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個夜晚我一個人走着,突然倚到石樁上一動不動了。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或者説它在這個時刻從心底泛出。我來這片平原上已經很久了,很久以來我都不得不壓抑着一種渴念。我應該去那個園藝場一次了。
我每天忙忙碌碌,卻仍然不能遺忘。我的所有操勞好像並非隱蔽在一個角落裏,而是一直照耀在一雙温煦的目光下。是的,我相信她已經看到了這裏的一切。是她,而不是我,對發生在這裏的一切秘而不宣……如今已不可能再瞞着她了。
其實自從幾年前出發遇到她之後,她就再也沒法使人忘記。我想現在應該去找她了,帶着我的葡萄園。
屆時我不知該對她説點兒什麼,我只想讓她看看現在的葡萄園,讓她來做客。
我對四哥談了自己的這個想法,談了我在那個園藝場裏的一個特殊的朋友。四哥嘴裏驚訝地唔了一聲,瞥我一眼。我覺得他的目光分外犀利。我只説:“你見到她就會明白的。”
四哥再沒有問起什麼,只是忙活起來。他讓萬蕙認真準備飯菜,又到園子裏搞了一些早熟的葡萄。我們動手把最好的一間屋子收拾出來,在那裏擺上了一張小桌。好像我們都料定她即刻就會來到似的……我寫了一封信,其實只是非常簡單的一行字:
請您到我們的葡萄園來做客。寧伽。
四哥看了看那張條子,把它掖到懷裏上路了。我開始掩飾自己的激動。鼓額和肖明子不知要出什麼事了,一齊看着我。他們明白這肯定是一個不平常的日子。萬蕙把一切都準備好了,搓着大手站在門口遙望。
那個國營園藝場離我們這兒很近,它該是我們這個葡萄園最好的鄰居。萬蕙不知我會請回一個什麼人來。我也在等待,但很自信。雖然很久很久沒有與她聯繫了,不過我想她在這個秋天裏一定不會離開這個平原。她一定會在園藝場裏,也一定不會忘掉我們那次相遇、那幾天的深談……我默默等待。
這樣過去了幾個小時,我終於看到兩個人影出現了——一個是細細高高的枴子四哥,另一個就是那位姑娘了。我真想跑過去迎接,但不知為什麼還是一動不動地待在了園子裏。
腳步聲漸漸近了,我走出葡萄樹的綠陰。肖瀟的眼睛裏好像沒有過多的驚訝,只是無比明亮。她説:
“啊,真的……”
四哥快樂地咧開了嘴巴。那時我看到四哥的牙齒非常潔白。他攤開手説:
“進來吧。你看看,這是俺自己侍弄的園子。你對這片園子也許還不太熟悉,你不知它原來是個什麼樣子哩!”
肖瀟説:“我知道,我知道,這是一片剛長起來的葡萄樹,是你們重新經營起來的。”
她説着把目光轉向了我,嗓子稍稍壓低了一點兒。她在説:“你是個不動聲色的人。不過那時候我就明白,有的人可以把他的力量深藏起來。你走了以後我在想,也許你會做出什麼讓人吃驚的事兒來,瞧這會兒,成了真的……”
2
我發現肖瀟一絲都沒有變化。她還是顯得那麼輕鬆、安靜。她整個舉止都自然、熨帖極了。進了茅屋後,她好像並沒怎麼仔細端量四周,而是很快與鼓額、肖明子、萬蕙她們熟悉起來。我發覺她跟肖明子談得特別多,她説他與自己同姓,真像她的弟弟。肖明子也很喜歡肖瀟,短短的時間裏他們真的像姐弟倆了,一會兒就忙裏偷閒地小聲説上幾句什麼。肖瀟握着肖明子髒乎乎的巴掌,問他這樣那樣的一些話。肖明子咬着舌頭,把鼻子蹙起來——他愉快時總是這樣子。
肖瀟吃了我們親手種出來的葡萄,説:“真甜。這是我今年吃過的最甜的葡萄。”
萬蕙説:“你們園藝場裏不也有葡萄樹嗎?”
“它們長得不好。我想那是因為果樹擋住了陽光。你們的園子才是專門長葡萄的。”
枴子四哥大笑。他在屋裏一拐一拐地活動。萬蕙見男人高興,就拍着手:
“多好,多好哩,你這閨女——四四方方的一個大閨女啊!”
我被她這句話逗樂了。我端量了一下肖瀟,發現她長得的確方方正正。文雅點兒講,她就是那種極其端莊的姑娘。她不像上次見面時那麼苗條,好像豐碩的秋天使她微微有一點兒胖了,但絕不臃腫。她勻稱,也很結實。
吃飯的時候,四哥非讓肖瀟喝一點兒酒不可。肖瀟怎麼也不喝。可是萬蕙竟然那麼固執地站在男人一邊。
“好閨女,喝吧,這是瓜幹酒,好哩。”
我不想讓肖瀟喝酒,因為我覺得這是強人所難。但後來不知怎麼我也跟着勸起來。肖瀟於是就端起一個拇指大的小玻璃杯,輕輕地抿了一口。
鼓額在一邊説:“一點兒也不辣……”
她把肖瀟杯裏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肖瀟摸了摸她鼓鼓的腦殼説:
“你長得真有趣!”
“就是醜嗎?”
肖明子拍了一下鼓額的屁股,説:
“最醜了!”
鼓額有些惱。肖瀟就小聲對肖明子説:“男孩子可不能那樣拍。”説過後就把他們兩個一下子攬在了自己胸前。萬蕙拍着巴掌笑了,説:
“啊喲喲,大姑娘家,啊喲喲……”
四哥愉快地搔着頭皮。
肖瀟穿了做工極其講究的西裝,口袋上還裝飾了紅色的綢布胸花。我一點兒也沒覺得她跟我們的破茅屋有什麼不和諧的地方,只覺得我們的葡萄園裏就應該有肖瀟這樣的客人。
飯後我領她參觀了辦公室。我有這麼一間辦公室,她説真是想不到。風沙被我們隔在外面,這裏是我自己的一方安靜天地。我這張又大又平滑的寫字枱特別引起了她的好奇。她撫摸着,一會兒抬起頭來。她的眼睛真美……她像自語似的説:
“這兒多好。我想你才沒有必要跟那麼多人在城裏擠呢。”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覺得有好多話一下子被她撩撥起來。那些話頭兒一經提起就難以終止,只不過我們現在都不想説那麼多。這讓我想起了幾年前的初遇,想起了那時的討論。這會兒我們站在一起,簡直是在一瞬間領悟了很多。我想我們今後的交往彼此都不會失望的。我想一定是這樣的。
就她的年齡而言,她懂得已經夠多了。她的成熟和練達,她的沒有一絲矯飾的舉止,都讓人有些費解。我臉上的皺紋刻下了我的閲歷,可站在她面前,又像是遇到了一個洞悉一切的人,有着説不出的拘謹。我們好像是同齡人,站在了生活中的同一條起跑線上。我很羨慕這個坦蕩的城裏姑娘,其中當然包括她比我更早地來到這片平原上的緣故。她多多少少也算一個先行者了。
3
午飯之後我們走出屋子。初秋的天氣温差很大,中午簡直像炎熱的夏天。這時肖瀟提到夏天去海上洗澡的事,一下子引起了肖明子和鼓額的極大興趣。肖瀟問他們:“會游泳嗎?”
鼓額不答。肖明子搶先説:
“我會。我能遊好遠。”
“你怎麼遊呢?”
肖明子做了幾個動作。
肖瀟説:“我教給你蛙泳好嗎?”
肖明子跳起來拍手。
肖瀟看看四哥、萬蕙和我,真的提議要到海上游泳。我擔心水涼,可她和肖明子一夥熱情很高,説中午的太陽下完全可以,要騎自行車去。
我屋子裏放着四哥的那架老舊自行車。肖瀟的興趣太濃了,她到場部去騎自己的自行車了——只一會兒就回來了,那是一輛很好的紅色小賽車,她還帶了她的花布斗笠。我覺得她這會兒又多少有些任性,玩心多重啊。不過我不想使她掃興。由於只有兩輛自行車,四哥和萬蕙就主動提出不去,我們就分別帶上兩個孩子到海邊去了。
我這會兒沒有多少心思游泳,只是不好意思拒絕肖瀟。
海水很平、很藍。海邊的沙子白得可愛,還微微烙腳。肖瀟穿好了泳衣,扯着明子和鼓額,朝我點了點頭,向水裏走去。我一直跟在他們後邊,與他們保持十幾米的距離。肖瀟的皮膚有點兒黑,那説明她常來這兒游泳。她游泳的姿勢真的不錯,我想這是在游泳館裏練出來的。肖明子對肖瀟有些着迷,鼓額只是站着,讓水印到胸際,一動不動地看。
肖明子聰明極了,他一會兒就學會了新的遊法。肖明子以前的姿勢是來自鄉間的高招。
不遠處有一羣拉網的人,他們吆吆喝喝顧不上看我們。我們遊了一會兒,那邊也上網了,巨大的吆喝聲讓我們知道這是一次很可觀的收穫。
肖瀟説:“走,看看去。”
我們向拉魚的人跑去。他們都穿了很少的衣服,這時候神情專注地搗弄網裏的魚。眼看網就要上來了,已經看得見密密的魚在跳動。海上老大吆吆喝喝、罵罵咧咧地指揮着幾個年輕人,讓他們跳到淺水裏去按住網腳。他罵人罵得好凶。所有人都在這罵聲裏變得十分勤快,他們跳着,喊着,滿身都是沙子,頭髮就像麻綹一樣亂。網一點點被拉上了海岸,裏面有魚、蟹子,還有長着長鬚的蝦,都在翻騰跳躍,銀色的肚皮被太陽照得耀眼。可也就是這會兒,海上老大那兇狠的目光轉到我們幾個身上——他一看到肖瀟立刻變得温和了。他打着招呼走過來,一邊走,一邊掏出打火機點燃了嘴角的煙。原來他們是老朋友了。
肖瀟跟他握手。我看見海上老大那麼靦腆地跟肖瀟講話,語調又平穩又柔和。他們談的事情我不太懂,那都是關於大海的。我注意到,一個漂亮的姑娘,穿着紫紅色的泳衣站在這兒,立刻就可以制服一個粗野的男人。我看見海上老大吸煙的姿勢也很優雅。
魚被收拾在幾個大竹簍裏,好多人騰出手來向這邊圍攏。他們當中的不少人都認識肖瀟,這時候都胡亂在短褲上擦了幾下手,過來握手。我覺得這不怎麼雅觀。打魚人的短褲太小了點兒,還濕淋淋地貼在身上。
肖瀟最後和他們談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4
回來的路上我們談了不少葡萄園的事情。它的前途、經濟狀況,我一點兒也沒有向她隱瞞什麼。我説:
“就現在看,前景會是很好,我也許真的要有點兒錢了。不過到了那一天,我又不知道自己會怎樣。”
肖瀟嗯了一聲,問:
“你沒想做點兒別的嗎?”
“也許,我要在葡萄園裏乾點俗事兒,比如與人合辦一份雜誌什麼的。”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
我説:“這聽起來有點兒荒唐,不過你想想看——葡萄園的入口處掛上了我們雜誌的牌子!那種樣子!我那會兒要請人做一個最漂亮的牌子。我們的雜誌也許就該取名為《葡萄園紀事》。到那時候我想你會是我們最好的讀者,同時也是最好的撰稿人。”
肖瀟顯然有些興奮。
“這個設想太好了,不過可能做起來是很難的。我不知道難在哪兒。不過你現在已經做成了葡萄園的事……”
我搖搖頭:。
“這也許永遠是個夢想,不過我一定會找機會的。我們要辦這樣一份雜誌,並且爭取一個最好的裝幀和印刷,把封面搞得漂漂亮亮。最好再有一些彩色插頁。每一期雜誌的末頁都要寫一下葡萄園,它可以是一種普普通通的記錄,記錄我們這裏發生的事情,簡單而又樸實。只是告訴別人一些很普通的事情。當然了,我們的葡萄園就是這份雜誌堅實的經濟後盾。”
“大概最重要的問題還不是經濟問題吧。”
“是啊。我有很多朋友,他們都會喜歡我的葡萄園,喜歡我的雜誌。我並沒有其他的想法,我只是喜歡。那些人會明白我的好意。誰也沒有理由來阻止我啊。”
“沒有理由。可是,要阻止你的會是你的朋友嗎?”
我苦笑了一下:“明白。不過這份雜誌真要弄起來也需要一個很長的過程。我是説要允許朋友在一段時間裏用大家都理解的方式、用力所能及的辦法來支持我。我們要一起好好想些辦法……”
“你有很多城裏朋友,他們能在那兒幫你。不過為了這份雜誌,到時候你不願回去也得回去,因為很多麻煩事兒要待在城裏才能處理。葡萄園弄不好只成了你的一個落腳點……”
“落腳點”幾個字一下撥動了我的心絃。我不知説什麼才好……
我們一邊討論一邊往前走,一抬頭看到了偏西方向的那個發白的海草屋頂,我就站了下來。她告訴我那兒住了一位會算命的老太太,也有自己的一片園子。——我這時一聲不吭。我想起了那個月夜的事情。這樣停了一會兒我問:
“還記得那天晚上的事嗎?”
她理了一下被海風吹散的頭髮,“記得。”
“那個姑娘是你們場裏的人嗎?”
“我試着問過她,她很吃驚的樣子——可能不是。”
我一直盯着前邊的海草屋子。
“不過,我們場新來的那個姑娘可算個人物——她漂亮極了,你有一天會見到她的——你説的那個姑娘打扮得像一個俠客,我就想到了她。她總喜歡奇裝異服……”
“哦,多麼有意思的人!比你還漂亮嗎?”
肖瀟沒有回答,只看着不遠處的小屋。
“想不想去看看老太太呢?”
她看看我,略一猶豫,然後點了點頭。
我們倆進門的時候,毛玉正在屋裏訓斥着誰,口氣嚴厲而執拗:“你説你這樣不讓我生氣嗎?氣死我了。我知道你想幹那事兒,誰不想?你幹不成就找我撒氣,我招惹你了嗎?春天過去這麼些日子了,也該安穩些了,媽了個巴子,你看看你乾的這些好事……”
我們剛開始還以為她和誰吵架,進到屋裏才知道她和那隻老貓説話。她見了我們還不閉嘴,只是聲音小下來了,發出一串瑣碎的咕噥。她朝我們一蹙鼻子,算是打過了招呼。她對我拉着長聲説:
“領大閨女來了?”
那隻貓見了肖瀟立刻仰臉嗅了嗅,一下跳到了她的身邊蹭起來。老太太馬上提醒客人:“這是一隻公貓,它想幹那事兒哩。”
肖瀟臉紅了,同時躲開一點兒。
老太太馬上誇獎她:“對,這麼着它就佔不着你的便宜了!你不知道它多渾,急得找不着伴兒,就往我枕頭上撒尿——我要不看它年紀大了,早一頓棍子捋上去,再不乾脆給它剜下一隻蛋來——讓它勁兒少上一半……這個不正經的物件啊,氣死我了!”她説着一低頭又叫起來:“你倆看它翹得多高!牙磣啊……”
我覺得真不該和肖瀟待在這間屋裏。
屋子裏有一股奇怪的氣味,原來連着大炕的灶上正熬着一罐黑茶,旁邊還有一個藥鍋。“喝碗老茶?”老太太齜着一口黑牙問我和肖瀟。我們趕緊謝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