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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4節

    十

    這天思文去了學校,我在房子裡閒得無聊,懶洋洋地在街上走。我毫無感覺地走過了許多街道,也不知走了多久,終於想起應該回去了。對走過來的路我完全沒有印象,就在路邊的草地上坐下來,拿出地圖查看,原來已經走了這麼遠,都快到港口了。我乾脆再往前走,去看看大西洋。到了港口才知道這是一個海灣,對面的山遮擋了那波濤的一望無際。我靠在水泥欄杆上看下面的船隻在卸貨,吆喝聲一陣陣傳來。北方的太陽溫和地照在我身上,有了一點醉薰薰的感覺。我解開襯衣敞著懷對著太陽,海風吹鼓著衣襟嘩嘩地響。我忽然想起了阿Q,靠著牆根在太陽下捉著蝨子,在嘴中咬得畢剝的響,身上也麻酥酥癢起來,心裡知道不會有那小動物,仍在肩上背上摸索了一回。又想起那個太陽就是這個太陽,永遠照耀人間卻永遠無動於衷,這似乎有著不可思議的可笑。我摸索著身上想著阿Q如果真有其人,他再也想不到,在幾十年後在地球的另一端在同一個太陽下,會有我這麼一個人想起他來。那年他肚子餓著在末莊看見熟識的酒店熟識的饅頭,都走過去並不想要,原來是他知道那都不屬於他,正象我剛才走過那些掛著Helpwanted招牌的小店,卻木然地走過並不想進去問一聲,知道那都不屬於我。我在心裡把阿Q當作了一個朋友,又想起去年自己寫的那篇論文對這個朋友的批評太嚴厲太苛刻了一點,無可奈何的人總要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正想著忽然有人碰了我一下,我一看是個長著雀斑的白人小孩,他伸著一隻手望了我說:“Givemesomemoney。”我覺得可笑,我自己正恨不得跟別人討點錢呢。我搖搖手說:“Nomoney,I-mpoor。”他仍固執地伸了手。我咬著牙做了一副兇狠的嘴臉,又張大了嘴望空中咬一口,把他嚇得一退,飛快地轉身逃跑,逃到安全的地方又回頭來望我。我在心裡一笑,摸一摸口袋還有一些硬幣,又招手叫他過來。他遲疑著走到離我幾步的地方,眼盯緊了我隨時準備跑開。我手伸進口袋把硬幣撈在手心,仔細摸一摸把兩個二毛五一枚的彈出去,把那些五分一分的掏出來,手掌合起來搖得嘩嘩的響,又把右手捏成一個空心拳頭,再把那些錢搖得嘩嘩的響,伸向了他。他走上來在我拳頭下伸了小手。我讓硬幣一枚一枚地從手縫中漏下去,每漏下去一枚停頓一下,去享受那一聲輕微的脆響,心裡有著一種癢癢的快意。有一枚二毛五的漏到他手中我才看見,伸了左手想抓回來,小孩把手一捏攏,捅到口袋去了。我搖一搖拳頭還響著,他又伸了手。最後幾個我拖延著,他以為沒有了手想縮回去我又漏下去一枚,最後我手中空了仍在他手心上懸著,他等著見沒有動靜,用詢問的目光望著我。我慢慢張開拳頭朝他一笑說:“Nomore。”他說聲“Thanks”,就馬上跑開了。我望著他的背影心裡計算著剛才大概送出去了有一塊錢,有點後悔起來,但又覺得一塊錢也值得,到底還是值得的。

    (以下略去1800字)……

    我正策劃著怎麼把發豆芽這件事好好做一下,這天思文回來興沖沖地說:“今天有好消息,真的好消息。”我問她她不肯說,要我猜。我說:“會有什麼好事輪到我?最大的好消息就是豆芽有人要了。”她還要我猜。我想著是不是獎學金有希望了,卻說:“別彎彎繞了,你!”她說:“你只管往最好的方面去猜,膽子大一點。”我心想,你彎彎繞我也繞彎彎,於是說:“那一定是家裡有信來了。”她搖頭得意地笑。我猜來猜去就是不猜獎學金的事,她自己忍不住了說:“獎學金得了!”我問:“你見到遜克利爾啦?”她說:“見了!”遜克利爾是歷史系主任。這些日子思文一直與遜克利爾聯繫,總是告訴他說,高力偉就會來加拿大了,卻不讓我出面,怕一見面我的英語露了底就沒有希望了。在國內時我按歷史系的需要設計了課程,編造了成績單,又在雜誌上找一篇論文請別人翻譯了自己抄一遍,把中文原文上別人的署名用自己的名字貼了,複印後作了技術處理再複印一遍,毫無痕跡,然後幾樣東西一起寄出,得了錄取通知。沒料到現在獎學金也有了。思文說;“遜克利爾一見我就說,keepsmile,我知道獎學金有了,馬上告訴他你昨天已經來了。明天陪你去見他。”我沉默不語。她問:“又怎麼呢?”我說:“我的英語出不得場還是出不得場。結結巴巴的英語也講不來倒敢去見他,那不是不要臉嗎?”她說:“我已經說了,你的口語不好,讀和寫沒有問題。”我說:“那又能騙幾天,暴露是遲早的事。外國人他再也想不到,成績單和論文還可以編造,連文憑是造出來的還不知多少,我至少還有文憑這一樣東西是真的。”她說:“現在都定下來了,你再出面也不怕了。”我說:“我心裡畏怯,壓力好大。別人在心裡笑呢,這種水平還讀研究生!我一輩子也沒做過這麼不要臉的事!”她說:“你呢,你呢!你那張臉是什麼臉,倒比總統的臉還威武些!你那麼多自信都到哪裡去了,恨不得就吹口氣把你吹起來。反正人都不認得,你怕什麼怕!”我說:“我跟自己心裡說,不怕,不怕,可還是怕,這是沒辦法的事。”

    她生了氣說:“跟你搞好了現成的還不敢上陣,那現在連我都要靠你這個男子漢怎麼辦?”我心裡一動,象有什麼東西要拼著衝出來,又象被什麼壓住了,吸一口大氣把悶氣強壓下去。她說:“出國,拿到獎學金,別人拼了半條命才得得到呢,你倒是坐在這裡就有了。好多人要他少活十年他也會願意!生在福中要知福。”我說:“好怕聽不懂課,丟了中國人的臉。”她說:“別想著自己就代表了中國人,你還沒有那麼大的面子。英語不行不會學吧!萬一拿個文憑也好向國內交待,萬一不行了退出來再找工作,就當是拿了錢學幾個月英語,進語言學校還要交錢呢。”我心裡沮喪得要命,豁出去說:“明天一定去,堅決徹底去!大不了不要我,會死人呀!”思文笑了說:“看,看,這個人!要你去讀書又不是要你去上刑場,有那麼可怕嗎?”我說:“只是我又欠你的了。”她上來捂了我的嘴說:“你我是什麼人,說什麼欠不欠的!”她就在我身邊。我想一把摟了她,含蓄地表現一下感激,可心裡那鬼鬼怪怪的力量在反抗著。她順勢在我腿上坐下來,摟了我的脖子撒嬌著說:“只要喜歡我就什麼都有了。”我抱了她倒象抱了什麼,彆彆扭扭著很不自然。她湊在我身邊說:“到底是天無絕人之路。”我也應了說:“天無絕人之路。”一下子我想起二十年前,文革中學校不上課,我和另一個孩子去撿玻璃賣錢,有一天看見一整塊玻璃碎在地上,歡呼起來說:“天無絕人之路。”都二十年了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正想著思文仰了臉問我:“又怎麼呢?”我掩飾著摟緊了她,在她肩頭一下一下拍著。她閉了眼一動不動。看看她的臉,我想,不知別的男人是不是也象我一樣,沒了心理優勢就沒了情緒?現在我是死魚一條了。有什麼辦法,我想活,可活得起來嗎?

    十一

    見到遜克利爾把獎學金的事最後定了下來,但見面時的尷尬我事後還心虛了好久。走進辦公室的時候,遜克利爾從安樂椅上轉過身來,我按照思文在門外交待的,說:“Nicetomeetyou。”又上去握了握手。他也不起身,指指沙發要我們坐,思文坦然坐了,我也在沙發的邊沿坐了,欠著點身子,似乎這樣就能表示一點謙卑,對自己的資格不足有點彌補。思文跟他說話,說得很快聽不明白。我竭力想去聽懂,又裝作明白了似的不斷微微點頭。遜克利爾兩個指頭不停地在桌面上敲著,目光轉向我的時候,進去的雙眼象是在很遠的地方審視我,我鼓了勇氣堅持著迎了他的目光也不避開,仍然點頭微笑。牆上那幅東方仕女圖,是去年跟思文在王府井買的,不知思文什麼時候送給了他。我裝著去看那幅圖避開遜克利爾的目光,怕點頭點不到點子上。思文說話時很快地夾了一句中文:“別看著別的地方。”又把英文很快地說下去,眼睛並不望我一望。我又把目光移過來看著遜克利爾,點頭微笑。有一次我得了機會以為聽懂了,插問了一句,問原來那個得獎學金的人還會不會來?思文挨著我腳的那隻腳用了點勁給我一個提醒,我再也不敢插話。遜克利爾拿出一封打印的信,飛快地簽了名遞給我,一邊吩咐什麼。我聽不懂但知道是告訴我獎學金的事,站起來雙手捧了,微笑著深深點頭,一邊說著Yes。

    出了門我問思文碰我一下是什麼意思,她說:“我急得要跳!他剛說了那個人不會來了你又問。他說你聽力還是有問題,要我快幫你提高。”我說:“讀小學我也許差不多,讀研究生!他以為英語幾個月就可以過關的!”她說:“他又沒欠你的,你還抱怨他。”我說:“怪只怪自己爭不了這口氣,還怪誰呢?拿了這份獎學金通知我心裡鉛球一樣墜沉沉的。”她說:“怎麼辦你自己想好,該做的我都做了。路在你腳下你自己去走。註冊就在這幾天了。千辛萬苦得來獎學金,你又猶豫了。”我說:“真的我寧肯去做工。”她說:“做工好啊,可誰要你呢,找工作你試也試過了。”我心裡憋著氣默默走著,走到公路邊,在來來往往的小轎車喇叭聲掩護下,我衝著天空喊著:“它媽的它媽的它媽的!”思文冷冷瞟我一眼,嘴角掛著一絲嘲諷的笑意。我裝作沒有見,心裡卻是恨恨的。走了好久思文說:“反正就是這樣,你自己決定,不想讀書在家裡學幾個月英語也可以。到了北美英語反正要過關的,反正又不是沒有飯吃。”我說:“是的是的,反正加拿大沒有餓死人這一說。”心裡想著:“吃你的飯,這口飯我能咽得下去嗎?”

    思文不再提這件事,每天仍然是早出晚歸,我決心在註冊之前再掙扎一下。每天思文一去了學校,我就去買份報紙,看上面的招聘廣告。看了三天有幾個稍微沾點邊的,我鼓了勇氣打電話過去,又結結巴巴講不清楚。放下電話我就跟自己生氣,對了鏡子呲牙咧嘴地作出種種嘲笑的表情,又指了鏡子裡的影子,手指一點一點的,在心裡罵那影子是豬是狗,是豆腐渣,又撮了嘴唇作勢要唾。罵了自己又傷心起來,幾乎要落淚,閉了眼強忍住了。還有兩次,通話後我說要找工作,對方說了些什麼我根本聽不懂,沒等說完就把電話掛了,心裡象做了賊似的跳得厲害。又想象那邊的人拿了電話筒在發怔、生氣,覺得自己還有點用,能夠害人,又偷偷地笑。想來想去唯一的出路還是找中國餐館,就把電話簿上中國餐館的地址抄了滿滿一張紙,標了東南西北幾個方向,騎車過去挨家去問。有時推門進去,應待小姐以為我是食客,笑盈盈迎上來引我入座,我連忙申明是來找工作的,馬上就收了笑臉,淡淡地往裡面一指。這時我心裡象被鈍器打了沉重的一下,隱隱作痛。心想,我是來找工作的,又不是來討飯的,恨恨的想踏這些香港臺灣來的小姐一腳,罵一聲“狗”,又不漂亮,傲什麼傲呢。那種神態一次次打擊了我最後一點信心,明白了找工作原來是一件討人嫌的事。每次被拒絕我都羞愧得無地自容,覺得自己一錢不值,根本就不配來問什麼工作,也不配在這個世界上活什麼命。

    有一家老闆會說國語,問我會不會炒菜,我回答說會。他見我回答不堅決,很和氣的一笑說:“跟家裡炒菜不同呢。你在餐館做過大廚沒有?”我只好說沒有。他告訴我,他的一個廚師下個月去多倫多,想招一個新的。我厚了臉皮說:“讓我試行嗎,不行了你把我炒了我不說二話。”他說:“冒不起這個險呀,顧客一次沒吃好就再不回頭了,中國餐館太多了。”我看他好說話,問他要不要豆芽。他說有人送了,要我留了電話號碼,下次要了打電話給我。我說聲謝謝準備走,他說:“不忙坐會嘛。”又問我在國內幹什麼,我說:“教書的。”他說:“同行,同行!”我以為他是臺灣人,他告訴我是上海人,姓顧,都來有九年了。又說:“聽說國內變化很大,九年沒回去,也不知上海怎麼樣了。”我說:“我也不知道九年前上海什麼樣子,這次在上海上飛機看了,很繁華的。”他眼睛向上翻著,似乎在想象著上海的繁華,自言自語說:“該回去一次了。”我想跟他拉拉關係留條後路,乾脆多呆一會,說:“你當老闆了,回去威風很大呢,現在國內摸著外字的邊就吃香,什麼時候你也回去把威風抖一抖。”他說:“有這麼個理想,過幾年吧。”我說:“你們回去還不容易,今天想走明天就到上海了。”他說:“走不開呀,自己的生意要自己守著,一下不守就砸了再扶不起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早上十點晚上十二點。Nochoice。”我說:“要是我有這賺錢的機會,每天工作二十四小時也可以,有錢賺了還睡什麼覺!”

    他又問我住在哪裡,我告訴他是鮮水路二十一號,他驚奇地說:“是嗎?九年前我剛來就住在那裡,八二年博士畢了業才搬走。”我有點激動說:“那春夏秋冬的年曆畫是你貼的?”他說:“山水畫,還在嗎?都六年了!”又搖搖頭,“六年了,六年了。”我說:“大陸第一個來紐芬蘭留學的就是你?”他說:“是啊是啊。”我說:“你都讀了博士還幹這個?”他說:“幹這個不好?有錢就好。”他告訴我他夫妻倆都是文革中從中國科技大學畢業的,學量子化學。他在這裡拿了博士學位卻找不到工作,他的同學比他差,因為是白人,畢業就留校工作了。講到這裡他一笑說:“現在他們都當教授了,不過我賺的比他還多。當時我那個氣啊,不公平!又掙扎著找了一年,放不下那個事業的理想。突然一天就恍然大悟了,事業是什麼,說到底不就是活得好點嗎?活得好不就是錢嗎?”

    我抓住這個機會說:“是啊,錢,錢都把人逼死了。我太太在大學讀書,也沒獎學金,還靠我掙錢供她呢,我找來找去也找不到一份工,心裡那個急啊!”他也嘆氣說:“難啊難啊,剛來誰也是難,我剛來的時候還難呢。”我見他並沒有幫忙的意思,心裡急著再去找工作,便告辭出來。他送我門口說:“苦幾年自己找份生意做,當自己的老闆,還是有希望的。”我心裡一動問:“你這餐館多少錢開的張呢?”他伸出手張開五指張合幾下說:“五萬塊。鋪面租金每月三千五,我心裡壓力比你還大呢,生意不好就要了命了。”我說:“五萬塊我想著就是天文數字了。”他說:“剛來你這樣想,明年你想法就兩樣了。”我念叨著:“五萬塊,五萬塊。”覺得這個數字有著某種神聖的意義,它在很遠的地方向我遙遙呼喚。他又告訴我去年在城北富人區買了一幢房子二十多間,分期付款二十五年付清。他現在的理想就是提前十年付清。我說:“你前前後後二十多年辛苦,就是一幢房子啊!”他連連點頭說:“加拿大就是這點理想。想著那房子,夢裡醒來也笑一笑。在上海我們是擠怕了。我們一輩子這樣了,為了孩子嘛。兩個女兒都念中學了,成績是這個。”說著伸了大拇指翹一翹。我怕他又要跟我談自己的女兒,連忙讚道:“好幸福啊,好幸福啊。”跨上單車準備走。他給我一張名片說:“有什麼生意帶過來,憑名片就是特價。”我說:“等我有生意帶,我就出頭了,還早了點。”他說:“不要小看自己,什麼事也是可能的,有朝一日,有朝一日嘛!”

    踩著單車我在心裡問自己,就算走運,有朝一日我混到了這一步,會不會覺得很滿足很充實呢?這條路太艱難也太可怕了。我沒有這份勇氣,只能賺一把就跑。這樣想著心裡更急起來,覺得那顆心在油鍋裡煎著,恨不得到什麼地方去搶一份工來做。回到家裡思文還沒有回來,我把標了記號的報紙丟到樓下垃圾桶去,用廢紙蓋住,計算著明天該怎麼行動。聽見樓梯上思文的腳步在響,我馬上拿起《新概念英語》第四冊歪在床上看。晚上思文在桌子上寫東西,我捧著英語書坐在床上,心裡亂糟糟的哄哄一片,象是有很多小蜂子爬在蜂窩上嗡嗡的響。手中的書看不下成句的話,心裡沮喪著悲哀著,臉上仍做出若無其事的神態。我明白自己紙老虎的本相越來越難以掩飾,男人的最後一點自尊自信也越來越難以維持了。

    第二天思文一走我又出了門。在門口我停了一下,心裡有一種豁出去的慷慨,自己激動著似乎有了告別這個世界的勇氣。騎車到了一家大的中國餐館門口,那勇氣又蕩然無存。我覺得自己不是去找工作而是去討錢。自己一無所長,老闆憑什麼要你?還沒有進門我就預想到了失敗的結局,這幾天的忙碌使我有了這樣的經驗。算一算我已經跑了二十幾個地方了。我把單車停在馬路對面,來來回回地走,想等到中午看看這餐館生意怎麼樣,一邊在心裡罵自己沒有用,昨天還敢問一問呢,今天這都怕了。可罵完了還是沒有用,不敢還是不敢,真沒有辦法。我想著如果它生意好,馬虎一點湊合著也許就要我了。我又恨自己戴付眼鏡不象個能做事的樣子。到了午餐的時間,進去的客人不多,我心裡涼了半截,每一個過路的人我都盯著他,希望他進去。又把自己的目光想象成一雙無形的爪子,每一個從那門邊路過的人被這爪子那麼輕輕一拎就進去了。餐期快過去了,我越過馬路從餐館的窗下走過,窗簾遮住了看不到裡面的情況。我發現最邊上的窗簾張開了一條縫,便湊在那裡朝裡面看。還沒得太清楚,發現一個應待小姐端著盤子停在那裡,以啞口的驚訝注視著我。我馬上往旁邊一躲,繞一個大圈子越過馬路,跨上單車飛踩。回頭看時,那小姐正站到了門口朝這邊張望。

    十二

    完全絕望了。明天是註冊的最後一天,我不得不回過頭來認真考慮去讀書的問題。無論怎麼說服自己,我也不能消除內心那種恐懼感,沒有辦法。對自己的英語我完全沒有信心,發音也經常是奇奇怪怪,生硬著經常被別人模仿調笑,沒有辦法。平時話都聽不明白說不明白,能聽懂課嗎?可惜遜克利爾不知道我那論文是怎麼問世的。我在想象中描繪著自己那一付狼狽的樣子:低了頭夾著書包走進教室,不敢看老師也不敢看同學,瞥見靠牆有一個空位,就溜了過去。至少牆的一面能給我一種安全感。往那兒一坐渾身就冒出汗來,臉上發燒,不知老師講些什麼,卻緊盯了書掩飾著。想到這些我身上潮起了汗。但回過頭去想找工作的絕望,想起那六千元獎學金,我又有了勇氣。除了交學費,我的獎學金也夠我們倆過最儉樸的生活了,思文的獎學金和助教收入可以存下來,這樣一年的辛苦艱難也有一點結果,否則苦就白苦了。我在心裡把讀書當作一個緩衝階段,一旦有了工作機會,就不讀了。這樣想著我打定了主意。:“管它媽的孃的,丟臉怕什麼!面子是有錢人的奢侈,輪得到我操這個心嗎?”

    我想要思文來提及去註冊的事,這樣至少對自己走投無路的窘境還有一點遮掩。但她回來對這件事隻字不提。我心裡氣憤著,甚至有點恨她。我知道自己這樣是毫無道理的,卻無法消除那種憤恨。我感到了我們之間有一種隱約的對立,似乎是在進行著一場意志的角力。悶悶地吃了晚飯,我更加覺得她的沉默是一種預設的姿態,想找一個藉口來找她一點麻煩。吃完飯我把湯勺一丟,“咣噹”一聲在碗裡跳著發出一聲脆響,然後看了她會有什麼表示。出乎我的意料,思文毫無反應,默默洗了碗上樓去了。我看著她的背影在樓梯上一步步走上去,感到了一陣羞辱,一種輕蔑,恨不得拖了她下來逼迫她和自己吵一架。我上了樓,她伏在桌子上看書卻並不抬頭看我一眼。我捧了英語書靠在床上去看,好久好久,眼睜睜的一片模糊。終於我堅持不住,裝著漫不經心地問:“這幾天要報到了吧?”說了馬上知道自己裝得並不很象。她說:“註冊?我今天已經註冊了。”接下來又是沉默,並不提到明天是最後一天。我意識到她是打定了主意要我折了腰,自己把問題提出來。我把書放下一點,目光越過書去觀察她的側影,忽然覺得她並不是象我既定概念中的那麼漂亮,甚至有點醜,舉動中也有著一種說不明白的不順眼不對頭之處。我驚異自己為什麼結婚幾年來從沒意識到這一點。當她的頭一動,我馬上把書舉起來,擋住自己的臉。她又把打字機打得“啪啪”的響,我想到這聲音妨礙了我看書,正可以作了一個生氣的理由,心中象撈著一根稻草正想生氣,她卻又停了。我準備著只等響聲一起,就毫不遲疑馬上發作。一口氣停在喉嚨裡隨時準備衝出來,等了半天卻沒有動靜,心裡恨得癢癢的。我鼓著氣,想象著自己是關在鐵欄中的一隻獅子,四面奔突也衝不出這拘禁的樊籠,只好伏在那裡,豎起頭上的鬃毛,發出低沉的吼聲,眼睛四面搜尋,肌肉緊張著做好了不易察覺的進攻姿態,一旦發現目標就奮力撲了上去。

    快睡覺的時候來了一個找思文的電話,她通話後忽然轉換了話題問對方註冊了沒有,又提到明天是最後一天了。我知道她這是給我一個側面的提醒,啟發著我主動去問她這件事。我心裡賭氣地想,你想要我去註冊我偏不去又怎麼樣?又一想這是跟誰賭氣呢,不是跟錢賭氣嗎?只有這一條路可走我別無選擇。想清楚這一點我決定妥協了。明天註冊還得她陪了我去,我怕搞不清程序又怕聽不明白別人的意思。這樣想著心裡又有了那種豁出去以後視死如歸的慷慨,不管她對這樣一個低能的丈夫有什麼想法,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沒有關係。我想象中浮現出一個古雅的瓷瓶,上面那暗紅色花紋的立體感真真切切,往牆上一碰,就粉碎了落在地上。我耳邊似乎聽到了那一聲清脆的響聲,嘴角便也浮了一絲刻毒而殘忍的微笑。

    我想著怎麼開口。我感到了內心那種頑強的抵抗。我記起有一年春天到河邊去游泳,河水很涼,我在岸邊猶豫了很久,先用腳去水裡探了探水溫,又掬了幾捧擦在胸前微微瑟縮著,並沒有去下最後的決心,不知怎麼一來便一躍入水。在水中馬上就獲得了那種安全感,意識到水中並沒有那麼可怕,先前的猶豫簡直毫無必要毫無意義。這樣想著就知道了自己現在的內心掙扎也毫無意義。下了決心我心裡輕鬆起來,用盡量溫和的語氣問:“你今天註冊人多不多?”她側過臉來說:“要排隊,明天人就少了。”她並不象我期待的那樣把話題轉到我身上來。我知道她在心裡已經暗暗設計好了,哪怕我給自己鋪下了一級臺階,她也不接續著,要我自己一直鋪下去。我在心裡罵了一句“它媽的”,又問:“那我呢?”我頓頓看她仍不接口,馬上又說下去,“那我明天下午去可以不?”她說:“下午人更少辦得快。”我啟發著說:“辦手續麻煩不?”說著我心裡想,你還裝傻我就硬著頭皮自己去了。她說:“還是我帶你去吧,怕你說不清楚。”我說:“好好,你帶我去。”我把“帶”字咬得很重,她笑了說:“又咬文嚼字了,陪你去,陪你去不行嗎?睡吧”。

    睡下去的時候她在毯子那邊伸過手來輕輕拉了我胳膊一下,示意我主動靠近她。我心裡忽然有了一種報復的快意,心想,也輪到我來裝傻了,想不到這麼快我就有了機會。我熄了燈就側過身,背對了她一聲不吭。她的手在我肩上輕輕觸摸了一下,猶豫著又縮回去了。我心裡好笑著想,你自己再鋪兩級臺階我再接續下去,等了好久卻再不見動靜。我又有點於心不忍,輕輕哼哼幾聲又咳嗽幾聲,等她來問“睡著沒有感冒沒有”,她卻也一聲不吭,看她倔著我也就算了。

    我睡了好久總也睡不著,身上卻漸漸潮起了一種慾望,這種慾望近來變得有些陌生,今天卻出其不意地襲來。我想置之不理仍閉了眼去睡,心裡卻象有輕柔的波濤一波一波拍著似的癢癢。我終於忍不住,大聲咳嗽幾聲,又叫了一聲“思文”,沒有反應。我想她是睡著了,於是把身體往床邊挪挪離她遠點,一隻手往身下輕輕移動,頭腦裡也隨著生出一些難以告人的幻象(以下略去200字)……。

    思文說:“有個wife在身邊你還這樣!”我想不到思文也明白這種男人的秘密,慚愧得無地自容,含糊地哼出幾聲說:“瞌睡了瞌睡了。”思文聽著我話語中的懇求,也不再深究,只是說:“下次可再別這樣!”我蜷縮著不動,誇張著呼吸聲假裝睡著。

    十三

    這麼著我也算個留學生了。聯誼會主席老宋拿著駐渥太華的中國大使館寄來的調查表格要我登記,我還不好意思,心裡覺著彆扭。看他也並沒有嘲笑的意思,就在寫著我名字的那一行把自己的情況寫了。從“留學生”這個詞兒想到別人,總還有幾分神秘幾分崇高,想到自己卻只是幾分滑稽幾分荒謬。我正經也是個留學生了,這真太可笑了。我在自己臉上抓摸了幾把,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對看鏡子照了自己的臉,嘴裡喃喃著:“留學生,留學生了。”心裡直想笑。

    我從此在一種沉重的心理壓力下度日。英語太差,又沒有感情上的投入,度日如年地活在這天地之間。我儘量少選課,但至少要選兩門。(以下略去600字……)

    歷史分析方法這門課混在眾人中間還能夠暫時地逃避,社會發展史這課可真要了我的命了。學生只有我一個人,威爾遜教授就隔著桌子給我上課,有時在黑板上畫畫寫寫。每當他講著笑了起來,我並沒聽懂也傻子似的跟著笑,點頭,表示對他的笑有所理解。我覺得自己是個不成材的演員。這個美國來的教授是個非常和善的老頭,對我蹩腳的英語也表示了理解。每星期兩次我經歷著心靈的煎熬,每上完一次課我都如釋重負,想到下一次課還要隔幾天,心裡就充溢著一種巨大的幸福,我可以暫時地逃避了。每次去上課我想起教授有了我這樣一個學生,在心裡無可奈何地嘆氣,就有了赴刑場的感覺。徵得了他的同意我用小錄音機把講課內容錄下來,拿回去要思文翻譯了給我聽。這樣我在思文面前也做不出有志氣的樣子。我隱約地感到了一種現實原則在我們夫妻之間也同樣在起作用,一個男人,他不能征服世界,就不可能征服女人。我不願承認它想反抗想掙扎,卻又覺得那將是徒勞無益。我心裡感激著她,但卻羞於將這種感情表露出來。而且,這種感激並不摻揉著愛的體驗。

    這期間有一個發現使我心裡小小地快樂了一陣子。那天上完歷史分析方法的課,我去廁所坐在那裡看見三面隔板都寫滿了汙言穢語,還有一些不堪的畫。以前我總是撒了尿就走了,沒有注意到這些。發現了這一點我心裡想著,幹嗎要把自己看得低人一等,那些白人學生一個個溫文爾雅風度翩然其實也不過如此,這就是他們的傑作。這樣想著我似乎恢復了一點自信。我把那些句子都仔細讀了,在心裡翻譯成中文,明白了天下的人原來都是一般心思。突然發現了幾個中文字“五號雅座”我就笑了。走了出來我只記得了一句:“感謝上帝,發明了愛滋病,殺死同性戀者。”以後我看見他們,心裡自卑起來,就想起那些話那些畫都是出自他們的手筆。

    這種令人沮喪的生活持續著,我心裡充滿了悲哀和淒涼。有幾次我半夜裡睡不著,躡手躡腳摸索著下了床在樓下的公用客廳裡呆坐。周圍一片濃黑一片寂靜,黑暗中象有什麼東西沉沉的壓下來。我想象著自己是困在一口很深的枯井裡,四周都是黑暗,洋溢著潮溼的瘴氣,不時閃現出厲鬼猙獰的面孔,不時又傳來一兩聲似人似鬼的嘻嘻之聲,又似有什麼人在一個隱秘的角落輕輕訴說輕輕嘆息,使我毛骨悚然遍體冰涼。我抬起頭,穿越那濃厚沉重的黑暗,望見了枯井頂上小小的一方光亮。那是天空是解救之所在是我的一線希望。我悲切地跪在溼潤的枯井深處,向著天空徒然地伸出雙手,天空中那一雙無所不在的眼睛卻忽略了這黑洞洞的深處,目光木然地從這井口邊掃過。我從想象中驚醒過來果真遍體冰涼。我撫著自己的胳膊聽著自己的呼吸聲想著,這就是世界的一個遙遠的渺小的角落,這就是無盡時間之流的某一個瞬間,這就是在這個角落這個瞬間呼吸著的我。

    十四

    我們住的地方也許就是所謂的貧民窟了。(以下略去1700字……)

    過了幾天在一個週末的中午,那兩個警察又來了。我正在廚房做飯,他們自己推了門進來問:“DoesLinSiwenlivehere?”我拍拍自己的胸說:“Mywife,mywife!”警察詭秘地一笑,指指門外。我跟他們說不清楚,把電爐擰關了說:“Mywifeisupstairs!”警察象是吃了一驚,交換一個眼色,我用英文的調兒喊著“思文,思文”跑上樓去。思文跑出來,警察也跟上樓來。思文跟他們談了一陣,才明白有人shoplifting被逮住了,自稱是林思文,住在這裡。思文衝到樓下隔了玻璃車窗看見警車後面坐著的是趙潔。警察問她可認識這個人,我在一邊悄聲要思文說“不認識”,思文不理我,馬上告訴警察說認識這個人,是紐芬蘭大學的學生。警察把趙潔放出來,趙潔說要解手了,拉著思文的手上樓去,說了好一會又下來。思文下樓時慢一步,告訴我趙潔已經哭著給她道歉了。趙潔裝著不懂英文,警察問什麼她都搖頭。警察要帶她去警察局,請思文去做翻譯。趙潔懇求她不要跟去,我也拉拉她的衣袖要她別去。思文等趙潔進了警車,把我的手甩開說:“幹什麼呢!以為做了好人她會惦你的恩吧。一個人再沒有用至少也得能保了自己!”鑽進了車子。到了晚上思文才回來。她告訴我,趙潔在商店偷了一支口紅一瓶洗髮香波,被老闆發現,問她三次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忘記付錢了,她都否認,只好打電話叫了警察。在警察局她不肯說自己的姓名住址,最後告訴她不說就要在警察局過夜了,她才說了。為了這八塊錢的東西,趙潔還要在兩個星期後上法庭,警察已經請了自己去做翻譯。

    吃了晚飯思文興奮著開始打電話。我說:“你答應了趙潔保密的,放她一馬算了。”她說:“她偷東西冒我的名我還替她保密!傻瓜也沒有那麼傻!”她搬張椅子坐下來一個接一個地打電話,把事情告訴每一個要好的人,最後又囑咐他們一定要保密。電話打了一兩個小時完了,思文說:“高力偉我說你這個人就是沒有用,別人都騎到你頭上來屙糞了你還做好人,做好人也要看對誰!”

    我說:“你自己說多一個朋友就多一條路,多一個仇人就多一把刀,今天你又多一把刀了。”她說:“好人啊,看著你可憐呢,好人!這世界人自己沒有幾拳幾爪可怎麼活!”

    這時電話鈴又一個接一個響起來,那些間接聽到消息的人不滿足,打電話過來追問細節種種。思文不厭其煩,一遍一遍複述詳細過程,打完電話已經十一點多鐘,我說:“你舌頭起繭了沒有,我耳朵聽了十多二十遍可真聽起繭來了。”

    這件事當晚就在紐芬蘭大學幾十個留學生中傳遍了。大家憤怒著也滿意著,異口同聲地責罵趙潔丟了中國人的臉丟了留學生的臉,同時又為能有這麼一件新奇的事給平寂單調的日子帶來一點活力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有人又把趙潔打了國際長途拒絕交錢的故事拿出來重新傳播,還有人補充說,有一次趙潔在舊貨市場買了一張沙發,在門口攔了幾個白人幫忙抬回去,說是隻有幾步路,路上幾次說快了快了,結果差不多一個小時才到,使那幾個人哭笑不得。以後幾天總有人打電話來問事情的最新進展,對“上法庭”這樣一個富於刺激性的事件興奮不已。一星期後思文收到了警察局的正式通知,請她在某一天去法庭當翻譯,並告知了報酬的多少。到了那天早上,趙潔突然打了電話來說,開庭已經取消。思文馬上打了電話去警察局詢問,得知開庭如期舉行。她馬上換了衣服就走,一邊說:“跟我耍小聰明!以為我是誰吧!我不奉陪到底那我還算個人!”我說:“關你什麼事呢,你就是好奇!不管這閒事心裡就癢抓抓的嗎!”她也不理我,把兩塊麵包塗了黃油果醬,急急地騎車走了。從法庭回來她有些失望,說,有個華人牧師幫趙潔出了主意,要她說當時手裡拿了傘,把東西塞在口袋裡,加上考試昏了頭,忘記了。法庭竟傾向於同意這種解釋,等第二次開庭再作結論。然後補充說:“加拿大的法官太蠢了,sofoolish!”我說:“那下次你又去,又好了奇又報了仇又賺了翻譯費。”她說:“懶得去了。”這件事就這樣過去,第二次開庭的情況無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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