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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曙光與暮色》 第一章 一幅畫

    1

    梅子問起我的工作情況,常説的一句話就是:“怎麼樣,還適應吧?”

    “適應。”

    “很忙吧?”

    “還可以。”

    有一次岳父也問過類似的話,我也作了同樣的回答。岳父語重心長:“年輕人要幹一行愛一行,千萬不能好高騖遠。比如説你工作的這個營養協會吧,老同志很重視哩!現在老同志越來越多,他們起碼要向你們搞一點諮詢吧?”

    “是的,您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提供很多資料。”

    岳父不做聲了。岳母笑嘻嘻的,兩手合在一塊兒走過來:“我這一段睡眠哪,就是不太好。”

    我告訴她:明天就能給她一個圓滿的答覆。

    結果第二天我就建議岳母經常摩擦腳心。我的話她非常重視,因為我現在是營養協會的人了。從那天起,我發現岳母有事沒事就脱下鞋子摩擦腳心。我問她效果怎樣?她説:“這得一點一點來,急了恐怕不行。”

    是的,急了不行。一切都是如此。

    不知怎麼,那會兒我看着岳母就想起了布寧的《一棵老蘋果樹》:“滿身雪花,蓬蓬鬆鬆,陣陣芳香/厲害的、羨慕你的蜜蜂和黃蜂/圍着你嗡嗡叫,發出怡然自得的聲響/親愛的老朋友,你越來越衰老?/這不是不幸。請看,誰還能像你/有如此青春盎然的時光!……”

    上班路上,我發現自己真的在注意道路兩旁或灰樓上搭的那些花花綠綠的衣服。我覺得它們像萬國旗。我更多看到的,是破爛且顏色灰暗的粗布衣服、短褲或小孩子的尿布。這一段路自行車特別多,我不得不格外小心地走在人行道上。可是迎面來的,身後湧的,有時擠得簡直沒法下腳。陽光照在臉上,一種奇怪的城市氣味將人包裹,四周各種各樣的話語也無法分辨。遠處的吵叫、歌唱,各種各樣的爭執,都混合在尖鋭或嘶啞的車鳴中。在人羣的簇擁下往前移動,與整座城市節奏一致,稍慢就要被後邊的人撞上,稍快就會撞着前邊的人。我只需要隨着他們的腳步,像他們一樣往前移動、移動。這倒使我想起了在那片平原和山區的奔波。我如今真的有點像這個城市的流浪漢——一種流浪的感覺突然湧上心頭。我隱入人羣,就像隱入了荒野;遁入街巷,就像遁入了叢林。這裏的車聲、人聲,與原野上的風鳴樹響混在一起。我又恍然進入了大山的皺褶,足踏海灘平原……

    走出小巷,走入寬大的街道。一陣陣的城市煙霧濃烈起來,吸進鼻孔的全是發黑變味的空氣。偶爾有刺鼻的香水味飄過,那是濃妝豔抹的姑娘擦肩而過。她們漂亮鮮豔,這不由得讓人感到納悶:她們呼吸着這麼渾濁的空氣,在如此混亂的環境裏,竟然還能長出這副模樣,真是難為了她們。還有,她們竟有那麼多心思搽脂抹粉,把脖子抹得又白又亮,而且畫了藍色眼影,再用定型髮膠把頭髮搞得高高聳起。有的姑娘手提一個精緻的小包,站在一個清靜的角落,無望地觀望着洶湧的人流。這使人想到國外那些有名的紅燈區。我擔心的是那些不知端的的外國人會湊過去搭訕。其實她們不過是在等一個朋友,或者乾脆就為了站在那兒——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大概她們自己也不知道。

    面對着這個光怪陸離的早晨,這個讓人沉睡的城市,我有時很想放開喉嚨喊點什麼,可是我一句也喊不出。我只在朦朦朧朧中被人流裹挾着往前,比任何時候都更放鬆更隨意。我這會兒心中時常湧現的,無非是一個淺薄的人所能產生的那一類痛苦。我常常有一種不合時宜的、切近而又遙遠的、不曾間斷的憂慮。想起陽子和這座城市裏的朋友,那些正在忙着自己生活的可愛的人們,真是有點羞愧。我不知該走向他們還是背向他們。我想念這座城市的摯友,所有久違的摯友。我多想和他們在一起,繼續我們之間曾經有過的那種熱烈的、心高氣遠的生活。可是現在不能,現在似乎還不行——我得忙着上班呢。

    有一次我突然想起了一兩個朋友:問梅子他們這一段是否來過?梅子説沒有。

    我想他們或許在梅子上班的時候來敲過門。他們不知道我現在已經遁入了沸沸揚揚的市聲,已經被它覆蓋了。城市的泡沫沾在我的頭髮上、眉毛上,使我變成了一個白毛白髮的老翁,拄着枴杖,被人牽引着在小巷裏面遊動。

    我最終走向了一個更為偏僻的迷宮小巷,那裏有一個四合院,四合院裏有一棵棗樹,棗樹下面有一個按時出來打太極拳的老頭兒。

    2

    我一步跨進,小冷已經站在棗樹下了。她好像等了很久,一見面就拍拍巴掌説:“天哪,現在才來。”

    我看看手錶:“不是剛剛上班嗎?”

    “大叔早出去了,就剩了我們兩個了。走,到我們家看畫去。”

    “上班時間?”

    “怕什麼,走啊!”

    她上前就抓住了我的衣袖。我放下提包説:“等一等等一等。”

    我小心地檢查辦公室的門是否鎖好,然後囑咐她將院門關好。

    她説:“你這個人哪,心細。”

    這樣説着,她走在了前面,風風火火向前趕。我覺得這很有趣。不過我仍然擔心:我們一起走開了,頭兒知道了會不會發火?小冷説:“你還挺像那麼回事兒。”

    “怎麼?”

    “上班麼,”小冷笑着,“你以為他真的關心協會什麼的?”

    “怎麼不呢?”

    “他才不關心這個哩,他關心的只是自己的‘自傳’。他想快些把這本書出版,像首長一樣呢。”

    這並不出意料,但我還是有點兒吃驚:“他寫了多久?”

    “寫了好幾年了,沒事就寫,再不就畫幾幅畫兒。”

    我們走進了一個極為骯髒破亂的小巷。我以前也曾到過這樣的巷子,這兒住了一些撿垃圾的人、掏糞工人或外地人臨時搭起的窩棚。不過仔細看一下就會發現:這些紅瓦青磚蓋起的矮小屋子還是很規則地連成一片,中間是一道道窄衚衕。如今它們被這座城市裏鋪天蓋地的煙塵給弄得又髒又黑,成了一個顏色。這些小房子不知存在了多久,直到走進了內部才會突然感悟:這兒才是整座城市的心臟!而平時看到的寬敞馬路、高大樓房,包括那些臨街店面,只是這座城市的外殼,是它華而不實的包裝。它的真正內核,它的瓤和內臟,正是這樣的小房子和小衚衕。成千上萬的望不到邊的小房子啊,就組成了這座城市最主要的部分。那些城裏老户、市民,通常就是居住在這樣的一片小屋子裏。

    而我走入的,只是被分割成千千萬萬小空間中的一角。

    我給糊糊塗塗領進了門。就像在那個平原上見過的村莊一樣,小房子室內要大大低於室外。我剛把腳探進黑洞洞的屋子,裏面立刻應了一聲:

    “誰呀?”

    我費力地適應着屋裏灰暗的光線,看清了一男一女兩個老人,一個坐在牀上,一個坐在小得不能再小的方桌跟前。男的站起來,老太太還蜷在牀上。

    “媽,爸,老師兒來了。”

    兩個老人都站起。

    “我弟呢?”小冷問。

    “還不是找他那一夥去了!”老太太説。

    老人慌忙地倒茶。他們兩個大約都有七十歲左右,由於屋子太小,他們顯得很高大。我覺得自己的頭差不多都要碰到屋頂了。整個屋子除了一個灶台、一個小方桌、一張牀,幾乎就剩不下什麼空間了。後來我在一個角落裏發現了一個灰色的布簾,小冷把它撩一下,讓我看到裏面還有一間。不過那間更是小得可憐。那兒僅能容下一張小牀和一個小凳子。小凳子邊上放了一個長條木板,木板上方是一面小鏡子、一些化妝用品。這大概是小冷偶爾回來過夜時住的。可是後來我又發現小牀上堆放着一些男孩用的東西。我明白了:這裏如今成了弟弟的寢室。小冷解釋説,她若回來,弟弟就在外屋的小方桌下搭一張行軍牀。她説別看這兒睡得擠,比起左鄰右舍,還算寬敞的哪。

    屋裏有一股南瓜湯味,混合在一種酸酸的氣息中。我不由得蹙了蹙鼻子。小冷説:“你聞到那種酸味了嗎?”

    我沒有回答。

    她説:“這是酥菜味兒。”

    “什麼‘酥菜’?”

    “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啊?城裏老户一年裏有多半年吃‘酥菜’。”

    我覺得她在説“酥菜”的“酥”字時,使用了很重的捲舌音。這聽起來就格外誘人。你會覺得那是一種秘不示人的菜餚。她快手快腳把我引到屋外小方桌旁的一個瓷壇跟前。打開壇蓋,我立刻聞到了一股又酸又辣、甜絲絲的味道。她用筷子在裏面搗弄了一下,牀上的老太太發出了一聲嘆息。老頭子説:

    “叉一些給老師兒帶回,叉一些。”

    我覺得這個“叉”字也用得有趣。小冷告訴我:做“酥菜”是她的一個拿手活,有時候還要做給黃科長吃呢。

    “趕明兒吧,我做的時候你看着。”

    小冷把我引到她的屋裏才小聲説,她讓我來主要是看一幅畫的。説着就在牀下的一個小櫃子裏翻來覆去地找,發出嘩啦啦的聲音。兩個老人湊過來,又退到了一邊。

    找了一會兒,小冷憤憤地把箱子蓋上,喊:

    “弄到哪去了?我弟呢?他拿走了嗎?”

    她媽“噢噢”兩聲,看了看老頭子。老頭子咳嗽着,到自己的牀頭下面拖出了一個扁扁的小箱子,又抱到裏屋的小牀上。小冷不耐煩地吭一聲:“真是的!”

    一家人那種神秘樣子讓我覺得遇到了非同一般的、絕對重大的事情。她打開扁扁的小箱,原來裏面是一個捆紮起來的塑料袋。塑料袋打開,讓我聞到一股濃濃的樟腦球味兒。解到最後一層才露出了一小卷黃紙。大概就是它了。

    小冷在褲子上擦了擦手,把黃紙展開。

    那是一幅古畫,上面畫了幾隻蝦。小冷的手顫抖着,點着蝦:

    “認出來了嗎?”

    “蝦。”

    “咳,當然是蝦。我是問,你知道這是誰的畫嗎?”

    我搖搖頭。

    “齊、白、石!”

    我明白了。我明白小冷為什麼急着讓我到這兒來。她認為我可以辨別真偽。我問是否真的?

    “八成兒是,”她説,“你知道,這事兒不能讓外人知道。你讓最可靠的朋友來看一看好不好?有人出好幾十萬要買它,可有人半道出來砸鍋,説這是一幅假畫。要是假畫,一萬塊俺也出手。要是真的,那就大發了。俺弟弟也出去找明白人,我讓他老老實實等着,這可不是鬧着玩兒的事。你説是吧老師兒?”

    我沒有吭聲。我想到了陽子,答應讓朋友來看看。不過我覺得有點納悶的是:他們究竟從哪兒搞來這樣一幅畫?後來我終於忍不住問了。小冷白我一眼:“這你就莫管了,我弟弟那一夥嘛,他們也花了不少錢……”

    小冷最後還在反覆叮囑:不準告訴黃科長。

    3

    我答應要幫一下小冷,事後卻有些後悔。因為我覺得陽子最不情願做的就是這一類事。還有,我也不願找那麼多麻煩,而只想按時上下班,做點分內的工作。一句話,讓我找陽子他們去鑑別一幅關係到“幾十萬”的古畫,這就多少有點玄了。還有,這事兒也許陽子做不了,弄不好還要驚動另一個人,而這個人又恰恰是我長期以來就一直迴避的人。我這次歸來幾乎是悄悄的,有人以為我還在東部海邊那兒呢。

    想不到小冷一次又一次催促。看得出,這幅畫對她一家有多麼重要。儘管黃科長不願在他的四合院裏看到小冷的斜眼弟弟,可我發現他至少又來過三次。他的到來顯然與鑑別古畫的事有關。小冷差不多都要懇求我了。

    我只得去找陽子。

    陽子見了我大吃一驚:“你不是失蹤了嗎?”

    我笑了笑,告訴他終於又“上班”了,然後把事情簡單地介紹了一下。陽子説:“你原來是有事情要求我呀,要不你會一直藏着哪。”

    我向他解釋:“我只想安靜一段,想一個人待一會兒。你們每個人都有班可上,只有我一個人失業了。”

    “得了吧。不過以後你可千萬不要故意躲着啊。”

    我催促陽子先做眼下的事吧。他同意了。

    我把他領到了那個低矮的小磚房子裏。

    小冷像展示一件聖物似的,再一次把門閂上,只讓我和陽子看那幅畫。陽子反反覆覆研究,對着光亮看,又拿到暗處瞄,只差沒用鼻子去嗅了。最後他拍拍手説:“我認為是真的。不過我還沒有十足的把握。在我們這兒,這種事兒只有一個人能搞得通。”

    我知道他在説誰。我故意把話題岔開。可是小冷聽得分明,開始一聲連一聲追問:

    “誰?你們説誰?”

    陽子沒有看到我在使眼色,直通通地説出:

    “聶老。”

    我坐在了椅子上。是啊,聶老。那個八十多歲的老人當年就親手做過很多假畫。當然他現在年紀大了,已經洗手不幹了。他曾經是一位聲望很高的畫家,現在一幅畫也不作了。我幾年前通過一位朋友認識了他,真是眼界大開。那位朋友是一位雜誌編輯,他的愛人叫濱,一個非常美麗的少婦——聶老每個星期都要到濱那兒,直着眼看她半天,然後再回去。這個老人倔犟得很,誰的話也不聽,只有濱説什麼他聽什麼。他還許諾要為濱作一幅大畫,這話説過有五六年了,卻一直沒有動筆。那時候由於我成了濱一家的客人,所以聶老對我還算客氣。不過眼下我可不願為小冷的幾隻蝦去找那個孤僻老頭,更不想去見濱。我只想安靜一會兒,只想在這個春天好好安頓自己。我太疲倦了。

    可怕的陽子,扔下這樣的一句話就走掉了。

    接下去是小冷的百般纏磨。她一定要我把這幅畫送到聶老跟前。

    “求你了,不行嗎?你把這個事情做成了,就是我們全家的大恩人了。行不行啊?”

    我無言以對。我不願成為任何人的恩人,只想安安靜靜的。但後來我終於妥協了。我伸出手説:

    “拿來吧,那幅畫。”

    小冷不由自主地在褲子上擦了擦手。但她想了想又説:“這樣吧,你先問明白了,等找到了聶老,他同意做了,我再把畫給你。”

    這個精明謹慎的小冷,這一刻興奮得兩頰都紅了。我能理解她。

    可是我卻遲遲沒有找濱。我知道這事兒只有濱才做得到。

    4

    這一天我正在猶豫是否去找濱,那個久聞其名的“靜思庵主”突然來了。

    黃科長聞聲出門,站在棗樹下,誇張地拍着手説:

    “歡迎庵主,歡迎庵主!”

    小冷也一下跳起來:“你多久沒來了呀,你!”

    庵主謙遜地笑笑。

    我從窗户上看得清楚:他中等個子,臉黃黃的,顴骨有點高,模樣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大得多。他的眼角耷拉着,顯出一副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神氣。暖融融的天氣,他竟然還戴了一副白手套,這時正不急不慢地摘下。整個人看上去很有派頭。他梳理了一個與臉型和年齡十分不協調的大背頭,這使我覺得有點彆扭。

    黃科長已經在急一聲緩一聲地喊我了,我只得走出去。

    黃科長在我們之間做了介紹。靜思庵主平靜地握着我的手:

    “久仰久仰,幸會幸會。”

    我也重複着類似的話。

    黃科長一手搭在我的肩頭,一手搭在靜思庵主的肩頭,卻在説給我一個人聽:

    “怎麼樣,名不虛傳吧?庵主年齡不大,卻讓我由衷地欽佩。他擇友甚嚴哪。”

    靜思庵主鼻子“吭吭”兩聲,不知是自責的聲音還是謙虛的聲音。

    我們三個一塊兒到黃科長的辦公室。庵主坐在最大的一張沙發上,蹺着二郎腿,身板挺得筆直,不苟言笑。我發覺由於內在的緊張,他的嘴唇繃得很緊。黃科長在一邊介紹説:“庵主很忙啊,他很少有時間走出來。他和一般人不一樣,他的學識才叫淵博,懂得醫學、植物學、書法、雕刻、手相學。是吧庵主?”

    庵主皺皺眉頭,輕輕地“哼”了一聲,未置可否。停了一會兒黃科長又問庵主:

    “聽説過寧先生嗎?”

    庵主點點頭,呷了一口茶,食指和中指輕輕地敲擊桌面,若有所思。

    黃科長又談起了我的經歷,什麼辭職呀,地質學院畢業呀,到東部開拓新的事業呀,回城後又加入了他的協會呀,説個沒完。我不得不打斷他的話。我發現庵主的臉上漸漸有了笑意。他站起來,在屋裏踱步,看着牆上一幅又一幅畫,好像從來沒有看過似的。他偶爾伸出指頭點劃一下,説一句:“用墨很好。”再不就是:“閒章蓋得不是地方。”“這裏應該壓一方印啊!”

    最後一句剛剛出口,黃科長一步跳過去:“有光,不能這樣説!這是有講頭的啊!”

    黃科長一急就忘了叫“庵主”,而是直呼其名。這使我知道他叫“有光”。

    我問:“有光先生,您最近在忙些什麼?”

    庵主揹着手,微微把臉轉過:“沒什麼,業餘時間搞搞根雕、寫幾幅字而已。”

    我發現庵主少言寡語,卻並非是腹富口儉的人,他大概在生人面前天生有一種拘束感。與他談熟了,他的話就不像我想象的那麼少了。我們倆坐到了一塊兒交談起來。黃科長偶爾插一句,一會兒就伏到案上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庵主一會兒問我認識這個嗎?認識那個嗎?他説的名字只有一二位聽説過,但我一概搖頭:認識那麼多人,這就與黃科長所説的“擇友甚嚴”相牴牾了。原來這個庵主熱衷於交往名流,朋友多得讓人吃驚。我漸漸發現這是一個古怪的人。我還發現一個秘密——這也是他與黃科長過從甚密的原因了——他可以替黃科長搞來很多所謂的“名人字畫”,同時還是黃科長的熱心讀者,能適時送去激烈讚譽。他問我:

    “看過黃老‘自傳’了嗎?”

    一句話把我鎮住了。我從來沒聽誰叫黃科長為“黃老”。我愣怔了一下才明白:“沒有,還沒來得及拜讀。”

    “那你可得抓緊時間看看!”

    我點頭。黃科長笑眯眯轉過臉來:

    “庵主幫我一字一字訂正過。當然了,回頭老寧是要看的,我還要請他斧正……”

    我説:“不敢。”

    庵主接着背了一段“自傳”。我驚訝地發現:他嘴裏的這一段文字竟是如此暢美。

    庵主離開時緊緊握住我的手,眼睛閃着動人的光彩:“我們從今天起就算是朋友了。很好。相見恨晚。請多加關照。再會!”

    他説的都是書上的客套話,但因為熱情烤人,又足以彌補那種刻板和不足。我把他送到門外。我的後面,黃科長和小冷卻及時地站住了,大概他們有意讓我和庵主增加一些接觸。

    庵主再一次握着我的手:“我很重視你。我們將盡快見面。要知道——”説到這裏他抬眼望着熙熙攘攘的巷子:“‘文能治國,武能安邦’啊!”

    這一句並非是對我説的,而僅僅是他自己的一句喟嘆。嘆過之後,他就頭也不回地徑直走去。

    我一直望着他的背影。他那梳理齊整的背頭不知什麼時候給搞亂了,但頭顱卻一直用力昂着……

    5

    很久沒有見到濱了。

    當年我想在東部辦一份雜誌,通過濱的愛人聯繫了一家已經辦得不耐煩的刊物。我們想用“過户”的方式把它弄到那兒去。就這樣,我與濱結識了。

    第一次見她讓我好一陣吃驚。我得説,我從沒見過這樣的人。她長得大大的,極其完美。閃着光澤的*肌膚、一對水靈靈的忽閃不停的眼睛,都讓人一時無語。你怎麼也想不到,在這座乾燥酷熱的城市裏,竟然還會有這樣水汽充盈的生物。接下去我還發現,她的性格比她的形象更有魅力。那真是爽朗熱情,温和寬厚。她和愛人水乳交融,兩人形影不離,噓寒問暖;他們竟然能當着別人的面親吻,卻又不讓人覺得是在模仿洋人。他們倆並排坐在那兒,大多數時間兩手相牽;有時他們彼此忙裏偷閒地、匆匆地看一眼,留下一個幸福的、不易察覺的微笑。總之她落落大方,一切都做得那麼自然。她只是使人仰慕或愛戀。當然,她對任何男性都會有吸引力;不過對她只可以尊重而不可以褻瀆。作為一個真正的好女人,我想濱的一生都不會有通常的那些男女麻煩,而只會像一個閃閃發光的物體擺在那兒,讓人產生一種心甘情願的景仰。

    我後來還曾在一個雜誌社舉辦的酒會上見過她。在那種熱鬧場合,她好像比平時更加出眾,簡直是儀態萬方。她有一刻由於要應酬一邊的朋友把愛人給忽略了——突然想起來時就急急地找到,然後挽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拉到剛剛結識的一些女友旁邊一一介紹。

    就是這樣一位姑娘,卻讓一位八十多歲的老畫家纏住了。我每當看到那個長着一縷白鬚、拄着一根枴杖顫顫巍巍踩着碎石路而來的老人,就有點不忍。濱總是眉開眼笑、一蹦三跳地撲過去,小心地扶住了老人。那時老人就把枴杖提離了地面,一下挽住了濱的胳膊,一隻手還緊緊握着她的手,拍打撫摸:

    “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啊,我想你啊,想你啊。”

    “我也想你呀聶老。”

    就這樣,她攙扶着聶老到屋裏坐下,目中再無他人。聶老看着她,她也看着聶老,兩個人手扯手坐在那裏。這種注視至少要花去二十分鐘。這之後聶老才提起枴杖,咳嗽着,弓着腰站起:

    “我回了,孩子,我該回了。”

    她的愛人也站起來,只把客人送到門口。聶老由濱攙着,送上很遠的一段路。

    去找濱嗎?我仍然拿不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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