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是東部的一座中型城市,幾年不見已變得令人咋舌:大路高樓,霓虹燈玻璃幕牆,等等。似曾相識。與我們所居住的那座大城市相比,這兒是藍天綠水,沙灘潔白。我們那兒煙塵多,乾燥,樹也長不旺。沒辦法,大有大的難處。人一到了東部海濱中小城市就快活得要死,心想人的一生不待在這兒可真是虧透了,這真是一輩子所犯的最大最不可饒恕的錯誤。可如果逗留日久,稍稍深入一下內部,一眼看到小街小巷裏那些黑乎乎的小房子、破爛不堪的路面,還有蹲在門前曬太陽的老少,各種按摩屋和*,嗡嗡震耳的高分貝音箱,又恨不得趕緊逃離。如果再到城郊鄉村看一看,隨着離城越來越遠,破敗的陋巷會越來越多。大房小房參差不齊,最小的房子超出人的想象,可一家三代都擠在裏面。許多房子裏甚至沒有幾件木頭傢俱,紅薯和芋頭之類就晾在屋內,細糧裝在泥做的囤子裏。一眼望去,這樣的鄉村在田野上無邊無際。
華麗的海濱城市與頹陋的鄉村離得太近。高大的樓房與低矮的市民小屋離得太近。這使人覺得在此擇居仍然不安:生活在巨大的差異中畢竟不妙。而我們的那座大城市雖然也有這樣的問題,但因為規模浩瀚,空氣濃濁,一睜眼也望不了多遠,加上街巷過於繁瑣,人們已經無暇釐清了。海邊中小城市可不行,這兒太透明太敞亮,一眼看上去什麼都清清楚楚,所謂的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這馬上會使人心生疑竇,疑心有人將四周一大片土地上的錢全搜刮到這裏,在顯眼處蓋了幾條光鮮的大街而已。
紀及因為以前來過不止一次,所以並無多少驚訝。以前我們接受的那個立傳項目,恰好傳主的老家就在這一地區,屬於這個城市管轄的一個鄉村。他的那幾次東部之行糟透了,以至於情緒從未有過的惡劣。結果我們那次合作就停下了。而這一次可能有所不同,有我和他一起呢。他自己嘛,要獨自辦成什麼事兒也許很難,因為他太刻板,太認死理,再加上長了一副天生的愁相……我笑着看他一眼,沒有説話。
這會兒我們坐在一輛豪華車中,飛馳在去市政大樓的路上。春末了,蓉花樹星星點點開放了。這種花只要一開就香氣撲鼻,望一望它火紅的、小燈盞一樣的花束,聞聞那種氣味,無論誰都會高興。往前望去,大路如此開敞,車輛一點都不擁擠,看看天空,則是瓦藍一片。車速在市內竟可以開到每小時一百五十公里,風馳電掣,*,還有某種權威感。我閉着眼睛,偶爾睜開瞥瞥紀及:這傢伙木木的,青中泛紫的臉上像落了一片陰雲。你到現在都不高興,那麼這輩子高興的幾率就寥寥無幾了。沒辦法,好人哪,不過性格決定命運。
來接我們的是一位副秘書長,叫唐再加。我聽了這個名字就覺得實在太甜了。可是他不苟言笑,舉手投足間透着一股持重,矜持有餘。這通常是權高位重的人常有的一種氣質。整個從住地到市府的路上他幾乎沒有與我們説上幾句話,無非是一見面説明是某領導派他來接我們,要與我們會談和宴請之類。
一座大樓突兀地出現了。老天,它大得像一座山,雄偉地踞於城市東郊。多麼大的廣場,廣場正北是高聳的主樓,兩側是副建築。主樓基礎高大得超乎想象,不知由多少層台階托起,讓人想起布達拉宮或某個國家的總統府——不,就我狹小的視野而言,還從沒有看到如此赫然的隆大建築——它與周圍的一切沒有任何聯繫和呼應,獨自傲立。再看四周,只有一些矮小的樹木,有堆積的假山。特別顯眼的是精雕細刻的花崗岩圍欄,欄內是聳立的晶亮的不鏽鋼旗杆。這片廣場一色由絳紅花崗岩鋪成,所以陽光下灼灼一片,寸草不生。車子往層層台階那兒開去時,唐副秘書長嘴巴一努,司機立刻打一下方向盤。原來車子可以直接旋到台階上。正門前有筆挺的警衞站崗,他們一齊敬禮。
從這座大樓映入眼簾的那一刻就得不斷忍住心中的驚訝,進入大門之後因為目不暇接,再加上四周全是炫人眼目的飾物,讓人視覺上極難適應。我的眼睛直盯在前頭領路的唐的後腦,那裏有一個沒被頭髮蓋住的禿旋兒,像一個靶心。偶爾瞥了一眼紀及,心裏佩服起來:他永遠是同一個表情。電梯到了,這兒也有警衞人員。打敬禮。十八樓。厚厚的紅地毯一直延伸往前,一眼望不到頭。一直盯住靶心,擔心脱靶再也找不到路徑。這座大樓啊,愁死活人,迷宮中的迷宮,如果有哪個盜賊膽敢闖進來,那他算是倒了黴——他連出逃之路都找不到。副秘書長在撥電話,“哦,徐福廳?知道了。”我沒有聽錯,小聲湊在紀及耳邊説:“聽到了?人家徐福在這兒有一個專門的廳!”他無動於衷。
一扇雕花大門,上方門楣赫然刻了三個大字:徐福廳。豔麗的長袍小姐打開大門,嚯咦,即便是大白天,幾百平米的大廳內還是華燈齊明,一大束直徑足有兩米的鮮花簇團,兩個頭髮梳得溜光鋥亮的男人——不,一角還有兩個不太起眼的角色恭立。兩個男人站起的同時,我發現唐的兩眼射出光束,一臉甜笑。“我們書記,我們部長……”“哦,歡迎!歡迎!”兩個男人只説話,兩腳一動不動,微微伸着手。我們走過去,兩人與我們一一握手。閃光燈不停。“這是最好的古航海專家!最好的寫作家!”唐再加説。紀及不吭一聲,但我忍不住,還是説:“我不是什麼寫作家,只是一名編輯。”“唔,媒體的,”其中的部長接過了話頭,“你們可是上級領導親自派來的啊,我們表示熱烈歡迎!”
會談開始了。剛開始書記突然問了一句題外話:“兩位專家住在哪裏?”副秘書長回答:“賓館,嬴政賓舍。”書記歪頭看一眼身旁的部長:“還是應該讓專家住到更有特點的地方嘛,明天是不是挪到徐福温泉去?嗯?”
部長拍手:“太對了,一點不錯啊,應該住到那裏……”
2
新住處是以前某縣的温泉療養院,一年前經過修繕改造,更名為徐福温泉。而更早人們只稱呼這裏為“千年湯”,現在也還是這樣叫——據説關於這個温泉的記載已經有五千年了,自古美名遠揚,直到今天還是周圍幾百裏具有神奇治療作用的一處湯。當地人把温泉叫做“湯”,沿用了古老的稱謂。聽説以前只是一幢幢簡陋的石屋,鑿出的池子上搭個大棚子就成了。如果是夏秋天,露天池子也很多。縣裏接手經營時還樸素得很,不過是將石屋擴大了而已。這座不大的小山上還有幾處温泉,有的因為水量太少沒有多少利用價值,所以也就多年沒人理睬。當市裏重新開發這個療養院時,除了將原有的温泉重點利用之外,對全部山頭上的所有泉眼都勘察一清,連同整個小山一起規劃,請來南北最有名的設計者,依照山勢和原有景物重新調整佈局,最終形成了囊括整個山頭的極複雜極闊大的一片景區。這片景區目前佔地至少三千餘畝,內有小湖和石林、園藝區等。區內五星級賓館兩處,所有洗浴間全部引入了天然温泉。
“他們可能就是按想象中的‘三仙山’的樣子建成的吧?”我看着來來往往的少男少女,問紀及。身邊全是十*二十來歲的服務員,一色標緻,像一個模子裏塑出來似的。
紀及未吱一聲,只顧跟上引導者往前走。
我想他以前可能來過,問了問,他搖搖頭。唐副秘書長把我們領到一個沙盤室,這裏有手持木杆頭戴耳麥的女解説員。沙盤濃縮了整個景區,栩栩如生。“歡迎領導光臨舉世聞名的徐福温泉!首先讓我為各位領導彙報温泉的……這是一座具有五千年曆史的優質天然温泉,是我國東部馳名中外的療養勝地。兩千多年前,秦始皇東巡時,曾兩次在此下榻並洗浴——您一會兒可以現場看到‘秦王湯’;秦王派遣偉大的航海家徐福為其尋找長生不老藥,船隊出海時,為了一路得到神的護佑,徐福親率三千童男童女和五穀百工、弓弩手入温泉沐浴。為了紀念這位偉大的航海家,後來人就將這裏取名‘徐福温泉’。”唐副秘書長一直陪在旁邊,我這時忍不住對他説:“徐福率人入温泉是可能的,率‘五穀’,那是種子啊,水一泡不是要發黴嗎?”唐鼻子裏“嗡”了一聲,不知是什麼意思。
離開沙盤時,我發現紀及臉上輕鬆了,就問他:“五千年前的情景,他們怎麼知道?”紀及點頭:“人嘛,只要沒心沒肺,怎麼説都可以。”
我們每個人給安排了一間。這有點浪費,提出合住一間可以了,唐笑着:“不成不成,兩個男的哪能合住一間?咱按國際慣例。”我們只好接受下來。這兒的條件超一流,除了房間設施高檔舒適,還有為不同客人準備的各種服務卡:持不同的卡去不同的地方消費,這在整個温泉區就像代金券一樣。這些卡花花綠綠,一開始看不明白,而小姐們拿到手裏馬上説得清清楚楚,什麼按摩的玩老虎機的特別保健洗浴的看錶演的……
紀及對姓唐的提出要儘快展開工作,首先要看的是市裏標出的有關徐福景點,比如起航港遺址、徐福秦王會見地、古造船場;最重要的是看博物館,看發掘地和出土文物。唐説一切都準備好了,有供你們使用的專車,這幾天由部裏一位副部長陪同你們——紀及連説“不用不用”,唐説這不可以啊,主要首長不能陪你們,這已經是沒有辦法的事了——他太忙了——其他領導是一定要陪的,沒有人跟上不行啊!不方便啊!當紀及説今天下午就要下山時,唐立刻搖頭:“先不急嘛,下山慌什麼?先休息透了再説!你們在這山上轉幾天最好了,因為這裏就是最重要的一個徐福景點啊!秦始皇來過,徐福在這裏舉行過儀式,洗浴齋戒……”
因為這個温泉離市區只有三十華里,所以唐和其他陪同的人經常來來往往。我發現他們夜間並不離去——有時明明開車回市裏了,可一大早又會出現,原來他們是趕回來過夜的。後來我才知道,唐作為分管行政接待的副秘書長忙得不可開交,要不斷陪一撥撥客人來這裏,有時一個晚上要陪五六幫客人用餐。哪裏的客人都有,京滬,海南島,東洋西洋;四五個大鼻子女人在景區內來來往往非常惹眼,原以為是客人,經人介紹才知道她們也是這裏的工作人員。“你們如果夜裏去歌廳,就會碰上她們。”服務員説。原來她們是唱歌的,是景區專門僱用的,“全市就這裏有外國歌手,原來市區還有兩個,她們嫌收入少,最後也到這裏來了。”服務員是一個小夥子,平時悶聲不響,後來熟悉了,領班的不在跟前就與我們搭訕,快言快語。他剃了板寸頭,穿了深藍色小立領制服,戴白手套,閉上嘴巴像一個嚴厲的保鏢。他與我們説話時,腰上的對講機裏咕咕噥噥,他並不接答;有時候卻要抓起來回應,用語極為簡練:“明白”,“是”,“好,一定。”我們發現他與其他服務員不一樣,從穿戴到氣質風貌都有不同,最後才知道這是景區內一小部分“特勤”——為特殊的區域和客人所備,並隨時聽從特勤部的調度。他們這部分人職責複雜多樣,為重點客人出門提供日常警衞,臨時接受其他任務;最特別的一項工作就是應某些特殊客人的要求,做專門陪護。類似的特勤全區大約有二十幾個,男女各佔一半。有一次走廊裏過來一個氣宇軒昂的女子,個頭在一米七五左右,目不斜視,邁着貓步,到不遠處的一個客房跟前按鈴。門開了,出來一個花白鬍子老頭,咕咕噥噥將其領入。老頭是亞裔外籍人士。“女特勤”,服務員小聲介紹。
陪同我們的副部長讓服務員來請我們,説你們的夜生活太單調了,不聽歌,不看演出,也不洗特色温泉,今天破破例吧——洗個“徐福湯”!我看看紀及,他點點頭。
我們被一個小夥子領到了一個長廊裏,廊上有許多指示牌,上面標有去某個景點或會所的路徑。原來長廊連接着一個個通路和入口,只要進入這個通路,跨入的就是完全不同的境地。在綴滿了假紫藤花的木架下,一溜兒站了兩排髮髻高挽的姑娘,她們見了來客一齊鞠躬問安。我看了一眼紀及,見他臉色木着往前,牙關緊咬。前邊是一道木格推拉門,人剛走到近前它就自動開啓,一縷淡淡的白汽飄出;前邊又是一道相同的推拉門,這道門由一個穿木屐的小夥子拉開。一個五十多平米的水池出現在眼前,白汽,濃濃的硫磺味。到處是咯噔咯噔的木屐聲,但濃濃的水汽掩去了他們的身影。小夥子幫我們寬衣,準備洗浴用品。我和紀及下到水中。先在淺淺的池邊坐一會兒,適應一下水温。微弱的燈光下,我想看一下紀及*的身體——我一直擔心他過於瘦弱的身體——這時忍不住,就伸手按了按他凸起的肋骨。他不客氣地把我的手撥開了。
我們滑入池子,開始向中間移動。這片水面只有我們兩個人。四周靜極了,啪嗒啪嗒的滴水聲十分清晰。我閉上眼睛時,想到了小時候的河水。不過那時的水是涼的,如果是深秋,水是很涼的。我們一羣頑皮的孩子直到深秋還要到河裏海里洗澡,邊洗邊捉魚和蟹子。四周又響起木屐聲,這聲音越來越大、越細密。我睜大了眼睛:天啊,燈光好像在一瞬間明亮了許多,就像變戲法似的,池子四面站了一溜兒少女,她們只穿了微不足道的衣服……我的心怦怦跳了幾下,那些少女就從水池四面一齊入水。最後一眼記得:她們入水的姿勢漂亮極了。
我和紀及毫不猶豫地從池中出來。
穿木屐的小夥子試圖過來阻攔我們:“這,二位先生,這個池子就是這樣,徐福和三千童男童女一起沐浴……”
紀及嚴厲地説:“對不起,我們不是徐福。”
3
我不得不説,我們來到了一個令人肅然起敬的博物館。紀及因為以前來過,所以他在文物展品面前停留的時間短一點,而我卻一直挪不開步子。我知道這樣看下去,即便有雙倍的時間也看不完,這裏還需要以後從長計議。首先引起我好奇的是一件青銅器:鬲。這是一件罕見的甑鬲合體,內無箅,通體素面,口沿外有折,沿下還有兩道細細的凸形紋。鬲部為三袋足,實足尖並外撇。這應該是嶽石時期遺物,屬公元前1800年至1300年。以此推論,這裏進入青銅器時代距今已有三千多年的歷史。從介紹上看,城市轄區方圓七百公里的範圍內,青銅文化遺址即有六十餘處,其中僅一個古城遺址就出土文物四百五十餘件,包括鼎、鬲、簋、盤、尊等,還有編鐘、兵、車馬器等。
我注意到陸續來到博物館的外地人似乎還有不少,而且其中有人邊看邊嘀咕,竟讓我聽到了“秦始皇”和“徐福”等字眼:在我們十幾步遠的地方,走着一簇人,他們眾星捧月似的擁着一位白鬚老人。他有點面熟,但想不起在哪兒見過。老人拄着枴杖,步履遲緩,眼睛卻極其靈活,東看西看,偶爾盯一下陳列品。顯然他對這一切都瞭然在胸,這時伸出枴杖指着前邊的出土弓弩説:“這就是當年秦始皇東巡射殺大鮫魚所用!”旁邊所有人都高聲“啊”起來,一齊圍上了那張弓弩。
一夥人圍上去時,有一個小夥子向我走來,原來是前幾天熟悉的部裏工作人員。他説:“巧了,藍老也來了,他在這裏和你們會師了!”我聽了心裏一怔,馬上記起這是一所大學的著名秦漢史專家,以前在電視上見過。小夥子急匆匆把我拉到藍老面前,老人眯着眼微笑,“哦哦”兩聲,只説:“後生可畏啊,後生可畏啊!”可我敢肯定地説,他根本就沒在意我是誰、來這兒幹什麼,更沒在意我的職業。小夥子又反身喊來紀及,為他介紹藍老。我發現紀及馬上肅穆起來,兩手緊緊握住了老人的手。小夥子介紹紀及:“這是我們最有名的古航海專家!”藍老接上説:“哦哦,好,好好!古航海……好!”老人眯着眼,微笑。可是我同樣敢説,他根本就沒弄清面前的人是誰、具體在做什麼,只是隨口應和罷了。這個老頭的應酬功夫絕了。寒暄之後老人點點頭,即隨上一夥人往前走了。紀及站在原地看着,似乎意猶未盡。那張弓弩前仍然有人圍着,他們還不願離去,説:“原來這就是秦始皇東巡用過的啊!原來這就是啊……”
我和紀及也站在了弓弩前。我重複了一遍藍老對這張弓弩的判定,問:“他的根據是什麼?”紀及説:“不知道。”
從博物館出來,正好一羣人簇擁着藍老他們離館。陪同我和紀及的小夥子説:“藍老他們也要去徐福出生地考古發掘現場,咱們正巧同路,一起吧?”紀及説:“太好了。”
這時我們才發現館前停了好幾輛車:一輛警車,一輛麪包車,其餘是轎車。當人們把藍老攙到麪包車上時,那輛警車才徐徐開動,後面即跟上轎車和麪包車,最後還是轎車。我們的車子就尾隨了這個小小的車隊。由於有警車開道,市區內大小路口都飛快通過,一會兒就駛向了西北郊。據介紹徐福故里離市區二十五華里,它是一個近海村莊,有三百餘户,離海岸大約六華里。一路上陪同人員都在介紹情況:這個村子現在不大,歷史上卻是偉大啊!這兒差不多是當時的文化中心之一,不,就是文化中心!想想看吧,有大方士徐福在這兒,天下崇拜者還不要全跑了來啊!我聽着忍不住問:“跑來幹什麼?”“幹什麼?”小夥子驚訝極了,盯着我:“學,學啊……”“學怎樣騙秦始皇嗎?”小夥子點頭又搖頭:“也不全是學這些,他們還要學徐福的學問——他的學問當時全國最大哩……”
我發現我們這樣一問一答時,一旁的紀及只看着窗外,就像沒有聽到一樣。路旁閃過的村子全都一樣:矮小,灰色或棕色,緊緊伏在廣袤的田野上。楊樹的綠正變得深沉,它們挺拔向上,像在守護寧靜的村莊。麥地美極了,暮春的麥地和稀稀的楊樹簡直是絕配。狗簡單地吠叫幾聲,目送大路上的車隊。一兩隻喜鵲立在樹上,尾巴有節奏地翹動。偶爾有嘶叫的警車趕超我們,陪同的小夥子就向我們解釋:“這是執行任務的,可能又有首長來了。”
一個村子旁邊早有一羣人在等待。車隊停下,許多人從車上跳下。最後下來的才是藍老,他的白鬍子在春末的田野上十分醒目,我的眼睛可以毫不費力地跟蹤他。我發現無論有多少人圍擁他,無論對方多麼熱情,老人只是同一個聲音同一個節奏,説:“好啊,好啊,高興啊,真好啊!”我和紀及接着被介紹給迎候的人,原來他們是當地鎮政府負責人,外加幾個當地考古人員。由人引導,我們一起來到了一個被繩子圍起的大坑前。我注意到這坑是新掘不久的,它修葺得好極了,鏟痕像刀切豆腐一樣齊整,這使剖面上的每一點變化都顯露無遺。粗略看去,長方形的坑溝共分兩大層,五小層,最上面第一大層厚約四十公分,分為耕土和近代兩小層;下面為第二大層,厚約兩米,依次分為上中下三層——解説員手持揚聲器出現了,她解釋説最上層為西漢地層,曾出土大量西漢文物;中層為戰國層,可由出土的戰國時期陶片和豆盤等為證;最下層為春秋地層,發現過一些春秋晚期陶片。
“這是一個相當大的村鎮——或乾脆説就是一座小城!為什麼?因為你們可以發現城牆就在這裏,是夯土牆,城南北有好幾百米呢!”陪同的小夥子耐不住性子,直接對我們説起來。紀及不吱一聲,只是看,後來又掏出本子記錄。“你們看,秦始皇當年能不能來這兒呢?”小夥子直直地盯住我,又看紀及。
我如實回答:“這怎麼知道?”
“他要找徐福辦事嘛,他也就不能有那麼大的架子啦!”
我順着小夥子的思路想了想,點點頭:“這也可能。”
“這太可能了!想想看,秦始皇還要去海上射大鮫魚呢,他射完了,還不順路就溜達過來了?”
我看着小夥子:“你説的也是,反正是順路的事兒,費不了多少工夫。”
因為人羣又開始移動,我們的交談也就中斷了。
整個人流以藍老為中心,我總是發現那撮白色的鬍鬚在人羣中間飄動。由於人們把他包裹了,我和紀及要湊近一些往往很難。最後終於讓陪同的小夥子看不下去,他幾次撥開人羣,把我們塞到中心去。這使我們有機會就近觀察和傾聽藍老。老人一直笑眯眯的,提着枴杖往前慢慢挪動,偶爾抬頭遙望一下。他走着走着站住了,一手拤腰,一手揚拐,在半空裏畫了個半圓説:
“不錯,徐福當年——他就在這一帶活動啊!”
人羣吐出了一口長氣。我身旁的小夥子趕緊掏出一個小本子,飛快地記下了老人的話。
藍老的枴杖落下時碰到了一個瓦塊,這使他低下頭認真地看起來,直看了許久。老人皺皺眉頭,倏又展開,用枴杖乒乒乓乓敲着地上的磚瓦碎塊,敲得節奏分明,並隨着這節奏説道:“秦磚—漢瓦、秦磚—漢瓦!”
人們相互看看,隨即伏下身,一撿到磚瓦碎塊就趕緊塞到了兜裏。
4
我和紀及很快發現,幾乎所有的遺址地點都離我們的下榻地較遠,工作起來極不方便,而且這裏也太奢華。於是我們對唐副秘書長提出離開這兒,到市裏去住。唐連連搖頭説:“這不成,這怎麼成呢。遠些怕什麼,咱反正有車。”最後我們還是堅持,他就説,“那也好,不過得跟領導彙報了才成,二位等等吧。”這種從未有過的重視和禮遇讓人難以習慣,並引起深深的愧疚和不安。紀及的話很少,但我心裏明白他再也待不下去了,正為這種生活而極端厭惡自己。除了剛住到温泉第一個夜晚的宴請,再就是分別由部裏或其他什麼人陪餐,三兩個人坐到一個華麗的單間裏,每餐都有豐盛的菜餚和酒水。我和紀及後來不顧陪餐人有多麼熱情,只取一點飯菜在自己碟裏,抓緊時間吃完算完,結果惹得主人很尷尬很不高興。我們把各種各樣的服務卡片都堆在一邊。夜裏,總有上門服務的電話打到房間裏,説是特勤部的,問我們是否需要特別服務?紀及開始冷冷拒絕,後來乾脆罵了一句“無恥”,對方卻甜甜地回答:“不客氣,謝謝!”
我説:“咱們簡直像來到了一個虛擬世界,讓人覺得這裏整個都是一種杜撰出來的生活。”
紀及臉紅到脖子,吭吭着憋出一句:“一種末日感。”
我們終於等來了回答,説有關領導批准了,同意我們搬到市裏賓館住。於是我們立刻收拾東西。紀及只用了十幾分鍾就把簡單的行李提到門口,站在那兒等我一起離開。可這時一個陪員過來了,説:“喲,不能這樣急的,不能的,那要過了今晚才走——晚上有部長宴請你們二位呢!”我還沒有開口,紀及馬上拒絕道:“不,我們馬上就走。”對方卻不由分説抓起地上的東西:“不不,等等,還有其他重要客人呢——新來這裏的客人知道你們二位在這兒,特意趕來看你們哩,部長就一起宴請了……”
我和紀及愣了一下,問新來的客人是誰?
“我也不太清楚,聽説也是科學院的,是一位專家和夫人……”
我腦海中立刻閃過一個名字,脱口而出:“王如一!”
紀及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沒有再阻止那個小夥子搬動自己的行李。我似乎聽到了他內心裏在罵:媽的見鬼,早不來晚不來!
真的,這太出乎意料了。我無論如何想不到王如一夫婦也會跑到這裏來——他們是最早獲得這個文化立項消息的人,卻一直沒有參與進來。但我一直認為他們夫婦決不會袖手旁觀,這一下終於得到了證實:瞧,他們還是出現了。不過我實在想不明白這兩口子將分擔什麼角色,為自己派個什麼用場。我還能想起王如一第一次説起這事時的興奮表情,想起他説“機會呀”三個字的模樣——當時因為特別的神往,左嘴角顫抖着翹起來……
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我和紀及什麼也做不下去,只好回到房間裏靜靜地坐着。王如一是他的同事,兩人雖然不在同一個所裏,但肯定十分熟悉。不過他一直很少提到這個人。而我卻在近兩年時間裏與這個人多有接觸,原因就是他經常去我們雜誌社,並且和婁萌也混熟了。據我們社裏的主力編輯馬光説,他來這裏的主要目的就為了密切與婁萌的關係,因為她的丈夫是院長嘛。馬光討厭一切以不擇手段攀附婁萌的人,就像她的一個近身侍衞。馬光長得壯實,胸肌發達且毛髮濃重,是一個引人注目的多毛青年。有好幾次,他看王如一的眼神讓對方感到了畏懼,為此心裏暗暗高興。
紀及説:“我們吃過飯立刻就搬走,再晚也走。”我當然同意。
結果這一天我們直等了很久。像一切大人物出場總是慢吞吞的一樣,王如一夫婦露面的時候已經是燈火齊明瞭,而且由一大羣人跟着,那個部長一直伴在他們夫婦左右。從過去我就有個發現,即這一對夫婦無論出現在哪裏,差不多總能成為中心——他們在人羣中非常出眼。當然,這除了因為王如一個子較高,頭頂上那一綹稀黃的頭髮和一雙圓圓的魚眼格外引人注目之外,伴在身邊的夫人桑子也是原因之一。我説過,這是一個不凡的女人,一頭波浪滾動的披肩發,開闊的額頭,大嘴一張像騍馬,露出一口整齊而堅實的牙齒;她的個子比自己男人矮不了多少,雙腿極長,笑聲朗朗,熱情高得出奇。這會兒桑子第一個看到了我,大嘴立刻繃成了一條線,伸出劍指朝我一指,好像發出了一聲“咄!”我不由得心上一緊。
王如一像見到幾年未曾謀面的老友一樣,誇張地擁抱了我和紀及。他聲音細小然而十分肯定地對一旁的陪員説:“這兩個,天才也!”
桑子一手挽住王如一,一手挽住了我,大聲嚷叫説:“哎呀我就是佩服你們貴市呀,怎麼這麼快就能搞起一個羣英會?你們到底用了什麼辦法,一傢伙把這麼多頂尖人物全攏在了這裏?聽説前天藍老也來了?”旁邊一個人點頭回應,她馬上説,“老先生是首屈一指的人物啊!雖然是個好色的人——光説不練,不過是摸摸索索,哈哈……”大家都笑了。
因為時間不早了,部長提議直接去宴會廳。這個廳在小山包的最高點,是亭閣式樣,大門口懸一塊匾額:不老堂。王如一仰臉看了説:“嚯,又是與徐福有關!瞧這就是工作力度,有這樣精神,其他地方還想與咱們搶徐福?下輩子吧!”
落座後,部長似乎是接上剛才王如一的話頭説道:“在這裏向各位專家通報個事情吧,我市徐福研究會重新調整擴大了領導班子,會長二把手兼任,我和副市長以及藍老等學者任副會長,”他伸手指指唐副秘書長,“他任研究會的常務秘書長,是為我們提錢袋子的!”唐馬上站起來鞠躬,後腦的那個像靶心似的禿斑正衝着我顫動。
一溜兒火紅衣衫的盛裝少女在一旁服務,這馬上讓人感到了宴會的隆重。果然,新奇的菜餚層出不窮,酒水在一邊疊成了山。王如一喊聲大酒量小,他的夫人桑子倒像是一開始就醉了,乜斜着眼倚在唐再加身上,咕噥説:“糖再加?那就是小甜甜了……小甜甜!小甜甜!”唐試圖離開一點,她就更緊地倚上去。王如一説:“你不要在乎,她一喝酒就這樣。”
王如一不停地宣講他的宏圖大業:“我們要麼不幹,要幹,就得把對手打個落花流水!我這些個日子把所有爭搶徐福的地方都跑了個遍,情況算是摸透了,一言以蔽之:差矣!我今天對你們書記説了,這種事嘛,要爭起來是沒個完的,我一路上想出了一個錦囊妙計,就是……”他説着瞥一眼紀及和我,“你們猜猜!”
我當然猜不出。紀及則像沒有聽見,只低頭看着自己的碟子。
“猜不出吧?”王如一仰起脖子,“就是編一部《徐福詞典》!從今以後,但凡有關徐福之疑問,統統來查這部詞典即是!這詞典就由我來主編,她嘛,做我的副手……”
“什麼時候開始?”唐再加如夢初醒,大聲問。
“小甜甜,人家早就開始了哦……”
王如一站起來:“我想把它貢獻出來,你們市裏要不要啊?”
唐再加跳起來:“當然了!當然了!”
部長笑了:“今天書記説了嘛,你編的詞典,可是我們最重要的項目啊!”
“這豈是一般之詞典!怎麼對你們説呢?簡而言之,就是本人將使用全新之文風,全新之格調!吾欲在詞典界欣起一場革命、颳起一陣旋風也!”王如一的眼睛突然像野貓一樣睜大,不無兇狠地瞄着四周。
桑子豎起一根手指:“這話説得可一點都不算大!”
大家正在議論的時候,突然王如一沒有了聲音,他眯起眼睛,一手按在額上。桑子指着他對大家説:“別管他,一個月了,老這樣,肯定又是‘得一詞條’——小姐你快拿紙來,他怕忘,一想起來就得趕緊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