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正睡着思文把我叫醒。我坐起來説:“又要我睡,睡了又叫醒我!”她説:“有人會來看你,這小地方來個人也算一件事。早上來的人下午看,這是規矩。”我説:“看人也有個規矩,到了洋人的地方規矩也是洋的。”她堵着我耳根子神秘地説:“這有個故事。”我一聽有了興頭,瞌睡也跑了。她告訴我,去年化學系一個博士妻子探親來,幾個朋友上午一起去看,敲了半天門丈夫在裏面説:“休息了!”幾個人在門口吐着舌子擠眉弄眼,出了門哈哈大笑。以後就有了這規矩,誰家妻子丈夫來了,要留出時間讓他們休息休息。
思文催我去洗臉梳頭髮。我説:“不裝飾我也看得過去了!你丈夫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人。”她不由分説把我推到水房裏。洗了臉看見她蹲在那裏在我箱子裏翻尋,找出一件襯衣要我換了。我説:“上午剛換了的又要我換!”她説:“這件好些。”我拗不過只好換了。剛換好就來了一羣人,她輕聲對我説:“背挺直些別駝着。”我過去打招呼。大家坐在客廳裏,思文給我介紹他們的名字,我也都記不清,一個個都一本正經握了手。一個女的説:“林思文你今天好精神好爽氣,休息好了!”説着忍不住掩了嘴笑。另一個説:“瞧她臉色挺滋潤滋潤的,啊?”幾個男的也抿了嘴偷笑,我愣着眼只裝着不懂。又問我國內的情況,我説::還不是那樣。”揀自己有興趣的説了些。又有人問我會不會跳舞,過幾天組織個舞會。我説:“跳舞我可不會。”他説:“你太太説你跳得好。”我説:“信她的呢!”思文説:“信他的呢,他是個舞迷,有一段都跳瘋了。去年自由一年沒人管,還不是又跳一年。”我説:“過去的事!如今三十歲都過了,還跳什麼舞。”那人説:“那不!三十多歲的人癮才重呢,舊房子失了火,撲都撲不滅!”説了一回話他們告辭,送到門口有人説:“晚上得了空到ChinaTown來玩。”我吃一驚問:“這地方還有ChinaTown?”思文解釋説,有一套房子住的四個都是中國人,就這樣叫了。
他們去了我又問思文剛才幾個人誰是誰。思文告訴我戴眼鏡那個又是什麼博士,穿天藍襯衣的又是什麼博士。説了幾個,我説:“算了算了,反正都是博士,説多了我也還是記不住。碰見是個中國人叫博士同志準沒錯。”思文笑一笑,不再説下去。
晚飯後思文要我到小房間裏去,我説:“看看加拿大的電視節目。”她説:“你反正看不懂,有些時候我還不懂呢,説得好快!”到了房裏,她説:“解完手你把水房打開一條縫,不然她們不知道里面有人沒有,又不好敲門,那個印度人在抱怨了。”我説:“好,反正住不了幾天要找房子了。”説着想去客廳看電視。她又拉住我説:“急什麼急!你碰了外國人要説Nicetoseeyou。”我答應了。她要我重複一遍,我重複了。她説:“別忘記了,這是基本的禮貌,不然會以為你沒修養。”我説:“明白,碰上人這麼來一句就證明這個人有修養了。交待完沒有?我看電視去了,反正慢慢要看懂的”她説:“你去,保證三分鐘你就看不下去了。”我到客廳打開電視,果然聽不懂幾句。思文又站在門口招手叫我去,我過去了説:“又想起什麼要交待?”她把我拉到鏡子面前説:“你看鏡子。”説着對着鏡子抿抿頭髮。我看不出什麼,含糊地“嗯嗯”幾聲。她説:“你看鏡子。”我説:“你老叫我看鏡子,不就是個人嘛!”她説:“你看鏡子,把人照得好清秀,看出來了沒有?”我連忙點頭説:“真把人照得好清秀,不過主要還是人清秀得好。”
她把我推了一把嬌聲説:“知道別人喜歡聽好聽的話,又是事實,就是捨不得講一句。講一句幾句會累死了你嗎?”我心裏忍不住要笑,説:“我又犯錯誤了,又犯錯誤了!”説着伸了手在自己臉上颳了幾下,“打這個人好不,打?現成的漂亮話都不會講一句,又是事實!今天立下保證,以後每天講三次,每次至少五句。”她笑了説:“要實事求是!”我説:“那當然,雖然我是學文科的,但還是擔心找不到那麼豐富的詞來實事求這個是!那就定下來了可以翻來覆去的講,每天要三五一十五句呢。”她笑着把我推到牀上,説:“跟我講講國內的新聞。”我説:“沒有什麼新聞,新聞這邊的英文報紙上也有。”她説:“不聽政治的,要聽人的。”我點了頭説:“明白了,要聽名人軼事,小道消息,小市民感興趣的東西。”她説:“嗯嗯,知道我的特點就滿足我嘛!”我説:“説起來還是個留學生,下里巴巴!”她説:“這些你要保證不告訴別人,他們會在心裏笑我的。”我説:“我出去走走,八點鐘了天還好大亮,那麼奇怪!”她説:“這裏北方呢,和哈爾濱差不多就在一條線上。”我起身要走,她擋在門邊説:“還沒説呢,新聞。”我説:“一説北方我就忘記新聞了。劉曉慶離婚正打官司呢。”“真的?”她興奮起來,搬椅子靠近我坐了,“説詳細點,離成了沒有?”我説:“詳細的我都記不得了,只説劉曉慶是坐小車去的,她丈夫是騎單車去的,那一次沒離成,劉曉慶説只有結不成的婚,沒有離不成的婚。”她説:“那倒是實在的,還有誰離婚了呢?”我在她鼻子上刮一下説:“要天天有名人離婚你就高興了。”
她嘻嘻地笑,又問我熟人的事。我忽然想起説:“胡大鵬就要去美國了,簽證都拿到手了,説不定現在就到上海搞機票了。下次我們去紐約,就有個熟人。”她説:“你倒説得輕鬆,紐約離這裏幾千裏,這裏差不多沒人去過。這個鬼地方,閉都把人閉死了。明年要想辦法離了這裏到多倫多,加拿大繁華的就是多倫多,工作好找,離美國也近,一步就跨過去了。蕭條的就是紐芬蘭。”我説:“紐芬蘭是世界有名的漁場,怎麼會這麼蕭條?要不我跟了船出海打魚,要不去剖魚也可以。”她説:“紐芬蘭漁場早就衰落了,失業的好多漁民。出海打魚你倒是想起好浪漫,上個月吳麗曼的丈夫在一條船上找了份季節工,出海幾天就在船上趴了幾天,膽水都嘔出來了。回來大病一場瘦得象個鬼,逢人就説有金子撿也撿不得了。賺加拿大的錢你想起好容易。”我説:“傻呆在家裏也呆不住,呆幾天人也呆傻了,我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和加拿大勞動人民一樣有個賺錢的機會,再差再苦再累再沒有面子再怎麼着,加拿大人能做,我有什麼説的?”她説:“錢癮這麼重,叫你學會開車來,你又不學,會開車可以到餐館去做delivery。”我説:“你以為國內學開車多容易呢,誰肯教我?”她説:“肯鑽哪有辦不到的事?我出國還要怎麼難,不也搞成了。你我不知道,死要面子不肯求人,天下人都跑來低了頭求你才好。自以為是清高,其實是無能。”
“無能”兩個字刺得我一跳,氣洶洶説:“嫌我無能了,你!嫌你丈夫無能了,你!”她指頭一點一點地説:“看,看,看,看你自己的樣子,有本事的人才不發這莫名其妙的脾氣。”我看她的手指指點點的,心中的火氣一下燃起來,伸手去打她的手,她讓開了。我嚷道:“我來第一天你就逗我生氣,這是你?”她不做聲指指隔壁,示意我隔壁的人會聽見。這一指倒好象有種什麼不可理解的力量,我不敢再嚷。她説:“你也別生氣,有能力的人到哪裏也是有能力,我看你的。”我説:“別拿這話噎我,我總不會象你,一年只剩一千塊錢。”她説:“我一千塊錢都做什麼了,你自己説。做人總要講良心。”我“啊呀”嘆一聲説:“你説話還有個邏輯性沒有,留學生!又扯到良心上去了。”她跟沒聽見一樣説下去:“你這一趟來得好容易,身在福中不知福,跑一趟北京就完了,旅遊一樣。我呢,”她停一停又一句一停地説下去,“借錢擔保,銀行證明、移民局證明、學校證明,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到了北美。”她説一句,我點一下頭,説:“上帝,上帝啊!”她説:“自己説!”我説:“我不是説了嗎?上帝!”她説:“你説真的。”我説:“説真的?我是探親來的,對不?我的探親簽證是附在你的學生簽證上的,對不?沒有你我絕對到不了這天堂,對不?這樣我就得乖乖的,對不?你説!”她呆望着我,似乎很意外,一言不發,眼淚從眼角沁出。看着她我心軟了,摟着她肩説:“這就哭了?值不值得嘛。”哄了半天她才破涕為笑。我牽了她的手説:“帶你出去玩一下,這個地方這麼奇怪,都九點了天還不黑。”她很順從地跟了我出去。
我們坐在草地上説找房子找工作的事,一會天就黑了。風從大西洋那邊吹過來,在高空發出嗚嗚的輕微悶響。她説:“我們到ChinaTown去看看。”我説:“你去吧,我在這裏等你。”她説:“不要以為呢,博士在這裏也沒有什麼了不起。”我説:“我沒有以為什麼呢,我只是今天懶得去”。她説:“那你回去,我馬上就會回。今天我們早點睡,你累了。”她去了我還坐在那裏,看着白人學生一對對的手牽手在黑暗中走過,心裏琢磨着“我們早點睡”的意味。懶懶的站起來往回走,想起那些人在國內讀的大學比我差,還有本科文憑也沒有的,在這裏居然都混到了博士。想當年自己全省前幾名考到北京,憑這一點也維持了多年的自信,現在覺得內心什麼東西受了損傷。我出國之前有着心理準備,在洋人面前我頭得低一點,他們的國家嘛!在自己人面前心裏會有這種滋味,卻是沒去想過的。我在心裏對自己説:“有什麼呢,我的能力不要跑到加拿大來證明,我來是看世界來的,賺一把錢就跑。”這樣想着心裏酸酸的意思減了些,也決定了少跟他們來往。在一言一笑中把那種優越感傳遞過來,誰愛看呢!心裏盤算着誰要在我面前做出那一副不堪的嘴臉,看我不反過來噎死他我就不姓高。
思文回來了説:“睡吧,今天我們早點睡。”我隱約明白了這話的意思,試探着説:“怎麼睡呢?”她一怔,似乎對我的話有些意外,説:“你説呢,你説”。我拍了拍牀説:“牀這麼窄,牀。”她説:“要擠也能擠,不過你今天累了,要好好睡一覺。不過要擠也能擠擠。”我説:“真的是好累了,這時候才覺得。”她説:“那等會我睡地下。”我説:“地下我睡。”爭了一會我讓了步,她抽出牀下的抽屜説:“這裏好多毯子呢,你看。別人不要的,我都洗了收在這裏。”看她在地上鋪毯子我心裏觸動一下説:“要不乾脆擠一擠。”她説:“沒有關係,你累了,好好睡這一晚。”她又赤着腳踩在毯子上説:“等會我就睡在這裏。”我説:“等會你就睡那裏,現在──”我又拍一拍牀。
她鋪好毯子,捱到我身邊坐了,不動也不做聲。我知道她的意思,説:“先抱你一下好不?”她説:“好。”就熄了燈躺了下去。我也躺下去,她把毯子拉上來將兩人的頭都蓋了。我説:“蓋什麼蓋。”她説:“好羞的。”我説:“羞什麼羞,你把房子都封起來別人也想得出林思文昨晚幹了什麼勾當。”她説:“其實又沒有。”她手在我身上摸索着又説:“你瘦了,怎麼自己一個人還瘦了。”説着慢慢把我的汗衫推上去,我很自然地伸出一支胳膊穿過她頸下把她摟了,她把臉埋在我頸邊。我説:“在西方學了一年,還是這一套,你學了什麼新經驗沒有?”她説:“我到哪裏學?”好一會她把身子移下去,把臉埋在我胸前説:“好多次我夢見自己睡在你懷窩裏,醒來又沒有了。”我兩隻手在她身上摸索,她不時輕輕哼哼幾聲。做着這些我心中並不激動,與我想象中的感覺有很大的距離,我只覺得作為丈夫應該如此。結婚那兩年我們已經習慣了這些,可是在去年她辦理出國那幾個月的焦灼和瘋狂中,一切都改變了。我只以為這次出了國斷了的線索就會很自然的接上,可是並沒有。思文顯然也察覺了什麼,身體接觸中傳達的信息,是個什麼情緒什麼感覺瞞不過她。她坐起來在黑暗中把胸罩繫好,內衣拉下來,説:“你累了,你今天累了。”我連連打着哈欠説:“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沒一點精神了。”她摸到地上睡了,不再説話。
這是怎麼了,怎麼會呢?我倦縮在黑暗中回憶着剛才的感覺。等了一年盼了一年,第一夜就是這樣的心情。我想為自己這種情緒找到一種解釋,想來想去卻想不清楚。因為太累了嗎,因為舒明明嗎,因為環境陌生嗎?想得迷迷糊糊將要睡去,看見思文在黑暗中站起來。我問:“怎麼了?”她説:“地板太硬了我睡不着,我睡隔壁去,土耳其人旅遊去了,房子退了空在那裏。”我答應着她就去了。她去了我心裏不安,想起結婚時到黃山去旅遊,在山下那一夜兩人不願分開,找到好晚才在一個偏遠的招待所找到一個單間,在那張窄窄的牀上擠了一夜,也沒覺得有什麼問題。我披了毯子起來想把她叫回來,走到門口發現自己心裏並沒有這種願望,又摸回牀上躺下,裹着毯子沉沉睡去。
四
我一驚而醒,看看天已經亮透了。第一個念頭想起昨天已經和思文説好,今天去職業介紹所。看看錶已經七點多鐘。我打開門探頭一看,客廳裏沒人。躡手躡腳走到客廳,也不知道思文在左邊還是右邊的隔壁。輕輕咳嗽幾聲,也沒人應。一推水房的門,推不開。我正猶豫是不是扭一扭門鈕,忽然聽見裏面水衝得嘩嘩響,不知是思文還是別人。我連忙縮回房把門留着一條縫,往外面張望。半天又沒動靜,想起要去找工作,心中焦躁起來,打開門正想到客廳叫幾聲,聽見水房門閂“嘩啦”一響。我又退去回從門縫張望,只見那巴西姑娘穿着短褲裹着浴巾出來,從門邊一晃而過。我本能地把門一拉,門關上發出一聲悶響。我心裏一急,完了完了,以為我在偷看呢。我似乎記起她朝門縫裏望了一眼。聽聽外面沒了動靜,我出去把門留一條縫,從門邊走了一遍,瞟着門縫心裏計算着她剛才是否能看清我。試了一遍還不放心,記不起門縫開始留了多寬,推開一點再試一遍,心裏越發不安起來。這麼寬的縫,天這麼亮,看得清是個男人在張望嘛!急了一陣在心裏又想:“管它娘,總不會向什麼人彙報説我是個流氓。”心一寬不再想這件事,又大聲咳嗽幾聲,哼着“東方紅,太陽昇”,還是沒動靜。我在心裏氣起來,都什麼時候了!想到剛才那巴西姑娘往左邊去了,右邊這一間一定是思文在裏面了。我坦然地敲了門,裏邊問:“who?”我想你還跟我吊洋腔,又用力拍幾下,裏面的聲音呱呱説着聽不明白的話。我心裏一驚飛快地逃回房裏,輕輕關上門。我心中充滿怒氣,又不敢開門,躺到牀上尖着耳朵聽外面的動靜。那個聲音在客廳裏抱怨着説什麼,好一會才消失。過了好久,客廳電話鈴響了,我跳下牀,揉着眼打着哈欠開了門,看客廳沒人,就跑過接了電話。是一個男人打給“Julia”的。我高聲叫:“Julia!”門閂一響,巴西姑娘從最左邊那間房出來,乳罩短褲,很坦然走過來。我心裏有些慌,拿本畫報來看擋了自己的視線,又忍不住把畫報移開一點轉了眼珠子去看。她打完電話走了,我就敲了左邊隔壁那一間的門,叫道:“林思文,都八點鐘了!”她睡眼惺忪打開門説:“還沒睡飽。”我生氣説:“説好了去職業介紹所的。我都起來一個小時了。”她説:“這裏人九點鐘上班。昨天來的,哪裏就急成這樣!我還要睡半個小時。”説着又閉了眼倒在牀上。我看着她心裏一恨一恨的,也沒有辦法,只得等着。
在去的路上,我心裏想着早上的事要不要告訴思文。我不説那巴西姑娘跟她描繪那一番情形,豈不被動。我自言語罵了一句:“它媽的。”她沒注意。我又罵了一句,她説:“當着別人的面可別罵娘,這裏可不是中國。我倒是聽慣你的了。”我説:“又抬出加拿大來壓我!”她説:“看你看你,神經這麼過敏。”我把話説回來:“今天早上……。”她馬上問:“早上什麼事?”我説:“有什麼呢,好笑。”一直往前走並不説下。她説:“什麼事好笑我偏要你説。”我嘿嘿笑了説:“什麼呢,沒什麼呢。”她説:“你不説我就不走了。”我説:“下里巴巴好奇心又來了。”於是把早上的事給她説了,問她:“那巴西人不會當我是偷看她吧,可別以為中國人就那麼沒見過世面。”她説:“有什麼呢,這。你還以為他們呢。她和男朋友做愛房門都開着一條縫,後來我提醒她,她擠着眼跟我笑呢。有時候做着在裏面嗷嗷的叫,滿屋子都聽到。你偷看她她心裏可樂。”我説:“我不是想偷看。”她説:“想也沒什麼了不起,半裸的外國真人你還沒看過呢,好個奇也是應該的,下午你沒事了到處溜溜,三點式在曬太陽你看飽的,看厭了還有更開放的,加拿大這有什麼呢”。我説:“你當我就那麼饞呢,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走路。那年別人送我們一幅三點式的掛曆,我們還不敢掛出來,記得不?”走着她看看前後沒人,停下來指頭點着自己面頰説:“這裏親一下”。我説:“説別人倒把你的情緒説上來了。不甘寂寞。”説着摟了她的頭親了一口。她很高興説:“以後不要我再提示了是不?”我説:“快走,那裏早就開門了。”她牽了我的手走着又問:“你喜歡我不?”我説:“都問過幾百幾千次了。”她説:“這是最後一次,真的最後一次。”我説:“已經有幾千個最後一次了。”她笑了説:“要是可以把腦袋剖開把這句話拿走就好了。”走着又説:“你還沒回答我呢。”我説:“喜歡呢喜歡呢。”她説:“一點都不認真。”我説:“怎樣才算認真呢你説?”我停下來,兩手指交叉了抱在胸前,偏了頭扭着身子説:“喜、歡、呢!這算認真不算?”她笑得直跺腳,説:“看你,看你!”又説:“反正你是不是真的我心裏知道,我的第六感覺你知道是最敏感的。”我聽了心裏一驚,拿找工作的話岔開了去。她又指着路邊的景色給我看。我説:“快走快走,飯碗都沒端着,有心看風景!”
職業介紹所是政府辦的,工作機會的介紹都製成一張張小卡片編了號插在架子上。我和思文分頭去找,能沾上一點邊的,就把號碼抄下來。我在心裏算了一下,按政府規定的最低工資和工作時間,我一年扣了税只能賺八千加元,思文的獎學金和助教工作報酬加起來比我還多。看着介紹上有五六萬一年的,我心裏恨得癢癢。我把自己的憤怒對思文説了,她説:“憑什麼你和別人去比,這是中國?和國內比你就想通了,八千加元抵幾萬人民幣呢。要那樣去比自己先氣死算了,別活着做個人。”我説:“八千加元還不是用掉了,這麼貴的房租。”她説:“你還想象中國房租只要幾塊錢一個月吧。加拿大又沒邀請誰來,都是自己削尖腦袋鑽來的。再怎麼樣,也要存一兩萬人民幣一年吧。”我説:“找中國餐館吧,反正四塊二毛五一小時,中國餐館還可以超工時,一天讓我做十幾個小時我就高興了,做二十四小時也沒什麼。”她説:“華人老闆太厲害了,他要榨乾你的血,讓你做死這條命。外國老闆人道些,依法辦事。”看那些卡片眼睛都看痠痛了。抄了七八個號碼比較一下、確定了兩份工作。一份是醫院洗衣房,上通宵班,一份是郊區的中國餐館。排了隊和工作人員談了話,她查了電腦兩份工作都還在。她把電話號碼抄給我們,要我們自己去聯繫。出了門我説:“操它孃的落到這種地步。”思文説:“早就告訴你要有精神準備。看不起這樣的工作,能找到還是好事呢。”我説:“説看玩呢,其實我心裏很高興,至少路還沒有絕。昨天我都有點絕望了。這是加國,不是中國,這點我還是懂的,你以為我那麼不清白麼?”
出了門思文問:“搭車回去?”我吃一驚問:“出租車?”她笑了説:“膽都被出租車嚇虛了。這裏有bus到丘吉爾廣場。走要走一個小時呢。”我説:“多少錢一個人呢?”她説:“上車不管幾站都是一塊。”我説:“一塊中國錢?”她説:“神經,有病吧,這裏誰跟你説中國錢。”我説:“我還以為你折算成人民幣呢。加拿大搭個車怎麼這麼貴?反正沒事走回去算了,天氣這麼好,我一路也看看風景。”她説:“看風景!來的時候要你看你又説沒心思看。尾巴一翹就知道你屙什麼屎。”我回下張望着説:“真的,這天氣真好。”
一路上我心情很好,把昨天思文給我的幾張鈔票捲成一卷,丟向空中,掉在地上又撿起來,嚷着:“喔,撿了錢。”思文説:“高力偉你還小了吧。你還記得那一年,我們剛結婚,你把幾百塊錢丟着玩,掉了一張十塊的你還不知道,還是過路的人喊醒你,你臉都嚇白了。”我説:“那是的,丟十塊錢我臉就嚇白了!我沒有錢總還看過別人手裏拿過錢吧!”説着把錢又拋了幾次。走在我們前面的一個白人中年男子,回頭正看見我從地上把錢撿起來,走過來問“Haveyoupickedupsomemoney?Ilostit。”我怔了一下,思文説:“It-sours.Weareplayingwithit。”我心裏想着,加拿大怎麼還有這麼操蛋的人!於是説:“Howmuchisit?Tellme!”我説看把錢舉起來揮舞着胳膊。思文説:“別開玩笑。”又向那人解釋。那人悻悻地轉身走了,我在後面喊:“Ipickedupsomemoneyjustnow.I-llkeepitifnobodywantsit。”那人沒聽見似的不回頭。
我問思文:“我罵一句somethingwrong犯不犯法?”她説:“別玩錢了,有事跟你講。”我説:“我玩我的。你講你的。”她説:“你答應了我我才講。”我説:“不講就算了,你以為我有你那樣好奇?來逗我呢。答應了才講,你要是要我搶銀行呢?”她説:“你來了,星期天晚上要請一次客。”我笑着捏了她的下巴説:“張開嘴。”她張開嘴。我説:“看看你的舌頭還就是原來那一條,不知不覺着倒越耍越滑溜了!”我尖着嗓子學着她的聲調説:“‘你來了,明天晚上要請一次客。’你想請誰就請誰,把我抬到前面,我可有那麼大一張臉?”她説:“趁機請一請趙教授和幾個朋友。”我説:“多少錢夠呢?”她猶豫一下説:“五六十塊差不多了。”我嚇一跳説:“這裏吃的那麼便宜,怎麼要這麼多錢?”她説:“你以為買幾磅豬肉塞了人家的嘴就夠了?兩隻龍蝦二十多塊,兩箱啤酒,加起來就五十多塊了。”我説:“那沒有八十一百塊錢這個客就請不成!”她説:“可能八九十塊就夠了。”我説:“龍蝦是我們這樣的人吃的嗎?啤酒也不用買兩箱。”她説:“主要是請趙教授,他給我這份工作,一個星期有一百多塊錢呢。他們海洋系幾個學生都在搶,他給了我這個學民俗學的。”我説:“你長得漂亮,舌頭上又塗了蜜,要是你歪瓜裂棗的斜着眼歪着嘴塌着鼻子又一臉陰麻子,看他給不給你!”她睹氣説:“反正跟你講了,這個客是要請的。”我説:“一隻龍蝦,一箱啤酒算了。”她説:“知道你就講不通,太固執了。這件事就是這樣定了。”我説:“咦,咦,出國一年就威風多了,什麼事我問都問不得。”她説:“算了算了,剛來一天就氣我。我還懶得氣,氣壞了我的身體。沒見過男子漢這麼摳的。別人都是用丈夫的錢,我用自己的錢還要漚氣。”她的話激活着我心中一點什麼,我一股蠻勁上來説:“什麼女人男人!再説我就一個人先走了。”她不做聲默默地走。
走了好久我覺得還是應該由我來打破沉默,我是男人,我不必這麼小心眼。她陪我走了這麼遠來找工作,因為這個我也應讓她一步。我心裏猶豫着想開口,但又有一種自己也説不明白的本能力量在反抗着。以前有很多次這樣的情況,都是我笑嘻嘻的先搭訕着説話和解,但今天卻心裏有鬼似的沒有笑起來的意思。好幾次笑意都盪到了臉上想開口説話,又咽了下去。我沒有料到這樣一件小事卻在我心中激起了這樣頑強的抗拒。就這樣一直沉默着走回了學校,我鬆了一口氣,淘了米放到電爐上去煮了。
五
不知是誰先突破了那一層沉默的屏障,到了吃飯時我們又跟沒事一樣了。
我用調羹敲着飯碗説:“給你説個好笑的故事想不想聽?”她馬上抬頭問:“哪個電影明星的故事?”我説:“古時候人的故事。”她低頭去吃飯,説:“那你説。”我説:“古時候有A和B兩個人──”她馬上打斷我説:“一聽就是在造謠。”我説:“古時候有甲和乙兩個人吵起來了,甲説四七二十四,乙説四七二十八。爭不清楚爭到縣太爺那裏。縣太爺扔下籤來叫差人打乙三十板。乙叫屈説,我對了怎麼打我?縣太爺説,他説四七二十四,你還和他爭,不打你就打誰?”思文聽了直樂,又説:“你就是那個四七二十四。”我説:“那縣太爺要打你三十板。要不我代替縣太爺打算了。”她一撇嘴説:“四七二十四還想打別人。”飯後我催思文打電話問工作的事,她問我先問哪一個,我毫不猶豫的説:“當然是醫院。”她説:“上通晚的班你可想好。”我説:“通晚的班更好,我一個人把事做完就算了,不要看見誰。”電話打過去,那邊説要男的,思文説是自己丈夫找工作,他現在出去了。放下電話思文説:“要你去看看,去不去?”我説:“就我一個人去?”她説:“那個人講話飛快,你聽不懂的。只好我陪你去。”我坐着不動。她説:“怕什麼呢,你怕?了不起了白跑一趟。”我説:“白跑一趟倒沒事,不知道別人心裏會怎麼想,話都説不清楚聽不明白,找工作!那不是不要臉嗎?”她説:“你要想這是尋官不到秀才在的事,又不挖你一塊肉。”我説:“去了去了!死就死活就活,人到了加拿大還要臉幹什麼。”
快走到醫院了思文説:“話沒聽懂你別回答,由我來説。”我説:“那不一下就露底了?”她説:“有什麼辦法,要你練好口語,你又不聽我的。”我説;“這幾個月寫論文,哪有時間。到北京去火車上我還帶個小錄音機聽九百句呢。這裏人講話都那麼奇怪,跟外國人似的。”她在我胳膊上用力一捏説:“還説別人奇怪,不説自己只會説ABC,又有道理!”站在醫院門口她又教了我幾句口語,我跟她唸了幾遍,説:“記着了。”
進了醫院的辦公室,桌邊一個紅頭髮的中年女人跟個高大的年輕人説什麼。思文碰碰我的手説:“找工作的,要他回去聽消息。”我説:“是不是我那份工作?”她説:“不知道。”我拉了拉她的手指指門説:“算了,沒戲的。”説着想退出去。她一把攥緊了我的手,站着不動,眼睛看着那個女人微笑。那年輕人離開的時候,女人站起來送了幾步,很熱情地握手,説“Seeyoulater。”然後坐回到電腦旁,一邊敲打着鍵盤一邊問我們有什麼事。我説:“Iwanttofindajobinthelaundry。”她一指桌上一迭表格説:“Fillinthistable。”又抵頭去打字。我在桌子下攤一攤手,思文手輕輕搖一搖,朝桌上的表格微微一努嘴。我拿一份表退到門邊沙發上去填,幾個看不懂的地方,思文背對着桌子,擋住了那女人的視線給我指點。交了表女人要我們回去聽消息,我轉身就想走,思文對我一使眼色,又跟她描述我怎麼能幹,工作認真,力氣大,隨時可加班等等。那人把電腦打得飛快,不時抬頭説一兩句。後來有點不耐煩了,停下來對思文説:“Ihatetotellyou……”下面的話我聽得有點模糊,意思卻還明白。她在説很多加拿大人都沒有工作,這份工作是不可能給你的。最後拉長聲調説了一聲“Ok?”
思文道一聲謝和我出來。我陰沉着臉,心裏反覆念着“Ihatetotellyou”這句話。思文説:“這有什麼呢,想一下就找到工作怎麼可能?”我説:“沒有就算了,放那些狗屁幹什麼!就因為我不是白人?”思文説:“要想得通,人家自己的國家嘛。”我説:“那這不是種族歧視嗎?怎麼加拿大也有種族歧視?”她説:“白人心裏都有那麼一點意思,表面看是看不出來的。其實這也不奇怪,你自己看黑人看白人心裏的味道就不同是不?我來了一年,也很少碰到今天這樣的事。她是不耐煩説漏了嘴。”我説:“照這麼説我找工作更是一片黑暗見不着曙光了。”她説:“你急什麼急,你!昨天才來的。兩個月找到了你福大命大。”我説:“兩個月不又等於丟掉幾千萬把塊錢了。”她跺着腳説:“又拿中國錢算,什麼時候把你腦筋中的那根筋抽掉才好。”我説:“兩個人出國錢都用得光光的了,我只想撈點回來。走投無路找中國餐館算了,洋人他總不會用中國的菜刀。老闆再厲害,我反正只用兩隻手跟他做事,第三隻手暫時還沒長出來。”她説:“找中國餐館算了!好輕鬆喲!起碼你要作碰壁三十次的準備。”我説:“那加拿大對我就太殘酷了。昨天早上我想着這裏還跟天堂一樣呢。”她説:“放寬了心你只管放寬了心,加拿大怕只怕來不了,來了不怕沒有活路。”
思文牽了我的手在街上一路指指點點看過去。我説:“怎麼你現在變成牽手了,以前你都是挽着我胳膊走的,那樣我感覺自然一些。”她説:“加拿大沒有挽胳膊的,你看哪裏有挽男人胳膊的?”我四下張望了説:“倒也是,這裏男女平等,手牽手最公平,誰也不依附着誰,你這倒學會了,別的又不學會。”她把我的手一捏説:“流氓分子。”
走在異國八月的陽光下我感到了舒適,風從大西洋那邊吹來,皮膚爽爽的。我抖擻着精神去看街景,覺得一切都有些怪怪的不那麼自然。象走在一個虛幻的世界上。我把這種感覺對思文講了,她説:“剛來都這樣,過幾天就好了。”我指着來往的小車説:“説不定哪天我們也就買了一輛。”她説:“什麼説不定,這還説不定?肯定的!還有房子,也是肯定的。”我説:“你這麼大的野心我壓力就大了。”她笑了説:“先不跟你講這些,現在你膽就虛着,再一嚇非破裂了不可。”
走着我忽然注意到一家小小的書店,櫥窗裏陳列的雜誌色彩豔麗,富於刺激。我停下來指着對思文神秘地説:“看,看。”這時我又注意到書店門口掛着紙牌,寫着“Adultonly”思文説:“想看就進去看一下,故意問什麼。”我説:“既然到加拿大來了,什麼都見識見識,也算增長知識。”她説:“你們男人!想什麼我不知道?增長知識!”我説:“走,走。”她説:“下次又一個人來看是吧?想見識就見識一下,我可沒攔着你。”我説:“我一個人不敢進去,你帶我進去。你自己一個人參觀過沒有?”她説:“到書店我沒看過,我一個女的怎麼好意思,裏面都是男的。”我説:“你還狡辯,沒進去過怎麼知道都是男的。”她説:“有人告訴我。雜誌別人拿給我看過,這我承認。”我説:“一起進去。”就一起進去了。裏面一個女人懶洋洋守在櫃枱邊,幾個男人慢吞吞地翻着雜誌。沒想到裏面的雜誌還放浪得多,一切人間存在着的都用彩色大特寫鏡頭拍下來,男男女女堆在一起的。一些封面特別刺激而放浪的用塑料袋袋了,在畫面關鍵之處貼上一枚價格標籤。這些畫面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一些可以翻閲的我沒勇氣去翻。我看着那些雜誌對思文努嘴,使眼色,她也不理我。瀏覽一圈我渾身開始燥熱,頭皮也一刺一刺的發炸,周身熱血湧流。我一看思文不見了,就走到外面。她説:“看就看飽一次,我心裏不會説你,有什麼呢?”我説:“你怎麼不看?”她説:“沒意思。”我牽了她的手説“走。”她説:“門口那些東西你看見沒有呢?”我説:“要有的都有了,還能有什麼呢?”她説:“進門櫃枱對面的櫥櫃裏,我都嚇了一跳”。她這一説,我又好奇着推了門進去,先望着櫃枱,再把臉慢慢轉過去,瞟一眼看見一些塑料的模擬器官,頭髮“刷”地一下幾乎要立起來,心裏噁心着馬上轉過臉去,不敢再看一眼,推了門出去。我對思文説:“加拿大怎麼這麼流氓呢?我再怎麼想也想不到會流氓到這種地步。”她説:“自己看了又説別人流氓。這還不算,還是照片,真人都有。”我問:“脱衣舞?”她説:“下次要他們帶你去看,一根紗都不帶的。”我説:“你怎麼知道?”她説:“聽他們講的。”我警覺起來問:“他們到底是男是女?男的跟你講這些,沒安好心!”她説:“上次一起包餃子,他們説我聽到了。”我追問説:“上次拿雜誌給你看的是男的還是女的?”她説:“又多心了,女的!”我站着不走,指了她説:“説真的!”她説:“是趙潔不信你去問她。”我説:“是男的呢肯定別有用心,拿本雜誌跑來説見識見識,試探着就打開一個缺口。你沒上過他們的當吧?”她説:“你怎麼會這樣想,傻瓜瓜!”我嘿嘿笑了説:“不這樣想才真傻瓜瓜呢!這樣的世道誰放心誰。第一個不放心的就是我,我得去考證考證。”她説:“你還不放心我,誰放心你,你們這些男人,什麼好東西呢?”我説:“人到了地球這一面,什麼都翻了個跟頭。這裏一個男人跟幾個女人有感情上的來往,是人性允許的。”她説:“那你想跟幾個?”我説:“九個就算了,相信不?”她説:“相信。那以後對我來説你就是第一個。”我樂得拍腿笑説:“你是女的!”她説:“剛才還説男女平等呢。”又説:“感情上的來往,這説法倒妙得緊,還帶了幾根紗。看看你舌頭也還就是原來那一條,不知不覺着倒越耍越滑溜了。”
我忙換了話題説:“那些人一根紗都不帶,怎麼好意思呢?她們出去總會碰到熟人。”她説:“問我我問誰去?下次你進去了問她們自己。你想長你那個見識,要他們帶你去看。裏面的姑娘個個年輕漂亮,身材好得很呢。”我説:“那她們怎麼不嫁個有錢的人,要幹這個?”她説:“下次你進去了你問她們自己。她們也是工作,自食其力,政府批准了要收税的。”我説:“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去看。”她説:“看不看隨便你。跟別人你別説我不要你去。”我説:“思想很解放啊!”她説:“別故意奉承我,奉承也沒有用。你想找女朋友我可絕對不答應。”我誇張地笑起來説:“我,找女朋友?我一個窮光蛋,跟個落水狗也差不多了,找女朋友!”她説:“誰跟你笑。在這裏我知道你沒什麼戲,我説在中國。我一年不在,誰知道你幹了些什麼。”我心裏一跳,偷眼去看她的臉色,倒也沒什麼特別的表情。她説:“還調查我呢,我經得起調查你經得起不?”我笑了説:“要不要組成一個調查委員會。開赴大陸?”她撇一撇嘴説:“別跟我打哈哈,你有什麼事遲早我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