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入夜後村子裏安靜極了。我不記得這個村子曾經這樣安靜過。天空是真正的紫藍色,一天星星閃爍得非常厲害。我站在小院裏望了一會兒天空,心裏念着幾個人。沒有人走動,大街上連狗都不叫一聲。這是極度喧囂之後的沉寂,是一天裏的兩極。這個白天我幾乎沒有看到幾眼小白和老健,現在最牽掛的就是他們了。
因為滿身的泥污,所以儘管累極了,還是沒有躺到地鋪上。沾在身上的泥汗這會兒乾結了,緊繃在皮膚上。我舀了一盆涼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一遍。擦乾身子躺下後,四肢似乎要不停地往下沉,似乎要把我的身體拉成一個薄片。白天的毒日頭還留在腦子裏,在那兒發出吱吱的尖叫聲。我最後記得大地被太陽炙得滾燙,所有人都無法站立無法停歇,只好不停地奔跑和嚎叫。是的,他們被炙得燙得快要發瘋了,痛得在地上躥跳,左衝右突,成為不可理喻的一羣生靈。這是一場關於痛疼、關於大地煎烙腳板的慘烈夢境。
不知什麼時候,我睡過去了。睡夢中全是火焰,這火焰來自太陽,火舌伸得長長的,與地上的火連接起來,拉成了一片火網,把所有可憐的人都罩在其中。人們被焚燒得吱哇亂叫,皮膚一層層脱落,然後就蜷縮着倒在大地上。人的軀體和泥土一個顏色。
有篤篤敲門聲。我醒了,坐在地鋪上。是的,有人敲門。我開了門,啊,進來的人像泥塑一樣,星光下根本看不清臉。我差點喊出來,對方卻示意我不要出聲。在他低頭的一刻我認出來了:眼鏡小白。他渾身已經被泥污糊起來了。我要把燈點亮,他同樣制止了。我像他一樣極小聲地説話,告訴一天裏怎麼也找不到他,有一回看到了,可只一眨眼又沒了。這一天真是嚇人,真是無法預料,現在一切只好由它去吧。小白無心談這些,只説:“快走吧,我就是回來找你的。我原想你只有十分之一的可能還留在這個屋裏——想不到真是這樣!你真是怪人!快走吧,立刻就走,一點都不能耽擱……”“為什麼?”“你傻嗎?他們會饒過哪一個?村子現在雖然沒有封鎖,可是已經相當危險了!”“不,我沒有任何過錯——你也一樣,我們幹嗎要害怕?公安系統會管的,只要講起碼的道理,我們就不必躲開。”小白氣得胸脯一起一伏,然後不再説話,只揪緊了我往外拖。
我定定站在原地,拒絕了他。
小白看看腕上的表,有些絕望。他小聲嘆氣。最後他回過身,可是還不想出門。我勸他快些離開吧——我這時擔心他説得有一定道理,更擔心他在整個事件中卷得太深。可是我仍然不能相信他會支持和策劃一場沒有理性的狂躁,會是一場暴力的推波助瀾者。
小白要走了,走前丟下一句:“老寧,你太天真了,你會為自己的天真付出代價的!”
他走了。但只有幾分鐘的時間他又轉回:再次勸我一塊兒離開。我再次拒絕。“那好吧,老寧,記住我的話,幾天後如果沒事,你就到一個地方去找我。”他附在我耳邊説了一個地方。我點頭,約他不久以後去茅屋裏找枴子四哥——他苦笑了一下:“你真是天真啊!我恐怕再也沒有機會去那裏了。”説完這句話伸出了手:
“給我吧。”
“什麼給你?”
“《鎖麟囊》。”
我明白了,他原來是索要那盤錄像帶。直到這個時候了,他還記得這個。我甚至認為他再次返回就是為了索要這個。我從背囊裏找出來,還給了他。
下半夜響起一陣陣狗吠聲。有生人進村了。我從窗户看去,發現街上有交叉的射燈光柱在晃動。我明白,小白預言的什麼可能正在發生。可我沒有一點緊張,因為我知道自己並沒有做任何需要害怕的事情。我認為自己始終秉持了理性,在整個事件中做了應該做的事情。我甚至相信小白也同樣如此。即便是老健和老冬子葦子,也在很大程度上是被迫做出了反抗——懲治者如果公平的話,就不該放過那些真正的肇事者,不該忘記追究那個多年來作惡多端的棒子隊,那支欺壓平原百姓的半隱半顯的黑武裝。
直到天亮,沒有任何人來我這兒。我想在見到老健他們之前,自己不該離開。現在我最想知道的是整個事件發展到了什麼地步,村子裏死傷多少、失蹤多少——我知道死人是肯定的;還有的人在衝突剛起時就被棒子隊抓走了。
一輛輛警車停在街上。行人斂跡。過去一直在街上溜達的狗被各家各户拴在了屋裏。半上午時分,懸在樹梢的高音喇叭響起來:“……各位注意,注意!全體人員不準外出,不準……十八歲以上者於天黑前到村委登記。各位……”這是一箇中年人的聲音,像是外邊來的陌生人。這個聲音響過不久就是一個熟悉的嗓門了,那是獨蛋老荒:“老少爺們聽見了吧?趕在晌午頭來一趟吧,跟上級説道説道,大人不見小人的怪,天大的事也總要過去是吧!年輕人要聽話,讓家裏老****領了來……”
整個一天我都待在村邊的小屋裏。我在想今後幾天該怎樣過。沒有其他人的聲息,沒有一個人來這裏。午夜難眠,村子裏靜極了,狗也不吠一聲。這個夜晚我才記起,自己容身的這個屋子原來是一個牲口棚,機械化以後牲口沒有了,就閒置起來,於是就成了小村的客房——許久了,只要小白來這片平原,除了住過一兩次我和四哥的茅屋,再就是待在這裏了。我在這個夜晚嗅到了一陣陣馬糞的味道。地鋪闊大舒適,這讓我想起一個人待在野外的帳篷裏。幾天的生活從眼前一一閃過:我來看望小白,然後就是與紅臉老健等人的朝夕相處,與村裏各色人等的交往。我的朋友小白是一個失戀者,而在他的眼裏,我也是一個失戀者。儘管我拒不承認,但直到最後他還是這樣認為,説:“我從一個人的眼神就看得出,看得出這人是不是一個失戀者。”與我不同的是,他從頭講出了自己的故事,而我卻緘口不語。
我是一個失戀者嗎?不,我是一個即將喪失最後一片土地的絕望者,一個無家可歸的人。我和許多人一樣,從此將日夜悲傷,在大地上游蕩。
小白啊,今夜你在何方?如果這個時刻你還在身邊,我會告訴你:失戀者和絕望者的眼神可能是不盡一樣的,雖然它們相去不遠。
2
走在大街上,我從那些老人、姑娘和小夥子的眼睛裏,都看到了一種似曾相識的神色。這種神色即便在他們歡笑的時候也會隱約地、時不時地流露出來。因為歡笑是極易消失的,而那種神色卻是凝固在眸子裏,滲入了心的深處。當然,小白也許是對的,失戀與之相比也有極大的相似性,它們在某種意義上説可能真的是一回事。
我第一眼看到葦子的時候,就有這樣的感覺。而他的岳父獨蛋老荒卻沒有這樣的一雙眼睛——葦子此刻哪去了?他肯定像小白一樣,逃離了村子。還有老健,這個紅臉壯漢如果沒有發生其他的意外,也一定遠走高飛了。
我心裏正念着葦子他們,一個頭包藍色圍巾的女人來了——原來是葦子的媳婦。她一進門就哭着問:“你見過我家男人吧?你那天和他一起不?”我説最後只在混亂中聽過他的聲音,再也沒有碰面,因為那一天人太多太亂。“後來呢?”“後來就不知道了,我到現在都沒有見過村裏那些人,紅臉老健和老冬子也沒見。”“見小白了吧?大概是他們在一起吧?”我心上一怔,趕緊搖頭否認:“沒,小白我也沒見……”
她抹着眼睛:“我怕他是被那些人逮住了。他們抓走了好多人。聽説外村也抓了。”
“你爸老荒呢?他不會讓葦子出事的,你放心吧。”
“他才不會管他。再説我爸什麼都不知道,我問了,他什麼都不説。再問,他就嚷一句:不聽我的,那還有個好?管住你男人吧,別讓他跟上紅臉老健鬧騰,他們早晚都得鬧到局子裏去,一個也跑不了。”
“你爸那天在路上攔截過人羣,他和鄰村的頭兒一塊兒從一輛轎車上下來,老冬子差點把他們的車砸了。”
“我爸暗中和集團的人結成了一夥,他為了一筆錢財,恨不得把自己的女婿也送到局子裏去。這會兒大家都看出來了……”她的聲音放得很低,瞥瞥四周:“千萬防着我爹啊,有了葦子他們的消息也不能讓他知道,啊!”
我明白,點點頭。
她走開了。我在窗户上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後來我發現這間屋子四周的草垛子旁、巷子口等,都有一些人在晃悠,有的人正在使用對講機呢。媽的,原來是這樣。我在屋裏徘徊了一刻,決定立刻離開這兒。地鋪上是我的背囊,我把幾樣簡單的東西收拾一下,背起來就出門了。
剛剛走了沒有多遠,一個三十多歲的人跟了上來,拍打一下我的肩膀:“喂,夥計,你要到哪裏去?”“回去,我在這兒待夠了。”“你登記了嗎?”“為什麼要登記?我又不是這個村裏的人。”那人一臉怪笑:“那你為什麼貓在了這兒?這就更得説説了。”我琢磨着,靈機一動説:
“我是村頭的朋友,不信我們去找老荒!”
那人尾隨我進了老荒的院落。老荒正好在院裏磨一把牛耳刀,見了我故意不理,端刀試刃,想把一綹鬍鬚剃去。剃去了,只剩半邊鬍鬚的老荒顯得十分可惡。他好像剛剛看清我是掮了背囊的,大睜眼睛問:“啊嗬!你要走?”
“我來問問領導,如果沒事了,我就回去了。這邊挺亂的。朋友也不見了。”
老荒左手端刀走過來。
“你這是要幹什麼?你這樣嚇人不是?”我盯住他。
他於是把刀放下,擦擦手説:“我想殺頭羊給局子裏的人吃,人家受驚了。”他這樣説時看看跟我進門的人。那個人瞥瞥這邊,退到了門外。
我又説一遍:“你這兒如果沒事了,我該走了。”
老荒説:“唔哦,那不合適吧。都走了還成?老健小白老冬子都撒丫子跑了,剩下我一個老荒頂着這麼大的禍患?你們倒是留下來陪陪我哩!”
“你女婿呢?他陪你不行嗎?”
“他一個愣頭青嘛。你和小白這些*分子才是主心骨嘛——你説是吧?嗯?是吧?”
一股冷肅之氣從頭灌到了腳。我盯住他:“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該不是説我們挑起了這場亂子吧?你大概還記得你怎樣跑到我們那兒找老健,拍着胸脯説要領人幹一場的話了吧?你如果忘了,我們可都記得!我可以證明!”
老荒跳了一下,去看那把刀,又瞥門口的人,嚷:“那是個圈套!那是你們幾個逼我上套!這個誰不知道?我幸虧沒上你們的當哩……”
“你已經上了套了,你一直和我們在一起嘛。你説你才是一村的頭兒,這事一直是你領着幹;你還找了記者溜溜合夥兒幹。這是事實吧?”
“嘿,我這回被你咬住了。你懂個屁。我哪有那麼傻哩。我不過是直眼瞅着你們怎麼幹哩。國有國法,村有村規,咱村的規矩幾個外鄉人就破得了?你要走?先別走了,你就躺那地鋪上,一天小白老健他們不來,一天你就得躺在那裏。最後説不定你還得替他們頂罪哩!”
“你給他們頂罪不行嗎?”
“我不是他們一個道上的,你是。你客氣什麼?你就別客氣了!”
我真想上前去把這個半邊鬍鬚的傢伙揍一頓。
“你知道你和幾個朋友鬧這場亂子有多大嗎?聽上級説損失好幾個億呢。這不是死罪嗎?不要我説你也明白嘛,這罪得多幾個人頂着,要是他們都跑了,到頭來就剩下了你一個,那你可就麻煩大了!”老荒得意了,伸手捋起了剩下的半邊鬍鬚。
我在琢磨他的話。這會兒我更加確信:小白和老健他們真的跑開了,沒有被逮到。
“我看你還是回那個地鋪上吧。官家有事問你也找得到你不是?回去吧,要是悶得慌,我有工夫就端一壺黃酒去陪你。”
3
老荒説到做到,後來的兩天裏他都到我這兒來,還真的端了一壺黃酒。他讓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按時給我送飯,他來時就加幾個菜,還説要與我對飲。“我説過嘛,別人哪有什麼好酒,我才有呢。來,咱們邊喝邊拉,把心裏的悶氣都吐出來。”他盤腿坐在地鋪上,面對一個矮腿小木桌,給我把杯子注滿。
我喝了一口,發覺這酒果然很好。
老荒舉舉杯子,一連飲了幾杯,把桌上的涼拌豬耳朵嚼得咯吱咯吱響。他的臉紅了,接着嘴巴歪了,厚厚的下唇拉得很長,一下下點頭説:“滿村裏就這麼幾個好小夥子,都抓走了。我心疼啊,去保衞部要人,人家不幹。真局子還要從頭查。就是嘛,有罪證嘛。他們砸了多少,怎麼幹的,人家是一清二楚。老寧啊,你説説這個紅臉老健害了多少人?他自己倒跑沒了影兒——還有你們那個軍師小白,也跑了。跑也沒用,早晚抓他們回來,這是死罪啊!”
“他們到底抓了多少人?”
“也沒有多少,三四十人吧。”
“這還不多?死傷了多少?”
“也沒有多少,死了三個,傷了十來個。”
“我們這一個村,還是所有參加的人?”
老荒擼了一下濕漉漉的嘴唇:“所有的吧。還不是最後的數兒,最後到底是多少,那得等等看。”他又呷一大口酒:“人家説你是‘二軍師’哩。”
我冷笑:“人家説你是總指揮。”
“那角兒該是老健。這個你比我清楚。”
“開始是老健,後來你就把權搶了去——這個我們大家都可以證明。你找老健小白他們,他們如果到場,就會一起證明。”
老荒吱吱吸氣:“這玩笑可開不得!我説過,‘二軍師’這個名兒不捋掉,那就是死罪啊!”
“怎麼才能捋掉呢?”
老荒把頭探過來一截:“老健小白他們,還有老冬子幾個,都藏在了哪裏?你不會不知道。他們一到案,也就沒你的事兒了。你可不能當了他們的替死鬼。”
我喝了一大口酒,砰一下放了杯子:“我説過,他們真的到場,你就成了替死鬼。”
老荒嘿嘿笑,抓抓耳朵,拍着膝蓋:“老弟你是過慮了。你想咱跟集團和局子是什麼關係?實話告訴你吧,他們誰的話也不信,就信我的。咱是一級領導哩,老健不行,他那等於長毛造反。他們這回都完了……”
他的眼斜了,嘴裏滿是泡沫,抓杯子的手也開始抖。我明白酒勁兒上來了,他的腦子已經渾了。
我點頭:“是啊,我聽説他們集團的人獎勵給你一輛高級轎車,比鄰村那傢伙的還要好!”
“比他的好!他算什麼啊……”
一句話剛説了半截,他突然收口,汗水從頭上頸上譁一下湧出。他站起,看看窗外又坐下,再次抓起酒杯。不過這次他不喝了,只看着裏面的酒。“老夥計,剛才是酒話哩,哪有什麼轎車啊!我的心還是向着咱村裏嘛,咱是一村的頭兒,就得像護小雞兒一樣護着大夥兒……這沒、沒説的啊!”
我目光冷冷地看着他,逼得他慌慌地轉頭:“你別,別這樣瞅大哥哩……”
“那麼我問你,他們抓這麼多人,到底是誰供出去的?也就是説,是誰把他們出賣了?”
“這我怎麼知道?也許人家心裏一清二白哩!”
“你胡扯。那一天幾個村的人攪在一起,不一會兒臉都被污泥糊住了,誰都看不清誰。如果不是平時有掌握的名單,集團保衞部根本沒法抓人!”
老荒耷拉着頭坐在那兒:“反正不是我。我可不擔這個惡名。”
第二天老荒的酒徹底醒了,伏在門框上喊我説:“走啊,去看看給調弄的人啊!”我不知是什麼意思,大聲問一句:
“什麼被調弄的人?”
“就是黃鼠狼附身的人,哪年裏都有幾個,這會兒正有人捉它呢!”
我將信將疑跟他出門。拐過幾條巷子就聽到了喧鬧聲,原來一羣人伏在一個小瓦房的窗户上,掙着擠着往裏看。老荒一來,民兵就喊:“走開走開,閃開路!”
老荒領我進了屋子。裏面光線暗極了,像是黑夜,直待了一會兒才適應了一點,看清了東間屋裏有幾個人,都坐在光光的炕蓆子上,正用力按住一個人。被按住的是一個五十左右的婦女,披頭散髮,渾身只穿一條短褲,一個勁兒扭動。她的身體雪白,乳房很大,毫無羞恥感地又笑又叫。
“怎麼能這樣?為什麼不給她穿衣服?”
老荒“嗯”一聲:“找她身上的東西呢!找不到,逮不着,她就不説實話!你哪裏明白這個……”説着又問幾個低頭按她的年輕男女:“看見了沒?”
“看見過一回,一閃,又不見了!”
這時我才驚訝地發現,幾個人手裏都拿了一根縫衣針。
老荒一邊盯着扭動的女人一邊向我介紹:“她叫楚楚,最能附身了,一附了身就是三天三夜渾叫渾罵,要不把這黃鼠狼逮住,她是不能安生啊!她身上有個氣泡兒,在身上飛跑哩,只要看到它,一針紮上去,那黃鼠狼也就算給逮住了……”
正説着有人呀一聲大叫,一隻手狠狠捏住女人的皮膚,另一隻手裏的針就紮了下去。紅紅的血流下來,正扭動的女人一下仰躺了,手足俱抖,滿是白沫的嘴不停地告饒:“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發個誓再也不來了,快放了我吧,放了我吧……”
老荒湊上前去,惡狠狠瞪着這個叫楚楚的女人:“我來問你,前幾天起事的主使、犯了王法的人,他們都是誰哩?你給我一一如實招來!”
“我説,我説,他們跑的跑抓的抓,就是那幾個嘛……”
“他們是誰?”
“老健,小白,老冬子……還有三皮四眼小五子,東頭的老憨,老艮皮他爹……”
老荒咬着嘴唇點着頭,回頭看看我:“這回你知道了吧?幹了那事的人連黃鼠狼都知道,誰又能瞞得住呢?”
4
那天我還想看下去,因為心裏的疑團越來越大。當我明白楚楚借了黃鼠狼的嘴説出的名字,與這些天里正在追捕或已經抓起的人完全一致時,就更加驚異。老荒對一邊的民兵説:“記下,一個不剩全都記下,這些人名兒要存個底兒,到時候別讓好人受了牽連!”有人刷刷記着,老荒又回頭嚴厲地盯我:“只要是經它點了名的,有幾個不是死罪?”我小聲、但句句清晰地把如下的話送入他的耳廓:“他們死了也是冤魂,這麼多冤魂你不害怕?”老荒磕着牙,像害冷一樣:“我、我害、害什麼怕?這都是黃鼠狼招供呀,這都是你親眼看見的呀!”
我不再吭聲,只看着炕上扭動的楚楚。我料定這是個不幸的女人,雖然我還不知道她的身世。我發現她身上插針處流血不止,因為那兒被人插了不止一根縫衣針。他們説:“插少了不行,插少了説不定什麼時候它就撒丫子啦!”楚楚不停地告饒,説一些不着邊際的誓言,旁邊的人就更加起勁地折磨她。
老荒對楚楚大聲喊道:“説,一點不剩全供出來!那些逃開的人去了哪裏?能不能逮住他們?”
女人翻着白眼,劇烈扭動,身上的血珠一滴滴落在炕蓆子上,發出尖厲厲的聲音,這聲音真的像是一種野物。她叫着,只不肯再説。
老荒喝道:“你不説不上緊,你不全供出來,就別指望放了你哩!”
“好好,我不敢了,我説,我全説……他們,小白老健老冬子,全都下了四野了,他們這會兒鑽了棘針棵子,然後一路往西瘋跑哩。後面有飛鏢跟着哩,他們為躲鏢就狂奔啊,一路往西下去了。完了,沒了影兒了,官府也逮不着他們……”
老荒的頭使勁往前探去,死盯住楚楚,喝道:“他們想得美氣,想躲開官家的飛鏢?那門也沒有!你好生説説看,到底能逮住他不能?”
“媽呀快饒了我吧,我什麼都説,都説,能逮住他們,反正是早天晚日的事兒——他們跑不了,這成了吧?”
楚楚痛苦的目光瞟在老荒臉上。
老荒點頭:“這還差不多!嗯,我就知道是這樣。”他説着叼上一支煙,搓搓手對左右小聲説:“該問問它藏在哪裏了,該結果了它……”
一個民兵兇兇的眼睛一瞪,指着楚楚大叫:“説,你到底藏在了哪裏?不説?不説就一直用針插着你,直到你死、死!”
楚楚手足俱抖,大喊大叫。
“説不説?不説?再插一根針!”
又一根針插上去。“呀呀,疼死我了……啊呀,我説啊,説啊……”
“那就快説——你藏在了哪裏?”
“我、我……我藏在了山西省……耬鬥縣……”
民兵轉臉看老荒:“這,這麼遠的路?”
老荒又一次喝問,楚楚還是那幾句話。老荒罵着:“咱為一隻黃鼠狼跑一趟山西省?這值得?媽的真見了鬼哩……”正説着有人在他耳邊咕噥了什麼,他立刻對我説:
“走吧,你的公務來了,走吧,別看這熱鬧了。”
原來是幾個穿制服的在我的住處等人。他們全都繃着臉,老荒介紹我時,沒有一個人抬頭。老荒説:“老總們忙公務吧,我走了。”説着離開了。一個臉上有刀疤的人把腋下的文件夾放到桌上,看我一眼,翻動着,“嗯,説説你的事兒吧,這幾天也考慮了不少吧?”
“你們是集團保衞部的人還是執法部門的人?”
“你管得太多了吧?”
“如果是保衞部,我可以拒絕回答。”
“我看你還是回答吧,”臉上有刀疤的人冷笑着,“説出來對你有好處,你這個人我們多少了解一點,你和他們不一樣。不過我們還是要知道一下誰策劃了這場*、整個過程、你的角色。”
我坐在地鋪上,語氣平靜:“我既沒有參加*,也不贊成以暴力的方式解決問題,並且盡我所能阻止衝動的人羣。”
“哈,不錯。誰能證明你的話呢?”
“我只能如實講。你説我參加和策劃,誰又能證明呢?”
“那自然有很多證據。現在是聽你講、兩相核實的過程。”
“那我只能告訴你:那些證明者都是誣陷。不僅是我,就是小白老健他們,也不是暴力的倡導者。他們不過是想為這個村子爭個起碼的公平。”
刀疤不安地咬咬嘴唇:“那誰是倡導者?”
“是集團保衞部的棒子隊。是他們衝到農民的地裏毆打上訪羣眾,才導致了這場惡性事件!”
刀疤聲音高起來:“他們?他們是趕來執法!”
我的聲音也高起來:“那農民也是來執法!”
“他們砸毀了好幾個億!”
“集團的人呢?他們毀掉了農民遠不止好幾個億!這個平原上的人連正常活下去的權利都被剝奪了!”
“我,我看,”刀疤把官帽摘下來,露出一個半禿的腦殼,“不把他們……把你逮起來,是不會老實的……”
我冷笑:“那些集團都是一些大老闆的,這邊村子裏都是一些窮人。你們給富人看門,真有出息!”
“文縐縐的,好書底子。”刀疤嘲諷説。
刀疤説完站起來,旁邊的人跟着也要離開。刀疤臨走扔下一句:“你留着這肚子理論到裏邊去説吧,我們給你找了個吃飯的地方。”
“你們有什麼權力隨便抓人?你們只是大老闆的打手……”
“就算打手又怎麼樣……”
他們一出門老荒就進來了,神秘地四處亂瞥:“了得,你屋子四周都站了崗,怕是要換個吃飯的地方了吧?”我説你真聰明。老荒憐惜地看着我:“老夥計,只要頭上沒有‘二軍師’這個銜兒,怎麼都好説,怎麼都不會是死罪。”
“他們集團隨便抓人本身就是犯罪,狗孃養的!”
“嘿,你離開前我得告訴一件有意思的事——你猜那黃鼠狼説的‘山西省耬鬥縣’是怎麼一回事?”
我聽着。
“老天,人家怪有智量哩!民兵聽啊聽啊,最後急了,就在房子周圍找起來——你猜怎麼?民兵在她屋子西山牆上掛的一個破耬鬥裏找到了:裏面是一團草,一個黃鼠狼窩,它就在裏面四腿朝天亂抖呢,口吐白沫子……嘿,原來是這樣的‘山西省耬鬥縣’——看看,黃鼠狼成精真是了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