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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的兄弟!你如此懊喪、悲傷和無助……我除了焦慮和難過,更多的只是袖手旁觀,是無濟於事的急躁。有時候我甚至不知該怎麼安撫和勸慰,像你一樣慌促,一籌莫展。不過從頭想一想,事情發展到了時下這一步,似乎並不特別令人吃驚。如果早一點着手做點什麼呢?如果那時能夠當機立斷呢?也許這一切在半年以前就露出了端倪,那會兒要阻止大半還來得及——可惜當時誰都沒有把事情看得多麼嚴重,無論是他還是家人朋友,凡事只往好處想,心裏的那絲不安和疑慮輕輕地就滑過去了——於是就有了今天,有了這個可怕的結局。它真的並不突兀。
慶連是我在平原的這些年裏所遇到的最好的夥伴,時至今日,我們倆可以説是情同手足。那還是三年前,當時的我正處於多麼困窘的一個時期!我孤獨寂寥無助,一個人在平原上游來蕩去,像一枚等待落土的飄零之籽……我們就是在那段特殊的日子裏結識的。後來我曾不止一次長住在他的家裏。那是村子西頭的一處青瓦平房,有一個稍稍開闊的院落,一圈泥牆上披着發白的海草——每當西沉的太陽照亮了院內一片茂盛的菊芋花時,這兒顯得那麼安謐和可愛。慶連的父親早逝,這兒只有他們母子倆。我和他們相處得那麼融洽,他們也很快把我當成了這個家庭中的一員。在長達一年多的時間裏,這兒任由我進進出出,它真的成了我平原上的家,有時出一次遠門,也總是惦記着很快返回。那些日子我就是這樣度過的,有多少時間,我在菊芋花下徘徊、沉思,讓心上的傷口得以慢慢癒合……
説起來這算是一個機緣,它讓我有機會親眼目睹了兩年前小院裏降臨的一件大喜事:慶連有了一個叫“荷荷”的未婚妻。我第一眼見到荷荷的時候,一聲驚歎差點脱口而出——多美啊,美得出乎預料,美得讓人措手不及,她往那兒一站,任何人都無法泰然自若地與之對視和交談……我作為一個閲歷深長的中年人、一位大出她和慶連近二十歲的兄長,竟然在初識的瞬間有些恍然踟躕、一種在強光下不得不稍稍迴避的慌促感。
實在説,這就是第一次見到荷荷的情形。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她是方圓幾十裏都有名的一個漂亮姑娘,幸運的慶連原來摘回了一朵名副其實的平原之花!
“這就是命啊,命裏該着他們一起。”慶連母親一天到晚喜氣洋洋,兩手合在胸前一遍遍説着。
温厚的慶連長了一對黑亮的眼睛,從此這雙眼睛總是溢滿了幸福,整個人都陷在了沉醉裏。我漸漸從慶連這雙眼睛中看到了荷荷的影子——我相信一個民間的説法:夫妻命定的秘密都藏在了對方的瞳仁裏。真的,他們倆不知哪兒長得有點相像,越看越像。
不久就是荷荷與村裏的一批姑娘被一個大公司招工,走前慶連母親提出要辦喜事,可荷荷家裏人説:女兒還小,要等一等。
一年半之後,荷荷由她的本家哥哥陪伴着來到了慶連家。荷荷稍稍胖了一點,神情有些恍惚。本家哥哥説:“她是在外面想慶連哪!這麼年輕硬是把他們分開,要命啊!”
後來慶連告訴我:從荷荷一進門他就看出來了,人顯然是病了,總是出神、出神,兩眼發直……他這樣説過也就説過了,好像並未引起更多的重視。之後我因事回城待了兩個月,回來後再次見到慶連不禁大吃一驚:兩眼血絲,神色凝重,整個人枯瘦了一圈,大大地憔悴了……原來這段時間荷荷的病時好時壞,他已經暗暗將其送了幾次林泉——那是東部平原上有名的一家精神病院,一般來説只要不是患了重症是不會往那兒送的。出院後的荷荷變得一會兒沉默一會兒亢奮,要麼半天不吱一聲,要麼話多得不得了,一直説得口泛白沫還不願停歇。她説得最多的是一隻大鳥:“那隻大鳥把我抱走了,馱在背上飛啊飛啊。它的窩裏全是掉的翎子,它用翅膀夾住我……我給憋得喘不上氣來。後來大鳥呼呼飛走了,又馱回來一些姊妹。她們都嚇死了,哇哇叫。我有時半夜就給大鳥叼起來了,忽悠忽悠鑽進雲彩裏……”
我當面聽到荷荷講述大鳥的故事,是她第三次從林泉歸來的那個秋天。我驚異於一個少女不到兩年的時間發生的巨大變化:體重較前至少增加了十公斤,雖然仍然算不上多麼臃腫,但先前那樣的苗條伶俐卻不見了;像水一樣清脆的聲音也不見了。搽了那麼多的化妝品,而以前她幾乎是不施脂粉的。不過一張臉還是那麼明媚,稍稍不同的是,這雙眉目如此舒放,眸子閃閃爍爍,渾身上下吐放着一種逼人的美豔。慶連母親淚水隱在眼中,時不時地握住她的手拍打着撫摸着:“孩子,你城裏大哥在這兒,他走南闖北見過的事兒可多呢,你問問他就知道了,天底下哪有那樣的大鳥啊!好孩兒你不過是做了個噩夢,你只要忘掉那個夢就好了……”荷荷有些不高興地盯住老人:“不嘛,真的就是大鳥,真的嘛。它身上的味兒就像雞,腋窩裏還有雞糞的臭味兒呢。它馱上我飛的時候,我嚇得緊趴在它背上,這就能聞到它腋窩的味兒……一會兒就飛到它的大窩裏了。有時它使勁咬住我的後脖頸——就像公雞那會兒要死死咬住母雞一模一樣,它在上緊着幹那事兒……大鳥對付一羣抓來的姊妹,她們一開始往旁邊閃,嚇得吱哇亂叫,後來就像我一樣了,像一羣小雞一樣圍着它跟着它就是了。大鳥在它的大窩裏不穿衣服,那個東西成天耷拉着,也不害羞,就像海里的大蛤蜊伸出了長舌頭……可它一出了自己的窩,一見了人,就立馬閃化****形兒了,變得和真人一模一樣。只有我和幾個姊妹知道它是一隻大鳥變的。它和人一起喝酒,還會划拳呢,一夜夜拉呱兒也不知道倦……大鳥從海上飛過那會兒,黑咕隆咚的,咱低頭一看大浪翻滾着,嚇死人了……媽呀,轟轟響哩,大浪拍在崖上水沫能射起幾丈高……”
荷荷説這些的時候,慶連母親恨不得捂上她的嘴。慶連也難為情地看看我,然後去揪荷荷的衣襟。荷荷大大方方地推開慶連,只顧説下去:“大鳥有好幾只呢,它們結成幫兒來來去去。原來咱這海上住了這麼多大鳥兒,它們飛到人間來做事兒,有的還做了官呢,管着一大片地方。它們在自己窩裏和在岸上的模樣可不一樣,要不還不嚇死活人哪。其實熟了就知道了,大鳥只比人多了一副翅膀,其餘哪兒都一樣,吃飯睡覺喝酒,只忒願幹那事兒。我説過,它們就像公雞一樣……你們沒見過,我也只好拿雞作比方了。它們常常折騰得掉翎子,一根大翎子有幾丈長。大肚子,起飛離地的時候好費勁兒,不過力氣可真大啊。它忽閃幾翅子就把咱扇暈了,然後咱只得盡它折騰去了。就像大公雞一樣——這樣一説你們該聽明白了吧?一隻大公雞得有多少小母雞侍候它啊,就是這理兒呢。一些大鳥輪換着飛進窩裏,掉得翎子哪裏都是,一掉了翎子,屁股那兒的毛孔像針眼一樣粗。我就是不點燈,黑影里老遠也能聞出它們的味兒。我説過了,這就像雞身上的味兒差不多。大鳥怕我嫌棄,有時就往身上灑些香水……沒人知道它們是大鳥,這是秘密啊,媽啊,慶連啊,只有我們姊妹幾個知道大鳥閃化****形在海邊來來去去,它們做生意、當官,什麼都幹……平時誰也辨不出哪個是人哪個是鳥,只有下雨陰天的時候才行——那會兒它們身上就散發出一股雞窩裏才有的怪味兒……”
慶連母親抹着淚水,一下下拍打荷荷的手,偶爾轉臉看看我。老人求救般地看着我,大聲問:“他哥,你是經多見廣的人,你説説,這孩子是不是做了個噩夢啊?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大鳥啊?”我正沉浸在荷荷逼真的描述中,這會兒在慶連母親的追問中剛剛回過神來,連連説:
“沒有,哦——當然是沒有的。是啊,荷荷肯定是做了一個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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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慶連那兒回來我一直忐忑不安,甚至有點恍惚。我當然不會相信有什麼大鳥劫持少女的事情,更不信大鳥在海邊一帶興風作浪的怪事。但是荷荷在敍説中卻沒有一絲嬉戲的神情,而且細節如此逼真。我覺得這其中必有緣故。另外,我在想她的幻覺與虛妄,是否與海邊一帶自古以來廣為流傳的大鳥精靈有關?不錯,這裏類似大鳥的神奇故事數不勝數,多到可以連篇累牘講上幾天幾夜。但問題是這樣一個故事如此逼真和迫近,就發生在我的朋友身邊,發生在眼前,卻讓我不得不吸上幾口冷氣……我一瞬間想起了許多有關大鳥的記述:這些故事來自民間,也來自書上的記載。即便是正史中,關於這一帶海邊大鳥的神奇描述也俯拾皆是。有時聽多了看多了,會讓人覺得有點真假難辨,給人一種如真如幻的夢寐感。有的傳説和記述是十分細緻真實的,以至於時間地點俱在,讓人無法駁辯無法質疑。從民間傳説和神話源流的規律上考察,這當然與一個地方的自然環境有關,比如這片海邊平原瀕臨大海和眾多的河流水汊,古代沼澤濕地極多,再加上近海分佈着一些大大小小的島嶼,各種水鳥飛禽多到了目不暇接的地步。人們自古以來的生活與各種鳥類的關係極為密切,一代代下來,與大鳥有關的傳聞也就不勝枚舉了。
“北海有條魚,名字叫鯤,它的身體很大,不知有幾千里長,忽然間就變成了一隻鳥,名字叫鵬,身體更大,它的背不知有幾千平方里寬,奮力高飛,翅膀就像天邊垂下來的一大片雲彩……”這段有名的話出自莊周。他的大鳥的故事登峯造極之處不僅在於鳥的大,而且飛得也着實太遠了,出發地在寸草不生的北極以北,一飛則憑藉着巨大的旋風升向九萬里的高空,穿過雲層,揹負青天,一口氣從北極飛向南極……可見這隻大鳥何等了得,氣魄和力量非我們可以想象。這樣的大鳥如果要做點什麼壞事,人間肯定是難以管束的。那麼比它再小一些的大鳥呢?那一定多得很,它們雖然不會動輒飛向北極南極,但在近海島嶼和沿海城鎮村莊來來往往是絕對不成問題的。大鳥比起人來,一個顯著的優勢是會飛,可以一瞬間升上高空,飄逝到邈邈遠方,來去自由。所以,自古以來就存在着人對鳥的崇拜和模仿。
史書上記載的古代近海國家的官員都要以鳥來命名:魚鷹和鷂鷹分別是管軍事和法律的官;掌管春分秋分夏至冬至立春立夏的官,分別要以鳳鳥、燕子、杜鵑、鵪鶉和錦雞來命名。這些國家還以大鳥作為自己的圖騰。在許多人看來,一個大的氏族其實就是一個龐大的鳥羣,他們與鳥有着不可分割的緊密關係。人即鳥,鳥即人——人和鳥如果互相換形以至於換靈,不但不是一件丟人的事,反而令人豔羨。所以説鳥屬於某個人的來世或前世,這一點都不奇怪。海邊上的人最熟悉的一種説法就是:有的人將死之時,常常會聽到空中有大鳥飛過的扇動翅膀的聲音。這個説法從未受到懷疑,它的意思是説,這個人的前世是一隻大鳥,他的魂魄即將離去之時,又還原成一隻鳥兒飛去了。海邊上罵一個品行不端的人,最常用的一個説法就是:“不是一個好鳥!”可見這裏也將其界定為鳥。果真如此,在海邊平原一帶,沒有什麼比鳥與人的關係再接近的了,以至於在生活中常常將二者互為替代。這是在漫長的人類生存的歷史中,由無數的經驗形成的一個共識。至於説多少人與鳥發生了聯繫、有過怎樣的交往、生成了什麼故事、有益還是有害、是榮耀還是醜聞,這倒也花花黧黧,不一而足。
周圍村子裏至今還可以看到長了一雙鷹眼的人,人們背後就説他是鷹的後代,至少在他的祖輩裏有鷹的血液——這不僅不是醜聞,而且還是榮光。因為作為久遠的先祖,其父系或母系與一隻雄鷹發生了肉體關係,那必定是因為非同一般的能力和意志。那當然不會是一般的鷹,無論是體量或心智,都必定有與人類一較高下的本錢。這樣的鷹首先是有幻化****形的大能,它要以人的姿態與一女子或男子接觸,而後才是卿卿我我的愛情,才能孕育出下一代。可想而知,如果它不能幻化為人形,縱然有再大的神力,渾身上下毛疵疵的也無法與人親熱啊!親熱尚且不能,又遑論生出下一代呢?的確,一個村子裏真的不乏模樣像鳥的人:除了鷹眼,還有老鷹鼻子、鸚鵡嘴、貓頭臉、禿鷲脖子……就在前幾年,有一户人家還生了這樣一個孩子:剛剛兩歲,額頂就長出了羽狀毛髮,於是村裏人就判定他祖上一定有大鳥血統,説白了這不過是一種返祖現象。
近年類似的傳聞鋭減,完全可能是因為人煙越來越密,大鳥的棲息地遭到了破壞,一隻大鳥可以落腳的地方越來越少了,所以人與它們過往的條件也就受到了限制,於是關於大鳥的各種故事也就稀少罕見了。但這絲毫也無損於鳥類與人類關係親密這樣的事實。這種情況也許是暫時的。既然它們與人的關係是極為古老的一個傳統,那就遲早還會繼續下去——它們與人糾纏不清的故事説不定在某個早晨就會呼啦一下冒出來。
最近的一個例子,就是那個看魚鋪的老頭所講述的親身經歷了。那個村子就離我的出生地不遠,就在海邊。因為冬天魚事暫停,所以打魚的鋪子就要留下一個老人看守,喚作“鋪老”。他們一般都是孤身老人或願意獨處的人,反正一定上了年紀。鋪老一個人在鋪子裏吃魚喝酒,雖然滿身自在,但孤獨寂寞也在所難免。他們仍然喜歡客人。如果長達一個冬天都沒有誰光顧他的鋪子,那也夠他受的。但這樣的情形絕不是沒有。因為極惡劣的天氣,大雪封灘時茫茫雪野上連個兔子都看不見,又怎麼會有人呢?那些遠途跋涉的獵人、趕海的人,全都銷聲匿跡了。這時候老人沒有辦法,也只能不停地喝酒,半醒半醉地打發日子。他們變着法兒改善生活,用盡心思做出一些奇怪的海邊菜餚,把平時悶在瓷壇裏的吃物全都搬弄出來。
就是這樣的一位老人、在這樣的日子裏,有一天突然迎來了一個和他一樣老的老人。這個老人踏着厚厚的積雪而來,手裏攜着一條長長的魚——鋪老一看是條深水魚,而且是剛捕的,歡喜中又有些怪異:這樣的天氣裏海上沒有一條船,你怎麼就會拿來這樣的大魚呢?不管怎樣,大雪天裏能吃上這樣的深水大魚,真是一件美事!這樣的大魚已經有多半年沒有吃了!來的老人説是趕海的,這讓鋪老心生敬意:老天爺,天底下還有這樣生猛的老頭子,好樣的!他馬上將魚收拾一下燉在鍋裏,然後搬出了一罈好酒。兩個人於是有了一場好喝,可惜對方是個熱情有餘酒量不足的人,只喝了兩碗就醉倒了。他躺在鋪子裏呼呼大睡,睡着睡着兩隻胳膊扇動起來,扇了一會兒鋪子裏的風就大了——鋪老嫌他扇得爐子火星四濺,剛要阻止,一抬眼愣住了:扇動不停的是兩隻老大的翅膀!再看這個傢伙,分明是一隻大鳥,身子有鹿那麼大,兩隻長腿細細的有三尺長……鋪老嚇得一聲不吭,手都抖了。人見了鳥就想逮住它,這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衝動。他鎮定之後,揪起了旁邊的一塊漁網,想用它將這隻鳥罩住,這樣它就逃不脱了。可是他剛把網扯開心裏又活動起來:它能幻化****形兒,可見不是一般的大鳥,是鳥仙呢,我怎麼敢隨便捉它?再就是做人得講信譽,人家大冷天裏送我一條這麼好的大魚,我怎麼能這樣幹呢?
鋪老目不轉睛地看着它酣睡,直到它醒來。那時它又是一個老人的形貌了,打着哈欠坐起來,連連説自己酒量太小。為了給對方醒酒,鋪老搬出了自制的桑葉茶,兩個人又喝起來。鋪老故意忍住了,問他一些海上事情——他料定這隻大鳥是從海島上飛來的,一定知道不少海上奇事。對方捋捋嘴巴説起來,果然全是一些聞所未聞的故事。鋪老故意問:大海深處肯定有些島子吧,那上面有些什麼?老人説:有些野貓、狸子;當然了,主要是鳥類。鋪老“嗯嗯”着,問:最大的鳥有多大?它們的壽命多長?老人説:多麼大的都有——比人大的也有;至於壽命嘛,老人説那也不一樣,有的只活幾十年,有的就長了,三五百年的也常見哩。鋪老不再吭聲。這樣一會兒,那老人突然擦起了眼睛。鋪老驚住了:“你這又是咋了?”老人嘆着氣,點頭説:
“不瞞你老,我來這一片海邊轉悠了幾回,是因為想起了幾個村裏老友啊!我離開得日子太久了,也不知這些人過得怎麼樣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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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那個老人就不停地擦眼睛,一邊對鋪老講着他的思念:“我想啊,年紀越大越想這些老友,有時見不着,就在海邊上溜達……”鋪老忍不住問起這些人的名字,老人咳一聲,翻翻一雙鳥眼:“樂兒媽媽,小若若,小蘭——是她們哩!唉……”鋪老一聽傻了眼,因為這些人當中除了叫小若若的八十多歲了以外,其餘的早就過世了,這些人如果活着,少説也有一百歲了!他一驚,大聲問道:“你和她們是朋友?”“就是啊,我知道這幾個都不在了。要不説想她們嘛。唉,人這一輩子啊,説沒就沒了,俗話説天底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鋪老低頭吭吭幾聲,説:“老哥,咱説一句不當説的話吧,你年輕時候也不是個老實人哪,來咱村裏勾連下這麼多娘們兒。”老人咬着嘴唇:“那時候年輕嘛,一時不見她們心裏焦苦,有時一夜不睡,越過海來找她們,天亮前再返回海那邊;還有時和她們一起越海……咳咳,你看我説多了……”鋪老知道眼前這個大鳥精説走了嘴,不過話一出口就收不回去了。老人吞吞吐吐:
“我開頭只跟一個好的,後來她嫁了人,我才找了別人。再後來她又嫁了人,我只好再換一個——有時也少不得重温舊情。就這麼着,我結交的女人才多起來,咱哪裏是胡來呢……”
鋪老覺得他説的也有些道理,就問:“你怎麼就不和她們結成夫妻呢?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心花了?”
“也不能這麼説。唉,有些話我沒法跟你説啊!她們到了最後知道了實情,一哆嗦,也就不敢和咱在一起了。要講喜歡嘛,還有不喜歡咱的?身子骨結實,心眼又實,能力又大——不過,”他説着瞥鋪老一眼,“不過最後她們還是不敢跟上咱……”
鋪老心裏想:你就是不説自己是隻大鳥精啊,你就是不敢捅破這層窗户紙啊!這就沒法兒了,這你就講不明白了。咱心裏可是明明白白的,不過咱可不給你點明。他吸起煙來,對面的老人嗆得咯咯咳,不得不捏住鼻子。鋪老只好熄了煙,心裏想:鳥玩意兒,在人間躥了這麼多年,還沒有學會抽煙。
老人擦着淚水,這淚水已經從胸脯上滑下來了,一邊哭一邊説:“就剩下小若若一個了。她男人死了,兒子又不聽話,一個人怪可憐的,我就去找她。她年紀太大了,沒有牙了,我想留下睡一宿,乾着急也辦不成那事兒。兩個人心裏都有啊,只好摟着親了親,哭了哭,也就算完了。她説我身板可真是足壯,那當然啊,俺們倆原本是不一樣嘛……想起了年輕時候,那時我把她馱在背上忽悠忽悠越過大海,去島上過一天一夜,再把她馱回來。那是什麼光景啊,盡吃大魚大蝦。這麼一來二去就有了身孕,她的肚子鼓起來了。大閨女肚子大了這可怎麼好?跟咱成親又不行——她急得哭啊哭啊,上吊的心思都有了。實在沒法兒,最後匆匆找了個歪鼻子斜眼,你想她那花容月貌的哪裏瞧得上啊!結果盡是哭啊,哭着和他成了親,過門沒幾個月就生了……”
鋪老瞪着眼聽,不知不覺又抓起了煙鍋。老人一見煙鍋就給他按住,説下去:“生了,生的是一個老大的蛋。她男人和接生婆都嚇壞了,趕緊找陰陽先生來做法事,説不得了,出了蹊蹺了。他們給蛋破了殼,裏面就是挺好的一個大胖孩兒,可他們心真狠哪,拿塊破布包巴包巴就扔到亂葬崗了……它怎麼也是小若若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啊,哭着哀求把孩子抱回來,沒人聽。她哭絕了氣,醒來是第二天了,孩子早就斷了氣!老哥啊老哥,你可明白,那就是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死得可真慘……”
老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瞪得像雞卵那麼大。鋪老越發覺得這是一雙鳥眼了。他安慰老人:“算了,這都是過去的事了。不過我也得埋怨你一句了:老哥,生孩子可是件大事,你怎麼就不能在近處待着呢?”老人一拍大腿:
“啊呀,你不知道,陰陽先生和手持火銃的兵丁站了一排,見了什麼就嗵嗵放槍哩!我近不了前——也是人忙無智呀,我怎麼就不能扮個郎中進去?結果一耽擱什麼都晚了……”
鋪老不再吭聲。這樣停了一會兒忍不住,又問:“你和另一些女人也生過大蛋?”
“生過……不過我可不能説這些孩子的名兒……嗯,不是這村裏的人。我那些孩兒個頂個聰明,有的當了兵哩,有的做了官長,還有的是外國人——他們出了國,大眼兒生生的,毛兒蜷蜷着,像本地人。反正這一二百年裏咱繁衍了不少後人,他們精神頭兒蠻大,做飛行員的不少……”
老人説着説着捂上了嘴巴。鋪老明白,這傢伙後悔説得太多。於是他就安慰道:“放心吧老哥,咱們鋪老平生有一條大優點,就是這張嘴巴緊!這些話咱多會兒也不能亂講哩,你只管放心就是。”
老人離開後,鋪老踏着雪地上幾道深深的腳印往前走,發現這腳印總是突兀地中止。顯然它是從這裏起飛的。他望着大海青蒼蒼的顏色,一片深深的霧幔,不住地驚歎起來。
冬天過去了。開春的時候,村子裏傳來一個消息:八十多歲的小若若突然失蹤了。她的兒子和村裏人急得到處找,一直找到了海邊。鋪老猜到了八成,就勸他們説:“不用找了,她離開村子,或許過更好的日子去了。”那個兒子質問鋪老:“你這是什麼意思?莫不是你把我媽藏起來了?”説完真的鋪裏鋪外找了起來。鋪老大罵:“你這個小王八崽子平時不孝,這會兒倒急起來了,我一個人還養活不起哩,我藏下你媽幹什麼?”
直到春天快盡了時,失蹤的人還是沒有影子,村裏人只好作罷。
有一天,是個深秋天兒,大海里浪頭翻滾得厲害。因為一連多少天的大風,所以打魚的人都回去了,鋪子裏又剩一個鋪老了。半夜裏突然有人叩門,開了門,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冬天常來的長腿老人。他一進來就道歉説:“沒有辦法,風太大了,路不好走,所以半夜才到,打擾了你老哥睡覺。”鋪老説一句“沒什麼”,就動手煮起茶來。他發現這個長腿老人冷得渾身哆嗦。
兩個人喝着茶,老人這才緩過勁兒來。鋪老問:“老哥,多日不見了,你可真辦了件大事啊!”
“我辦了什麼大事?”
“你把小若若搬走了。”
老人站起來,踱了幾步。他的個子太高,頭差點戳着鋪頂了。他搓着胸脯説:“我……不是我……”
鋪老低下頭:“村裏人都找瘋了。老哥,你告訴我又怕什麼?明人不做暗事,你告訴了我,也好讓我放心哪!”
老人長嘆一聲,拍拍膝蓋:“唉,我就如實説了吧!她是我搬走的——我想她啊,可能人老了都這樣。我也不放心她在村裏的苦日子,就趁着一天夜裏把她馱上走了。誰知我好心辦了壞事——海上風浪太大,她路上就給吹病了。年輕時候俺倆幾回來去,什麼事兒也沒有,她在我後背上笑得咯咯響。年紀不饒人哪,從上了島她就病着,春天還沒熬過去,她就……死了……”
老人哭起來,“我……把她葬在了島上。心裏難過啊,不想出門,直捱到這個秋天才……老哥,一切都是我的錯啊,要不是我,她還能多活幾年……”
鋪老沉着臉,不再説話。這樣喝了一會兒茶,他把瓷碗一推説:“老哥,有句話點明瞭吧,你是一隻大鳥哩。”
老人慌慌站起,又坐下。
“老哥別急。我在這裏守了一輩子魚鋪子,見過的各色精靈多了去了。我不過是想實打實地説説話兒,你也不用急毛火躁的。我想知道一下你們那邊的一些事兒——因為人間的事兒你正經知道了不少,常來常往嘛。”
“嗯,這個,算你老哥説對了,我真的是……一隻大鳥。”
鋪老癟着嘴,點點頭:“那我問你,你們鳥有鳥的日子,怎麼還要來村裏找女人呢?”
“這個,”老人咽一口,“依我看,這都是老規矩了——從古到今,海邊上的村子都是俺大鳥一夥常來的地方,反正大家都這樣兒……”
“老規矩又是怎麼成的?我是説,你們大鳥怎麼不在自己中間找對兒呢?”
老人磕着牙,皺着眉,頗為難的樣子,最後説:“不能説不找。我們中間也有不少成雙成對的。不過村裏的閨女臉盤兒大,俺大鳥也就偏偏喜歡。還有就是,找個村裏人做丈母孃,這在大鳥中間也是一件體面事兒啊!再説自古以來村裏人做夢都想上天,一見了俺在天上飛,就恨不得自己也能。有的閨女家裏老人明知孩子和我們有一手也不阻攔,就為了能結交個飛上天去的人。我這樣一説,你大概也就明白一點了吧?”
鋪老“嗯嗯”着:“要都是你這樣有情有義的倒還好,你們大鳥裏面也有不長進的玩意兒吧?他們來村裏擄人、糟蹋良家婦女的事恐怕也不少吧?”
“那倒是。你説的那是鳥霸!他們作惡多了去了,有時一個鳥霸就佔了幾個島子,海邊上誰家閨女長得好,他們連夜就叼到了自己窩裏去……”
鋪老連連嘆息:“沒有法兒,那麼村裏也就只好備下幾桿槍了——它們在天上飛時,咱就‘嗵’一槍打它下來……”
老人搖頭:“你這樣打下的淨是好鳥兒。因為最壞的大鳥早就在岸上安了營,他們早就管起了事兒,衣兜上都插了鋼筆呢!你們誰分得清他們啊?他們只在岸上過膩歪了,這才帶上女人飛去島上度個週末什麼的……年代變了,如今岸上的人也時興這個,要不説壞人和壞鳥如今再也分不出來了嘛……”
“那我們可怎麼辦啊?”
“依我看,咱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