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到多倫多十天多才在一家西餐館找到一份洗碗的工作,從下午四點到晚上十二點。多倫多的工作也這麼難找,這是我沒有想到的。這時我才感到自己對多倫多抱有太多一廂情願的想法。
這份洗碗的工作,還是我花了十天時間,打了幾十個電話,約見了十多次才找到的。西餐館叫做紅蕃茄,在安大略湖邊的皇后大街上。(以下略去600字……)
出了餐廳我把漬着油汗的臉貼在門前的不鏽鋼的柱子上,裏面幻出我變得狹長的頭影,在街對面霓紅燈的閃爍中一明一暗。
一輛小車開過來,在頭影上碾過,那強烈的光一晃就消逝了。又一輛小車開過去,尾燈在頭影上映出兩個小紅點,漸漸遠去。忽然我看不見自己的眼睛,兩個小紅點灼灼地注視着我,終於消失。柱子那種堅硬而冰涼的感覺給了我一種提醒,我想到生存的現實對我,也許對每一個人,都是這樣的堅硬而冰涼,帶着一種不動聲色的殘忍,你無法迴避也無法突破。那些閃着誘惑光彩的温情懷想,無論自己多麼執着,也只能放棄。那種不動聲色不可捉摸的力量總是在迫使人們就範。我記起自己在讀大學的時候發表了好幾首愛情詩,談戀愛的時候以謙虛的炫耀拿給思文看過,她看了對我崇拜得跟個神仙似的。那時我太幼稚她也太幼稚了。我忽然覺得很多著名的情詩都寫得太虛飄太誇張了,讓那些詩人們天天來洗碗試試!那種脈脈温情還能無限地持續下去?又想到自己也是這不動聲色的力量的一種,思文那麼多的期盼都被粉碎了。想到這些我覺得自己沒有理由抱怨思文,對人我不能作超出人性的要求。現在我知道成熟是怎麼一回事了,那就是有勇氣正視生存現實沉默的冷漠和無法如自己希望的那般完美,就是有力量拒絕真誠的善意的温柔的自我欺騙。
這天深夜下了班我騎車回家,開了樓下的門,房東已經睡了,樓道的燈不知怎麼也熄了,眼前黑乎乎一片。我摸到樓梯,幾乎沒有力氣上樓,就坐在樓梯上喘氣,黑暗中我憐惜地摸摸自己的臉,又捏一捏痠痛的胳膊,記着很多年前,在大學參加運動會後,胳膊也有這樣痠痛的感覺。樓上也沒有燈光,一種輕微的聲音傳來,知道思文還沒有睡。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在樓梯上坐了喘口氣,是怕思文看到自己這副疲倦潦倒的模樣,我在心裏害怕着女人的憐憫同情。到了門口我舒展一下筋骨,推了門進去,步子裏帶着一點矯健的彈性。思文坐在牀上看書,説:“今天回來晚些。”我説:“今天事多點。你明天要上課,熄了燈睡就是,我可以摸黑。”她説:“今天累不累?”我説:“西方社會總不會把人累死的,以前十幾個小時做也做了。”洗了澡我熄燈睡下,她説“外面貼了一張條子,不知道誰貼的,也不知道是説誰,有點象説我們。”我翻身起來説:“我去看看。”她説:“明天早上看也不遲。”我説:“不看我睡不着。”我開了樓道的燈,看見一張條子貼在樓梯口牆上,寫着:中國人人窮志不窮。我們到西方已經幾年,從來沒丟過東西,這是第一次。東西雖然不值錢,是個道德問題。請不要再拿別人的東西。
沒有署名。我看了血往腦袋上湧,回屋對思文説:“那錯不了是隔壁那對狗男女貼的,在説我們呢,王八蛋!”思文説:“他又沒有點名,再説我們又沒拿他的東西。”我説:“簡體字肯定是大陸來的人寫的,也是寫給大陸人看的。這一幢除了我們就是他們。道德問題!聽這語氣也知道是自己的同志。你錯拿了他們的東西沒呢?”思文説:“絕對沒有。”我説:“冰箱裏的菜拿錯過沒有?”她説:“上面兩格是他們的,下面兩格是我們的,怎麼會錯。”我説:“這幾天你買了什麼菜,吃了什麼菜,仔細想想!”她説:“絕對沒有。”我要拖她起來去廚房看清楚,她把手縮進毯子裹緊了身子説:“我再糊塗也不至於拿了別人的菜吃!”我躺下説:“好,明天找狗男女算帳。逼急了我,不是隻狗我也會跳起來咬人一口!”
那天晚上我氣得沒有睡好。第二天一早我起來,把門打開一條縫,看外面的動靜。那女的到水房走了幾個來回我沒理她,丈夫先生出來了,我在樓道堵住他,説:“這東西糊在這裏是給誰看的呢?”他嚇得一退説:“咦,我又沒寫名字,誰拿別人的東西誰就看,他們自己心裏有數。”我説:“我心裏倒還沒數,向你請教!”他説:“誰會貪那點點小小便宜呢,總不是樓上的香港人吧。”
我説:“話挑明瞭好,痛快!你徹頭徹尾吐出來,我們拿了你什麼東西?”我説着逼近一步,拳頭一捏一捏的。他又嚇得一退説:“我沒説你們的名字,我是寫給拿東西的人看的。”我指了那張紙説;“你自己去撕下來。”邊説邊把拳頭提到胸前一捏一捏的。他説:“別搞錯了,這是法治社會。”他説着想閃過去。我用身子擋了他説:“很好,法治社會,法治社會不能打人但可以污衊人,是不?上上下下來來往往都是香港人台灣人,你臉丟給誰看?”他説:“別以為這是中國,有力氣就行。這是加拿大!都是自由的人,誰還怕着誰,誰還管得着誰!”我推他一把説:“老子今天就犯法了,管你孃的加拿大不加拿大!”他叫嚷起來:“你打人,你先動手!”他太太聽到聲音,繫着褲腰帶從水房跑出來,隔在我們中間問:“什麼事,什麼事,不要打人!”思文從房裏跑出來拉着我,把我往房裏推,説:“有多大的事情呢。”我説:“推我幹什麼,我又沒要打架。看了那洋奴才狗嘴臉,拳頭就不能不發癢。拿加拿大嚇我!”他從他太太肩上伸了手指着我説:“你不是洋奴才你跑過來賴在這裏!”
思文把我倒扣在房裏,從門縫中説:“你靜着,我去看看。”丈夫先生還在門口跳腳嚷什麼,被他太太推回去了。過幾分鐘思文回來説:“誤會了,誤會了。房東老太太把他們的牙膏牙刷肥皂杯子收到水龍頭底下的櫃子裏,他們以為誰拿了。他太太已經扯了那張紙,説了對不起。”我好氣又好笑説:“偷他的牙膏肥皂,他想得出,我還以為掉了銀子錢。他也想得出,他一分錢有天那麼大。不是我罵自己的同胞,這樣的事給別人那是做不出來的。”思文説:“他們心眼是小了點,你就氣量大點,好好説。”我説:“好好説!屎他都噴到你臉上來了。”她説:“高力偉你怎麼説話,到了這邊也該學學這邊的人,文文雅雅的。”我笑一聲説:“對,文文雅雅,好有風度!”我模擬着文雅的口氣説:“丈夫先生,你條子貼在這裏是不是有點誤會?──好含蓄好温和,我有耐心?!”她説“這看出一個人的修養。”我説:“修養!這字眼不錯,你好意思跟我講修養這兩個字!屎不臭就別挑起它臭了!”她頭擺到一邊去説:“懶得跟你吵。”
過幾天隔壁這對夫妻家遭了賊,夜裏他們睡着了,賊從窗口把他們的挎包衣服鈎出去,把錢和存摺拿了,把護照挎包丟在窗下。早上起來他們在樓道里跟房東講這事,我在房裏聽了抿了嘴笑。過幾天丈夫先生在廚房裏做飯,我從冰箱裏拿菜出來。思文進來了,我説:“林思文,講起來也可笑,前幾天你還在海吹自己到西方几年了沒丟過東西,昨天東西就被偷了。這不是説嘴打嘴,現世現報,現活寶現在別人眼裏了!”思文對我眨眼要我別説,丈夫先生回了頭呆望着我,我也望了他眯眯的笑。
四十二
多倫多有三個唐人街,我們住在大唐人街附近,在東邊和北邊還有兩個唐人街。士巴丹拿街和登打士街交叉的地方是大唐人街的中心,這是多倫多也許還是整個加拿大人流量最大的地方,遠遠近近的華人都到這裏來買東西,天天是人潮湧動。在這街上擠着我不覺得自己在加拿大,也很難想象加拿大居然有這樣擁擠的地方。街角有三方是幾家著名銀行佔了,還有一方是華人的購物中心龍城。這天我和思文上街買菜,買了菜在人叢中擠着。在街角皇家銀行門口,看見有人擺了攤子在賣手錶,用廣東話大聲吆喝。我説:“你是不是也買塊表,你那塊表沒有修頭了。”思文説:“走,走,這些廣佬最會騙人了。”那個賣表的人忽然説:“哪個是廣佬,哪個是廣佬,不認得啦?”我看那人面熟,正想着是誰呢,思文先叫起來:“趙文斌!”他是另一所學院的老師,思文辦出國時他也在辦,經常交流經驗。
我説:“你在散得貝,到多倫多來了!”他説:“來有半年了,手上生個瘤子,開了刀做不了事,就賣這個。”又問我們做什麼,思文説:“我在多大讀書,他在一個地方做事。”我説:“她在多大讀博士,我在湖邊上西餐廳做洗碗工。”趙文斌説:“收入怎麼樣?”我説:“每個星期發工資那天過一次窮人節。”他笑了説:“想辦法找好點的事做。”我説:“哪個不想做好點的事,哪裏有!洗碗還是找了十多天找到的。”他説:“你也來做點小生意。”我説:“你賣表,我不搶你的生意。還有什麼事做得的?”他説:“你來賣小菜,也要以賺幾十百把塊錢一天。”我説:“那好,反正我上午到下午四點沒事。”他告訴我早上在這裏等,自然會有農場的車送菜來。我説:“明天早上你來不來?你來我就來試一試。”思文説:“高力偉你小心。”我對趙文斌説:“她怕我碰見熟人。”趙文斌説:“又不殺人又不放火,那怕什麼!警察趕你走,你就走。”思文説:“還有警察!”趙文斌説:“説你妨礙了交通。”我説:“不抓人吧?”他説“沒有那麼嚇人,不然我早就坐牢去了。”
(以下略去500字……)
走遠了思文説:“高力偉你明天真的來賣菜?跟個小販樣的在街上喊,這麼多人看着,怎麼好意思。”我説:“思文你把我看成誰了,什麼叫跟個小販樣的,本來就是那一流人物。我還跟個洗碗工樣的呢。”她説:“會碰見熟人的。”我説:“多倫多熟人只有兩個,趙文斌和你。要怕就是怕碰見你,趙文斌跟我是一窯貨。”她説:“隨你,反正我講什麼也沒有用。本來可以不那樣,我一講你就偏要那樣了。”我説:“這你還是講出了部分的真理。”女人更愛面子,沒有這一點理解我算不得一個男人。如果我不是處於這樣的境地,我對思文會有一種發自理解的寬容,服從了她。這種寬容恰恰表現了精神上的優越,妥協的胸懷是男人應該有的大度。但現在我偏不這樣。説真的,象趙文斌那樣在人叢中吆喝,我也有着難以克服的心理障礙。我跟他説這種事的時候,還沒細想這一點。但現在我卻下了決心一定要去做,不能因為思文一句話就往後退。而且,跟自己過不去,我也感到挑戰帶來的痛苦的快意,我克服了點什麼。
我裝着想買菜的樣子,蹲在一個賣菜的老太太跟前,拿了西紅柿在手裏看質量。她用硬紙板做成小紙籃,賣的幾種菜都是一塊錢一籃,從籃子裏倒進塑料袋讓顧客提走。看了一會我看出了點名堂,那小紙籃底部是夾層的,外面看不出。菜堆上來看着不少,其實要少些。發現了這個秘密我很高興,回到家也做了兩個這樣的籃子。做的時候我覺得很可笑,吹着口哨似乎想安慰自己,這也算不得卑鄙。做好了我又覺得很正常,不這樣做那才奇怪呢。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別人做了覺得可笑可恨,有一天輪到自己也不得不做了,才明白那可笑可恨的事原來如此自然如此容易理解。
第二天清早我去街口,趙文斌還沒有來。我用單車佔了一個位子。(以下略去1500字……)
思文從多大下課回來,遠遠地看了我,笑着。我向她招手大聲喊道:“過來呀!”她慢慢溜過來,我説:“腳上又沒長雞眼,走快點不行!”她走到我面前彎了腰去看那些菜,輕聲問:“賺了吧?”我説:“賺了。”又高聲説:“西紅柿你老摸它幹什麼,你又不是買菜的。”她站起來輕聲問:“要送飯嗎?”我説:“今天不要你送,帶了牛奶麪包,水果是現成的。”摸了一個西紅柿在衣服上擦擦咬一口。又拿一個大的遞過去説:“你也吃一個。”她説:“現在不想吃。”卻也接在手裏。我裝一袋西紅柿給她説:“拿回去吃。”她接了,還站在那裏。我説:“你快去,等下會有熟人來了。”她去了我衝着她的背影高聲喊:“西紅柿回去就吃了它!”她沒聽見似的一直去了。
快到三點半,西紅柿還剩了半筐。我對趙文斌説:“今天站了七八個小時,賺了十幾塊錢,還有這點西紅柿。明天懶得來了。你幫個忙,帶點回去吃。”我説着裝一袋給他。他要給我錢,我説:“幹什麼呢,嫌不好你就丟了。能吃你別丟,也是勞動人民種出來的。”我把筐放到單車後面,手扶了推着回去。到家裏思文説:“賺了多少?”我説:“有四十幾塊錢吧,還沒清。”又指了西紅柿説:“你大量吃,營養好。”她拿起一個洗了吃,説:“還賺了吃,好吃。”那幾天我總催她吃,最後她發脾氣説:“還叫我吃,還叫我吃!我都吃得拉肚子了。今天上午課上到一半就跑去廁所,好難堪,我還沒怪你呢。”其實這幾天我自己吃得想吐,從冰箱裏拿出來用塑料袋裝了幾袋,丟到垃圾桶裏,心想:“一輩子看到西紅柿都怕了。”
四十三
思文説想買一條金項鍊,已經和別人在街上看好了式樣,一百八十塊錢,約好了明天一起去買。還沒等我説話她又説:“知道你會不同意,反正我決定好了要買,不用你的錢。”我説:“下次託人到香港去買,純金的,還不要交税。葛老闆的太太都是到香港去買的項鍊手鍊。”她説:“我已經跟別人説好了,一人一根。這次不問你要錢,紐芬蘭大學退了二百多塊錢的學費寄給我,我用那點錢買。”第二天她戴了金項鍊回來,我在她脖子上看了説:“一根這樣的東西,還不是純金的,去了兩百多塊錢,天下偏有這麼傻的人,怪不得有人成了百萬富翁。你用錢真的是亂用一氣!”她説:“錢反正是給人用的。”我説:“我們的錢來得容易?血汗還不説,一副臉也搭進去了。趙教授叫你workhard,你搞到半夜不敢睡覺,我在雪裏騎車送豆芽,你都不記得了!為這點錢沒少苦,沒少哭,沒少鬧。你這樣急得我心都扯扯的痛。”她生氣起來説:“高力偉,你管錢我太不自由了,用一分錢你也要吵要心痛,誰殺你一刀!以後還是各管各的錢,你又不肯。”我説:“你是想分家了,那也可以,你自己去立個户頭。”她説:“把錢分出來,你會捨得!”我説:“捨不得?你這樣亂用一氣,我還難得着急。”
把存摺拿出來,算好了,二萬一千塊錢,也不管誰掙得多掙得少,一人一半。我説:“你開了户,把錢轉到你帳上去。這條金項鍊我不同意你還是買了,算你的錢。”她説:“別人就算離了婚,買條金項鍊給他太太也不算什麼,你分得好清。我説:“我有言在先你還要買,那我就要這樣,我是有言在先的。我的話你當它是個屁!屁還聽到一聲響呢。”分了錢又説好房租食物每人一月輪流負擔。
這樣不自覺地我們向分手的方向跨了實質性一步。思文很快察覺了這一點,説:“看樣子我們分手是分定了的。”我説:“你這麼想了!”她説:“做都做了,還用想?”
思文在多大讀了兩個月,有天突然説:“高力偉,這個博士我不想讀了,我想退學。”我説:“別人會説你是瘋子呢,送獎學金給你讀博士,世界上再到哪裏去找這樣的事,也就是加拿大啦。”她説:“我也不跟你吵,你自己去想,博士要讀四五年,讀出來還找不到工作,誰會要我這個黃種人的文科博士?學這門的白人博士失業的都一串,白白耽誤了幾年時間。”
我覺得她説得也有理,但還是説:“抓摸到了個博士在手裏又退掉,怎麼想也想不通。”她説:“可以移民了,不讀書也可以留在這裏,放棄博士的好多個。”我説:“怎麼想也想不通。”她説:“這件事就不要再討論了,我已經都決定了。我自己對自己負責,不會後悔。”我説:“你又用這種口氣和我説話!”我撇了嘴學她的聲音説:“這件事就不要討論了。”她説:“你這樣固執我沒有辦法,答應了改百分之五十,連百分之一都沒改,我只有來乾脆的,節省口水。”我説:“乾脆也好,要乾脆就再幹脆點,這樣要乾脆又不乾脆的,太不乾脆了,乾脆!”她説:“乾脆就乾脆,你嚇誰呢,當我那麼怕乾脆!你以為自己是個寶吧,別人撿了不捨得放手。”我説:“乾脆就乾脆乾脆了,拖泥帶水,一點也不乾脆!”她説:“好,你這樣説了,我會放你一條生路,成全了你和那個人。”
第二天她從學校回來,已經辦了退學手續,告訴我那二千九百塊錢獎學金要退回去。我還沒想到這件事,急了説:“這學期都過了一半多了,再堅持一個月,到了聖誕節,就不用退了。”
她説:“學都退了,我開始也沒想到。”我説:“已經過了一半,只退一半行不?”
她説:“這我還沒想到要去問?問了不行。”我説:“人民幣就是一萬多塊錢呢,一萬塊是多少你跳回到國內想一想!”她説:“十萬塊也沒辦法,這是規定。”我説:“再想想辦法,總不能説給就給了。”她説:“你以為這裏也可以找熟人想辦法?人家按規定辦事。”我説:“那五百塊錢學費呢,那應該退給你。”她説:“那沒有退,學是你自己要退的。”我説:“太慘了太慘了!”第二天她催我開張一千四佰伍拾塊的支票給她,她再開張支票給學校去。我説:“乾脆不給他們錢,再拼命賺幾個月,回去算了。他們又到哪裏去抓你!”她輕笑一聲説:“人家是法治社會,那一套嘻皮笑臉的不靈。我還得在這裏往下混呢。”我説:“那也不能説退就退了!”她説:“這件事就這樣定了。你這樣的人,只能引起別人的三種感情。”我馬上説:“第一是喜歡,第二是不喜歡,第三是半喜歡半不喜歡。”她説:“第一是煩躁,第二是憤怒,第三是絕望。”我説:“象我這樣的人還能引起別人三種感情,我沒想到過自己有這麼偉大。”
這個週末思文在《太陽報》上查到有個地方拍賣有桌子買,要我去運桌子回來。兩人騎車去了。騎到半路,我又提起獎學金的事來,説:“你再到研究生院去問問,學期過了一多半了,錢應該只退一半,萬一可以只退一半呢?”她説:“你別提這件事了好嗎?”我説:“支票開出去就收不回了,你再去問一次,找院長,尋官不到秀才在,又不掉你什麼。”她説:“我臉皮沒那麼厚呢,問過了又問,再問一百次,還是要退。”我説:“再試一次……”她打斷我的話説:“你還説,你還説,畜生,王八,賊!”我大吃一驚説:“你是罵我?!”她説:“那還罵誰!別人響鼓不用重敲。這麼難説話的人,還有什麼別的辦法沒有,你自己説!”我説:“罵得好,罵得好,罵得太好了!罵了幫我下決心。我們倆沒希望了,早就要下決心了。離婚,唯一的出路就是離婚。”她説:“離就離,怕你吧!”我説:“説了不要反口。”她説:“反口就不是人,跟你這樣固執的人在一起短陽壽。”我掉轉單車龍頭説:“懶得去了,買什麼桌子!”騎車回去了。
過一會她回來了,帶了張摺疊式的小桌子,砰砰地提上樓來。我躺在牀上不理她,她也不理我,到廚房裏去做飯。做好了她端進來説:“飯熟了啊。”我還是不動。她自己吃起來説:“想離婚就離,吃了飯再離還不遲,吃飯前要離也來不及了。”
對於思文,我已經沒有那份感情。我盡責任維持着現在的局面。如果説舒明明在我們之間起了什麼作用,那更多地是給了我一種啓發,使我非常清楚地意識到,象思文這樣的女性,是不適合我的。在國內的我還沒有太多感覺,但到了這邊,我痛切地感到這一點,而且也特別不能忍受。我們之間的裂痕越來越寬難以掩蓋。她並沒有錯,環境也不允許她象我所希望的那樣去生活;我也不以為自己錯了,我不能去強迫自己的心靈感受。兩個人都認為自己沒有錯,矛盾就更難調和。我已經在心中將思文和舒明明反覆作了比較,我可以説出思文的更多優越之處,但感情還是傾向另一方。人沒有辦法在感受上強迫自己欺騙自己,在這裏沒有更多的道理可講。
雖然我和舒明明之間已經了結,但那種形象作為一個模糊的影子在我心中遙遙召喚,這種召喚使我對思文越來越失望也越來越難以忍受。但要我把“離婚”這兩個字説出口又是那樣困難。我並不擔心自己,我在這裏毫無自信,卻知道回國了自信能夠恢復。我擔心的是思文,讓她一個人留在這遙遠的地方,我心中不忍,不知道會有怎樣的命運等待着她,搞得不好就誤她一輩子。三十多歲的男人和三十多歲的女人畢竟不是一回事,上帝造人的時候就沒有特別公平。對這種差異洞若觀火的理解,使我懷着不忍的心情等待着,希望思文理解到暫時的優越並不是那麼可靠。可是,直到現在事情並沒有一點轉機,反而一步一步往壞的方面滑下去。她今天這樣罵我,使我良心上解脱了,有力量推動婚姻解體的進程。我在內心有一種解放的感覺,既然她把事情做到了這一步,我那種惻隱之心也就再沒有必要那麼強烈。提到離婚的時候她那麼自信,我在心裏還感到了一種輕鬆,也許,她完全有把握面對以後的生活,而我的憂慮是完全不必要的。
以後幾天很平靜,事情好象是在口裏那麼説説就過去了。思文每天跑出去找工作,先找了一份銀行職員的工作,做了幾天説:“不行,不是學金融的在銀行會站一輩子台子,學專業的都提不上去,哪裏會輪到我。”我説:“那麼多白人小姐,漂漂亮亮光光鮮鮮一個個,站也站了,你的心性比她們還高些。”她説:“那樣我還不如回國去。”又看了房地產公司的招聘廣告,去約見了回來説:“我這輩子就幹這一行了。”過幾天又説:“不行,那些做了幾年的經紀人幾個月還做不成一筆生意,我吃什麼?”我説:“才搞幾天又放棄了。房地產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她説:“我沒那麼好的耐心。”接着又到化妝品公司、保險公司當推銷員,都只搞了幾天就沒有做下去,回來總結説:“拿佣金的事做不得,哪裏推銷得動。”我説:“條條蛇都咬人!加拿大會有好機會輪到你?它自己的人又不傻!”她説:“看起來還是要讀書,不讀書到處只有壁碰。”這一次她打算重讀研究生,學應用型的專業。她四處打聽好找工作的專業,考慮了護士、會計、統計、檔案几個專業,最後決定申請多大檔案專業的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