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柳依依整天都想著這幾個字。她很冷靜,很冷靜,可越是冷靜就越是覺得不得不發。夏偉凱整天都悶悶的,有點心不在焉,有幾次說話都答非所問。柳依依並不怨他,相反,她在怨自己,懷著真誠的內疚怨自己。事情再往後拖吧,也拖不了多久,拖久了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柳依依整天都在調整自己的心情,等待著夜晚的到來。吃了晚飯,回宿舍去拿換洗的衣服,洗澡時她細細地撫摸著自己,悠緩地,愛惜地,有點感傷,也有點憐憫。冷水流了下來,有一種穿透性的力量,要滲到皮膚中去似的。在把龍頭關上的那一瞬間,她感到了一種靜,濺水的聲音停止後的靜。兩年了,她從來沒有在宿舍中聽到過這樣一種靜。她閉了眼體會了一下,靜中什麼都沒有,可又包蘊著一切。這靜是近切的、遙遠的,熱情的、憂鬱的,感性的、理智的,現實的、來世的。忽然,自己也沒料到,她輕輕笑了一聲,又笑了幾聲,心情頓時好了起來,豁然開朗。
回到宿舍媽媽打來電話,劈頭一句就問:“依依你昨晚到哪裡去了?”柳依依心裡一跳,想著自己並沒怎麼樣,便理直氣壯說:“到同學那裡去了。”媽媽說:“是男的還是女的?自己有床睡到別人床上幹什麼?你女孩不要亂睡床啊,睡錯了地方沒你的好果子吃。你不要骨頭賤身子軟,賤沒什麼好果子吃,我看幾十年看得多了。晚上不知道什麼時候你爸還打電話給你。”
柳依依在燈下發呆,若有所失。過一會兒又覺得這樣也好,就這麼跟夏偉凱說,半夜還要接電話,不怨自己。她打電話把事情跟夏偉凱說了,夏偉凱說:“這不是問題,我到你那裡去,反正也沒別人。”沒多久夏偉凱真上來了。柳依依說:“凱呀,你看我家裡都這樣了,你就晚一點吧。”他彎了腰拍了拍身上,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聽聽,肉做的呢,聽聽,這是鐵的聲音嗎?我錯就錯在這身子骨是肉做的,肉做的呢。”
柳依依看他那神態,忍不住笑了說:“別肉肉肉的,好像那點肉有多麼神聖。你還是
耐心點,等等吧,等等吧。”夏偉凱皺著眉嘆氣:“你不要以為你家是對的,那是不人道的。一個人在他需要的時候就應該讓他得到,為什麼不?”她說:“那是你們男人的想法吧。”他說:“為什麼不?自然法則。如果我三十歲結婚,你要我等到三十歲你二十七歲,那人道嗎?對你自己也太殘酷了吧。”騙你嗎?騙你幹什麼?誰有勇氣騙一個女孩,特別是像你這樣漂亮的女孩?”
這時柳依依才發現快到十二點鐘了,說:“你出得去嗎?宿管員都睡了。”他說:“出不去也要出,呆在這裡我更加難受。在一個餓死鬼面前放一盤白麵大饅頭,又不讓吃,這不太殘酷了嗎?”柳依依想留他,還沒想好該怎麼表達,他在她肩上拍了拍,就走了。
第二天早上,已過了吃飯的時間,柳依依還躺在床上。她在等夏偉凱的電話,覺得這麼躺著接電話舒服一些。快九點鐘的時候她開始不安起來,他還在睡嗎?到了十點鐘,這種不安已經變成了憤怒,存心要氣我嗎?她心裡恨啊恨啊恨啊,恨了半天忽然明白了,越是恨就越是放不下來。明白了以後就更加恨,越是放不下來就越是恨。
下午的時間是一分鐘一分鐘地數過去的,她恨自己為什麼這麼清醒?清醒給她帶來了痛苦。痛苦像散兵遊勇,慢慢凝聚起來,到晚上已經在胸口凝成了一個清晰的結,成為了一個集團軍。柳依依沒吃晚飯,就這麼餓著,懲罰自己讓夏偉凱心疼似的。天黑以後她下樓三次,實在是無處可去,又轉了回來,熄了燈,坐在窗前,仰頭看著天一點點黑下去,沉沉地黑下去。柳依依對著那黑黑的天嚅動著嘴唇,似乎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沒什麼可說。她摸索到床上躺下,懷著一種悲涼,一隻手在身上緩緩地遊動,另一隻手也在緩緩遊動,柔情地、愛憐地遊動,似乎想喚醒一種回憶,品味一段歷史。柳依依的視野中沒有大千世界,萬代千秋,這點歷史就是最有意味的歷史了,這點痛就是最深切的痛了。手指每滑動到一處,指尖在皮膚上的細細地摩挲,忽然又粗暴地捏揉,突然意識到,這其實是在不自覺地模仿,有點羞愧,又有點拙劣。意識到這一點,她的手停在小腹處,好一會兒,毫無理由地,又緩緩地向四周滑動。這麼青春,這麼美好,又這麼寂寞,這麼哀傷。她想哦哦呻吟幾聲,就哼了出來,聲音怪怪的,被黑暗吸了去。她吃了一驚,想不到自己會發出這樣一種陌生的聲音。
她把雙手收了回來,有點捨不得似的,但還是很堅決地收了回來,攀到雙肩上。她想著愛情是如此脆弱,說完就完了,不需要一個理由,一種說明,甚至一個藉口,也沒有一個明確的句號。世界上的事,是這樣難以把握,總是在自己的意料之外,看不懂,不懂。這麼熟悉的人,天天面對面的,忽然就成了一個看不懂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