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梅子認為我們應該拿出更多的時間去陪伴兩個老人。我們不得不更多地回到橡樹路。小寧總是抱着麗麗,梅子也一副歡天喜地回孃家的樣子。岳母對外甥和麗麗同樣喜歡,而小鹿在家時總能和他與它打成一片。有時我覺得在這個小院裏,惟獨神色肅穆的岳父是個多餘者——更多的時候卻又相反,自己才是個真正的多餘者,我正貿然闖入了一個陌生的世界。這是哪裏?是與整座城市形成鮮明對比的一個著名街區,一個叫橡樹路的地方,可惜它在今天怎麼看怎麼像是假的——如同為了一場上演百年的大戲搭起的華麗佈景。更悲慘的一個事實是,它是洋人那會兒着手搭建起來的。真是這樣,儘管這有點説不出口。我不喜歡把有關洋人的一些事兒和岳父一家扯在一起,因為這裏是我妻子原來的窩——而且差一點也成了我們的窩。一想到這裏,我內心裏那種不舒服的感受就達到了極點。橡樹路嘛,是聽起來讓這個城市的人頭皮一聳的嫉羨之地,那些待在外面的人會用奇怪的眼光看過來。我害怕這目光。我本來是一個天生和倒黴鬼搭幫結夥的人,就因為找了這樣一個老婆,事情就變得彆扭了。“住到這裏多好啊。”梅子説。“有什麼好?”“傻子,這是橡樹路啊!再説和爸爸媽媽在一起……”梅子當時皺起眉頭的樣子讓我覺得好笑。我搖頭,長時間不再説什麼。後來我説:“這是他們打下來的一個地方,而我……不能待在這兒。我沒動手。”“誰打下來?打誰?”她吃驚了,本來就很大的眼睛瞪得溜圓瞄着我,像一隻受驚的貓。我説:“……打仗。死了很多人呢。反正是打下來了。”梅子明白了,嘆氣,不再説什麼。她可能覺得我扯得太遠。但無論如何,我們的小窩是不能安在這個地方的。是的,我沒動手。我這樣的人住在這裏,身上也許會生癬——心上也會生。那將是多麼可怕的病啊。
結果我硬拉着梅子離開了。我們現在的新家在我看來已經好得不得了,可是岳父岳母去看了,立刻嚇了一跳。那是離一般市民區很近的一座簡易公寓,我們的小窩在這當中還算好的。它像周圍的房子一樣沒有暖氣,供電不足,四處收破爛的吆喝聲此起彼伏……惟一讓梅子高興的是,如果穿插着走一些斜巷,這兒離孃家並不算太遠。
而岳父這兒是多麼安靜的一個街區。我不喜歡這裏才怪呢。可這裏總是給人一種不真實感——那是一種極為古怪的、難以言傳的感覺。相反,住在一個暴土紛飛喧聲逼人、一下雨雪就滿街泥濘的地方才是逼真的。儘管比起莊明一家,岳父的院落已經不算太大,但它仍然被那麼綠那麼好的草地所包裹——這看起來還是像童話一樣!在這座城市裏親歷童話,這個玩笑是不是開得太大了?這是我們的家?我才不信。我不能信也不敢信。我決不住在掩耳盜鈴之地。而且我們這種人本來就應該堂堂正正的,我們幹嗎要去掩耳、要去盜鈴——盜一個二百年前洋人繫上的鈴?我不,我説:我不!
他們一家人在屋裏玩時,我常常一個人到院裏那棵大橡樹下。多好的橡樹,它茂盛得不可思議,頂端黑烏烏的葉片正在吐納水汽。它如今老得已經沒法估量年齡,誰也不知道是什麼人、在多少年前將其栽下。這裏已經換過了好幾茬主人,他們的職務、社會地位、性格和身份,甚至是國籍,都各不相同。不過在這個城市能住上這麼一處院落的,從過去到現在肯定都不是等閒之輩。岳父畢竟是九死一生之人,是那個叫“鐵來”的勇敢後生從一座苦難的大山那邊翻過來的,翻過來以後就改叫“梁裏”了,然後落腳在這樣一個地方。瞧吧,即便住在這樣的院落還有人為他抱怨呢。完全是受橡樹路的影響,如今這座城市南郊的一片空地上已經新蓋了一幢幢漂亮的別墅,每一個小樓都有一個小花園,而且樓內可以全天供應熱水,每幢樓至少有四個漂亮的衞生間。那些幢房子本來也有岳父的一幢,他去看了看,不為所動。岳母在一切問題上都依從岳父,可惟獨這次在房子的問題上跟他意見相左。不過後來岳父擺了一下手,她也就算了。其實岳父是對的。那種仿製品,那種沒有根柢的薄氣相是很難遮掩的,那裏怎麼可以比橡樹路呢。那個地方經歷了百年風雨之後,還值得讓人去流血流汗打下來嗎?我深深地懷疑。還是橡樹路,只有這裏才是勝者永恆的徽章。
岳母説:“人老了戀舊。我們在這個小院裏住了十幾年,”她扳了扳手指,“喲,快二十年了。”
岳母説,僅僅從居住面積上看,那座小樓比這套平房並沒有大出多少。好處是那兒新簇簇的,而且住得比較集中一點,遠離鬧市,空氣也好一些。那裏也有不太方便的地方,比如説買菜,再比如説離暴發户們太近……
這裏的小花園主要由岳母一個人侍弄,岳父只在工作累了時揹着手來這兒觀賞一番,高興了才撥弄幾下。小鹿不僅從不侍弄花草,而且還常常偷折花木。他將大把的鮮花偷藏在書包裏揹走,很難説是送到哪裏去了。看來人類用鮮花表達自己某種難以言狀的情感,從古至今沒變。這很有趣。
這花園裏的花木品種比過去豐富多了,幾乎在每個季節都能看到一點吸引人的東西。牆角那兒已經有了一些早春開花的落葉灌木,其中有濱海珍珠草、連翹等。新增加的花木,比如説紫丁香,讓我喜歡極了。這種小喬木已經長了三米多高,它的濃香總讓我陣陣沉迷——我常常由此想起那所地質學院的生活。那裏的教學樓前就有大批丁香樹,其中好多是紫丁香……紫丁香旁邊是小葉女貞。岳母幾乎喜歡所有的花草。她在串門時只要見到自己喜歡的品種,就一定要設法栽在自己園裏。在這擁擠與斑駁中,仔細看會發現一些在荒山野地才能見到的一些植物,像蔓剪草、菟絲子、藤長苗等;有的根本就不開花,大概她只為了讓自己的小院多擁有一些吧。
院子四周的花牆上長滿了藤蔓狀植物,像籬打碗花等。裂葉牽牛在圍牆下特別茂盛,纏繞着,開着藍紫色或紫紅色的花。她最喜歡的一株珍珠楓這會兒就被裂葉牽牛給纏裹起來。院角有棵一米多高的白棠子樹,岳母説一位老首長有關節痠疼的毛病,是用這種樹根治好的,於是她就設法搞回了一棵。“説不定你爸什麼時候也用得着……”
身後傳來一陣大呼小叫。原來麗麗叼了一隻很大的絨布拖鞋,一顛一顛朝這邊跑來,後邊是小鹿的笑聲、拍掌聲,再後邊就是岳父鐵青着臉,伸手指點奔跑的麗麗……它把岳父的拖鞋給叼來了。我把它抱起來,拍拍它的小腦袋,很費力地取下拖鞋。
回到屋裏,岳父接過拖鞋,一邊往腳上穿一邊準確地罵道:“這個狗東西!”
他又回到寫字枱前了。
四周的牆上如今掛滿了他的字;還有兩幅畫,畫了魚。我覺得他畫的魚都像木頭刻成的。他説:“你看!夠辦個展覽用了。”“你不是在春節參加過展覽嗎?”“那是老幹部聯展,選了三幅。其實有機會我也可以舉辦‘個展’了。”我未置可否。他伸手指了指那條木頭魚旁的兩幅字:“這兩幅你看怎麼樣?好一點吧?”“是展覽選中的嗎?”
他嘴裏發出一聲“嗤”:“他們選中的恰恰不是我最得意的!”
我笑了。我不願掃他的興。
“竹子很難畫呀。”他又説。
“大概人物最難畫吧。”
“竹子。”
麗麗在外邊一聲聲叫着,口氣嚴厲。岳父厭惡地斜去一眼。這時岳母、梅子都大着聲音打招呼。岳父這才把手中的東西放下,慢騰騰走到外屋的客廳。
來的客人我們都熟悉,是老團長,很早以前給岳父做過警衞員。他很瘦很瘦,全身都乾硬繃緊得可怕。他每一次到來,一見岳父就要依照舊習慣利利落落打一個敬禮。
這一次岳父正好跨到客廳裏,老人也走到了屋子中間,腳跟一碰又是一個敬禮。
我不敢笑。岳父在接受這個敬禮的時候總是滿臉肅穆。他輕輕擺一下手,像是還禮,又像是讓對方坐到沙發上。這都是老一套了。
老團長坐下,“那兩幅字快裱好了,我告訴他們要用最好的裱工。兩天後就取回來。”
岳父並不在意,手指敲打着茶几,示意他喝茶。老團長端起茶杯。這時我走到岳母和梅子一邊。小寧、小鹿、麗麗三個在一塊兒。這一下全家人就分成了三攤……
離開之前岳父又一次讓我欣賞牆上的幾幅字,這讓我多少有點奇怪。不過第二天一上班,我馬上就全明白了。
這天處長一見面就高興地打招呼,説有一份刊物封二發了梁裏的書法作品,“我看了,還是蠻棒的。”
我倒多少有點替老人捏一把汗。一些刊物常發一些書畫作品,可那都是選自本市或國內最有名的藝術家——發岳父那些東西?我的臉漲紅了,因為生氣或者替他羞愧。
“雜誌還配發了一篇文章,《論梁裏的書法藝術》——我以為你早就看了呢。”他從一旁找出那份雜誌,打開其中的一頁。
我脱口而出:“這是哪個狗東西寫出來的?”
“你怎麼這樣説話?”處長一愣。
我盯着這篇短文。透過文字的柵欄,我彷彿看到了岳父端坐在老年書法家協會主席的位子上,含蓄地微笑。處長的臉白一陣紅一陣,後來抓起一塊抹布擦起了桌子。
2
岳母保養得很好,六十多了,看上去只有五十多歲。她的皮膚仍然那麼細膩,一雙眼睛像青年人那樣清澈,只是目光更為柔和慈祥。她心上好像從沒有那麼多沉重和憂煩。在她温煦的目光下,人會變得安定許多。
梅子在許多方面都繼承了母親。比如説她的眼睛……
岳母就像莊周的母親一樣,在部隊時是一位護士,後來又做了醫生。我想這是一個女人一生所能選擇的最好的職業了。挽救生命,安慰那些在戰場上留下創傷的人,有什麼能比這個更為高尚呢?我想象她穿着粗布軍衣,軍衣外面再添一套白色隔離衣的那種風姿,多少有點感動。
她微笑着看我。這使我覺得自己永遠是一個晚輩。我接受這目光的愛撫,有一刻竟神差鬼使地咕噥了一句:“灰娃鐵來……”
她的眉頭立刻鎖起,盯住了我。
她這副苦相讓我有點不知所措。後來,只僵持了一會兒,她就笑了,問:“你從哪兒聽來的?”
我吞吞吐吐,沒法回答。不過這再清楚不過了,它只能來自家人。
岳母隨我走到花園裏,在即將衰敗的一叢玫瑰前蹲下,摘掉了一片幹卷的葉子……
這一天梅子問:“你怎麼能叫爸爸媽媽的乳名?”
“我那時有點走神……反正不是故意的。”
就在幾天之後,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又發現岳父右腳缺一個小趾。我問梅子,她沒好氣地告訴:那是他在追趕隊伍的那個冬天裏凍掉的。我聽了久久沒有做聲。
岳父情緒好時,我就請他再講一講過去。我問:那個方家老二為什麼改成了“呂南老”?
岳母替他答了,説方家老二對自己那個家族恨到了極點,所以參加革命後連姓氏也要改——這在那時是常有的事兒。
我再沒吭聲。那天我才發現,那一段激動人心的歷史原來近在眼前,似乎伸手就能觸摸。可是創造這些歷史的人一旦走進今天的生活場景,就變得極度陌生,好像離得遙遠又遙遠,好像隔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時光的瀚海……這種感覺以前也出現過,比如見到莊周父親時,也有過這樣的感覺。那個人也在一個雷雨之夜背叛了豪門,這有點像呂南老。雷雨之夜、白皚皚的冰雪大山,以及在激烈震盪的環境裏活動着的衣衫襤褸、神色稚氣而肅穆的年輕人——他們個個豪情萬丈,身上的血流像河水一樣激揚奔騰……
岳父後來當了副師長。至今見面還要打敬禮的那個老團長,他磕碰的腳跟很容易將人喚回戰爭年代。只不過在這個客廳裏,那舉起的右手和儘量挺直的瘦削身軀或多或少有點不諧調。
岳父入伍第一年就成為一支游擊隊的班長。游擊隊是從第一支隊分出的。這支隊伍在東部山區活動了三個年頭,是在最嚴酷的鬥爭環境裏成長壯大的。後來隊伍南下,他又成為副團長、某個縱隊的政委,諸如此類。歲月如梭,而今,他常常為好久沒能回到那片大山而生出長長的嘆息。岳母也説:“也該回去看看了。”
話是這樣講,其實他們真要出城已經很難很難了。
3
不過有一次他們真的動身了。那是一個老幹部參觀團,行走路線早已定好,要一路參觀一些企業和古蹟。這一次雖然也去了東部平原和山區,卻很難有機會把大轎車開進當年灑血淌汗的那些山隙裏去。岳父歸來時垂頭喪氣:“就連當年的村子也沒好好看一眼,這算什麼!”
我問了一句:“你為什麼不留下來?”
他只是嘆氣,沒有回答。
只要一談起那片大山,他就表現得一往情深。他可以放下一切話題和手頭的事情,不安地撫着胸部,踱到窗前。他常常激動得不能自已,直到疲憊時才重新坐到沙發上。那時他仰靠着,長久地閉着眼睛。他念出的每一個村莊名字我幾乎都知道。那裏的每一條山脈,每一處地形我都瞭如指掌。有好多地方他已經忘記了,我卻能給他一一複述。這是他漸漸喜歡和我談話的一個重要原因。在這個家庭裏,我們倆惟一的共同語言就是談論那片大山。但這其中存在的異同是:我更多的是從自然地理、從地質學的角度描述的;而他總是不失時機地把該地發生的一些戰鬥故事填上去。大概也就是這些緣故吧,當他得知我一心想離開那個研究所時就極力反對,“國家培養一個人不容易。”他説。“可我覺得國家培養什麼人都不容易。”——那時我已瞄上了一家雜誌社,但這句話我沒有説出來。
我在這樣的談話中常常想到父親。因為我的父親也曾經在那座大山戰鬥過,而且一度任過副政委。我對岳父仔細描述了父親的模樣。岳父沉着臉,一聲不吭。後來他説:
“那還不一定是什麼顏色的隊伍……”
“它當然是‘紅色’!難道你連這一點還要懷疑嗎?”
他堅持説沒有父親這麼個人——也許他們陰差陽錯,擦肩而過了。父親在游擊隊任職的時間很短,他更多的是來往于山地和那個濱海小城之間,公開身份是一名商人……
説到“商人”,岳父馬上嘻嘻笑了,説他倒見過一個來來往往的“商人”,不過那人早已在交火的時候被打死了——子彈從後背那兒打進去,從胸口那兒穿出來。
我忙問:“他是一個好人還是壞人?”
“無所謂好人壞人,就是個‘商人’。”
“他是被誤傷的嗎?”
“有人早就要幹掉他。”
“為什麼?”
“就因為那人兩邊倒騰軍火,跟他接頭的人關係複雜。這樣的人在戰爭年代是要提防的。”
“那麼是革命的隊伍把他幹掉了?”
“是二班乾的。”
我吸了一口涼氣。當然了,那個“商人”不是父親。父親後來仍然活着,而且參與了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事,比如説那個海濱小城的解放、海港的激戰……他後來蒙冤,重新被押到那片大山裏時,已經成為了“敵人”,戴上了鐐銬……
這一切是多麼靠不住,多麼不真實。我相信沒有任何一個男人像父親這樣,忍受了如此的冤屈,而且直到最後,直到離開人世,都沒能洗刷這些冤屈。在生命接近終點的那些年頭,他已經失去了一切熱情……
岳父常常講起的就是黿山主峯西部的那場激戰。那一次真可謂血流成河。黿山實際上是貫穿整個東部平原、流入渤海灣的蘆青河發源地。那一場著名的戰鬥至今在山民那兒記得清清楚楚。
還是做學生時,有一年的暑假,就為它所吸引,就為了一個蒙冤的父親,我曾揹着背囊徒步穿越山地,一口氣登上了黿山主峯……
4
永遠難忘那個夏天。
記得登上山脈主峯時正是一個清晨。而在中午以前,我就到達了它東邊的一條溝谷,踏進了谷地。那條溝谷一直向西,方向幾乎沒變,只在山脈向西南呈弧形彎曲時,才折向正北。溝谷上游寬窄不一,窄的地方大約只有七十多米,而最寬處卻有三華里以上。它像這個地區的大多數河谷一樣,水流跌落得厲害。一些水汊組成了複雜的水網。我所勘察的正是蘆青河上游最主要的谷地。它的兩側山嶺長滿了榔榆和加拿大楊、柳樹;灌木的種類多得數不勝數。因為地處山陰,水土得以保持,所以大多數灌木長得茂密。我留意看了那些灌木叢,它們有豆腐柴、牡荊;一些青杞旁還茂生了野芝麻、毛水蘇、鼠尾草之類的草本植物。這兒山坡平緩,可以想見山谷是被後來的沖積物漸漸填平的。當時正是炎熱的夏天,雖然山溪的源頭還沒有全部乾涸,但流得非常和緩。我那一天就在溝谷旁的兩棵柳樹下宿了。
早晨站在山嶺高處看整個山脈,總想垂淚。眼前的一段山脈輪廓清晰,向西那一段就漸漸模糊了。在一團夏日山霧之中,順着山陰望向西北,遠遠可見兩條有名的河流:蘆青河和界河,它們都模模糊糊的。兩條河谷之間,一眼望去到處都是溝壑和若有若無的水流,一時怎麼也弄不明白它們是怎樣歸屬了兩條大河的。
就在西邊二十多公里處,有一座烈士陵園。我花了多半天的時間才走到那兒。多麼讓人震驚啊:這裏有那麼多橡樹!這個陵園裏的橡樹竟然比松樹還要多……陵園裏就安葬着那次戰鬥中犧牲的戰士。今天回想那裏,不能不同時想到兩個人——岳父和父親。這兩個人都與這場戰事密切相關,可他們之間卻是完全陌生的。這多麼奇怪。
岳父在那場戰鬥中受了傷,儘管傷得不重,部位卻非常要害:他傷了鼻子。這使他的鼻子後來長了息肉,有點變形,看上去比一般的鼻子更寬更大——為了它我與鬥眼小煥有過一次衝撞——一天他去找我撲了個空,然後就一路尋到了岳父那兒……他事後就嘲笑岳父那個寬寬的鼻子。我警告他最好不要這樣。他繼續嘲笑,而且越來越放肆,説有點像“馬鼻”。我給了他一拳。後來我跟他講起黿山那次戰鬥,告訴他死了多少人。鬥眼小煥竟然不停地做着鬼臉。在他眼裏這一切都不值一提。那一天我看着他那沒有梳理好的、向一邊撇去的一綹頭髮,覺得他簡直像一個惡鬼。那一天我真想揍扁他的鼻子。
那是我惟一一次替岳父——不,是替“鐵來”打抱不平。我從心裏為他感到委屈。
我的父親參加了這場戰鬥,但沒有受傷。母親生前多次講過這場戰鬥的情形,有一些細節與岳父講得一樣……
那天我在一排排墓碑前佇立,一直待到黃昏。粗大的橡樹,沉默的橡樹。這也是一處橡樹之家。
天完全黑了,守園人走過來。他沒有催我。他多麼寂寞冷清啊,他告訴我,整整半年裏都沒有幾個人來這兒。這兒整天死寂無聲……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黑中,我一直抵在一棵老橡樹上,想着自己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