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不相信這個錦衣玉食的傢伙會住進這樣一個地方。太簡陋了,地段也差極了。幾乎可以説是貧民窟。這是城東棚户區內的一座小小的青瓦平房,只有兩間半,院子小得頂多有二十平方米,其實只是一個過道而已。可他對這個環境特別滿意,説他就是相中了這個圍牆小院的,多麼安靜啊。是的,我這才注意到這裏真的沒什麼嘈雜,死寂無聲。不,仔細些聽,會聽到遠處有收破爛的叫聲傳過來。但總的看這裏還好,像是一個隱居之地。沒有人會找到這兒,就是告訴別人一個詳細的地址,要找來也相當困難。他把許多書籍拿過來了,這是他最喜歡的東西。他有相當充實的閲讀生活,這一點我們一樣,無論怎麼忙亂都離不開這種日子。簡單至極的行李,就那麼幾牀綠軍被,臉盆茶缸等洗涮用具,像生活在帳篷裏。這種生活氣息也讓我喜歡。
“你父親來過嗎?”
“怎麼會呢。”
“你不準備告訴他住在這裏?”
“暫時不想,他也不感興趣。”
他沉默着,掏出一支煙吸上,還遞給我一支。他過去是討厭這種嗜好的,如今自己卻沾上了。我早就戒掉了,這會兒願意陪他吸上一支。“你可能也察覺了,有一陣我想跟你到平原上去,和你一塊兒幹——你不是去那兒搞了一片園子嘛;後來知道你遇到了麻煩,這才改了主意。”他大口吸煙,被嗆得咳嗽,就揉掉了。是的,我以前還想過,他可能就是為了去東部才與我主動接觸的,但後來很快打消了這個想法。現在看這一切都是真的。我倒因為他的這個打算而格外感動,因為他的所有選擇都不會是簡單的衝動,他願意和我在同一片土地上勞作,這也算是一種極大的信任。我説:“可惜那裏正在結束……不過總還有別的辦法。我不會長期悶在城裏的。一個人在外邊做慣了,就很難在城裏待下去。”
凱平一陣感慨:“我早就該走開了。可惜等明白過來已經這麼大了。時間給白白地浪費了……真可怕!”
“我們羨慕的是你能在天上飛,那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啊!你現在還想飛嗎?”
“有時候想。不過我飛得再高,還是有一根線牽在老爹手裏——我最討厭的就是這個。其實我不是一隻鷹,我不過是一隻風箏。他在地上控制我,想讓我飛多高就飛多高,想讓我往哪裏飛就往哪裏飛——有時候我急得硬是要拽斷這根線,恨不能一頭栽下來。你能想到我當時的心情有多麼惡劣……”
我知道他又在想帆帆。是的,梅子説得對,當一個人無法去愛一個人時,其他的一切也就算完了。破罐子破摔?算是説對了。摔,摔個稀里嘩啦。就是這樣一個可怕的結局。可是沒有辦法。摔,摔個粉碎。我心裏對凱平無比憐惜。
我一直忍住了沒有問的一個問題,就是他與帆帆在多大程度上取得了默契?我們知道,這種愛不可能是單向的,但這裏面同樣有個對方的回應深度——我百思不解的是,如果帆帆像他一樣堅決和孤注一擲,為什麼就不能採取更為果決的方式呢?比如説——你們要到哪裏去?東部嗎?是的,那裏是一個廣闊的天地,你們在那裏是可以大有作為的!我和帆帆都是在那裏出生的,那裏的粗茶淡飯足以養活你這個橡樹路上的小子!問題是你和她的決心有多大……我終於試着問道:
“帆帆願意你搬出來嗎?”
“她?當然!她怎麼會眼看着我在一隻老鷹爪子下邊掙扎呢……”
“也就是説,她也下了鐵定的決心?”
凱平眼裏立刻泛起一層若有若無的淚光:“你説呢?”
“我……説不好。我總覺得,只要她的決心足夠大,一切也就不成問題了。”我這會兒甚至想從頭訴説我與梅子當年經歷的那場波折。人世間有什麼會比愛的力量更大?它將沖決一切,什麼都不在話下。還虧了是一個戰士、一個在天上飛翔的人呢。可是我沒有把這種疑惑説出來。
“你以為我為什麼搬到這兒?就為了等她!我要在這裏等她,兩個人在這裏會合,然後再一起遠走高飛。我的一個戰友在西部有片農場,我們要去他那裏!這是早就安排好了的——自從得知你那兒不行了時,我們就在做這個準備,打另外一個譜。這是我們倆最大的秘密,你千萬可不要透露出去——特別不要跟梅子一家説,他們會告訴我父親的……”
原來是這樣!這有點出乎預料,不過也並不特別讓我吃驚。也許這與我內心裏的那種倔勁兒更為吻合。早該這樣幹了。我心裏為他們高興,並認為這一天一定不遠。“帆帆能和你這樣合計,我真高興。她在老家沒有親人了,正好可以跟上你遠走高飛。只要她的決心足夠大……她離得開那個大院嗎?”
“我們早就説好了。我在這兒等她。一些必要的東西會一點點挪到這兒來,我父親現在什麼都不知道。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我已經準備了很長時間,沒什麼破綻。如果暴露了也就麻煩了,以我老爹的能量和脾氣來看,他會想出各種辦法阻止我們,他有這個能力……”
我暗暗想了一下凱平的整個計劃,知道它意味着什麼:徹底背叛養父。把老人一個人扔下,這稍稍有些殘酷了。可又沒有任何辦法。顯而易見的是,父子兩人從情感上完全破裂了,破鏡已經無法重圓。這肯定是一個緩緩積累的過程,一個一點點完成的家庭悲劇。我可以想象作為一個父親,一個對兒子傾注了多半生心血的老人,將來會走入怎樣的苦境。他沒有其他的兒女,他的愛是沒有雜質的。
“我在等她。已經等了這麼久,再等一年兩年,時間再長也不怕。我會等下去……”
“既然要走,為什麼不早一點?這樣拖下去只會是一種折磨!”
“當然是折磨。可是沒有辦法!那就折磨吧!老寧……”
凱平望着我,嗓子有些沙啞地喊了幾聲。我這次分明看到他的眼膜上有一層淚花。我有些驚訝地看着他,這時覺得他所面臨的一切,遠比我想象的還要複雜得多……
2
從凱平的孤屋離開,我的眼前總是閃動着那張激越的臉龐。“那個小崽子搬走了!”嶽貞黎很快對岳父一家説。梅子回來敍述了那個憤憤的場面,然後説:“很怪,好像嶽伯伯像掉了一塊心病似的,只生氣,不難過。”我説:“你説得對,生氣和難過並不完全是一回事。”梅子問:“凱平去了哪裏?他沒有找你告別嗎?”我遲疑了一下,還是搖搖頭:“沒,他也許找了個差事吧,以後會知道的。”
一個偶然的機會,梅子在橡樹路的一個超市裏看到了帆帆——當時她正和另一個小夥子在一起買東西,那是岳家的炊事員田連連,他介紹了帆帆。梅子回來説:“我還是第一次見她呢。真的可愛,多漂亮的姑娘!怪不得啊,她和凱平倒真的像一對兒,他們一起再合適沒有了——嶽伯伯怎麼那麼固執呢?這一來要毀了兩個年輕人。我看出帆帆並不愉快……”
她説這些的時候,我心裏正想着那個身居孤屋的英俊青年,想着他望眼欲穿的等待、他心中那個大膽的計劃。這是一個出逃的計劃,同樣是一次飛翔的計劃。人哪,有的一生都在窩裏蜷着,直到終老;有的卻要衝天一飛。對任何人來説,這都需要不少的勇氣。這種飛翔是極具危險的,但卻不能沒有……我從那座地質所走開,進而離開那個雜誌社,在許多人眼裏都是足夠冒險的行為,今天看一切正在接近岳父不祥的預言。但我需要為此而愧疚嗎?這不可能。
一箇中年人必有這樣的經歷:打掃慾望的灰塵,裸露出冷卻的內質。那兒沒有熱情,無動於衷,最後連自己也變得陌生起來。厭惡自己,厭惡這種狂妄和自傲,厭惡尋尋覓覓和晃來晃去的那麼一股勁兒。
我在城裏曾有一個無話不談的朋友,他在作出重大抉擇的沉重時刻,竟然未透一點口風:突然離去而且再也沒有歸來。另一個大學的朋友曾經和一夥人帶上背囊結伴遠行,歷盡艱辛,至少在外面度過了兩個徒步行走的冬天。他們經歷的那些奇怪故事,絕大多數城裏人聞所未聞——這些人的行為除了在自己的親屬和朋友之間引起一陣驚詫之外,其他人連看都不看,而且根本就不想知道。這個城市早已度過了事事好奇的年代,習慣了冷漠。別説走開了幾個毛頭小子,就是再大的事兒也不理不睬:鬧市區的一條馬路上軋傷了一個女孩,血流不止,她的同伴捧着受傷的頭,長時間跪着懇求過往車輛幫她把傷者送往醫院……
那幾個朋友跋涉歸來的那個下午,我第一眼見到他們的場景至今難忘:幾個人紮在地鋪上,遠看就像一堆又破又髒的布。他們和背囊擠在一塊兒酣睡,流出了口水。據説他們要尋覓“苦難”,這一回真的是如願以償了。一路的疾病、貧困和寒冷加在一塊兒,把他們折磨得夠慘的,真有九死一生之慨。
這個城市有着各種各樣的角落,相互之間簡直是天壤之別。就在我看過旅途上歸來的朋友不久,還隨當時所在的雜誌社朋友光顧了另一個聚會。那個晚上踏入一個門廳時,立刻覺得自己彷彿進入了人間幻境。這兒奢華嚇人,狂生美女相攜,鮮花美酒堆成了山。我在這座城市裏二十多年了,還是第一次見識這樣的夜晚。一個惡少結着一條古里古怪的領帶,手上的白金戒指閃閃發光,挽住一個紅毛姑娘,踉踉蹌蹌奔過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怎麼也不會相信這個土裏巴嘰的城市還有這樣一羣無恥的傢伙。他們每個人都想嘲笑世界,卻忘記了自己才是地道的小丑。男子手掌翻飛,口若懸河;女子扭扭捏捏,嗲得可怕。他們都想學外國人,一會兒聳肩一會兒攤手,英語單詞説得磕磕巴巴。一個躬着身子走路的傢伙不無自豪地説:“瞧我長了個歐洲小駝背……”這兒是淺薄鬼得勢的地方,他們模仿西方人,連舉止都要抄襲。一位小個頭男子端着香檳一路旋來,那模樣就像一個急於*的公狗。他搽了濃重的髮蠟,頭髮出奇地光順,像套了一頂又小又圓的*帽——整整一晚上他都想與雜誌社的頭兒婁萌搭話,不斷地瞥着她身邊的多毛青年馬光——今晚就是馬光把我們領到這個鬼地方來的……
在這個瘋癲的角落,個個自命不凡,連發育不全的人也在斜眼看人。幾個人在一旁討論“海濱松林別墅”、“私人遊艇”、“石頭音箱”……只聽他們談話,還以為個個擁有億萬家財呢,實際上只是一些寄生蟲。錙銖必較的年頭已然過去,貧窮的時代卻遠遠沒有結束。這就是我們糟糕的、令人尷尬的現實。
對照一下那些因為出走而弄得滿身骯髒的朋友吧:他們正幻想以肉身的折磨來抵禦精神的痛苦,並長久以來為自己蒼白的經歷和狹窄的視野而感到焦慮。他們崇尚苦行,無情地磨損自己。我對他們難以苟同,卻笑不出來。這個城市已經沒人理睬他們,他們自己專注地盯着這個不幸的世界。
就在這幫苦行僧當中,一個倔氣的傢伙與我發生了激烈的衝撞。
説實話,這個人令我充滿詫異又頗為好奇,但絕不想引為同調——我知道自己的辭職、我的東部之行與他們完全不同。我已經沒有了他們那一夥的熱烈和高蹈,只不過想找一個地方好好勞動。因為我發現自己置身的那一攤子不是勞動,而是死磨,是駭人的浪費。我已經受不了這些,四十歲了,生命不容浪擲。我不過是想讓自己活得更充實一些,不再做一些虛無荒謬的事情。比如説我更願意親手播種和收割,願意在院裏植起一株木槿,看着它從初夏開到秋末……那個傢伙十分刻薄,他對我的辛辣挖苦簡直隨口就來。他做得太過了,甚至在我與梅子一家鬧着彆扭時,給予了致命的中傷。他的花言巧語一度説服了梅子——像這樣一個讀書破萬卷的傢伙做到這一點並不難!他説:
“就有那麼一種人——這種人也許是這個時代的特產,也許已經流行了二百年——他們自視甚高卻又一事無成,把自己看得高人一等,一肚子埋怨,整天有説不完的厭惡和痛苦,就是不想和老婆好好過!他們的理由就是世界庸俗,誰都不能理解那份鴻鵠之志,骨子裏卻自私懶惰,還是膽小鬼!説白了他們也並不比天天譴責的對象好到哪裏去,也蠻能做些髒事,亂搞婦女……與一般人不同的是,他們的理由比別人多出一萬倍,幹了壞事還滿嘴是理!説到底這一套都是學來的,是潛移默化中形成的,是另一種概念化的生活對他們的傷害,是一種理念的順從者和實踐者:問題是他們從來不敢承認這一點。所以千萬不能聽任他們,別看有時候説得很玄,連自己都聽不明白……我和你男人,説白了都差不多,都是這樣的一羣傢伙!”
這番談話造成了嚴重後果,讓梅子深以為然。我事後想象她當時洗耳恭聽的樣子、瞪着那雙可愛的杏眼專注盯視對方的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而我作為她的丈夫,卻對自己東部的事業給不出一個像樣的理由,倒是越發難以説服她和她的一家。我的形象被那個傢伙進一步歪曲,他卻把自己擺在貶損的對象中,非但不能傷害自己,還顯示了深刻解剖的勇氣!剩下的答案就是:我才是一個偽君子,一個真正的壞蛋!
憑這個人的深度與知性,還有我們這一代共同經歷的痛苦、我們的際遇,他不難體味一個男人的選擇、這種行為的全部複雜性。可惜他並沒有這樣做。這種簡單和武斷傷害了我,也傷害了我們之間的關係。我面對這些辛辣的指控,一直在心裏據理力爭。我知道他故意混淆視聽,是成心要這樣乾的,只是不明白他的真正目的——為了討好梅子和她的一家嗎?似乎不必;為了進一步增加我的困厄、使我的生活愈加艱難?可這樣對他沒有任何好處。
時下的凱平就多少面臨了類似的困境:被追究被指責,日甚一日,而且還要深陷親人的圍剿之中。
3
我不知道凱平面前還有多少坎坷,他怎樣做才能坦然面對那雙眸子!我想對他説:時光是這樣短促又是這樣漫長,只要決定了就快些吧,千萬別再耽擱了……我多次想對他講述與梅子自相識到現在,我與她一家人的衝突、我所忍受的折磨、我們兩人所經歷的全部故事。未來的一切都沒有那麼簡單,這要等待一種感情慢慢陳舊下來,就像坐等一棵植物從生成到衰老,它的整個過程。你也許會發現,有些東西從一開始就沒有生成,所以也不可能長大,它甚至還不是一株忍受摧折的幼芽。彼此懷疑、質詢,讓兩人之間徒生煩惱。我甚至要告訴你,將來會有許多東西使人不堪忍受。我現在只想説,再一次説:我們所熱烈期望的什麼也許並沒有生成,從一開始就沒有生成。我們將要面臨的,極可能比預想的這一切還要艱難十倍。
凱平,作為一個過來人,我想告訴你,所謂的“愛”包含了多少冷峻而複雜的內容。當歲月將人一層層剝蝕,彼此裸露出內質,巨大的差異就會驚人地顯現出來。比如我,也許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喪失了希望的人——到現在才明白,我這種人是不應該將對方拖入這份生活的,這有時真的像是一種折磨,是敷衍……是無窮的遺憾。
想到這裏我會覺得虧欠她很多。我會永遠為此而責備自己。我和梅子是完全不同的人,她的熱烈和純真,平實和質樸,反而讓我覺得可望而不可即。我在漫長的苦難的生存中已經變成了另一種人,許多時候陷入莫名的焦慮和緊張之中。我只想走出這種恐懼,陌生的恐懼。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離開。她屬於這座城市,我卻絲毫也感受不到這裏的温熱,最後也沒有得到它的收留。我待下去只能忍受無邊的煎熬——我實在是捱不下去了。
我從十幾歲的時候就想過了死亡這檔子事。我差不多沒有童年和少年。我至今沒有發現一雙與我相似的眼睛:沒有持久的熱情,沒有如水的瞳仁。我有過愛,有過引人回憶的一個個時刻;可是我發現它們終結的原因全都一樣——從心底泛出一股深長的冷漠,這冷漠銷蝕了它。愛是需要熱情的。而我是一個過早耗掉了熱情的人。我如果早一點明白這個,就不會如此嚴重地拖累另一個人了。可惜這是慢慢才發現的。我一開始就對她説,我們需要來一次總結了,儘可能心平氣和地從頭説起,不妨像老年人那樣娓娓道來——好像我的全部生活已經過完了似的,身上疤痕累累,稍一觸碰即要嘩嘩流血。我已經走到了最後的時刻——我是指自己那份極有意義的、真實而有情的生命。
我首先想把自己弄明白,同時也把周圍弄個明白。我們誤解這個世界,首先就是從誤解自己開始的。我們應該有勇氣回到真實上來,有勇氣面對無情的深入的分析。比如説我經歷了很多之後,人到中年的身心究竟積累了更多的善還是惡?還有你,在多大程度上繼承了自己家族的觀念?你願意承認你的父輩佩戴的是一枚殘破的徽章?是的,事到如今,我真正相信的東西已經很少,因為經驗裏沒有它們,儘管我有自己始終堅信不移的東西。我總想弄明白與身前身後無數生命緊密相連的那一切……就是這些讓我煩膩,讓朋友們煩膩,讓這座城市煩膩。扼殺的時刻就要到來,我要趕在這之前快快逃離,一路揹負着你的温柔和憐惜……而所有這一切,最初都是沒有想過的。
這不是一個收留孤兒的時代,我又那麼自尊。我一旦察覺了危機就要離去,就要走開——它不屬於我,既沒法兒讓我親近,又沒法兒讓我跟隨。我的心冰冷冰冷。
我走開了,辛苦多年卻沒有積下多少金錢,沒有成為一個富翁。而這個時代是以錢畫線的——我沒有錢,所以我將被人鄙視,進而還要成為一些人的敵人。對此我已經做好了準備。
我在旅途上、在深夜裏,有着無盡的追溯和思慮。我發現那些有恩於我、幫助過我和安慰過我的人,同樣有着不能放棄的偏見。我沒法兒放棄那麼多,放棄我的信守。説到他們,我發現他們也自覺不自覺地充當了毀滅這個世界的力量,是它們的組成部分,一直如此。是的,我要這樣説出來,並且不會輕易收回這無情的判斷。
我心中一直裝了一件愛到極點的寶物,它是我人生最後的一件寶物了,它讓我成為自己所從屬的那個家族的一員,它是讓生命最後一次燃燒的火種。朋友,我一定要告訴你,什麼才是我一生的寶物,我為什麼要像守護自己的生命一樣,不讓其喪失和熄滅。世界又一次顯示了它的不可救藥,它的荒誕、醜惡與無望,還有兇殘。有人説一切都有了結局,可是我不相信……
你也許面臨着與我相似的選擇。你也開始了,你將走進和走出。可是,你真的想過了如山的堆積——橫亙在面前的一切?
面對一個即將再次飛翔的朋友,凱平,我的一腔話語究竟從哪裏説起呢?
4
當我第二次來到凱平的孤屋時,馬上被他一雙歡樂的眼睛驚住了。真的,這雙眼睛很少如此快樂地燃燒過。他幾乎沒怎麼耽擱就直接告訴:“她來了,她毫不費力就找到了這兒!”
“她在哪裏?那你們為什麼還不快些離開呢?”
“不,不是馬上,還要準備——她要慢慢準備好……”
“慢慢”兩個字讓我稍稍猶疑了一下,但沒有多想。我發現這次暗中聚會已經讓他極為幸福和滿足了。這使我想到在橡樹路上的那個大宅中絕少這樣的機會。奇蹟一般,他的臉龐放出了光彩,又像一個年輕人那樣閃射着青春的光澤了。我心裏真是高興。我不是為了窺探隱私,而是為了有助於一個重大的判斷:他們之間走了多遠?誰知凱平就像猜透了我的心思,嗓子低下來,顯得十分羞澀:“我們這麼久了,只是擁抱……她連好好吻一下都不敢。這次她的膽子大了一點,這是從沒有過的……”
“讓我當一次教唆犯吧,夥計,你們早該在一起了。這兒多麼僻靜,天底下最甜蜜的新房都是簡陋的……”
凱平的臉馬上紅了。他口吃起來:“不會的,我不會她也不會……你不知道她是多麼……我們不會有一點逾越的,彼此雖然沒有發誓,可是……我第一次撫摸她的身體時……她哭了,我再也不敢莽撞……”
他咬着嘴唇,長長的睫毛像女孩一樣閃動。他的這種羞澀與年齡有點不符。我咕噥了一句:“你們真不像這個時代的人;可是你們真讓人羨慕啊……”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只顧説下去:“我們這次談得很多。我告訴她朋友在西部的那片農場有多大,她説我們真該有自己的一片農場啊,我説當然,那當然!我們要在農場裏勞動、生孩子、過自己的日子!我們除了幹活就是讀書——她只有一年就高中畢業了,來城裏後又一直堅持自學,現在已經有了相當高的鑑賞水平。我們會有一個大書房,裏面各種好書應有盡有!我們還要養奶牛、養羊——她多麼喜歡羊啊,她説在鄉下時,有時會花上很長時間和羊待在一起——還問:你真的好好看過一隻羊嗎?它真是善良極了也美極了!我對她説,我沒有面對面地、離得很近地看過一隻羊,但我能想象出來。我相信她的每一句話……”
我被這幸福的語調感染了。我完全沉浸在這種暢想之中。我並不認為這是無法實現的夢幻。但我卻沒有僅僅與他一起沉醉。自己的一片田園?農場?這談何容易啊……
“帆帆告訴我,她還記得父親在世時怎樣跟上他去田裏勞動、逮螞蚱——那是多麼大的一片玉米地啊,蟈蟈總是在裏面唱;還有,玉米地裏什麼都有,小貓、小兔子、小鵪鶉、小豬和狗……活兒忙完了就去海邊打魚,爸爸和人一起駕船出海,她就在岸上玩沙子,一抬頭看見海里的帆,立刻就跳起來喊啊……她説自己這一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有一大片地——她要把它蒔弄得像花園一樣!我説會的,我們一定會的!”
凱平由於高興和激動,眼睛裏閃動着若有若無的淚花。
我卻在想正在淪陷的東部——那裏也有我的田園之夢,可惜它正在破滅……我不願在這個時刻説到它,只是在心裏為他們祝福。
“我就在這裏等她,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