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隨着天氣越來越暖,渠邊上的草開始長高,灌木上的枝葉漸漸變大了。各種各樣的鳥兒都從遠處飛來。田野上可以看到蝴蝶、蜜蜂、奔跑的小兔,空中有了翱翔的鷹。地邊水溝的當心開始生出一些蓼科植物,節節草在渠岸上長了幾寸高,林下問荊長得特別茂盛。渠裏的流水早就斷了,只有很少幾灣水,裏面長着水蓼、長鬃蓼、小香蒲和長苞香蒲等。渠底有一層焦乾發黑的東西,原來是一些幹腐的浮葉眼子菜。可見以前這兒的水有多旺。酸模和窄葉澤瀉一塊兒鑽出地表,長得非常茁壯。渠岸上有柳棵、長成了灌木叢的健楊和小葉山毛柳等。地頭上的一株楊樹大約有二十多米高,灰褐的樹皮在春天裏變得簇新,貼近了似能感到微微的脈動。
慶連説,這兒每到五六月份就開滿了各種各樣的花兒,比如説金針菜,一口氣就可以採上一笸籮。如果有了更好看的花,他就把它移到盆裏……他一邊講一邊低頭在田邊尋找,後來指着剛生出不久的草葉給我看。原來那是一株吉祥草。
鄰近的土地開始出現了三三兩兩耕作的人。慶連説:“這還是好一點的村子呢。再往北,離煤礦近一點的,那裏的人差不多都不種地了。”
“給煤礦打工嗎?”
“去做裝卸工,乾點零活,總比捲起鋪蓋往別處去強吧……”
“賺得錢多嗎?”
“多不了,因為煤場讓一個叫‘老水蛇’的包下了。他是個大户,養了十幾輛汽車。當地人沒有不怕他的,礦上的頭兒是他最好的朋友。光是拉煤掙不了那麼多錢,靠的就是這個煤場……”
我聽不明白。慶連説:“周圍一個大礦和兩個小礦的煤炭,有一多半都要經他的手倒一下。他先是在四周買了一大片地,把那些煤拉到自己地裏,再讓買主從那兒往外運。再後來他乾脆把剛出井的煤直接買下來,然後再轉手賣出去。”
這事兒聽起來有點聳人聽聞,“這不等於公開搶劫嗎?”
“就算是吧,那又怎樣?上面整頓了,可‘老水蛇’的勢力越整頓越大……後來不光是煤炭,連煤場的裝卸工都要歸‘老水蛇’管。現在我們都是給‘老水蛇’幹活兒。”
“你認識‘老水蛇’嗎?”
“誰不認識他?不過他不認識我們,我們是來打工的。”
“那兒工錢高吧?”
“那要看裝卸多少噸了。一天下來,人累得快散架了才能掙上幾十塊錢。‘老水蛇’刁得厲害,誰也別想從他手裏討到便宜。他現在錢多得用麻袋裝了,還是捨不得多扔一分。除了煤場,他又在城邊買了大塊地皮,蓋起一幢幢樓往外賣……”
“那是房地產。”
“村裏人都説,用不了幾年,‘老水蛇’手裏就拄上‘龍頭拐’了!”
“拄這樣的拐幹什麼?”
慶連瞧着我,我這才發現,他用力看人時一隻眼睛稍微有點斜:“拄了這種拐,打死人就不用償命了!”
2
幾天之後,田裏的活兒做完了,慶連要回裝卸隊去了。
他把我一個人撇在家裏,有時好多天才回來一次。我老待在屋裏悶得慌,後來就提出和慶連一塊兒到裝卸隊去。
老媽媽臉一沉:“那你可受不了!”
“慶連能我就能。”
老人拗不過我,慶連則喜歡拉上我做伴兒。就這樣,我跟慶連到十幾裏之外的那個煤場去了。
裝卸隊住在煤場旁邊一個簡易的工棚裏,那兒有一溜大通鋪。晚上離家近的走了,有的再近也不願回去,因為已經累得走不動了,一個個扔下鍬就躺下,樣子很像挖煤的工人,滿臉都是烏黑的煤屑。每個人穿的衣服都單薄極了,從煤場下來時要趕緊披上厚厚的棉襖。上煤場時每個人都要扎腿,胳膊袖口那兒也要用麻繩捆住,這樣幹活才利索,風吹起的煤屑也竄不進衣服裏。他們全是黑臉,一笑牙齒雪白,眼白也顯得很大。
慶連只讓我陪陪他,給他打打下手,但我堅持要自己做。最後慶連只得領我到一個工頭那兒登了記,然後領來一把大大的鐵鍬。
由於車少人多,所以只要有一輛車進了煤場,立刻就有人跑過去搶。場上有一個戴袖章的賊眉鼠眼的人,他不停地呵斥那些奔跑的裝卸工——車停得不是地方,裝卸工站錯了位,都要挨一頓怒斥。
有一次我親眼看到監工的把一個瘦瘦的、看樣子頂多十六七歲的小裝卸工猛地扯倒,腮部給碰在了尖煤稜上,嘴角立刻滲出了血……小夥子爬起來,把流血的嘴巴擦一擦,顧不得看打他的人一眼,趕緊去搶另一輛車了。
我覺得這種爭搶太危險了。慶連在煤場上小聲告訴我:“你什麼也不要理會,只管搶自己的車。你只要往車斗裏揚上幾鍬,那麼這輛車就歸你裝了!”
我照他的法子做,可是有好幾次我搶先把煤揚到了車斗裏,旁邊的一個人緊接着也揚進去了。他罵罵咧咧,甚至威嚇説要揍人,結果只能讓給他。這樣爭搶一天也只能裝上兩三輛車,那種緊張疲勞簡直不可想象……即便這樣,我仍然想看一看那個“老水蛇”。
“你看不到的,”慶連告訴,“他輕易不到煤場來,要來都是上急的事兒。”
中午的飯菜簡單到了極點:發黑的饅頭,一碗菜湯,上面漂了幾塊白肉。慶連粗粗的手指夾了四個大黑饅頭走過來,我一開始以為還有自己的一份,後來才知道那是他一個人吃的。這裏所有人飯量都大得驚人,連我也比平常多吃了一倍的饅頭。中午歇息一會兒下午接上幹,於是又開始了另一場拼爭。
幾天下來我終於學得刁鑽起來:沒車時也不到工棚裏休息,只在煤嶺旁邊蹲着——只要有車的轟鳴聲,我就變得像貓一樣機警,伸長了脖子,兩腳用力蹬地。這樣只要那輛車剛剛減速,我就能猛地躥起,搶先揚上一鍬煤。我最怕的是一個高顴骨黃臉皮的三角眼,這人大約有五十多歲,身上滿是筋疙瘩,一看就知道這種活做久了。這天我剛佔下一輛車,他硬是來搶。沒有辦法,我説:“那好,我們倆合裝這輛吧!”
“你這個臭狗,還想跟我分一碗飯?”
我忍着,一聲不吭。但我沒有走開,繼續往車斗裏剷煤。
高顴骨幹脆把手裏的鍬猛地摔了,走過來,一把抓住我的鍬。
我鼓了鼓勁兒,死死攥住那把鍬。
他“嗷”地一叫,身子往上一鑽,兩手鐵硬地按住我。這傢伙的兩條胳膊可真有力,但我的腿緊抵地面,他沒有把我推倒。我瞅空兒用膝蓋狠撞他的小腹,他叫着咬我的膀子。正這時候旁邊“呀呀”喊了幾聲,是撲過來的慶連。他扯住了這傢伙的腿,用力一拽,讓其跌在地上。慶連迅速用膝蓋頂住他的肋部。這傢伙哼幾聲,算是告饒,一邊看着我一邊蔫蔫地蹭到一旁的高處——突然猛地搬起一塊大大的煤矸石,迎着我的頭就砸下來……
謝天謝地,幸虧我躲過去了。煤矸石砸在旁邊的鍬上破碎了,發出了“轟”的一聲。
那傢伙扔過了煤矸石又操起了鐵鍬,慶連也迅速端起了一把鐵鍬。兩人對峙了一會兒,慶連説了一句:“你算了吧。”
那個傢伙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走開了。
接下去我再也沒有力氣幹活了。
晚上的大通鋪很寬綽,因為總有人趕回家睡覺。一天干下來,躺在那兒一動也不願動。旁邊總有人圍在一個大燈泡下打撲克,一開始以為是隨便玩玩,後來才發覺他們個個緊張,一聲不吭。
慶連小聲告訴:“他們在賭錢。有時一個晚上就能輸掉一兩千,贏家一夜要贏到一萬多。”他指着頭頂有禿斑的五十多歲的一個胖子:“看見他了吧?”
其實我一直盯着他,因為我發現他並不是裝卸隊的人。
“這是附近村子裏的一個賭王。看他旁邊那瘦子,還有那個小孩,都是他帶來的。裝卸隊裏沒人願賭,不過一圍上他的圈子就得幹,要不就別想待在這兒了……這人給‘老水蛇’手下的人上過貢。”
“‘老水蛇’也要從他這兒拿錢嗎?”
“‘老水蛇’才看不上他那幾個錢。是他手下人,比如裝卸隊的那些‘監工’。”
慶連是怎麼逃過這一關的?我問他,他説:“剛開始他們拉我幹,我説不認字兒。賭王打了我一個嘴巴,説‘四五六不識的東西’!我忍了,知道手一沾上紙牌兒就壞了,紙牌兒比烙鐵還燙人……賭王不光在這個工棚裏開了場子,礦工宿舍那裏也開。他兩邊都要去。”
這邊是叭叭的甩牌聲,睡覺的人卻能發出震耳的鼾聲。
慶連把聲音壓得很低:“這些人是從很遠的南山裏來的——他們在這兒一個個都膽小怕事,因為不是當地人,別人更要欺負他們。他們和大夥一塊兒幹活,拿走的錢只有我們的一半。除了輸錢,還要交‘保護費’,要有當地人護着才能在這兒幹活……”慶連正説着突然煞住了話頭。原來門口進來一個戴袖章的人,就像白天在煤場看到的那些監工一樣。這人腰上掛了一個高壓電棒,還有一個對講機。我開始還以為他是礦山保衞部門的人,慶連説他們都是“老水蛇”的手下人,身上的各種裝備都是公司配的。“現在‘老水蛇’成立了‘煤炭銷售總公司’,大家背後都叫他‘掌櫃的’、‘老闆’、‘老大’……”
3
在煤場上一天下來,汗一干,全身上下的黑煤屑緊粘在身上,簡直沒法兒忍受。站着、蹲着、躺着,都有一層東西緊裹在身上,像長了鐵鱗。
這些年我已經改掉了每天必須洗澡的毛病,可以帶着一身泥汗睡覺,第二天照舊生氣勃勃趕路。可是像眼下這樣實在受不住,即便夜裏能夠睡熟,可一旦醒來身上就難受得再也合不上眼。天有點冷,不能用涼水沖洗,而且要洗就得到工棚外面,鑽到黑影裏找個沒人的地方。天太冷了,如果是夏天,一切也就簡單得多了。
我打聽有沒有洗澡的地方,旁邊人看着我,笑眯眯不搭茬兒。
後來他們見我問來問去,就説:“你自己找唄,晚上,煤場前邊,順着那條大路往南走再往東一拐,有賣東西的,賣零食的,剃頭的耍把戲的,什麼沒有……自己找去唄!”
“礦上那個大澡堂可不可以洗?”
他們搖頭:“那可不行,那是礦工專用,你身上沒有挖煤的牌兒,進得去嗎?”
晚飯之後我就順着公路往南走去。夜晚車輛少,反倒比白天熱鬧。一個個電燈就掛在路旁的榆樹上。沿路已經支起了飯攤兒,而且還有書攤,賣什麼的都有。油炸果子、烤羊肉串、冰糖葫蘆、爆米花、烤豬肉,我還看到了賣“肉盒”的,心裏立刻一熱:這是我出生地那兒有名的一種美食。我忍不住買了一個,一吃才知道上當了。它有點發酸,好像是用一種陌生的肉做成的。我問這是什麼肉做的?
“還能是什麼肉?不會是老鼠肉就是了!”他一頓搶白。我趕緊走開了。
前面的一個書攤吸引我蹲下來。賣書的是一個小姑娘,長得瘦瘦的,眼睛很大,穿得很時髦:緊繃繃的牛仔褲,上衣是一件紅色的麪包服。奇怪的是這些書跟城裏的讀物幾乎一模一樣。圍在書攤前的還有幾個人,他們大半是礦工或裝卸工,用粗黑的手指拈着極其粗劣的紙頁,嘴裏念念有聲。多半雜誌都畫了*或*的男女,在幾個人手裏傳來傳去。一本雜誌的封面上畫了一個裸女,又從她的肩膀那兒爬下了一條巨大的蟒蛇,蟒蛇的頭部又消失在*……
往前走了一百多米,公路兩旁的情景大致相似。拐角的地方有人在開場子,那是一塊荒地,踩得平平的,站了幾十個人。原來那兒有一個外地來的雜耍藝人,領了一個小小的猴子,小猴子在他的皮鞭下驚慌失措地瞟着,不時做一個動作。小猴子旁邊還有個畸形女人,身個不到正常人的一半,看起來像一個大頭娃娃。如果只看背影還以為是五六歲的小姑娘,可是等她轉過臉來,馬上看到的是那雙成熟而悲哀的眼睛、眼睛四周密密的魚尾紋。她最少有三十多歲了。
“請看請看,各位看官,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人猴結婚,當場拜天地親嘴兒……各位看官,有錢幫個錢場,沒錢幫個人場,咱這就開始啦……”
藝人打着鑼,喊出一聲口令,抽響了鞭子。那個畸形女人發出一聲尖叫,用力挺起胸脯,伸長兩臂向那個更為瘦小的猴子深情注視,並一點點走過去。那小猴子四下看一看,一頭撲進了她的懷裏。接着他們就用力地擁抱。小猴子破敗不堪的屁股輕輕地顫抖,接着那個女人就吻起猴子來。我想這時的猴子如果不聽馴導,很容易就會把她的臉給撕壞……好在什麼意外也沒有發生,他們親吻了一會兒就一塊兒跪下,向着四周的人不停地磕頭。“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藝人打着鑼吆喝,不停地把鞭子揮響。
旁邊的人笑得亂跳,鼓掌。
“看官看官。”藝人提高了吆喝,接着把頭上的禮帽拋到空中,小猴子一躍把它抓住了。他打鑼,小猴子繞着圈子,捧着禮帽。我明白這是要錢。
“可憐可憐吧,可憐可憐這個孩子……”老者打着鑼喊着,“三歲死了爹媽,五歲嫁了個傻子,傻子冬天把她扔到冰窟窿裏凍,用腳踩,用木頭橛子捅她。我是她叔伯哥哥,救下她來……可憐可憐吧!還有這隻小猴子,花五百塊從南山買來……”
有人零零散散地往禮帽裏扔硬幣……
走開很遠,那猴子,那後背顯得過分寬大的畸形女人的模樣,都在我眼前閃動……在這個初春之夜,我走到了哪裏?我怎麼又是一個人在孤零零地趕路?噢,我現在出來是為了解決一個非常迫切的問題:洗去一身的骯髒。
“老鄉,有洗澡的地方嗎?”
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從嘴裏抽出一尺多長的煙鍋,往右擺了一下:“看見那個白灰牆了嗎?去吧,洗一洗能舒服死你。”
我不在意他的惡口,一直地走過去。小路順着公路一側的下坡滑下去,一直到下陷廢棄的莊稼地裏才打住;莊稼地原是水窪,蒲葦長得旺盛,這會兒硬是用一些煤矸石給填上了。這樣白灰房子就像蓋在一個小島上似的。小小的房子外面有一個很大的鐵爐子燒水,冒出的爐煙和小房子縫隙裏噴出的蒸汽攪到了一塊兒。這兒的確有一個浴室:小房子很窄,但是很長,進去只有一個門,靠門是一個小櫃枱。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坐在櫃枱後面,穿金戴銀,抹了口紅,耳朵上還戴了翡翠綠耳環。旁邊是兩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一律留了小鬍子,燙髮,揣着手站在那兒。
女人腕上的鐲子噹啷啷響,叫着:“來客了來客了,”把拴了麻繩、一頭紅一頭藍的竹牌在手上繞來繞去,端量着我問:
“洗大澡還是洗小澡?”
她見我聽不明白,就解釋:“洗大澡就是去公用大池子裏洗,洗小澡就是在小間裏自己洗。你一個人來,我琢磨是……”
“有淋浴嗎?”我想還是淋浴衞生一些。
“木(沒)有。”
我説:“那就洗大澡吧……”一句出口又有點後悔,因為我擔心這樣簡陋的澡堂裏,池水恐怕不會按時更換。於是我趕忙更正:“不,我洗‘小澡’吧!”
“那才好。”她收了三塊錢。
我領了竹牌,跨進第二道門裏。那兒有一個濃妝豔抹的二十多歲的姑娘,穿的衣服極其單薄。她走路使勁扭動,開口酸溜溜的,京腔裏還摻進了外地土語。開始我怎麼也聽不懂,後來才明白她讓我脱下衣服,要把衣服存在這兒;還問我有沒有貴重東西,她這裏都可以代存。我堅持要到洗澡間*服,她就不無嚴厲地説:
“你還是把這套脱了吧!”
結果我只穿着一個短褲和汗衫,走到了被指定的小間裏去。這兒透風漏氣,簡陋得不能再簡陋,頂多只有五六平方米,除了一個木製的大澡盆之外,旁邊硬是塞下了一張窄窄的小牀。木盆旁邊放着兩個大桶,一桶涼一桶熱。那桶熱水蒸汽噗噗湧出,瀰漫了整個屋子。如果蹲在那個熱水桶旁邊,不一會兒就出一身熱汗,倒也讓人愜意。
我脱了短褲,這才發現那個小門沒法從裏面插上。小間是用秫秸抹了泥巴隔開的,隔壁卻沒有聲音。看來“洗小澡”的人不多。我開始把涼水和熱水摻得正好,然後搓洗起來。只一會兒木盆裏的水就像墨汁染過一樣。真舒坦哪!洗了頭髮,一點點讓身上的煤屑全部脱落。我嫌這水還有點涼,又加了一瓢熱水,最後才戀戀不捨地把那盆黑水倒掉。
我正舒服地坐在木盆裏,突然小門被砰一下打開了。
那個姑娘神情木木地走進來,看看那兩個水桶:“噢,熱水還有。沒了你喊。”
她四下端量着,好像很不滿意地走出去。我把小門重重地關上。
4
我正想草草地洗一下離開,誰知還沒容爬出木盆,門又打開了。又是那個姑娘。這次她把臉從門縫裏探進,盯着我問:“不要搓澡的嗎?”
我憤憤甩下一句:“不要!”
門關上後,我趕忙揩乾了身子,然後穿上了僅有的一點衣服。正要出門,那個姑娘索性推門進來了:“喲,穿好了嗎?”
我沒有理她,徑自往外走去,那姑娘卻擋住了門:“這就走了?還沒按摩呢!”
“我不需要,我洗過了就行……”
“那可不行,”她嘻着臉,“我們這兒都是一整套的,要‘洗小澡’就得按摩。我要不給你按舒服,就得給老闆辭退了,砸了飯碗。你還是讓俺吃碗囫圇飯吧。躺!”
我側身到小門旁推了一下,竟然打不開了。活見鬼。
我踢了幾下門,叫外邊的人開門。這樣折騰了一刻,門終於砰一聲打開。
我在櫃枱旁看到的那兩個年輕人出現了。那個姑娘一見他們就扭動起來,擦鼻子抹眼的,做出一副無比羞澀的樣子。兩個年輕人抱着肩膀走過去,問她:
“又遇到不地道的傢伙了嗎?”
“嗯,咱給摸了……”她吞吞吐吐。
兩個男人哈哈笑,推搡着把我弄到櫃枱那兒。後面那個姑娘把我脱下來的衣服緊緊摟在胸前,跟過來。
披金戴銀的那個女人問我:“公了還是私了?”
這一套把戲太拙劣了。我冷笑着,沒有理她。
女人看看兩個男人:“把他扔到水泡子裏去吧。”
兩個男人應聲就把我往外拖去。這時候那個姑娘在後面替我求情:“媽,算了吧,都是吃五穀雜糧的,誰能沒有這些毛病?我看叫他賠咱幾個得了……”
“要是錢不夠呢?”一個男人問。
姑娘大聲説:“夠了,我數過,有一百二十多塊哩!”
她説着把搜到的髒裏髒氣的幾張紙幣緊握手中,然後把衣服摔給了我……
外邊的風好清好冷,我貪婪地吸了一口。我不願再從這條窄窄的公路走回工棚,就下了馬路,斜穿過那片下陷地。一叢一叢的蒲葦和灌木太難走了,一路磕磕絆絆地往前……天真黑啊,野物們被驚嚇起來,嘎嘎叫着躥跑。一百多米外就是馬路拐彎處,那裏閃着燈火,一片嘈雜。鑼聲還在敲打,一個粗嗓門男人正一聲聲叫喊:“一拜天地!二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