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夜的月亮。這些年來它一直明晃晃的懸在我記憶中的某一個地方。那一夜的月亮特別圓也特別明亮,沒有風,也沒有云。碎小的星星在遙遙閃亮。蒼穹在淡黑色中透出一點幽幽的藍,久久凝望着,又似乎泛着白色的微光。月亮的邊緣非常清晰,並沒有我記憶中那種毛茸茸的潮濕的感覺,它白白大大,在窗口緩緩移動,象有一隻神奇而無形的手在艱難地推着。我忽然就強烈地感到它是有靈性的,正默然注視着人間多少正在展開的故事。我記起了今天是中秋節,白天上課時想起來後來又忘記它了。我真的沒有見過這麼大而白的月亮,我奇怪地想着家鄉的月亮是不是就是這一個。為什麼看去不同?想了很久也沒有想清楚。也許因為這是遙遠的北方,北方的一切都是這樣陌生而淒涼。
這麼多年以後我有時還在心裏問自己,如果那天晚上,思文不用那麼冷漠的聲音鎮住了自己,或者,如果我的心不是那麼脆弱,而執着地請求她原諒哪怕一直到天明,以後的一切會不會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展開?如果我是學的其它專業,在北美能夠如魚得水,我和她的結局會不會是另一種樣子?如果……
但是,人的一生是用偶然的碎片組合起來的拼花圖案,每一塊碎片都不會有第二次安排,卻又決定着圖案是否完美的最終結局。沒有如果……但是,如果不是我在前年記不清的哪一天,隨口説了一句,要思文寫信給已經回國的外籍教授貝克,請他寄三十美元考託福,那就根本不會有後來的一切。那時她的同學一個個都趕赴北美,由於我沒有興趣,她也沒動過心。那時候,我的話對她來説幾乎就是上帝的聲音。就是那三十美元,作為最初的動力,推動了一個不可逆轉的過程。如果,貝克寄回的那封信,偶然地被別人拿走或退回……思文怕寄到她的系裏引起議論,要貝克回信到我們系裏。信封上有人在英文名字旁批了一個“凌”字,擱在辦公室桌子上起碼有兩個月,我天天看見卻毫無感覺。我已經忘記這件事了,思文也從不提起。當有一天,我突然莫名其妙地醒悟到這封信是寫給她的,拆開來看裏面夾着三十美元的時候,我的心怦怦跳了好半天。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美元,那暗綠色的圖案引起人的多少幻想。幾天之後,我陪着她南下廣州,怕只是寫信會報考不上託福。如果,思文的托福考試再多錯一道題……紐芬蘭大學是當時唯一考慮提供獎學金的學校,最初發出的三十多封信經過幾個回合,只剩下這最後一線希望。學校要求託福成績過六百分,而思文是六百零一分。真的好懸。以後每當她説起這件事,就説冥冥中有個看不見的上帝在保佑,這使她對一切總是充滿信心,從不退縮。她的信念是,是困難就可以被克服。很多小事中暗含着生命的轉折,它恢宏的內涵和重大意義在很久以後才會呈現出來。如果……還有很多。一切生命的謎底都潛藏在這兩個字之中。但是,沒有如果。如果有的話,每一個生命都會是另一個樣子。一切都如大江東去無可逆轉無法挽回。
那一夜的月亮很亮很圓,在那個圓月之夜我想得很遠。
跟思文認識的那年,我剛大學畢業。在找女朋友的問題上,我有着所向披靡的自信。思文雖然無可挑剔,但我還是有幾分猶豫。我沒有把握她是不是自己所想象所渴望的那種女性。有一次她説:“Husband説的都是對的,因為他是husband。”正是這一句話徹底地征服了我,使我消除了最後的猶豫。對女性我需要有一點精神優勢,需要她對我有一點小崇拜,這使我感到自己在生活中佔有很重要的位置。儘管有時我也想到這不過是一個無能的人想自我證實的願望,是幻想中的附加撫慰,是一個自己設置的人生騙局。但既然人一生都在自己是個重要人物的自欺中度過,並在這種幻覺中維持着心靈的平靜,那麼這種幻覺就不必殘忍地打破。明白了這一點我就不再往深處細想。當我的一個熟人,也是思文的中學老師告訴我,林思文曾是校學生會主席,是一個很能幹的人的時候,我嚇了一跳,隨之又付之一笑。我覺得他們並不理解她,認真考慮一下這話的念頭在我頭腦中一閃就過去了。婚後的生活似乎也證實着我的判斷。思文多次説到她的最大願望就是做一個賢妻良母,事業只是附帶的追求。反而是我多次督促她不要無所作為。在家庭中我感到自己很有力量,這種感覺持續了兩年直到出國之前。直到今天我還無法判斷,思文在結婚前所作的姿態到底是出於一種實用主義的考慮,還是她的確真心實意地打算扮演一個柔順的妻子的角色。可以肯定的只是,她的確是一個精明能幹的人。如果沒有出國這件事,她的這種素質也許永遠不會如此強烈地表現出來。
出國打破了生活的平靜,我和思文在幾年的生活中形成的種種默契傾刻瓦解。隨着目標的逐步靠近,出國在她心目中由一個淡漠的概念變成一種狂熱的奮不顧身的追求。從收到獎學金通知書那天開始,思文陷入了一種半瘋狂狀態。在她的面前還有太多的困難需要克服。那時她正在讀研究生,而研究生按規定不能出國,她必須找到足夠充分的理由退學。她又是從本系考上的研究生,退了學回到本系,這時申請出國,馬上會暴露出退學的理由是一場騙局,所以又必須立刻調動工作,這又要得到系領導和校組織處的同意。然後,還要找到一個接收單位,這個單位不但要同意接受她,而且還要同意她馬上辦理出國手續。還有,她的獎學金只有六千加元,而簽證至少要八千五百加元,她必須另外找人作經濟擔保。而這一切,必須在兩個多月之內完成。
一開始我就和她發生了矛盾。我建議她對校研究生處説明退學的真實理由,這樣就不存在同意調走和找接收單位的問題,直接在本校辦出國手續。在我看來這麼短的時間內辦好調動根本不可能。但她要一步步走,寧可麻煩也要穩妥。她毫不遲疑地否決了我的建議。幾天之後有消息傳來,另外一個研究生想退學去日本,對研究生處説明真實理由,遭到堅決的拒絕,還找了文件給他看。得到這個消息思文拖了我連夜拜訪了他,那研究生直讚揚思文精明,罵自己糊塗,不懂世事,又説自己能變個女的就好了,裝作有了身孕就可以退學。思文説:“這一點早就想到了。”出了門思文説:“看到了吧!聽了你的我就完了,你的話真的信不得。本來我想靠你,看起來是靠不住的。以後你最多隻能建議,不能作決定。”我的威信從此開始破滅。
思文從一個懷孕的女友那裏弄到了尿,要我填了她的名字去化驗。然後取了證實懷孕的化驗單,找到一個與她有一面之交的副校長,請他幫助説服研究生處同意退學。她説:“我都快三十歲了才懷了孕,想去做掉他又不同意,”説着指一指我,我馬上硬了臉上的肌肉做出堅決反對的神態。“想讀下去又實在無法兼顧……”她説着這些的時候神色凝重,講到研究生學位丟了太可惜但實在沒有辦法的時候,聲音哽咽,掏出手絹側了臉去擦眼淚。副校長顯然被感動了,答應明天就打電話給研究生處。我木偶似的呆在一旁,如此生動的表演使我如坐針氈,我萬沒想到思文還有這麼一手。我相信在那一瞬間她自己一定也動了感情,連我這個知情人也看不出絲毫的做作,細想之下就甚至感到些許恐怖。出來我説:“思文憑你這張嘴,説水上能點燈我也會相信的。你去加拿大怎麼學民俗學呢?”她望了我不知什麼意思。我又説:“你應該學電影表演才是,你肯定有天賦,得奧斯卡獎也沒問題。”她説:“你在心裏笑我了吧,被逼成這樣又有什麼辦法。”我説:“你倒是心裏放得下架子做得出來!”她説:“不做有什麼辦法你倒告訴我!你當我是有表演慾呢。活這個世界上只能按達到目的的需要去做,不能説自己想怎麼做。算了算了,你心裏的傲慢先收拾好了,要不你有本事把路都走通了什麼都不要我管。”第二天中午她説副校長電話已經打了,要我陪她到研究生處處長家去,我知道她心裏想着我在場可以加強現場效果。想到她又要把那番表演重新來一遍,我忙不迭地推辭。她説:“好,你在外面等我。下次到組織處長家你一定要去。”我只求當時脱身,一口就答應了。半天她從裏面出來説:“有希望了。”我看她眼眶濕濕的,説:“又傷心一場,白死了一批細胞。”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果然過幾天就辦了退學手續。辦了手續她説:“現在學也退了,只有背水一戰,不是死就是活。萬里長征才走了一步呢。”我説:“你別嚇我,死死活活的!”她瞪了眼説:“嚇你?現在誰有心思嚇你!”看着她的眼神我心裏一驚,説:“你是林思文不呢?”她又瞪了眼説:“別開玩笑,現在刀都架在脖子上命都去半條了,你還開玩笑。”看她那陌生的眼神我心裏恐懼着不再做聲。
下一步要去找組織處長,請求調動。她認識處長先生的女兒但沒有深交,找上門去要求幫忙夠不上交情,也太突兀。她設計好了,在處長家附近路上等着,裝作在外面碰到,再談攏了到她家去玩,這樣去接近處長,等了幾次沒有等到,回來就找我發脾氣,我稍一反抗她就表現出失去控制的瘋狂,説:“別跟我吵了,你,你!我會背刀砍會放火的!”我只好搖頭嘆氣不再吭聲。這天她回來説:“到戴處長家去了,在外面碰了他女兒,説上路就跟着去了。今晚你陪我去。”我説:“我去幹什麼,我去一點用都沒有,我最不喜歡求人。你就饒了我這一回。”我説着抱拳作揖打拱。她馬上沉了臉説:“我喜歡求人,我最喜歡求人,這是我的愛好!我是求人的專業户!高力偉我跟你説,現在學也退了,死路一條,不成功則成仁,不成功我會發瘋,你總不願有個神經病妻子吧?”我説:“又嚇我了,你這個人命最要緊,不會神經。”她“嘿嘿”笑兩聲,我心裏直髮涼。她笑了搖着頭自言自語地説:“不會,不會。”我怕她的神態,説:“主要是我去了也沒有用。”她説:“戴處長憑什麼幫我的忙?有內容呢!她女兒只比我小一歲,在市政府工作,還沒有對象。我們學校找遍了沒有合適的,現在要把範圍擴大到你們學校去,所以你非去不可。”我嚇一跳説:“我們這裏自己還有很多大姑娘呢,我到哪裏去找?要不我們先離了婚,你把我介紹給她。”她説:“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做是一定要做的。”我還想找理由推託,她叫起來,“去也要去,不去也要去,誰叫你開始叫我寫信要美元考託福,把我推到水裏你想袖了手站在岸上不管我?”我只好答應了陪她去。走到戴處長家門口我站了不肯進去,她也不做聲,直了雙眼盯着我,一隻手抓着我的肩,指甲深掐進去。我痛得想叫又不敢叫出聲來。她忽然又鬆開手,“撲哧”一笑輕聲説:“求你還不行嗎?一輩子我又能求你幾回呢?”她那一笑驚得我打了個哆嗦,一身起了雞皮疙瘩。我心軟下來,點點頭,抱着豁出去的心情看她按了電鈴。裏面人應了來開門,她又匆匆吩咐我説:“表情自然,笑。”進了門她象老朋友久別重逢笑得生動,並不提出國調動的事,也不提他女兒的事,和處長天南地北扯得熱火朝天。處長女兒嫺靜地坐在一邊竟插不上嘴,只是含笑聽着。扯了好久又很自然地轉到他女兒的婚事,指了我似乎是不經意地隨口説:“他們學校還有一些不錯的小夥子,要他去説。”我連忙點頭應和。要走了站起來到門口,思文才説到調動的事要請戴處長幫助。戴處長一口應了説:“組織處放你沒問題,你們系裏肯不肯?”思文説:“系裏的工作我會去做。”處長送出好遠,分手時思文又把話題轉到他女兒身上,説:“這幾天就會有消息。”處長説:“把漂亮放在第一位的年輕人沒有出息,還是要找有出息的。”我想笑又不敢笑。
處長去了,我説:“思文你膽子太大了,怎麼敢説這幾天就有消息的話!”她説:“那歸你負責。”我急得出汗搓着手説:“我沒有辦法,他女兒又長得不漂亮。”她説:“漂亮還勞駕你,早搶跑了。”我説:“真的我沒有辦法,我自己的堂妹我還……”她猛地一推我,我説:“你打人?”她説:“打人?明天殺不殺人還不知道,放火不放火也不一定。你這樣實在的人,那是應了我爸爸一句話,吃屎還沒有人開茅廁。誰規定了一定要搞成呢,你現在的責任就是找幾個去見面。”
只好硬了頭皮上了。説真的我自己找對象都沒有用過這份心思。輾轉託朋友物色到一個,思文把處長女兒誇成一朵牡丹。(以下略去1000字……)
最困難的還是找到一個同意思文馬上出國的接收單位。我和她每天騎了車在太陽底下跑,找遍了全市二十多所高校和中專,沒有一家願接收。第一次就在我所在的學校碰了釘子,以後連續地碰釘子,幾乎要絕望了。思文完全變了個人,瘦得只剩皮包骨,晚上剛入睡就驚醒,再也睡不着,還要把我也叫醒了陪她整夜的討論。聽我把那些空洞的安慰之辭説了一遍又一遍,她才安心一些。她的神經特別脆弱而敏感,我一句説不好,她就會發脾氣。我疑惑着一個人怎麼會變得這麼厲害,那個温柔的思文到哪裏去了。又擔心這種局面以後無法改變,那我真不知怎樣跟她生活下去。為了使她那種帶有神經質的激動有所中和,我嘗試着不動聲色的抵抗,但這種抵抗除了引起她發泄式的激動之外再也沒有意義。我在幾次嘗試之後無計可施,便採取了完全退讓的態度。對這種家庭角色的急遽轉換我根本不能適應,把希望寄託在事成之後回到原來的狀態。面對衝動的思文我壓抑着自己,心情沉重。有天晚上,我一句話説得不合她的心意,她馬上激動起來,衝到我面前和我吵。我覺得她實在太沒道理如此衝動,回了幾句嘴,她就做了拼命的姿態把我挺到牆上搡揉着,説:“到今天我還要命幹什麼,把這條命拼死算了。”我只好垂了頭不再做聲,再要記起引起這一場衝突的那句話,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在心裏嘆息着世事的荒誕。沉默着經過一片廢墟,我躲到一堵牆後解了手。看見周圍一片空曠,我一股氣從心底湧出來,忍不住拼命吼了幾聲,象野狼的嚎叫回蕩在曠野。我回到馬路上,路燈下思文露出嘲諷的笑,自言自語似地輕輕吐出幾個字:“蠢氣,別丟人了。”這使我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笑話,伴隨着一種恥辱感我心底漂移着一陣憎恨。
那個月思文身上又來得特別遲,超期一個星期還沒有消息。思文劈頭劈腦罵我説:“叫你不要碰我,你要!你圖了自己痛快又不顧我的死活。”我想來想去實在記不起自己何曾犯過錯誤,申辯了幾句她哪裏肯聽,聲稱“你要負全部責任。”逼急了我説:“不可能,除非你自己在別的地方……”她象一隻小獸似的撲過來,伸了五指抓我的臉,我嚇得推開門就跑。她追出來站在樓梯上,怕鄰居聽見,用手勢比劃着打的動作,我在樓梯下,嘴張合着不發出聲音,一次一次地攤開雙手,比劃自己沒有錯。兩人手比劃着演啞劇式的好一會,樓上有人下來,她馬上回屋去了。那人過去了,我上到樓梯中間,看着沒有動靜正想走上去再解釋。她突然衝了出來,我轉身就跑。她站在上面説:“男子漢,男子漢呢。”我在下面昂了頭説:“我不跑你要打我呀!”後來拿尿去化驗了,並沒有懷孕。她看了化驗單還不信説:“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都過有十天了。我説:“那你從來沒有這樣憂慮激動過。”又過了一個星期,她高興地告訴我説:“怪你怪錯了,你別生我的氣,要是平時我也不會那樣呢。”我嘆息説:“出國都把人折磨成什麼了,北美有錢撿嗎!”
時間一天天過去,接收單位還是沒有希望,思文需要的只是一紙證明去市公安局辦護照,但就是沒有哪個單位願蓋這個章。我們的親友全部出動,活動了一個月也沒有進展,思文幾乎就要瘋了。有一天我開玩笑説:“不就是一個章嗎,實在沒辦法,自己刻一個算了。多出點錢找街上那些流動的刻章人。”她説:“那怎麼行,到公安局開玩笑。露了餡我這個國就出不成了,還要判刑。”我説:“説笑話呢,誰真的敢?”她沉默一會,象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又下決心似的説:“最後沒有辦法了,判刑也要試一試,我反正是不要命了。找人刻也要坐了火車到別的城市去找,萬一出了事也不連累到他。”我看她認真起來,想得這麼細,心裏怕了説:“開玩笑的啊,你當真什麼!你想要我坐幾年牢吧。”她説:“你自己説出來的,那自己去做,我不管你怎麼做,不問過程只問結果。出了事我就説都是我一個人做的,坐牢也是我去坐。”看她那神態我心裏想,出國不成恐怕要鬧出人命來的。
在一籌莫展走投無路之際,事情忽然輕易解決了。我的一個朋友一天來訪,知道後自告奮勇説,他在一個研究所有熟人,關係不太密切但可以試試。我説:“早就試過了,想送東西也送不進去。”思文卻馬上提出陪他一起去,當天就得到消息同意接收,幾天後派人去思文學校拿了檔案,又開出了接收調令。兩天之內辦完了調動手續,馬上又開出了申請護照的證明。有些事情真是想都想不到。拿到護照那天思文捧了在嘴上親得“嘖嘖”有聲説:“為你這鬼東西我都差點死了。”又貼在面頰上摩挲。我説:“還不是靠了我,我的朋友。”她説:“靠你我還有今天,以後你講的話我要多想幾想。”以後我再説什麼,她也不反駁,只是從喉嚨裏哼出一聲冷笑,那輕輕的一聲象刀片子一樣颳得我心裏生疼,我在心裏發出一聲壓抑着的絕望嘆息。
一個多月以後,我還沒來得及仔細體會一下自己內心的感受到底具有什麼樣的意義,思文就去了聖約翰斯。
那天夜裏的月亮又白又大又圓。我在天快亮的時候才沉沉睡去。我在睡着之前的最後一絲印象是,那冷冷的圓圓的月亮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從窗口消失。
十八
和思文的感情一旦開始走下坡,就以加速度下滑。這是一種難以扭轉的惡性循環,我和她都無意出於理智的考慮作出妥協,把發展引向另一個方向。對事情的危險前景我有了模糊的意識,卻沒有情緒去補救,倒象自己是個聽之任之的旁觀者。我並沒有在內心精心計算過利弊得失,只是憑着直感去行事,這種直感是理智不能駕馭的強大心理力量,連自己也無法解釋。後來想起來,當時我潛意識中有一種破壞性的惡意,它裹挾着任性、固執和些許殘忍向前滾動。不知思文對事情的前景有怎樣的認識,她並不是缺乏想象的人。
於是很小的衝突也有了很強的破壞性。這一天思文説,要想辦法把自己的妹妹思華弄到聖約翰斯讀語言學校。我説:“自己壓得氣都喘不過來,再背上幾十幾百斤。思華外語不懂幾句,體力又沒有,嬌嬌的弱不禁風,來了幹什麼。”她説:“思華是做工人的,沒有你這麼多麻煩,只要能賺錢就行。她端盤子總端得起吧。”我説:“你想清楚,林思文!我工作還找不到她找得到?讀語言學校工作許可證也申請不到。”她説:“打黑工,總比中國賺得多。”我説:“來了還不是天天閒在這裏,起碼房子你要給她租一間。”她説:“這你別怕,不要你養她,不要你拔一根毫毛,不要你去找工作,都歸我包圓。”我説:“你能負責包圓,你能負責我還會落到這一步!你只能負責一個屁!”她馬上説:“我就能負責你這個屁,不是我你這個屁能放到北美歷史系來?”我一次次鞠躬説:“感恩戴德,感恩戴德。”又説:“那我的弟弟也要來。”她説:“那也可以,等思華來了再説。”我説:“他是男的先來。”她説:“我先來思華先來。”爭了半天她不再理我,到樓下去做飯,我心裏靜不下來,又追到樓下去説,她把飯鍋往電爐上一頓,水濺起來在燒紅的電熱盤上“滋滋”地響,騰起一股白氣,説:“這件事就這樣定下來了,不要再商量了,你再説我也懶得聽了。我一天到晚忙得一踏糊塗,哪裏有精神來聽這些閒空話。跟你我口水都講枯了。”説着吐了舌子給我看,我氣得腿直抖,一恨一恨地咬了嘴唇,實在咽不下這口氣,説:“害了我們自己還要害思華。”她衝過來説:“我害了你是嗎,我害了你!你良心都餵給狗貓吃去了!”又瞪了我咬牙切齒説:“固執的人,固執的人!你這個人真的不是人!”我説:“那你找了我這個不是人的人!”她嚷道:“是我自己瞎了眼!做個男人就這麼狹隘,你什麼時候才會象個男人!”我渾身的血燃燒着,把冰箱踢了一腳説:“放屁!”冰箱的門開了,她把它關上,笑一笑説:“踩着了你的痛腳是吧!”我説:“放屁,放狗屁!”她説:“你再罵,你敢再罵一句,我拳頭都捏得叫了。”我笑起來説:“嘿嘿,你還想打人!放──”話沒説完她一掌打在我臉上,我痛得一叫説:“真的你打了,你打了!被你打了臉我還是個男人!”我用手擋了第二掌,她又朝我身上打。我從後面抱住她,抓住她的手,她弓着身子掙不開,就踩我的腳。我鬆開她説:“你打,讓你打!”她不再打我的臉,使勁打我的身上。我閉了眼站在那裏不動。她又打了幾下説““沒有勁了,手打痛了。”我的神經似乎已經失去了知覺,痴呆呆地站在那裏象一尊木偶,無法理解身外的一切。她喘息着,坐在椅子上呆望着我。我一時竟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站在那裏痴待著不知多久,時間似乎也停止了。突然一滴淚從眼角沁出來,緩緩流過面頰帶來一點微癢。這癢癢的感覺喚醒了我的意識,我回到了現實,想起了剛才那一幕,鼻子一陣痠痛,抿了嘴眼淚默默地流,一顆顆掛在下巴處,再滴下去。思文開始木然地望着我,象是看一個陌生人。這時看到我流淚,她似乎省悟到了什麼,低了頭避開我的目光,盯着自己的雙手,不斷地用力去擦手背那碰破了皮出血的地方。她的動作中帶着一種自虐的殘忍,象是要平衡一下剛才對我的粗暴。我裝作不理解她這動作的意義,麻木地望了她不做聲。這樣持續了很久,直到我站得有點累了,才長長地嘆息一聲,頹然地倒在骯髒的地毯上。我聽到她開始輕輕地啜泣,又不住地抹去眼角的淚,這也沒有引起我心裏的那種愛憐的感情。
平生第一次,我拒絕了女人的眼淚。
要是我對痛苦的體驗不那麼敏感,那就好了,那樣我會活得輕鬆得多。有時候我遺憾自己情緒的觸角那麼脆弱,輕微的傷害也會引起強烈的難以擺脱的痛苦。我經常在內心説服自己,“這是一件小事”,可深心又有一個聲音提醒着我這種説服是一種善意的自欺。我甚至對自己有着一種痛恨,在心裏責罵自己是“沒有用的東西”,“狹隘的小男人”,但內心的沉重仍然無法消除。這種責罵成為了徒勞無益的掙扎,反而提醒自己更尖鋭地意識到那種沉重,在裏面越陷越深。在這次事情之後,我忽然感到思文臉上説不清楚的一點什麼是那樣難以忍受,潛意識中那種生理性排拒忽然明確化了。四年多前,我和思文認識的時候,這一點使我有一點猶豫,我無法裝作視而不見,人唯一不能欺騙的就是自己。好多次我下決心想咬緊牙關衝過去,心想結了婚就不會再想那麼多,但又懷着一種很深的恐懼,怕結婚以後那樣的感覺更加強烈。人人都説思文長得漂亮,連我那些挑剔的朋友也沒有人提到這一點,這使我想與他們交流一下感受也難於啓齒。我在心裏嘆息着,自己這麼敏感可怎麼得了。有一次我似乎是不經意地提到這一點,朋友馬上反駁説,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人,真的十全十美又輪不到你了。他的話馬上解開了我心裏的疙瘩,這話真是太對了真是無法反駁。思文的柔順消除了我最後一點心理抗拒,我告訴自己這種彌補已經足夠。她對我那樣愛那樣痴心,我不忍也捨不得叫她失望。何況我周圍也沒有幾個姑娘經得起那樣近距離的仔細審視。結婚以後我幾乎忘了這一點,偶然有點感覺也沒有覺得那就是一個問題。可是現在,這種排拒的感覺又強烈起來,它阻擋着我從內心去接受思文暗示性的和解信號。對思文的感情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不再在內心躲躲閃閃遮遮掩掩,對自己長時間的裝聾作啞。“離婚”這樣一個念頭一旦在心裏閃過,就再也不能抹去,它在內心看不清的什麼地方發出誘人的遙遙召喚。
思文對那天情緒的失控顯然很後悔。她也許沒有料到我根本就不回手,也不遮擋,這樣使她的衝動找不到合理性的藉口,也找不到充足的理由安撫自己的內心。如果我還手,她心裏反而會舒服一些。她已經意識到了,這樣一種木然的態度比粗暴的反抗更加可怕。我對那天的事並沒有特別計較,沒有提及一句,只是用一種淡漠來回答她表示悔意的暗示。那幾天我無心看書,上課也集中不起精力,整天的神思恍惚。我知道思文需要一個台階,使她得到我的諒解而又不至於太突兀羞於出口。我在一種陰暗的心理支配下,以一種刻意的冷漠來阻擋她和解的意願。該説什麼該做什麼我還是説還是做,可是語氣和神態中卻滲透着一種拒絕。晚上睡覺時我説一聲“瞌睡了”,就熄燈背對了她,在黑暗中我似乎看到了自己嘴角那一絲冰冷的笑。
思文對我有意的拒絕已經理解,這使她羞於再做出和解的姿態。於是她換了一種方式。那天晚上她吃飯只吃了幾分鐘,一碗飯還剩下一大半,就推了飯碗,懶懶地倚在沙發上。推開飯碗的時候調羹掉在桌子上“當”地一響,這響聲使我領悟了這一舉動的特別用意。我想問一聲,猶豫着還是裝着沒注意到,沉默不語。這種沉默使我非常痛苦,我已經完全體會不到自己的冷漠帶來的報復的快意。整個晚上我都在進行着激烈的內心衝突,想着是不是該放棄這種冷漠。好幾次我幾乎就要換一種口氣去問她,為什麼只吃這一點飯,是不是病了,但總是在心裏害羞着鼓不起勇氣。又想到前幾天的事對自己來説甚至是一次機會,它使我有被良心允許的充分理由保持這種冷漠。於是我裝作沒有意識到她的自虐,説幾句平平常常的話,大多數時候用漫不經心的閲讀來掩飾沉默中包含的殘忍。睡覺之前我幾乎要崩潰了,不經意似地問她:“我肚子又餓了,煮了牛奶你也吃一杯好不?”她淡然地説:“算了。”得不到回應我馬上退了回來,默然的睡了。
半夜我突然醒來,象心裏有什麼在提醒着自己。我伸了腳慢慢的朝身後探過去,空空的使我吃了一驚,睡意頓消。裝着翻身側了身子我發現思文裹了什麼坐在牀上,一動不動。我偷偷移了胳膊看着夜光錶,是凌晨三點。我在黑暗中等了約有十分鐘,她還是一動不動象一尊塑像。我眯着眼仔細觀察了一下,她只裹了一件單衣。我縮在毯子裏頓時感到一陣涼意,心裏震顫着,再也沒有力量堅持,再也無法裝作無動於衷。我咳嗽幾聲,輕輕翻了幾次身,又睡意濛濛地呻吟幾聲,她還是一動不動。我用含含糊糊的聲音説:“睡覺了,半夜了。”説了幾遍她還是象塑像一樣在黑暗中沉默。我支起身子,用力把她按下去,説:“有點蠢吧!”她説:“睡不着。”還想坐起來。我伸了胳膊摟了她説:“有什麼心事睡下來想,要感冒了發燒了好些罷!你是最愛惜身體的人呢。”她嗚嗚地哭起來,哭着就氣喘吁吁身體抖動。我説:“你還在想那天的事情呀?算了,連我都忘記了。”她縮在我懷中説:“你沒有忘記,你記仇,你心裏記仇。”我説:“我真的沒放在心上,誰老放在心上呢,不就是打了幾下嗎,這點小事。”她説:“我知道,我心裏知道。”我知道那些空空泛泛的話再也含混不過去,就説:“我們兩個人在異國他鄉天涯海角,好難好難的啊!同心協力還應付不了,還要互相折磨。我們心裏苦了在流淚滴血有誰會知道呢?加拿大好是好,但不是對我們的好,特別是我,人都是個廢人了。我們還是按原來想的。賺點錢,生個兒子是加拿大公民,給他多留一條路,你再拿了學位,回去算了,好不?”她止了哭説:“好。”又説“那你不記我的仇了?”我説:“不記。”她説:“要是你得健忘症還好些。其實我沒有覺得自己有什麼了不起,你不要多心,我只是沒有耐心。外面壓力這麼大,幾千幾萬斤壓在身上,我都覺得腰要折了神經要斷了。我沒有耐心你原諒我一點,心裏知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就別跟我計較,你是男子漢心懷寬廣。在這茫茫的世界你再不理解我還有誰理解我呢。我抱了好大的希望,苦苦等一年把你等來,誰知又是這樣,我有什麼想頭?”説着又哭起來,肩在我胳膊中一聳一聳抖動。我感動着,卻再也説不出什麼,摸了她的頭説:“睡吧,睡吧。”
第二天早上她情緒很好,去學校之前説:“高力偉,那天是我不對,是我犯了錯誤,你真的不記我的仇好不?我保證下次再不這樣了。”又羞澀地笑起來。我説:“好好,我忘都忘了你還老是提起!”她説:“知道你是男子漢胸懷海一樣遼闊,怎麼會跟我這樣的人計較呢。”我説:“別拍我的馬屁,拍也沒有用,我不要你説好聽的,下次別這樣就沒事了。”她説:“不會了,哪裏還會呢,我又不是瘋子。”她去了,我心裏惆然若失。這種感覺如此明顯地在心中凸出來一塊,我卻不知道為什麼。我知道一定有什麼原因,坐在那裏想了很久,把所有的事都想了一遍,還是不明白這種感覺的來由。我乾脆拋開了去,拿起教科書一句一句的讀下去,但那種感覺依然在意識的邊緣飄蕩,讓人感到它的陰影。我放下書,下樓從冰箱裏取了一聽可樂來喝。在嘴唇觸到冰涼的可樂那一瞬間,一個念頭在心中一閃而過,我明白了自己。原來我在深心已經把這件事當作了一個機會,一個通向解脱的起點,而現在這個機會卻失去了。明白了這一點我有了一種懊惱,怨恨着自己沒有足夠硬的心腸把冷漠堅持下去。
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就產生了分手這樣可怕的想法,而主要的原因又是什麼。唯一明確的是,我現在本能地希望自己是一個沒有牽掛的人,這想法連我自己也感到了恐懼。
在寂寞的時候,我常常與自己的心靈對話,我覺得在深心自己也看不清的地方,還有另外一個自己,他把我當作另一個人來審視。我想了好久,試圖弄清楚自己為什麼會產生這麼可怕的想法。有些男人在結婚以後,會因為生活的平淡缺乏預期的浪漫而對妻子失望,這也許並不因為妻子有什麼不好,而只是對平淡感到厭倦。他們在深心渴望着奇蹟,有時單獨趕赴舞會,想有意料不到的豔遇使乏味的日子富於新鮮的刺激。在思文出國以後,當舒明明以稚氣的崇拜昏頭昏腦地闖入我的生活時,我沒有拒絕這種熱情。在惶惑中我安慰自己,想着這並沒有超出人性允許的胡度。對舒明明我小心翼翼地保持着最後的距離,這不是因為有多麼道德,而是沒有勇氣承擔那麼沉重的良心責任。好多次我在激動中想做那種我渴望着而又能夠輕易做到的事情,這時那種畏懼就提醒着我就此止步。我還不至於為了追求刺激的渴念去鑿沉家這條小船。舒明明好幾次對我説:“給我一點希望,給我一點希望。”我坦白地告訴她,我不能那樣做,我沒有那麼強大的勇氣。我心裏喜歡着她,又覺得自己虛偽透頂。到加拿大之後,我想着過去已經成為過去。可近來我又開始了有意識的回憶。在自己的想象中,我已經把和舒明明在一起的情景温習過許多遍了,那些平平淡淡瑣瑣細細的事情,忽然都有了非同尋常的意義。每次與思文發生衝突之後,對過去的回想就特別活躍,舒明明的幻象就更生動地浮現在眼前。那怯生生的羞澀,那迷迷惘惘的詢問眼神,使我的心感到快意的安慰。這樣的安慰我從思文那裏也曾得到過,但現在已經很遙遠,出國這件事改變了一切。我需要這種感覺,當我在現實中得不到,就到回憶中去尋找。在這種可悲的處境中,舒明明那小鳥依人般的身影就顯得更加珍貴,更加執着地在我心中閃現。猶豫着我給她寫了一封信,非常平淡,對自己內心的感受隻字不提,這時我明白了自己對她的真實感情,明白之後更加小心謹慎。我不知道自己的前景,我怕她造成幻覺而作前途渺茫的等待,那樣會害了她對她太不公平。生活中往往就是這樣,你越是想念一個人就越是不敢表達。人真的是很怪,越是得不到的東西就越覺得珍貴,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到了那一點,覺得那是最重要的,把它看成了幸福的全部。在這萬里之外,地球的另一面,我想起舒明明那信賴的輕輕一點頭,那求助的微微一笑是多麼難得的幸福,多麼領當不起的生活恩澤。可當時我並沒有意識到這些。連我自己也看不透也説不清楚,難道因為這些我竟動了離婚的念頭?在這種種回想的映襯下,思文的種種優越都失去了色彩。在國內時,聽見別人説思文是女性中的出類拔萃者,我心裏還很得意,覺得她真的是無可挑剔。而在這裏,當其它留學生,還有她的老闆等人眾口一辭這樣説的時候,我卻感到了沮喪。我總覺得這些話的後面的意思就是,你高力偉配不上她。那天去化學系一個博士家裏玩,他太太對我説:“高力偉你真是幸運,有了這樣的太太還有什麼可complain的呢?”我當時點頭微笑稱是,心裏卻是一聲苦笑。人有時對自己就是不理解也看不透。為什麼離婚的念頭一旦產生,就這麼強烈,我説不出充分的理由。這是一種直感,我相信這種直感一定有着充分的理由,或者,根本不需要什麼充分的理由。
十九
紐芬蘭的冬天來得特別早,幾乎還沒有感覺到秋天,冬天就來了。
(以下略去3000字……)
二十
我要思文從化學系搞來一個温度計,用桶在水房裏接了冷水熱水兑在一起,測了水温,把上次買的綠豆分一半泡了,又把房子裏的電暖氣開大一些。過一天綠豆吐出一點小小的白芽。我把綠豆倒入那隻塑料大桶中,用濕毛巾壓好,每天從水房提了温水澆幾次。水流到底下一個大桶裏,快滿了就舀出來提到水房倒了,一天幾次。晚上把水準備好,半夜也起來澆一次,怕燒壞了。豆芽一天天長上來,四天後竟長滿了一桶。我抽了幾根看了,長長的一根根,白嫩嫩脆生生的惹人愛。我説:“好了。”便和思文把塑料桶抬到水房裏,閂上門,在浴池放了半池水,把豆芽倒進去,再一把一把撈起來,這樣洗掉綠豆殼兒。洗了兩遍洗乾淨了,有一大桶,稱了有四十多磅。我心裏高興着,多搞幾桶就來錢了。
我給顧老闆打了電話,問他要不要。(以下略去250字)
回去我把錢掏出來給思文看,她也很高興,又耽心我誤了學習。我説:“學習學不學都行,錢可不是賺不賺都行。”她又説,趙教授已經通知了她,到明年一月助教工作就沒有做了。我説:“剛可以多賺幾塊錢,又一個洞,豆芽的錢也填不滿。不過也好,舍了那點錢你論文就快馬加鞭了。早點到多倫多去賺是一樣的。”她説:“不做了也好,做了我心裏好緊張的,生怕一點沒做好。”我説:“下個星期豆芽再多發一桶,什麼地方有那種大桶呢?”她説:“學校教學樓有,有些都空在那裏。”我説:“那今晚去拿一兩個來。”她説:“還是買吧。”我説:“拿一個算了,買一個也要到超級市場跑一趟,還遠些。今晚沒有機會拿到,買也要買一兩個。”她猶豫一下同意了。説:“十點鐘你到趙教授實驗室來找我,十點鐘以後教室裏就沒有人了。”
晚上我騎了車到趙教授實驗室找她,她説:“我有點怕。”我説:“怕什麼呢,我真的當這是偷,我又不去拿了。我只當家裏沒有垃圾桶,順手拿一個。”她説:“如果碰了人問你,你就説,Ithinkituseless.”她要我複述一遍,我又複述了。她説:“有人了我就唱歌。”我説:“幹什麼呢這麼緊張,自已嚇自己吧。有人來了又怎麼樣,我當他的面也拿了。”她説:“小心,去吧。”
上了樓我查看了教室都空着,便熄了走廓裏的燈,教室裏的燈射到走廓來,靜靜的反而有了一種緊張氣氛。我輕聲自言自語壯膽説:“自己嚇自己呀。”又把燈開了,心裏反而坦然起來。我提了兩隻垃圾桶,把裏面的垃圾倒到另一隻桶裏去,又把兩隻桶疊起來拎着。
快走到轉彎的地方思文忽然站在那裏唱起了歌,背對着我一隻手在後面搖着。我馬上把桶靠牆放了,手插在口袋裏慢慢踱着步。一對男女學生牽着手下樓,望也沒望這邊一眼。下了樓我拎了桶在前面走,她推着單車遠遠跟在後面。到了馬路上她跟上來了,我説:“進了安全地帶了。趙潔為了八塊錢上了法庭,這兩隻桶要三十塊錢呢。”她説:“那不一樣。”我也笑了説:“那不一樣。”我要她上車,她説:“風這麼大,又拿這麼大兩個桶,會吹倒的。”我説:“我騎車你還怕,你搭我的車也有幾年了,出過事沒有?”她説:“出事還用兩次!”卻一邊在車後坐了,一隻手拎了兩隻桶。我騎起來,她説:“小心啊,兩條命!”我説:“死也不是你自個去死。”後面來的小車經過我們的時候都放慢了速度,鳴着喇叭小心地開過。有輛小車開得很慢經過,一個婦女搖下車窗説:“Toodangerous,becareful!”思文説:“我還是下來。”我踩得更快説:“外國人命要緊,沒有事也説危險。他們又沒有騎過單車,知道什麼。”
這一次發出來的豆芽有七十多磅。我和思文在水房裏洗了半個上午。聽見三樓有人下來,腳步聲在水房門口徘徊,知道有人等着解手,我急得汗都出來。外面的人等不及了敲了,我們又不敢開門怕他進來看見這種場面。
匆匆洗完一遍,聽聽外面人走了,開了門趕快把豆芽抬到自己房裏。等啤酒老倌解了手,再抬進去洗一遍,倆人累得直喘,怕水房佔得太久,別人不高興了報告了房東。洗完後思文翻着電話簿打了十幾個電話,有兩家超級市場要我們一袋袋裝好,拿去試試。我又臨時去買了塑料袋,一磅一袋裝好。下午我送過去,有的説包裝還不行,有的説質量差點,總還是接受了。最後剩下十幾磅,我説:“算了,留着自己吃,這個星期不要買小菜了。”思文不肯,又抓起電話去聯繫,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小餐館要十磅。我説:“我送去了,你在家做飯。”她説:“反正今天是沒心看書了,一起去吧,當它是散步。”在地圖上找到位置,倆人一起送過去。誰知走起來比想象的遠得多,差不多一個小時才到。拿了八塊錢又往回走,思文説:“腳又走痛了。”我説:“這八塊錢坐出租車回去不知夠不夠?”她説:“來得這麼苦的錢,真的捨不得用。”走到半路她説:“肚子餓痛了。”我説:“堅持一下馬上就到家了。”她説:“我餓不得,餓了頭就發暈。”花一塊錢買了一包炸土豆片。我説:“倆人跑這一趟賺了七塊錢。”她説:“肚子餓痛了那沒辦法。”
回到家一算,得了六十多塊錢,除了成本賺了五十塊錢。思文拿着錢呆呆地看了一會,忽然哭了起來。我説:“哭什麼呢,你買土豆片我又沒有説你。”她只是哭不説話。我説:“怎麼我又得罪你了?”她用衣袖擦着淚説:“下次別發豆芽了好不?”我説:“好不容易找一條縫能賺幾塊錢,又不搞了!”她説:“兩個人忙這一整天,那幾天天天要澆水還不算,半夜還要起來,算起來兩塊錢一個小時也沒有。我想起我們自己,真的好可憐啊。國內的親戚朋友,只以為這裏有錢撿,我媽媽知道我們這樣,真的會哭的。我們有苦也説不出來。”我説:“有辦法誰願這樣?沒有辦法!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哪天有好辦法了我們按那個辦法去做,現在沒有辦法還是按沒有辦法的辦法去做。”她説:“我知道沒有辦法説服你,沒有辦法。”我説:“一大袋綠豆還剩幾十磅呢,吃得完不?扔了它不?你不想搞你就不搞,我反正要搞。”她説:“你反正不會聽我的,我也沒抱希望説服了你。沒有辦法。”
二十一
這天思文告訴我説,她大概是懷孕了。我的心一跳,身上緊張着感到了燥熱,一時不知是驚是喜。我馬上鎮定下來説:“到醫院驗了沒呢?”她説:“還沒呢,我想就是的。”我説:“怕又是情緒波動作怪了,要不我明天陪你去醫院。”她説:“也可以吧。這次感覺不一樣。”我説:“也好,也好,既來之,則安之。”她馬上説:“什麼叫也好也好,生個加籍公民不是我們一個主要的目的嗎?”説着眼睛直望着我。我避開她的目光説:“很好,很好”。”她説:“你心裏不太高興?”
我心裏還沒來得及把自己的情緒體驗明白,被她這一問,倒真象心裏不高興被她發現了,便昂了頭迎了她的目光説:“怎麼不高興,怎麼會不高興?怎麼會呢?”她冷冷地説:“我倒真的看不出你有多麼高興。”她這一説我倒象在商店行竊被現場抓獲,已經無可抵賴非得找一個説明的藉口了。我機械地説着:“很好,很好,很好。”我説得很慢,拖延着時間,自己也感到很虛假在掩飾什麼。當説到最後一個“很好”時,我忽然想到了便有了勇氣,説:“只是我們現在太難太大壓力了,我簡直就不敢想象……不敢想象再有個孩子怎麼應付得過來。”説了這句話我覺得輕鬆了,又想起趙潔在法庭上説手裏拿了一把傘。可是我並沒有做賊的心態怎麼神態卻象個賊!思文聽了這句話,臉上卻柔和了,説:“怕什麼呢,這麼多人都生了,也沒見有誰就過不去。沒想到他會來,可來了就來了,還等到什麼時候呢。我都快三十歲了,難道不成去把這孩子做了他!苦也要熬,難也要熬,都是熬過來的。人一輩子就這麼回事,沒個容易那麼一説。”聽她説“這孩子”的時候,我心裏也泛起一陣温柔,彷彿一個赤裸的胖大小子的影子在眼前一閃。
晚上我感到心神不定,想好好考慮一下這件事情的意義,又怕思文看出我有心事的樣子。我拿了教科書説:“我到樓下客廳裏去看。”把書翻了幾下,就那樣打開了捧着下樓去了。下了樓我把一張沙發移動一下,背對了樓梯坐了,又把書攤了放在膝上。我坐在那裏心裏亂七八糟,一會想會有個孩子了,加拿大公民,又完成一件事;一會又想這一來跟思文的關係就板上釘釘再也無法改變,要她改變現在的性格幾乎不可能,一輩子感情生活就這樣沒希望了,怎麼甘心!我心裏還萌發着一種新的期望呢。想過來想過去總想不清楚,在心裏對自己發狠説:“想什麼想呢,想!想也罷不想也罷,你想他生下來他會生,不想也會生,想不想都是一樣,想也是空想了,乾脆別想!”這樣想了心中一陣輕鬆,用力合上書站起來準備上樓去。書合上時“叭”地一響,一瞬間我忽然感到一種沮喪,腳再不敢邁動,彷彿跨一步就是作了一個無可挽回的決定。我站在那裏呼吸緊張,胸口感到了巨大的壓迫感,漸漸的沮喪變成了恐慌和絕望。我喉嚨裏哼着“怎麼得了怎麼得了”,聲音含糊,只有我自己能懂得那聲音的意義。這樣哼着我又頹喪地坐下去,這時心裏已經明白,這件事對自己是一個確定的打擊。
第二天我騎單車搭了思文去了醫院。我對自己心中的陰冷感到害怕,可又沒有辦法很自然地做出興奮的樣子。我那愁苦的心情一定被她看出來了,她説:“難道你真的怕到這樣的程度,我一個女人還不怕呢!孕是我懷,生是我生,你實在要怕還有幾個月呢。”我放寬了心,象是被她説中了心事,做出愁苦的臉説:“我真的怕,真的生下來怎麼辦,自己也顧不過來呢。”我不會扮演一個假面的角色,內心的高傲也使我不屑於這樣去做。現在勉強做着,自己也覺得不自然,心裏也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反抗。幸好思文轉了身去問護士小姐什麼問題,沒有注意我的表情。
在服務枱我們交了社會保險卡和醫療保險卡,領一張卡片填了。護士叫我們等着。為了掩飾自己不安的神態,我拿了桌上的《TIMES》來看。上面報道蘇聯的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發生大規模衝突,這對戈爾巴喬夫民主化進程是個巨大考驗。又有麥當娜在多倫多演出,全城轟動。我想着現在在多倫多的話,説不定有機會一睹麥當娜的風采,但還沒想得太明白又否定了,門票起碼幾百元一張,我進得去嗎?正胡思亂想,護士叫她,思文就進去了。我想跟進去,護士微笑着揚手擋住了我。我不斷地來回踱着,腳根本停不下來。心裏祈禱着,希望此事非真,又是一場虛驚。又想着當年母親懷了我去看醫生,父親的心情不知如何?這時候我對自己的心看得特別清楚,甚至覺得,如果沒有這個事實,自己和思文的分手已成定局。這樣想着我更加感到了這個事實對我的殘酷性。在內心我並不是一個硬心腸的人,我很怕傷害了別人,哪怕無意中給了別人輕微的傷害,我會感到非常不安,這種不安可能還會持續很久,我甚至沒有力量去拒絕別人的意願。
但是這一次,天啊,我真的沒有辦法!如果這個念頭對思文是殘忍的,那麼也請上帝原諒我在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我在走道里來回地走着,心被撕成了碎片。這一刻與思文分手的願望是這樣強烈,簡直在這一瞬間成為了鐵一樣的決心。我這時覺得痛苦絕對不只是一種精神感受,也一定是一種肉體的感受,不然它為什麼這樣具體到可以觸摸,使我的心如此沉重?我不能解釋這時自己這種願望為什麼會這樣強烈,以至對於錢的願望也變得渺小而微不足道了。我感到了害怕,我想在心裏向自己證明,這不過是一時的衝動,是由於要接受一個新的事實而激發出來的過分恐懼,由於人的那種難以實現的意願就更加強烈的可悲天性。但這種證明不幸卻是乏力的,內心的呼聲是那樣清晰強烈無可迴避。我覺得過一會如果這個事實得到最後的證明,我這一生就再也沒有幸福可言。
這時思文從診室裏出來説:“醫生叫你。”我從她臉上看出,懷孕的事已經確證。我心往下一沉,馬上又恢復了冷靜,反而有了一種痛苦的頂點已經度過的輕鬆。醫生是一箇中年男人,他笑容滿面向我祝賀,我也微笑着點頭回應。他的話我聽不明白,知道是在吩咐做丈夫的要注意什麼。出了門思文問:“醫生説的你都聽懂沒有?”我説:“半懂不懂。”她又把醫生的話轉述給我聽,我都應了。單車搭了她往回走,走不多遠我停了説:“不知單車能搭不?有震動。”她説:“沒有事,醫生説該幹什麼幹什麼,和平時一樣。”繼續騎了車走。思文在後面説:“不知道是男的還是女的?要是個男的就好了。”我説:“加拿大分什麼男的女的,又不是中國,中國城裏人也不分了。加拿大女人權利還大些。”她説:“是個男的呢,幸福操在自己手裏,女的呢,幸福操在別人手裏。還是男的好。”她居然説出這樣一番話出來,我真沒想到。看起來她已經領悟了男女之間的另一種奧秘,想起來也是我傷了她的心。
我敷衍着説:“有出息呢,幸福都在自己手裏,沒出息呢,幸福都在別人手裏。你看我不是個男的,工作機會和獎學金都操在別人手裏。”她説:“你是特殊情況,不算。我説的是男人女人的區別,你別打岔。畢竟三十歲的男人和三十歲的女人就不一回事,老天爺設計人的時候就沒有特別公平。”我説:“那我們生個男的。”她説:“已經都定了,你這都不懂。”又説:“如果生了就把我媽媽接過來帶,滿一歲了讓她帶回國去,我們再好好幹幾年。”我説:“連懷孕這兩年差不多就完了。”她又説了很多,我心裏正痛苦着,沒聽清她説什麼,她説一句,我“嗯”一聲。她忽然提高聲音説:“高力偉!”我嚇一跳,回頭望她一下説:“怎麼,又犯錯誤了?”她説:“你不高興?”我説:“沒有啊,就是想起有點怕,這兩年差不多就完了。”她説:“問你什麼都是一個‘嗯’,‘嗯’什麼呢?”我説:“我想着總有點怕。”她説:“誰知道你想什麼呢,你的心思我永遠不懂。”
那幾天我心事重重,總想着“怎麼辦”這幾個字,卻想不出一點辦法來。有時候人在某種處境中想掙扎一下,可就是用不上力,眼看了自己的餘地越來越小,這時才明白了人也只能如此,他生存的空間就是那麼一點,已經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規定好了,並不因為這個人是自己,老天爺就作出一種特別的安排。
這樣想着我試圖豁達起來,竭力掩飾着自己的內心活動,想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可總是越注意就越不自然,內心的清高也在反抗着這種矯作,反而顯出一副遮遮掩掩做賊心虛的神態。思文顯然已經有所察覺,“處境太艱難”這樣的理由開始被她懷疑。有時她以審視的目光望着我,或者,在我做着什麼的時候,她靜靜地坐在那裏,雙手悠閒地交疊着放在小肚前,以冷冷的目光追隨着我的行動。這種沉默使我感到了沉重的壓力,我想説幾句輕鬆的話使氣氛不要這麼凝重,可思維特別的遲頓,勉強笑着説幾句,思文也不象平時那樣感興趣,只是淡淡地反問一句:“是嗎?”這簡直就是在表示説,你的表演蹩腳透了,還有必要繼續下去嗎?這更加強了我那種心虛的感覺。有幾次我真的差不多就下了決心要和她開誠佈公地談一談,免得這樣相互折磨,但總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事到如今,談一次除了徹底打破幻想之外,又還能有什麼結果?
那幾天的內心掙扎使我簡直要發狂,我感到了神經由於過度緊張而快要崩裂。我想象着大腦中那根細細的肉質的線,漸漸地拉緊再拉緊,臨到極限,終於在一瞬間斷裂,發出一聲輕微的脆響。然後,大腦中只剩下黑洞洞的一個空間。想到這裏我打一個冷顫,拼命搖一搖頭似乎想把煩惱甩開。就在這樣的心情下,我還要勉力做出若無其事的神態,有時候拿起書來看,在書的掩護下盡情地沉思默想。雖然書上寫了些什麼卻全然不知,但我還是過一會把書翻動一下書頁,翻得很響似乎證明着一種事實,並不時地悄悄轉悠了眼去觀察思文,看她是否已經相信我沉浸在書中了。
終於我徹底意識到這種掙扎毫無意義,也不會有什麼結果。我必須面對現實,唯一可能的出路,就是緩和與思文的關係,除此之外我別無選擇。當“別無選擇”幾個字在我心中一閃而過,我感到了一陣痙孿性的痛楚,想着人生這唯一的過程竟如此可憐,在自己最關注的問題上受到如此的制約,不能按自己的意願去選擇。我把“別無選擇”這幾個字含在口中嘖嘖有聲反覆品味,從沒有想到過這樣的處境在某一天竟會輪到了自己。既然別無選擇,那就不必多想,不必任性地放縱了內心的痛苦,徒然增添自己的煩惱。正如走向衰老走向死亡,這事實又何等殘酷,但既然別無選擇,也就不必焦慮,真的,人不能為別無選擇的事情焦慮。命運已經作了這樣的安排我沒有力量反抗。這樣想了我在內心推卸了責任,心境也開朗了一點。
沿着這個方向想到了極限之後,我又回過頭來想。畢竟,思文是一個很不錯的女人,她變了這不是她的錯,在這個陌生的國度什麼都要自己去爭取,什麼都是從零開始,要她在外面應付裕如而在家中温柔謙順,這種要求也太不現實,她不可能隨時完成這種角色的轉換,畢竟女人不是上帝為了誰的需要造就出來的。我能夠理解她但卻仍然難以接受她。在這裏我們在家庭中的角色已經轉換,我想不清楚這種家庭角色隨着環境變化而轉換是不是必然的。別人都羨慕她,稱讚她,我卻從這些話中聽到了一種別的意味,一種判斷,一種嘲諷,這使我的心更加敏感。我心裏伏着一隻反抗的獸,等待着,窺視着,渴望着一切反擊的機會,讓這個機會給自己一種力量的證明。世界上也許真的就有那種強幹而温順的理想女性,這是奇蹟,奇蹟培養了人們的幻想。但誰去設想奇蹟就會發生在自己身上,那這個人將是註定了的悲劇人物。儘管如此我也不能就這樣承認了我們關係眼下的格局,我總還是個男人,這一點無法改變。我在心裏設計着,要軟硬兼施想辦法改變了她,回到從前。不然我不能想象以後幾十年該怎麼度過。
我平靜下來再也不愁眉苦臉,也能夠看一點書了。“歷史分析方法”這門課的期中考試,我居然也通過了。試卷發下來遜克利爾在上面批道:“YourEnglishisbetterthanIexpected。”他不會知道,這是我花了幾天的時間,把重要的地方硬背下來,考試時機械地抄上去的。要我臨場去組織文字,我恐怕寫不出成句的話來。通過期中考試並沒有增強我對學習的興趣,我的心象散沙一樣收也收不攏。我還在想着有機會了還是去找份工作,而不能想象這樣再過兩年直到畢業,那樣我在精神上會拖得精疲力盡。聖約翰斯,這個天涯海角的城市,曾給了我那麼多美好的想象,我現在對它卻已經完全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