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鏗鏘的錘子聲,迸濺的石渣和火星。這花崗岩真像我的顱骨:堅硬鋭利,滿是凹凸,除非用鋼釺才能把它砸開。這堅硬的花崗岩下邊埋藏了什麼?是熾熱的岩漿,是奇怪的寶藏,還是其他神秘之物?陣陣思念不可遏止。為了抵擋這思念,他只得用力地砸着鋼釺。他發覺自己竟然可以做得十分熟練:右手剛剛抬起錘子,左手就緊接着轉動一下鋼釺。而且無論錘子砸得多麼快多麼猛,都不再擔心失手。如果失手也就糟透了,他的另一隻手一定會砸得鮮血四濺。曾經有過那麼一次,結果它破碎了,露出了骨頭。他嚇壞了。那是多麼艱難的一次恢復,結下了多大的疤痕。他那時還以為這隻手要完蛋了呢。後來終究是保住了。由此也讓他明白:有時一個人要把自己搞慘,搞得真正完蛋會有多麼難。一個生命原來很頑強,很耐磨損呢。他回顧幾十年的歲月裏所遭逢的一切:幸福的打磨,危險的摧折,艱辛的勞作,渴念的煎熬。生命中正經有過不少呢,生命真是個奇怪的東西啊,有時脆弱得纖發一般,有時又堅固得像塊頑石。他在砰砰的敲擊聲中想了很久、很多。當然他也不無擔心:自己這架機器説不定在什麼時候就突然停止了轉動。
最後一念使他不再揮動錘子,他給嚇呆了。因為他馬上想到了淳于雲嘉和兒子。如果那樣可真是太慘了。他盼着見他們一面,只希望在自己孩子的小腦殼上撫摸幾把,在深夜裏聽一聽他們孃兒倆的呼吸。“我完美可愛的、永遠的新娘。”他閉上了眼睛。雙眼潮濕了。他警惕這種傷感的出現,趕緊抬起頭,睜大眼睛去看遠方。“如果我在流淚,那麼我就簡單多了。”他狠力揮動錘子,什麼不聽什麼也不想,只是飛快地擊打。
大約就因為一次長長的沉湎,他竟沒有聽到一聲連一聲的鐵哨子在響。一會兒監工就大吼着奔過來。曲仍然沒有發覺什麼異樣。這樣直到一個人過來踢他的屁股,把他踢翻在地。他爬起來,又捱了一記耳光。不由分説,有人揪着他胸前的衣服就把他拖開了。遠處有人在哈哈大笑。原來排炮就要點響了,所有人都撤出了危險圈,只有他一個人還在那兒奮力揮錘。一開始監工的故意不讓人們呼喊,他只想看看一個老傢伙亡命奔逃時的狼狽相。誰知道曲就是沒有察覺嘶叫的鐵哨子。後來政委藍玉最先發現了什麼,伸手一指那個正在揮動錘子的人:“快去。”
他給揪回來,給按趴在地上。轟隆隆的炮聲像巨雷從天而降,石塊飛濺,濃煙蔽日。多可怕的排炮。每一次排炮響起,曲都緊緊伏在地上。大地抖了好幾抖,他覺得人在抖動的大地上簡直像一些帶殼的蟲子、像密密麻麻的小蟻。排炮響過之後,由於無風,所以工地上那層紅色鉛雲沉沉地壓在那兒。又是一聲鐵哨子,所有人都像出擊的戰士那樣埋下頭往前跑去。地排車嚕嚕響,還有衣褲在風中抖動摩擦的聲音。有誰跌倒了,響起了踢踢踏踏的聲音和刺耳的叫罵。
曲的腳被一塊尖石撞了一下,疼得“哎呀”一聲蹲下。這時一個人撲到他身上,是路吟。
“起來起來!你們兩個狗東西……”
一邊的監工吼叫着,可是並沒有過來。路吟和曲落在了人羣后面。
“老師……”
曲瘦長的腳從靴子裏掙出。小腳趾早就受過傷,包了一塊破布,新的創傷又使血從破布上滲出。
“老師……”
路吟叫着,從衣兜掏出一塊手帕,除去破布,給他急急包紮。
曲一聲不吭。路吟攙着他往前,往另一個方向走去。曲“吭吭”了兩聲,路吟説:“老師,你,你再也不能在工地上了。”
曲突然臉色發青,不停地抖動,身體往一塊兒縮去。他終於走不動了,坐在一塊石頭上。路吟就蹲在旁邊。前邊的人已經開始用鐵鍬或直接用手往地排車上扔石頭。
監工的人罵罵咧咧跑過來:“怎麼回事,你們倆?”
路吟説:“他傷了,人都挺不住了……”
監工把路吟趕開。他看了看曲的腳,哼一聲,到一邊去了。
一會兒過來一個臉色蒼黑的傢伙,三兩下就把路吟剛剛包上的那塊手帕扯下,看了看説:“這種磕磕碰碰的事兒多了,讓他扒石頭去。”
路吟大喊一聲。黑臉人理也沒理。路吟又跑過去攔住他哀求起來。黑臉人這才站住。路吟再次哀求,黑臉就把他扒到一邊。路吟仍舊跑到前面攔他的路,他終於火起,噼啪兩掌打在路吟的臉上。
曲都看在眼裏。他的兩手插在土中,這時一用力站起來,一拐一拐朝前走。他想喊一下路吟,可是張了張嘴巴,已經沒有力氣呼喊了。他發出的聲音含混不清。這時另一個人擋住了去路,發出冰冷的一聲:
“老師!”
曲坐下了。
那個人看看四周,把路吟和監工幾個人都趕開。曲看出他是藍玉。他蹲下,小心翼翼把曲的靴子脱下,看看那個草草包起的傷腳説:“這很危險。已經感染了,弄不好要截肢。到那時候你可就動不了啦。”
曲咬着牙,臉歪向一邊。藍玉説:“也不是沒有先例,去年的這時候,一個人比你還年輕呢,只傷了一個小腳趾,後來先把兩根腳趾截去,再後來又是截去腳掌。這裏條件太差……”
曲覺得身上越來越冷,越來越冷。本來就蜷縮的身體這會兒縮成了一球。他嘴巴亂抖,不知自己在説什麼。
藍玉又説:“老師,我總覺得這裏真不是你待的地方。你自己知道該到哪裏去,你自己明白。我以前説過的事兒,你拒絕了。可是你不清楚,能夠替你做那個事情的人,我可以在這個農場裏找到好幾個,他們都可以替我完成這個工作,而且一定會俯首帖耳。不過那樣一來,學生為老師效力的機會也就沒有了。我是你的學生,所以我有責任這麼做。也許我太嘮叨了,你琢磨去,你願意自討苦吃學生也沒有辦法了。前幾天有一個傢伙,工作人員推搡他幾把他就火起來,用石塊把工作人員的頭部擊傷了。還好,那個人沒有當場把他幹掉。他現在已經被送到鐵絲網後面的礦裏去了。那個傢伙完了。”
曲在心裏説:“我寧願去那兒,寧願去。”他相信在這裏受到的虐待和懲罰也許比起一般的囚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兒沒有自由,不能離開農場一步。這兒第一天早晨的訓話就被告知:隨意離開一步會有多麼可怕。實際上這裏也沒什麼可去的地方,荒山野嶺,離有人煙的地方還有幾十公里。
藍玉給曲小心地把傷口包起來,然後喊了幾聲,過來兩個人。他命令他們把曲抬到門診部去。
藍玉也跟了去。整個過程他都在一旁,囑咐醫務人員要好好給這個人包紮治療。結果他們給他重新清洗了傷口,包紮以後又給他打針,開了一些藥。門診部開了病休條子,時間是一週。藍玉親手把這個條子交給曲:“一週的時間,你的傷差不多也好了。這麼長的時間琢磨事情差不多也夠用了,是吧?”
2
時間一天天過去。傷腳癢得難受,簡直像被一個野物咬住,然後又細細地咀嚼。白天同屋的人都到工地去了,這裏一片死寂。他那麼想對一個人説點什麼,可除了路吟誰都不敢講。夜間他附在路吟耳邊上咕噥着,路吟好費力才聽懂了一半。老人的大意是:我已經活不久了,我大概走不出這個農場了。你還年輕,你是我的好學生——事到如今你也不會再怪罪我了。我希望有一天你能代我去看看雲嘉,告訴她:我已盡了全力。我要活下去,一直活着。我死去是迫不得已……路吟聽不下去,他真怕發生什麼不測:
“老師,您可一定要挺住啊!放心吧,我記住了您的話。您是我的老師,雲嘉就是我的師母了。”
第二天藍玉來了,曲呻吟着。他的腳癢得太厲害了。藍玉問:“那些醫務人員是不是按時來檢查換藥?”
曲搖搖頭。藍玉罵着。
門診部的人被喊來檢查傷口,發現仍然沒有癒合的跡象。藍玉問怎麼辦?
醫務人員説:“也許要住院治療。弄不好真的要截去腳趾……”
曲聽明白了,他嗚嗚嚕嚕喊着,瞪圓了眼睛。
藍玉説:“老師放心,有我呢。”
曲很快就被送到了丘嶺後面那個稍大一點的醫院裏。住院治療期間,藍玉幾次去探望他。這樣過去了近一個月,腳傷終於好起來。出院那天藍玉又來了,他在單人間裏關了門,對曲説:“您體力上的磨練已經差不多了,剩下的問題就是思想上的改造了。學生認為您不必急着到工地上去了——老師認為怎樣呢?”
曲沒有作答。藍玉説,他仍然可以讓門診部再開一個星期的病假,好好休養一下,恢復一*力。
病假期間,曲拄着枴杖在工場徘徊。他走得很慢,看上去還有點拐。為了找個安靜地方,他常常轉到一個小山丘的另一面。那裏樹木葱鬱,沒有人跡,仍屬農場範圍,可是看上去簡直是另一個世界。丘嶺下面是一道水灣,水灣裏長了很多嫩嫩的水草,大多是開滿粉紅色小花的蓼科植物。他蹲下撫摸這些水草,發現水流裏有幾個小蝌蚪在遊動;後來他又發現了青蛙和魚。儘管這片水灣很小,可是這兒仍然有悠閒的水族。一隻嘴巴長長的蛾子在一個黃色喇叭花上*,它的軀體就像一隻蟬那麼大,飛動時很像一隻蜂鳥。他看得入迷,一瞬間什麼都忘記了,大氣也不出。
蜻蜓咬在草稈上,下面是幾隻擺動着長腿在水面上滑動的不知名的蟲子。一隻小沙錐從旁邊鑽出了小腦袋。它似乎看到了他,不過一點兒也不害怕。它啄了兩下,然後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刷地跑到了一大蓬水蓼下面。腳下的石頭上有掘出的新土,他翻動一下,以為是小蟹子在搞洞穴。他用心翻找,一個小蟹子也沒有找到。他有點後悔,覺得不該毀掉它們的小窩。他非常後悔。
他一直待了半個多小時。他越來越發現這片水灣有多麼可貴。它吸引了那麼多動物,它們都來這兒喝水解渴;有的大概也像他一樣,是到這兒遊玩的。他扳着手指數着,先後看到飛來的鳥類有金腰燕、麻雀、啄木鳥、灰喜鵲,還有一隻翠鳥。有一個小小的四蹄動物長着棕黃色的毛,頭顱尖尖的,兩隻眼睛出奇地亮和大,在草叢下面只探頭打量了他一眼,又趕緊縮回了細長的身子。他相信那是一隻黃鼬或是其他貓科動物。從這兒往西望去,大約只有一公里遠就是那道鐵絲網了。鐵絲網後面是可怕的礦區,而礦區的西部就是蒼蒼茫茫的大山了。他以前聽過同行的地理老師指點過,這片山地丘嶺的南面和東面都被沖積平原包圍着,往東一百多公裏就是大海。由東往西地勢逐漸加高,穿過大片的丘嶺區將進入真正的山地了。這一帶最高的山脈在山地西北部,峯頂達兩千米以上。由於山地的北斜面遠遠短於南斜面,所以其間的河流也是北短南長。整個東部山脈大多為東北西南走向;北部的山峯海拔高度逐漸下降,地勢卻趨於陡峻。山勢呈渾圓狀或者是尖脊狀,這樣逐漸過渡到丘嶺和河谷平原。西部生長了茂密的叢林,有好多地方簡直是人跡罕至的原始林帶。一位老教授曾因為採集標本,年輕時跑遍了這些大山。他的冒險經歷曾經讓曲咋舌。老教授在晚年向曲幾個朋友講述大山裏的奇遇、各種各樣奇怪的植物、草藥以及罕見的動物,曾把他們深深地吸引。所有植物學家都懂一些中藥知識,不然在野外就會窮於應付。老教授説當年在山裏有一次被毒蛇咬傷,幸虧找到了一種星宿菜,不然的話那一次也就沒命了。他還遭遇過劇毒蜘蛛和狼等,後來都化險為夷。
曲拄着枴杖站起,連連嘆息。他自感奇怪的是為什麼要想到了這些?在農場,他大多數靜默的時間都在想淳于雲嘉和孩子。“雲嘉啊,我這是怎麼了?”他呼叫着,淚水順着鼻翼流下。幸好,在這空無一人的地帶,哭一哭還是可以的。
等眼淚被風吹乾了的時候,他才往回走去。“我想活到那一天。”他説出了聲音。
藍玉很高興曲最終能答應他。那個草菴的一間工作室終於有了一個伏案的老人。
他的身軀那麼瘦小,在寬大的寫字枱前佝僂着。老人覺得自己有了一個奇怪的變化,那就是:所有的書籍和文字材料在他的眼前都可以飛速地滑動——不是他的眼睛在移動,而是它們自己在動。他如今可以飛快地讀完一本大書,可惜讀完之後回味一下,腦子裏好像什麼痕跡也沒有。那兒一片空白。
那幾份提綱老往他眼裏扎,他一次次把它們推到一邊。桌上是一沓紙張,他取在手裏撫摸。多麼好的紙,白色的新聞紙,柔軟細潤得就像綢子。他像捏住鋼釺一樣捏住一支筆,結果一下筆就發現這力氣比過去大了許多。那筆尖在紙上只輕輕一戳,紙就刺破了。他試着減輕力度,結果仍然要把紙張劃破。“力透紙背啊!”他只是不知道自己寫的是什麼,後來拿到光亮處仔細端量,還是不能明瞭自己寫下的東西。外邊響起了腳步聲,有人敲門。他把那些自己也看不懂的東西藏到了衣服夾層,又重新把那份提綱擺到桌子正中。門開了,進來的是紅雙子。她在屋內轉了一圈,後來盯住他的臉看了又看,走了。
她剛剛離開又有人敲門,這一次進來的是藍玉。他説:“老師,你可以慢慢來,不過每天總可以積上一兩千字吧。”
曲機械地點頭。
“一天千把字,一個月呢?那就很可觀了。”藍玉扳着手指。
他一出門曲就把門閂上。藍玉聽到了閂門聲,回頭説:“不必插門,這裏非常安全。”
他仍然要插門。他在屋裏急促地走來走去,嘴裏咕咕噥噥,一會兒就摸出藏在衣服夾層的那個紙片,寫上幾筆。這樣寫寫停停多半天他才明白過來:他在給淳于雲嘉(也可能是兒子)寫一封長信。
怎麼説呢,在你面前我有時就像,嗯,像一個髒孩子。當然忘不掉往昔的一切。沒有回憶就沒有生命。總結下來,我仍然認為自己這輩子過得很好——何止“很好”,簡直是天底下最幸運的一個人了。我相信平衡的學説和原理。每個人都必然走向自己的宿命,這真是迫不得已。我所獲甚多,終於天怨人嫉。我也有過不義之舉,為此痛疚難忍。於是後來就不得不忍受剝奪,忍受一次又一次的失去。與此同時,我也在偷偷聚斂財富呢。我仍在暗暗獲取,這就是對你的思念。你是天地之氣凝成的精靈,是你把青春、把健康之汁加入我的血脈,在我行將枯槁的軀體上晝夜不息地奔流。我得到了哺育和飼餵,你對我恩澤無邊!午夜裏擁有,清晨裏擁有,我趴在尖利利的碎石之上,就像挨近了你的熱軀,不覺得疼痛,只感到了烘烤的幸福。誰能將我的幸福掠奪?任何盤剝、踐踏甚至是宰割,都不能將我奈何。也許我來日無多,可是剩下的時光裏我將一直微笑……
外面又是腳步聲,他趕緊把紙片掖在胸口那兒。腳步聲漸遠,他又伏在了桌旁……
3
紅雙子剛來農場時像那些監管人員一樣,穿了黃衣服,紮了腰帶。可後來她竟然換上了一套花衣服,這使好多人把目光轉了過去。這裏女性罕見,她在眾多的目光下移動,嘴角掛着冷笑。她很少到工地上去。她的具體工作、在此肩負的責任,令很多人迷惘。她的辦公室也在草菴,那兒有一個小窗户,她常常站在窗前往外觀望。所有的人身上都印過她的目光。她的記憶力很好,很快透過這扇窗户認識了所有的人。可是工地上來來往往的犯人卻不熟悉她,不熟悉這個剛來的女人。她的髮型變了,打扮也變了,這就使工地上的老熟人常常認不出她。她現在的改變如此之大,以至於前不久人們眼裏的那個鐵女人了無蹤影。偶爾從他們眼底走過的是這樣一個女人:瘦削、嚴厲、沉默,而且心事重重。
她在農場與老戰友藍玉會合了。兩人見面時相視一笑。藍玉説:“歡迎領導來指導工作。”
紅雙子説:“希望能好好配合你的工作。”
“領導儘管吩咐。”
紅雙子説:“你少跟我來這一套,有話明説。我們在這兒各有自己的事兒,各有自己的需要。你幹你的,但不要妨礙我。”
藍玉當時一顆心噗噗跳,趕忙説:“我,我將盡一切力量幫助你——不,我服從你……”
路吟很快被監工的叫走,安排了新的工作。他被指派一個人築路:將所有通向工地的小路拓寬,然後再鋪上石子,撒上土,用一個石砘子壓實。工作量是夠大的了,但好就好在只讓他一個人做這個事,做多做少都隨便。更令他欣喜的是,這兒沒有監工。路吟心裏納悶,不過仍然幹得起勁。他覺得這個活兒倒合心意,他可以一邊做活一邊想些心事。而在工地上,在那種喧囂危險之地,他總要四處留神,而且各種各樣的吵鬧聲一天到晚弄得人昏脹脹的。與所有農場犯人不同的是,他覺得自己沒有任何抱怨的情緒——只要能夠忍受,他就會忍受下來。他覺得這完全是自己的一種選擇。因為很早以前紅雙子就對“背叛者”有言在先。“是的,我承認自己是一個背叛者。既然我選擇了背叛,那麼我就應該接受懲罰。”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心中的第一號敵人決不是紅雙子,也不是藍玉,而是那個瘦小的、佝僂的、時不時就要呻吟的曲。看着他被吆來喝去、匍匐在石頭上的樣子,路吟多少感到了一點快意。但這種情緒後來就消失了。緊接而來的是一種更深的關切、同情和愛撫。路吟是那麼愛淳于雲嘉,這一點他比那個老人有過之而無不及。既然他們所愛相同,既然那個老人被自己的至愛視為親人,那麼我為什麼要怨恨他呢?他是一個老人,更是我的導師,是與我一生為之迷戀的人血肉相連的人。我可能一輩子都沒有機會去接近那個女人了,於是神靈就派我來照料她的另一半……當然,這真是不幸到了極點、糟糕到了極點。可是沒有辦法,一切只能如此,我只能將這個老人視為至親。沒有辦法,我命定了要在這個囚徒的隊伍裏有一個親人。奇怪的是長此以往,我們真的越來越像是有血緣關係似的,像父與子。我們互相牽掛,悉心照料,彼此關切到不能再細微的地步。
我多麼渴望,多麼思念,我只想為那個遠方的人一死。可是這裏的一個老人卻為那個人而頑強地活着。一個沒有經歷過這種人生的人永遠也不會理解,不會懂得這兒的思念與慾望、友誼與憐憫、韌性與恆心;也不會知道躍躍欲試的念頭和可憐巴巴的乞求——這一切之間的奇妙聯繫。無論曲在與不在,我都是淳于雲嘉永久的守護者。我在心裏守護她,追逐她,照料她,永遠永遠,直到死亡。我已經為她背叛了一次——一個人既然選擇了背叛的自由,就會選擇死亡的自由。真是這樣,背叛與死亡在我這兒幾乎是同等分量。
一塊大石的下半部深埋土裏,他搬了兩下沒有搬動,就起身到旁邊去取鎬頭。他走了幾步,一邊走一邊喃喃。可是有一個人擋住了他的去路。他馬上聞到了淡淡的脂粉香味。抬起頭,首先看到的是花布衫。一股熱血湧到了喉頭那兒。他睜大眼睛去看她的臉,“啊”了一聲。儘管已經好久沒有見面,儘管她已經改變了這麼多,可是那一對吊眼,那股奇怪的神氣,只輕輕一瞥就像被電擊了一樣。對方在笑,笑眯了眼睛。路吟知道紅雙子多年來還是第一次塗抹脂粉。他下巴顫抖,後來索性閉上眼睛。
她往前走了一步。他趕忙往後退。他蹲下來。
“你以為我趕來這兒是為了懲罰你吧?”
路吟沒有回答。
她哼哼笑:“你錯了,我不過是嗅着你的氣味追蹤過來,就像追蹤一個逃犯一樣。我在追蹤我的‘小丈夫’。我們之間的事情是一個家庭內部的事情。你可能會説,我們並沒有結婚。是的,那只是形式上的事兒,事實上我們早就彼此擁有了——當然我不是指肉體。”
路吟站起來跑開了幾步。
“站住!”紅雙子喊。
他只得站住。她走過去,轉到他的對面:“小丈夫,睜開眼看着我,讓我看看你瘦了沒有。”
路吟抬起頭,目光落在對方臉上。他不由得端量起來,想尋找一絲當年的感覺。一切都應該裸露在這張臉上。可奇怪的是他怎麼也找不到當年的那種神氣了。他心裏感到驚訝的是:當年自己究竟對誰發出了那樣的誓言?他記得傾聽這誓言的,是一個長了一雙可愛的吊眼的姑娘;她那香噴噴的小嘴曾經在他耳邊像春風一樣吹拂。那些温柔的私語真的讓他難忘。如果這一切不是被後來的淳于雲嘉輕而易舉地摧毀,那麼眼下又該是另一番境遇了。
這時,一頃刻,他突然發現她微微重翻一點的下唇仍然那麼柔嫩,還看到了她唇上那一道道玫瑰花瓣似的豎紋。他記起一次又一次親吻她的那種感覺。他閉上了眼睛。當他再一次睜開眼睛時,又發現了她像往昔一樣的微笑。三十多歲了,儘管她的臉比過去瘦削了一些,可是身體卻變得更加豐盈。他活動了一下雙腳,像站在冰塊上一樣不停地滑動。他使勁跺腳,腳尖在泥土上踢踏。他的牙齒也像害冷一樣抖動。
紅雙子的微笑收斂了:“你知道嗎?你有一段時間失蹤了,我是説從我的視野裏消失了。接着我就告訴自己:我要向你發出一個通緝令,你跑得再遠我都會把你找到。你不要以為我已經失去了希望,不會的,一輩子也不會。你可能覺得我這個人太拗、太可怕;那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反正我要告訴你,我這個人就是不會背叛自己的誓言。”
路吟劇烈一抖。
紅雙子又笑了:“你不要害怕,從現在開始你有了一個最可靠的保護人。不過你的這個保護人也可能親手把你打得皮開肉綻。我真不想做自己不情願做的事,不過我們的年紀都不小了,很快兩個人都老了,時間快來不及了……”
路吟囁嚅着:“雙子,你現在是這裏的領導了,你不該和我這樣談話。我求求你,求求你把我忘掉,我會永遠尊重你,把你當成……”
紅雙子哼一聲:“瞧你多麼正派,你就不想一想,你這樣不僅背叛了我,而且還侮辱了我!”
“我怎麼侮辱了你?”
“怎麼?你在那個女妖面前竟然爭不過一個糟老頭子,真是一個窩囊廢!”
路吟“啊啊”叫了幾聲,他實在受不了,他要跑了。這一次紅雙子沒有喝停他,就任他跑去……
紅雙子看見路吟在一叢柳棵那兒蹲下了。
4
有人報告説路吟不見了。
夜深了,到處都尋遍了。農場四周站崗的人説誰也別想溜到農場範圍之外,這個人很可能鑽到了山隙裏。藍玉告訴了紅雙子,紅雙子馬上火起來。所有人都集中起來去尋路吟。
到了後半夜,有人發現一個角落的鐵絲網上有個很大的通洞,顯然有人從這兒搞斷了鐵絲逃了出去。農場馬上與鄰近的礦區聯手:礦區有一支隊伍,還有狼狗。這支隊伍迅速搜索了附近十幾公里的範圍,很快把路吟逮到了。他被捆綁着,一路推搡着押回了農場。
藍玉請示紅雙子怎麼處置,紅雙子説:“先禁起來。”
路吟被扔在一個鑲了鐵窗的青磚小房裏。那裏有兩個人日夜持槍站崗。小房裏有一個地鋪,一張小桌,吃飯都從窗户的小方洞往裏遞。這個囚禁室好像很長時間一直有人住,因為牆壁和地上都沾了很髒的東西。路吟懷疑那是嘔吐的痕跡,有一些則明顯是乾結的血塊。由於要經常抽打被囚禁的人,為了使呻吟呼叫聲不讓他人聽見,所以這間禁閉室就孤零零建在了稍遠一點的地方。路吟覺得奇怪的是:他被單獨囚禁,可就是一直沒人來提審他,而且伙食還得到了稍稍改善。小窗上遞進來的有白饅頭。多久沒有吃過這種香噴噴的饅頭了!他大口地吞食,噎出了眼淚。後來他又吃到了炒鹹菜,甚至從中嚼出了肉絲的滋味。他一口氣就把所有的飯菜都吞下去了,最後才想起喝一口湯。湯裏有青菜絲,還有一點肉。他喝下去,直喝得大汗淋漓。外面有一條狗在哼哼叫着。他想大概是那條狗聞到了飯菜的香味。
兩個站崗的人笑着把他遞出的空食盒拿走。他們咕噥着,不知在説什麼。一會兒外面響起了一個女聲,路吟趕忙伏到小窗洞上。紅雙子來了。
那兩個站崗的人被打發了,紅雙子只讓他們把住路口,説:“我要親自審他,不準任何人靠近這個地方。”
路吟坐在一攤茅草上。門“哐”的一聲被打開,接着又被反手關上。她的臉色變得發青,沒有一絲笑容:
“怎麼樣?”
路吟不答。
“你不是逃離農場,不是逃離懲罰,你是要逃離我,是不是?”
路吟很想説一聲“是”,但話一吐到嘴邊又咽下去了。
“你跑不掉的。前幾天我就給你講過,我已經發出了關於你的通緝令,我是在心裏通緝你!就是這樣!”
路吟把臉轉過去。紅雙子走上前來,突然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領。路吟覺得這雙手像鐵鈎一樣。他覺得在她面前沒有任何還手之力,只任她搡動、搖拉,骨架快被弄散了。後來這手又在他臉上狠狠地抽起來。他的嘴角和鼻子一會兒就流出了血。最後紅雙子猛地一搡,他跌倒在地鋪上。
路吟好幾次要伸手扼住這個女人,可是幾次都沒有那樣做。他心裏明白:對方是在對背叛者施與懲罰。他知道任何懲罰自己都將接受,他也不願再一次背叛誓言了。就這樣,他任她推搡,抽打,聽一聲連一聲惡狠狠的咒罵。後來他覺得這雙手又扼住了他的頸部。天哪,她要把我扼死嗎?可是扼了一會兒,這手就漸漸鬆脱了。她一下把他擁在懷裏。他開始掙脱,她就把那張冰涼的臉緊靠過來。他聞到了女性特有的氣息。他覺得臉頰被弄濕了,那是因為紅雙子嘩嘩流出的眼淚。這淚水從臉頰滑到了頸部。她在他耳邊喃喃敍説,伴着陣陣呵氣聲:“你是我的‘小丈夫’,你是一個起了黑心的‘小丈夫’……”
他聽她這樣訴説,只覺得那雙手又一次狠力揪住了自己,並逐漸加力。他的頭髮快被揪掉了。不知是疼痛還是怎麼,他這時掙脱的力量也加大了許多。他們兩人像在角力。相持了幾分鐘,紅雙子一下把他撲倒在草堆上。他雙腳用力地蹬踏,直到兩人全都精疲力竭。他們坐在了那兒。不過只停了片刻,紅雙子又一次扼住了他的頸部,吼叫:
“你跑不掉!你別想跑得掉!我早就講過,你是攥在我手心裏的一團雪,它儘管透心涼,可我也要把它攥成水——我要把你攥成水啊!”
她推搡、搖晃,路吟覺得他已遠遠沒有抵擋的力氣了。他的體能在長期勞作中已經耗損得差不多了……紅雙子又一次把他的脖頸和臉頰給弄濕了。她在吻他,吻他的頭頂。他又聞到了那種熟悉的女性氣息。她的胸部摩擦他,讓他陣陣顫慄。他這會兒好像是生來第一次接觸女人似的。這個時刻他覺得身上顫抖得厲害。紅雙子繼續擁他,雙唇在急急地尋找,後來她鐵定地吻住了他。路吟哭了。他哭着,覺得自己的嘴唇完全讓對方給咬住了。他沒有搖擺,沒有移動。他覺得自己的淚水全被吮幹了。紅雙子也在哭。路吟不知不覺間兩手插進了她長長的頭髮裏。他儘量讓自己的身體與之貼在一塊兒,明顯地感到自己身體的各個部位都在發生急遽的變化。他覺得渾身脹痛,燙得烤人。對方的手把他擁緊了,他不停地呼喊一些奇怪的話語。他也弄不明白兩人到底是誰在把對方拉到自己身上。她在咕噥:
“路吟,你不要怕,什麼也不要怕,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這個夜晚也許是我們的第一個夜晚。你看,這是你的過錯,本來用不着這樣。我的‘小丈夫’,我的好孩子。也許你不知道,我躲過了多少關頭,我為你才守身如玉的。也許你不信,不過我至今還是一個乾乾淨淨的人。我想讓你明白,我永遠沒有違背自己的誓言。我也想讓你明白,你跑不掉的,你一生一世都是我的人。”
就在她胡亂推搡、呼叫和敍説的時候,路吟突然想起了一雙眼睛。此刻那雙眼睛好像正在看着他。他又看到了她的面龐、她的微笑。最後,他看到的是在半空裏揮舞着的皮帶,那個穿着黃衣服、眼睛上吊的人在台上躥跳,跳着腳去擊打一位老人的臉……路吟狠推一下,對方被推了個趔趄。他從地上爬起來,可是還沒容站定,就捱了一個狠狠的耳光。她一下躥上來……
“不,不,你這個混蛋,你這個混蛋……”他退着,低頭躲避。
他不敢廝打,只是掙脱,掙脱。在這個時刻,他完全明白自己處於一種什麼處境。他掙扎,只顧用手護住自己身體的一些部位,護着胸膛和臉。對方的拳頭像雨點一樣。他再也忍不住了,小腹捱了好幾腳,最後他躺下來……對方像一隻母狼一樣撕咬。她緊緊抓住他胸部很薄的衣服用力一扯。他覺得自己的皮膚連同衣服一起給撕破了,鮮血汩汩流出。對方的指甲又硬又尖,正發瘋地掐他。他沒有一點反抗的力氣了。他眼睜睜看着她撲上來,她的頭髮不知什麼時候亂成了這樣,有幾縷纏在了他的手上。他不記得用力地拽過她的頭髮,可她臉上好像還帶着一點紅傷。她扯破他上身的衣服又開始扯他下身的衣服,只一下就把他破了幾個洞眼的衣褲給拽下來。他緊緊護住身體。
“呸!呸!呸!你這個臭流氓,陰陽人,你這個窮兇極惡的東西,你這個叛逃犯,你這個妄圖謀殺領導的窮兇極惡的傢伙……”她胡亂罵着,完全瘋了。
他的護着身體的手被狠狠地撥開,食指差一點給折斷。他“哎呀”一聲把手縮回。與此同時,他的下身變得*無遮了。他跳起來,在屋裏蹦跳,四處躲閃,可是對方追逐着。那一刻他簡直不知她要幹什麼。他像一個被宰殺前的狗那樣趴在地上,用絕望的眼睛盯住她……他的身體被她的一雙手抓爛了。她的指甲就像刮臉刀片那樣鋒利。他疼得蜷成了一團。他閉上了眼睛,像一條蚯蚓一樣,帶着一身黏液鑽到了一叢茅草裏。
屋裏一點聲音也沒有,天色黑極了。窗上不知什麼時候被拉上了簾子。後來亮起了一支蠟燭,再後來他覺得一雙手在撫摸他。他仍然不動。這雙手盡情地撫摸他*的軀體、受傷的軀體。她在他的眼睛上吻着,一聲連一聲地呼叫。他一聲不吭。有好長時間,她騎在了他的身上,壓住了他的頭顱。他覺得自己就要被悶死了。他想:完了,最後的時刻來到了,她是想把我殺掉。他憋得臉都紫了。就在最後的危急時刻,他的身體拼足所有力量猛地一扭;她仍然騎住了他的頭上,可是他的鼻子終於可以吸氣了。他大口地呼吸。啊,多麼好的空氣啊。
後來他尋一個機會終於跳起來。他拍着手,把身上的髒東西——土末、口水、她的散發,全部撲打下來。她一聲連一聲罵,罵人的時候牙齒也在響,好像在咀嚼惡毒的詞句。他這期間一直閉着眼,不敢睜眼。許久了,他才想睜開眼看看這個時刻她是一副什麼樣子。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她胸前的衣服不知怎麼撕破了,雪白高凸的乳房在燭光下閃亮。他一陣眩暈,用力地咬緊嘴唇。他的嘴唇都給咬破了……不知什麼時候,紅雙子跪在了他的面前。她往前挪動。那種氣味越來越濃,越來越濃。他的手揚起來,想推開她,可是這手還是無力地落在她的乳房上。他往前推擁一下,紅雙子沒有防備,跌在地上。她很快麻利地跳起,低嚎了一聲:
“起來!立正!低下頭!”
路吟就在這熟悉的口令裏機械地活動——站起來,挺胸,昂首,然後又低下頭。他像個罪犯等待宣判似的,聽對方説道:
“你永遠也不要忘記你是一個在逃犯。你想偷越國境線,想夥同另一個人謀殺領導。”
這句話之後,他聽見了嘩啦啦的開門聲,接着“哐”一聲,門又合上了。她走掉了。
天已經亮了。
他等待着什麼。他知道接下去不會再有睡覺的機會了。他想得對。咚咚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接着是那條狼狗一聲接一聲吠叫。一個踢門,另一個罵着。又是嘩啦啦的開門聲,門打開了,一支手電在屋子裏晃來晃去。後面的人提着一盞桅燈。桅燈近了,又是幾個人。
“臭流氓,敢動首長,我給你剃剃頭!”
説着那個高個子走過來,一伸手捏住了他腮幫上的肉,使勁一扯。他覺得那人的大拇指把他的腮肉給掐破了。接着另一個方向又伸出一隻拳頭、一隻腳。有一腳踢在他的下部,他痛得蜷在了那兒。
“別跟他來這個,吊起來,吊起來。”
他的兩隻手被綁在了一塊兒,接着手腕之間又拴了一條很粗的繩子。屋子上方是一道鋼筋鐵梁,繩子搭在了上面,用力地拉拽。拉繩子的人是個瘦子,他費了好大勁兒才把他吊到了半空。他覺得血液都升到了腦門。他覺得就快完了。
一個人説:“放下一點,放下一點,讓他的兩個大拇指沾地,這樣吊上一天一夜都不會死人,讓他幹遭罪。”
他被放下一截,腿弓着,大拇指終於着地了。繩子固定之後,一邊的人往手上吐了口吐沫,拿過一根鞭子。他的動作真快,好像那鞭杆剛剛沾手,路吟的肋骨那兒就捱了一鞭。像烙鐵烙過的感覺。又是一下。
“媽呀!哎呀!”
他先是忍着,後來忍不住還是嚎叫起來。他想着那雙眼睛,想着那張面龐。他仰起臉尋找那對眼睛,使勁仰臉。他的臉實際上在看黑漆漆的屋頂。他覺得看到了那雙眼睛……劈劈啪啪的鞭子像抽在別的什麼物體上。他的身體在抽搐,搖晃。一邊的人在抽煙,火頭一明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