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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客談瀛洲》 第二章 圓心

    1

    我來雜誌社之前在著名的03所工作,那是一家權威的地質研究機構。從地質學院畢業能夠直接來到這裏,興奮和幸福藏都藏不住。我以為以前憧憬的那種生活——身背行囊走遍山野的日子就在眼前了,一切簡直像做夢一樣。可惜,後來隨着時間的推移我才發現,這兒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其中的一多半人根本就與地質學無關。我們基本上要常年待在辦公室,就像被囚在了一座陰森森的大樓裏,一年、兩年……難道一直如此?我的背囊,我的簡易帳篷,我渴望敲擊的岩石和山脈,都撂在了另一個遙不可及的世界,它們在那兒沉睡,蒙上了厚厚的塵埃。

    我開始奮力掙脱,結果就是來到了這家雜誌社。這個相對寬鬆的空間讓我大舒一口,它給了我前所未有的自由。馬光説:“一個工作單位就像一個圓,它有圓心。大家都要圍着這個圓心轉……”我初來乍到沒有深切的體會,所以對他的“圓心”説還不太明白。但我多少能夠同意,所謂的團結、和諧融洽,就是給人一種團圓的感覺嘛。而以前的那個03所,讓我想起的是一個個分割開來的、不見陽光的空間,就像蜂巢一樣,統治者是一隻黑色的大雄蜂。雜誌社好,這兒是一隻雌蜂。

    的確,婁萌管理和領導的生活,讓我們每個人都感到了一份温情暖意。馬光長得身高馬大,腮上頸上以及露出的胸部都有濃重的毛髮,説話鏗鏘利落,是一個義氣的多毛青年。他對婁萌的維護與服從是自然而然的,好像就由這個體力強悍的人帶頭,整個單位無論男女,一律無條件地維護一個人,而且是真心實意,絕無怨言。但我很快發現婁萌不像一個領導,她身上沒有那種威嚴和乾脆勁兒,甚至有些婆婆媽媽和稍稍過分的羞澀感。特別是後者,我認為是一個領導人最要不得的氣質。我目前還不是領導,所以有時面對某些異性難免會有些難為情和不好意思;而婁萌則不然,作為一個閲歷較長、生活經驗豐富的人,卻有這樣令人遺憾的特質,不能不説是一種嚴重的缺點。令我驚奇的是竟然沒人向她指出這一點,比如馬光他們,就沒有向她及時提個醒。日子久了我才明白,她的這種氣質的養成,或許周圍這些人還有責任呢!因為這兒男人太多了,想想看,在一種異性佔絕對優勢的地方,她一個比較年輕且過分漂亮的女子,即便當了領導又能怎樣?

    我覺得自己在很大程度上是理解婁萌的,並能夠體會她工作中的難處以及諸多苦心。是的,她最讓人尊重並感動的地方,即對我們大家的愛——愛護、保護。她差不多將這裏看成了一個家庭、一家子人。在越來越冷酷的世界上,在競爭愈加激烈的這個時代,究竟還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更感人的呢?為此,我會原諒她的任何弱點甚至過錯,並願意為其做出一定的犧牲。況且在長達一年多的時間裏,我沒有發現她任何所謂的過錯,也就是説,一般的可爭議的事情也許是有的,而稱得上過錯的還沒有。

    我常常想,一個人對周圍的人充滿了愛意,即是一種最大的奉獻。把美好的心情分贈他人,讓人在工作的同時獲得高興和愉悦,這是多麼好的品質!我們平時倡導了多少精神、強調了多少方面,卻惟獨沒有這個!這是多麼大的疏漏。所以,我對她的感激在長達一年多的時間裏是潛在心底的,而絕無絲毫個人私利和個人目的。我幾乎完全是從工作、從團結的意義上來體味這一切的。

    但是後來,大約是一年零兩個月的時間吧,我卻發現了她的一個不算太小的過錯。這個發現令我非常遺憾。還好,它還沒到讓人灰心喪氣的地步。但痛苦還是糾纏了我一小段時間,最後才算一點一點釋然,讓一切照舊進行下去。我最終能從她的立場與處境、而非自己的角度去理解整個事件,這才稍稍諒解了她。但這畢竟是一處創傷,它也許無形中在暗處結下了一個斑痕。

    事情仍然與馬光有關。現在想一下,一些毛髮濃重的青年或許應該更嚴格地要求自己。從多毛體徵上看,這是一種強悍的象徵也未可知,所以要具備隨時剋制衝動的堅強意志才好。同樣是一種強悍,有時可以表現為勇敢和仗義,或者是勤勞;但有時也的確會演化為莽撞行事,做出極不體面之事。

    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我下班後匆匆出來乘車,剛走出大門突然想起了什麼:我把一份資料忘在了辦公桌上,於是馬上反身去取。我上了樓一推門,立刻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老天,我發現了什麼?真該死,我發現了馬光和婁萌正在打字室的過道那兒,他們兩人貼緊了,貼得非常緊實,站着!我從這個角度剛好看見他們。我看見婁萌滿臉汗水,喘息着往後退了一步。那個時刻啊,真倒黴,我直到兩秒鐘之後才算明白過來,原來他們兩人剛剛在接吻呢。這是真的,這是我親眼所見啊。我的胸口嗵嗵跳起來,心裏想:糟糕!糟糕!再也沒有比看見這個更糟糕的了……我憑直覺就能知道,這一下我糟了。而且,而且一切多麼可惜啊……我下樓的時候覺得婁萌怪可憐的,對方算什麼,他不過是個多毛青年而已……我發覺自己充滿了嫉妒。

    我記得,那一刻我儘量裝出一副平靜的樣子,咳一聲,然後若無其事地向他們點點頭,進屋取了桌上的東西,然後轉身離去。

    事後,直到如今,我從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而且也沒有用意味深長的目光去看他們兩人當中的任何一個。可見在這件事情上,我所做的一切是非常審慎和得體的,無論如何也找不出什麼失當之處。

    2

    婁萌在我眼裏一直是温厚美麗的。她整個人品貌端莊且衣着考究,尤其有一雙令人難忘的眼睛。她以前是藝術館的一位副處長,後來就調到這家雜誌社做了頭兒。已經四十出頭的人了,臉上還是沒有一點皺紋。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差不多吃了一驚:眼前這個人,這個女人啊,一雙眼睛如此純潔明亮,簡直像少女一般!她看上去頂多有三十五六歲的樣子,只是稍微胖了一點,但因此而顯得更加穩重和温柔。從認識她的那一天到現在,她對我一直很好,年齡儘管比我大了一點點,準確點説是大了一歲半,可她對待我就像一位大姐。我是説,我對她有一種大姐般的信賴和敬重。

    可近來我還是發現了什麼。是的,她那兒好像稍微有了一點變化,比如與我談話時改稱“小寧”。我們的年齡差距還沒那麼大啊。這個“小”字由丈夫用在她身上還差不多。於節已經接近六十了,婁萌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在這座城市,婁萌的名氣遠比他要大得多。於節只是一個沒有什麼嗜好、沒有什麼個性的身居高位的官員,而她卻是這座城市裏引人注目的人物:許多上層人士都知道她,並熱衷於談論她。我甚至相信一些人在默默關注着她,當然,那未必有什麼來由。我來編輯部工作之前耳廓裏就裝滿了關於她的許多傳聞,所以與她剛剛接觸的時候難免有些好奇。從第一眼開始,我就發現自己遇到了一個非同凡響的女人。她有無法掩飾的魅力,那是一種可怕的吸引力,包括一大堆等待詮釋的奧秘之類。人羣中總有這樣的人,但數量極少。很快,我發現在她領導下工作是愉快的,有時甚至可以説是幸福的。她是如此精明強幹,善解人意,又特別注意尊重別人。她不僅與編輯部裏的所有人都合得來,而且都有友誼。剛開始的日子裏她與我談話不多,但很快就有了幾次令人印象深刻的長談。那是同事們下班之後,屋裏只有我們兩人的時候。她先是一般化地詢問了我的生活、工作等等,最後又自然而然地扯到了其他事情。我於是發覺她身上仍然葆有青年人才具備的那種衝動和熱情。

    “婁主編,我覺得大家和你在一塊兒工作都很愉快——非常愉快。”

    她笑了:“同志們就像在一個大家庭裏,這樣工作再累,精神上也會感到舒暢。舒暢比什麼都重要啊。”

    “都重要!”

    她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微笑着。

    那次長談之後我對她的印象好極了。人啊,在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工作中,從哪兒才能找到這樣一個沒有絲毫官氣、又是如此體諒他人的領導?回想起以前工作過的那個03所,簡直就像一場噩夢。對比之下,我覺得自己今天真是太幸運了。一切都是時機,是機遇問題,因為如果早來這兒一兩年就不是這樣了,據同事們説,這裏過去的頭兒是一個長得像石猴似的老人,雖然為人耿直,可是脾氣怪異,不但很少與下級對話,而且説火就火。大家只能在一種肅穆的、小心翼翼的、甚至是多少有點冷漠的氣氛裏幹活。那時工作起來真累。而婁萌接手之後就完全不同了,她能用一種情感之絲將大家纏裹和籠罩起來,使人人在自己的職位上都幹得盡心盡力,即便承擔起好幾個人的工作也毫無怨言,甚至下班之後還在為雜誌社裏的事情奔忙,真有點樂此不疲的意味。

    回家後我常常對梅子講起自己的新領導,講她工作的特徵、温和的性格以及衣着,甚至講她這一天又説了什麼笑話等等。大約講得太多了,有一次梅子打斷我的話説:你腦子裏也該裝些別的吧。我不再吭聲,因為她真的提醒了我,讓我發現,婁萌的確迷住了編輯部裏的每一個人。

    當時我怔了一下,笑了。

    不過一切再清楚不過,我不願一直待在家裏,不像過去那樣閒散了。我很願意往雜誌社跑,因為一般來説我們是輪流值班的,不必天天上班,可我現在寧願更多地離家。我不再像過去那樣,把嚴格的作息時間當成一種負擔,倒是非常樂於把時間消磨在辦公室裏。需要説明的是,我的辦公桌與她相對,我相信這也是偶然而又幸運的事情。在工作疲勞的時候,有時想抬頭放鬆一下眼睛,常常就能看到婁萌剛好也微笑着仰起臉。

    3

    有一次婁萌讚揚我的身材:“你很注意鍛鍊,看看這有多好。我們老於不願活動,頂多也就是散散步,那根本達不到目的,只不過給他消消食兒罷了,讓他長得更胖。”説完就幸災樂禍地笑起來,“我們老於現在就像一個彌勒佛。你不要以為他是現在才胖的,他和你這麼大的年紀就已經很胖了。”她捏了捏我的胳膊:“瞧這肌肉!”説着又用拳頭搗了搗我的胸部。

    我覺得胸部的肌肉正有力地反彈她的拳頭。

    “真是個好小夥子!”她又拍了拍我的肩膀。

    她説這些時,一雙眼睛平靜而純潔。

    她重新坐到辦公桌前,我這才發現辦公室裏一個人也沒有了,大家不知什麼時候下班離開了。我説:“婁主編,我們也該走了……”

    她坐在那兒沒有應聲,眼睛望着窗外,眸子裏好像滲出了一層什麼。她很少這樣。這時她像剛剛醒過神來,點點頭:“嗯,我們走。老於的車子也快拐過來了。”她説老於正在哪兒開什麼會,正好拐過來捎上我們。一提到老於她又抱怨,“他啊,把院裏的什麼事情都包攬了,整天忙得腳不沾地。其實很多事該找人家霍老……”

    從婁萌的話裏常常能聽出對那個人的不滿。但像過去一樣,這次她很快轉而讚揚起來:“當然了,霍老年紀大了,兼職太多,總不能參加那麼多的社會活動。不過霍老德高望重,有些場合還是非出面不可啊,這可不是我們老於能取代的啊!”

    她在説霍聞海。我發現提到這個名字時,她的聲音馬上有些變,像要説一句悄悄話卻又忍不住提高了聲音似的。我知道,霍聞海對於許多人而言,都算這座城市裏的一個龐然大物。事實上就是如此,任何時期與任何時代,總會在一些角落流佈着一些超級人物,他們有的貌不驚人,業績平平,有的甚至還有着可怕的缺陷,但就是不可忽略不可埋沒。這些人大半是權高位重,或在歷史的交叉路口占據了奇特的位置,使人望而生畏。霍聞海就是這方面的一個典型例證。他年紀很大了,但也許是資歷或其他某些原因,年齡問題在許多人看來已經可以忽略不計了。比如説他像大多數這一類人物一樣,非但身體很好,而且有着一副恆久不變的容顏。我是説,當經過了一段長久的時光的考驗之後,他們的面容似乎就停滯在那兒了,再也不會改變了。我甚至見過這樣的一個人,當然也是一個神秘的令人畏懼的人物,他在接近八十歲的時候突然變得更年輕了,面部的皮膚就像嬰兒一樣細嫩。比如説我見過的霍聞海,他絕不像一個老人,那樣子可以説名不副實;總之他應該算是一個老人了,可就是沒有一點老相。當然我是從遠處看到的,因為我不太可能從更近一點的地方端詳了。其實這個人能讓我看到就不錯了,因為對方一般場合是不露面的,他是那種過早地把自己隱匿起來的人物。神秘,然而卻並非是故作神秘,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裏某些“要人”的特徵。這一點許多人想學,想模仿,可就是學不來也模仿不來。有人儘管年紀不小職位也不低,可身上的輕浮氣甚至是賤痞子氣弄到最後還是與日俱增。這也沒有辦法。有的人天生不是貴人,即便渾身掛滿了勳章也無濟於事。而霍老——是的,許多人早在十年前就這樣稱呼他了——只在那些真正重要的場合才露一下面,就像電光石火一樣,稍縱即逝。科學院只是他以前分管和過問的部門之一,那裏大約有一多半的人壓根兒就沒有見過他,更不用説別的了。平常那些應酬,那些繁瑣的事務,理所當然全要落在於節頭上。所以婁萌的抱怨是合情合理的,只是她不願在我面前流露更多罷了。她怕有什麼話傳到霍老耳朵裏。實際上她的擔心是多餘的。

    她每每流露出類似的委屈,我都忍不住要深深地同情起來。我想安慰她,但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做才好。我害怕她的淚水在這樣的時刻突然就流出來,我擔心自己忍不住,會伸手拍打她的肩膀或遞過一塊手帕之類。謝天謝地,好在沒有出現這樣的場景。

    辦公室常來一些年輕人,最多的是大學生們,還有一些社會上的各色閒散人員。年輕的姑娘和小夥子們熱情澎湃,談話時常常沒有任何過渡就直接進入忘我境界,激動不已。他們管雜誌社裏所有的人都叫“老師”。那些可愛的姑娘把這兒看成了神聖的學術和藝術殿堂,而我們則把她們看成了青春的象徵。我總是很好地、恰如其分地給她們以幫助。我從沒有説過一句與自己身份不符的話。我喜歡她們的熱情、昂揚、不加掩飾的情感流露,但我想自己僅僅是、始終是一個合格的編輯,一家雜誌的工作人員。姑娘們離開時,我與她們招手告別——我不記得曾主動地與她們握過手。可馬光則不然,他一有機會就要抓住一雙雙纖手,而且總要握上很長時間。這在我看來顯然是不夠妥當的。在業餘時間,我總是儘可能地避開這些年輕人,那時候我只願沉浸在老朋友們當中,沉浸在自己的家庭生活裏。如果有哪些更熱情的姑娘和小夥子們找上門來,我也會把他們約到上班時間,約到辦公室裏。這樣,婁萌,馬光,所有的同事都在一塊兒了。我發現自己一直是這樣,一直是這樣謹慎。

    另外,我們辦公室的小打字員是一個嘴巴有點歪、但看上去卻是十分討人喜歡的姑娘。我來這兒不久就發現,很多人都願到打字室去,有人找一個藉口,一鑽到裏面就不願出來。聽説前幾年我們的老編輯甚至為她犯了錯誤——同在一個大辦公室裏待着,滿臉鬍子的老編輯卻一封連一封寫信給她。小打字員剛開始搞不明白,還以為那些信件都是需要打印的稿件,就把它們統統打了出來。結果最後她明白過來已經有些晚了。當然是馬光看得透徹,他立刻就報告了那個石猴似的領導。嚴肅的老人戴上金絲邊眼鏡,把打印得清清楚楚的求愛信一篇一篇看過,邊看邊用紅筆在上面畫線,最後批了一句:“何其相似乃爾……荒唐之至!”

    那個滿臉胡碴的老編輯落了一個不輕不重的處分。

    我來到以後,小打字員重提這段往事,淚眼汪汪對我説:“老寧,你知道,這也怨不得他的……”

    “是的,怨不得他。”

    當時我盯着這張稍微有些歪的小嘴巴想:這怎麼能怨他呢?都怨你長得太別緻、太吸引人了,馬光背後就説過:她的小嘴巴多好啊,雖然長得歪歪扭扭,但一點也不妨礙親吻……當然,我的這個不夠莊重的想法只是一閃而過。但是説心裏話,我實在是覺得那個老編輯為此而遭受處分有點冤枉,都什麼時代了啊!而且他真的是一個好人,對事業忠心耿耿,如飢似渴地鑽研業務。他是我們整個編輯部裏最討人喜歡的“老小孩兒”。就因為熱愛藝術,就因為葆有一份純潔和熱情,才有可能不加掩飾、忘乎一切地傾吐心中的愛戀。他暫時忘記了怎樣從世俗的角度去看待一些問題、去判斷一些事物,過於沉溺其中,結果也就疏忽大意了,做出瞭如此“可笑”的事情。好在我們的小打字員天真無邪,她倒完全可以理解領導所不能理解的一些事物。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吧。

    當時小姑娘向我訴説時,突然哭了起來。這樣她的嘴巴歪得更厲害了,露出了一排又白又小的牙齒。那一刻我覺得她真像一隻小兔子。她哭着,越哭越厲害,最後竟伏到了我的肩膀上。由於當時絲毫沒有準備及其他,我沒有來得及馬上把肩膀挪開,就那樣讓她倚了大約有三四秒鐘。可就在這可惡的幾秒鐘裏,不巧偏偏就被馬光撞到了!他一推門,先是一怔,然後立刻朝我做個鬼臉,裝出一副心照不宣和大大咧咧的樣子,一抽身走開了。

    第二天馬光對我説:“真好,是吧?”

    “你是什麼意思?你想到了哪裏?”

    我不願解釋,不過心裏清清楚楚,問心無愧。我想這事兒他最終還是會搞明白的。果然,主編並沒有找我談什麼,而且事情很快就過去了。

    那個老編輯快到了退休的年齡,他將帶着一絲失落和不甘,還有顯而易見的羞愧離開。一次我們在一起時,不知為什麼他主動談到了這一事件。我盡量給予寬慰。他握緊我的手:

    “老寧,你知道,明人不做暗事,我當時並不怕這些信落到別人手裏,不過實實在在講,它只該由一個人來看,我是説,她該自己看呢,打印出來,這算什麼……”

    我無言以對。

    “我並不指望她能給我回信,也不以為她會愛上我,這已經不是我這樣的老人所能夠追求的事情了……”

    我忍不住問了一句:“那你為什麼還要給她寫那麼多呢?”

    老人紅着臉:“我忍不住啊!我喜歡她啊!”説着淚水順着深深的皺紋滾落下來。

    “你不怕老伴知道嗎?”

    “我不怕。我跟老伴説過這事兒。”

    這倒使我吃了一驚:“是嗎?她不跟你吵嗎?”

    “她知道我有這個老毛病,但我不壞。她説真想找個人把我閹了……”

    我笑出了眼淚。

    分手時老編輯又告訴:他心裏不光喜歡那個歪嘴打字員,還喜歡——甚至是更喜歡咱們後來的頭兒——婁萌!説到這兒他搓搓手,又拍打膝蓋:“可我總不能給婁萌寫信吧!那可不一樣——一個人哪能愛自己的領導呢?”

    4

    與老編輯談話的那一天心裏很不平靜。我想了許多。是啊,世上就是有這麼一種人,他們常常被唾棄,被斥責,僅僅是因為他們更容易裸露自己的情感。他們是怎樣的人哪,永遠年輕,永遠不會衰老,永遠像一個兒童那樣天真爛漫,熱愛無邊。實際上他們什麼罪過也沒有。他們不過是不善於隱藏自己而已。

    我由此又想到了婁萌。她稍微懂得一點隱藏,因而沒有招致多少非議;可是她的火熱和浪漫在她的周邊、她日常生活的這個雜誌社裏已是飽滿流溢起來。但我們所有人並沒有因此而厭煩,相反卻對其有一種説不出的愛護和疼憐之情。

    可憐的老編輯不知扶持了多少人,一個地地道道的老好人,與方格稿紙打了一輩子交道,伴着紅墨水和鉛印清樣兒走完一年又一年,直到皺紋密佈。可他最後就這樣不太磊落、不太光彩地結束了自己的工作,回家去了。我心裏非常難過。

    有一天我遇到了那個石猴似的原領導——他現在已是雜誌社的顧問,不知怎麼又談到了當年的那個“老少戀事件”,一提到老編輯,他仍舊憤憤然:“我們什麼人都能要,就是這樣的人不能要!”我見他的口氣很硬,也就不再説什麼了。

    我將來的麻煩只能出在一個人身上,這就是多嘴多舌的馬光。這傢伙可能是我的剋星也説不定。來雜誌社工作不久,我在洗澡時就見過這個三十多歲的小夥子,這傢伙全身多毛。當時他讓我吃了一驚,我差一點説他是一隻動物。我倒吸一口涼氣,心想怪不得這傢伙精力過剩,賊大膽,沒有什麼不敢做也沒有什麼不敢説的。實際上他遠比那個老編輯走得更遠,在那類荒唐事情上無拘無束。可怪就怪在他反而沒事。

    我從內心裏憐惜婁萌。可我不知該説什麼,不知該怎樣坦然面對她的眼睛。她從不提那天的事情,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大約過了半年之後,她就交給了我和紀及那個任務:為霍老寫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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