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的第一個星期六光臨人間時,氣温只有華氏60多度,這在靠近熱帶的灣區,低得有點反常。北方吹來的寒風,將樹木吹得瑟瑟發抖,枯葉撒滿大街和人行道。這裏的秋天通常來得很遲,而到了1月,春天又已開始——在灣區沒有冬天。
曙光初露,街上只有幾個慢跑的身影。一輛黑色克萊斯勒緩緩駛上一幢普通磚砌錯層式樓房的車道。從車裏走出兩個穿黑色西服的年輕男子,走到大門前按響了蜂鳴器,然後便耐心地站在門旁等候。時間太早,周圍寂靜無人。再過幾十分鐘,草地上才會有人忙着耙攏落下的樹葉,人行道上才會有孩子奔跑遊戲。
霍皮聽到蜂鳴器的響聲時,剛把水加進咖啡壺。他把破舊浴袍的腰帶扎扎緊,又用手指把頭髮搞平。準是那幫不懂事的童子軍,這麼大清早就來出售糖納子;要麼又是那些挨家挨户傳教的耶和華證人。這一次一定得給他們點兒厲害,完全是盲目崇拜嘛。他得動作快一點,別讓他們吵醒了樓上那幾個沉睡的小青年。總計多達6名,他的5個孩子,外加從社區大學帶回的一位客人。他們昨晚在杜勃雷的府上歡度了一個典型的週末之夜。他打開大門,見着的是兩位神色嚴峻的年輕人,他們立刻把手伸進口袋,亮出了別在一塊黑皮上的金黃色證章。在他們連珠炮一般吐出的詞彙中,“聯邦調查局”這幾個字霍皮少説也聽到了兩次,他差點兒暈倒在地。
“你是杜勃雷先生嗎?”尼奇曼偵探問。
霍皮不停地喘氣:“是,不過——”
“我們要問你幾個問題。”內皮爾偵探邊説邊向霍皮逼近一步。
“關於什麼?”霍皮問道,他的喉嚨發乾。他竭力從他們兩個中間朝街上望去,街對面的那個米爾德里德·揚西準是在幸災樂禍,隔岸觀火。
尼奇曼和內皮爾陰險而又兇狠地相互看了看,內皮爾開口道:“我們可以在這裏談,也可以到別的什麼地方談。”
“我們的問題與靜水灣以及吉米·黑爾·蒙克等等有關。”尼奇曼明確地説。
霍皮一聽,嚇得一把緊緊抓住門框:“哦,我的上帝!”他痛苦地叫道。一股寒冷的空氣吸進他的肺中,他體內的重要器官全都停止了活動。
“我們可以進來嗎?”內皮爾問。
霍皮低下頭,擦了擦眼睛。他似乎在流淚:“不,請別在這裏談。”樓上有孩子吶!通常他們要睡到九、十點鐘。米莉若不把他們喚醒,甚至可以一直睡到中午。現在如果有人在樓下講話,他們馬上就會被吵醒的,“到我辦公室去吧。”他吃力地説。
“我們等你。”內皮爾説。
“動作快點。”尼奇曼説。
“謝謝你們。”霍皮迅速關上門,加了鎖,跑進客廳,一屁股跌坐在沙發上。他仰面瞪着天花板,天花板在旋轉。樓上寂靜無聲,孩子們仍在安眠。他的心在怦怦地猛烈跳動。還不如就這樣躺下死掉的好!這個念頭持續了整整1分鐘。現在是死比活強呀。他可以閉上眼睛,讓靈魂慢慢飄走。等孩子們幾小時後下樓發現,他們將會撥打911報警台。他已經五十有三,心臟功能又不太佳,那是他母親一方遺傳的毛病。因而米莉從人壽保險公司還可以拿到10萬美元。
當他發現他的心臟決不願就此休息時,他又慢慢站了起來。天仍在旋,地仍在轉。他摸索着走進廚房,倒了杯咖啡,烤箱上的電子鐘正指着7點過5分。這天是11月4日,毫無疑問是他生命中最糟糕的一天。他怎麼就那麼蠢哪?
他想給託德·林沃爾德打電話,又想給自己的律師密拉德·普特打電話。但轉念一想,覺得還是等一等為妙。他突然發現自己時間緊迫,必須在孩子們起牀前離開家,也不能讓鄰居們看到聯邦調查局的那兩名偵探。再説,密拉德·普特只搞房地產方面的法律業務,儘管他精於此道,但現在這卻是一樁刑事案。
刑事案!他顧不上衝澡,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刷牙刷到一半時,他抬頭看了看鏡中人。整個臉上到處都是悔恨的神情,連眼睛裏都打上了悔恨的烙印,無論是誰都可以看清。他不會撤謊,天生就不會欺騙。他是霍皮·杜勃雷,一個有家有小名聲很好的老實人哪!他一輩子從沒有偷税漏税!
那麼,外面那兩個聯邦調查局的偵探為何要把他霍皮帶進城呢?現在當然還不至於把他投入大牢,但不久的將來他們肯定會這樣乾的。他們要把他帶到一個秘密的地方,把他生吞活剝當早飯,把他的欺詐行為揭穿。他不想修面,也許應該打個電話給牧師。他梳着蓬亂的頭髮,想到了米莉和孩子,想到了在親戚朋友面前將如何丟人現眼。人家會怎麼想啊!
一陣噁心,霍皮把洗手間吐得一塌糊塗。
開車前,內皮爾堅持要坐在霍皮的車裏。尼奇曼開着那輛黑色克萊斯勒緊跟在後。一路之上,無人吱聲。
杜勃雷房地產經紀公司不是那種生意興隆,職員一早就來上班的企業。星期六如此,平時也是如此。至少要到9點,甚至10點,這裏才會有人露面。霍皮開了門,打開燈,在問他們倆要不要咖啡之前,一直是大氣不吭。他們謝絕款待,似乎只想立即動手把他剮成一片一片。霍皮在辦公桌一側坐下,對方像兩個雙胞胎坐在另一邊。他不敢正視他們的目光。
尼奇曼打頭陣道:“你熟悉靜水灣?”
“是。”
“你見過一個叫託德·林沃爾德的人?”
“是。”
“你和他簽過任何類型的合同?”
“沒。”
內皮爾和尼奇曼交換了一下目光,彷彿是説他們都知道他在撒謊。內皮爾得意洋洋的説:“喂,杜勃雷先生,你要是能説真話,對咱們大家都會有好處。”
“我發誓我説的是真話。”
“你第一次見到託德·林沃爾德是在何時?”尼奇曼問,一邊掏出一本拍紙簿,開始塗抹。
“星期四。”
“你認識吉米·黑爾·蒙克嗎?”
“是。”
“第一次見他是在何時?”
“昨天。”
“什麼地方?”
“就在這裏。”
“見面是何目的?”
“討論靜水灣的開發。我接收委託,代表KLX房地產集團公司。KLX打算開發靜水灣。靜水灣在漢科克縣蒙克督辦的管轄區。”
內皮爾和尼奇曼目不轉睛地盯着霍皮。把他的回答考慮了很久很久。時間慢慢地過去,似乎長得有1個鐘頭。霍皮在心裏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又一遍。他有沒有講了什麼不該講的話?他講的話會不會使他加速走向牢房?他或許應該立刻閉緊嘴巴,找法律顧問幫幫忙。
內皮爾清了清嗓子:“我們過去6周,一直在對蒙克先生進行調查。他在兩個禮拜前,同意跟我們作筆交易。他承認有罪,並且對我們提供協助。以換取我們對他罪行的從輕判決。”
這個消息對霍皮毫無意義,他聽見了,但他覺得這與自己的事漠不相關。
“你給蒙克錢了嗎?”
“沒有。”霍皮説。他這樣回答,是因為他根本不可能説“是。”他答得很快,既不費力也不用腦,純粹是脱口而出,“沒有,”他又説了一遍。事實上,他也的確沒有給錢。他只是為委託人給錢掃清了道路而已。這至少是他對自己所作所為的一種解釋。
尼奇曼慢慢地把手伸進大衣口袋,在裏面慢慢地摸索了一陣,慢慢地取出一個薄薄的袋子,然後又慢慢地把它放在辦公桌的中央:“你敢肯定?”他幾乎是嘲弄地問。
“當然敢肯定。”霍皮説,一邊張着嘴巴盯着桌子上那小巧而又可怕的錄音機。
尼奇曼輕輕按下一個電鈕,雷皮捏緊拳頭,不敢喘氣。錄音機裏開始傳出他自己的聲音,嘰嘰咕咕地談着本地的政治、賭場和釣魚。蒙克偶爾也插上一句半句。
“他被人竊聽了!”霍皮不禁叫出聲來,他上氣不接下氣,被徹底擊潰了。
“是的。”兩人中的一個嚴肅地説。
霍皮的目光無法離開這台錄音機:“哦,不,”他低聲咕咕着。
他的這番話是不到24小時前,在這張桌子上邊啃雞腿邊喝冰茶時被人錄下的。當時吉米·黑爾就坐在尼奇曼現在坐的地方,跟他談妥了一筆10萬美元的賄賂。誰曾想到,他身上居然有聯邦調查局裝的竊聽器?!
“要不要再聽一遍哪?”尼奇曼問,手指按着一隻電鈕。
“不,不,請你別再放了,”霍皮捏着鼻樑説,“我應該和律師談一下嗎?”他低着頭問。
“這主意不壞。”內皮爾同情地説。
當他最後終於抬起頭來時,眼睛又紅又潮濕。嘴唇在抖動,但下巴卻抬得老高。他在竭力擺出一副勇敢的架勢:“那麼,我可以指望什麼樣的結果呢?”
內皮爾和尼奇曼同時鬆了一口氣。內皮爾起身走到一隻書架旁。
“這很難説,”尼奇曼説,彷彿這得由別的某一個人決定,“去年一年被我們關進號子的督辦就有十幾個,法官大人們已經膩透了。現在判的刑越來越重啦。”
“可我不是督辦哪。”霍皮説。
“有道理。我看三五年吧,關在聯邦監獄,不是州監獄。”
“罪名是陰謀賄賂聯邦官員,”內皮爾幫腔道。説完,他又走回去坐到尼奇曼身旁。他們倆全都坐在椅子邊上,似乎時刻準備一躍而起,跳過來把犯了罪的霍皮狠揍一頓。
那個竊聽器原來是一支一次性的畢克牌圓珠筆的筆套,星期五上午在霍皮去洗手間的當兒,林沃爾德把這支筆放在他辦公桌上一個積滿灰塵的水果罐裏,和十幾支別的圓珠筆及廉價鋼筆混在一起。萬一霍皮或者別的什麼人想用這支筆,它的筆芯早已用完,立即便會丟進廢物箱。只有專門的技術員才能將它拆開,發現竊聽器。
霍皮辦公室隔壁是個廁所。他們在洗手池放來蘇爾和空氣潔淨器的架子後,藏了一部體積很小功率很大的發射機,它將竊聽器傳來的談話,發給街對面一家購物中心一部沒有任何標記的運貨車,由錄音機錄下,再把帶子送到費奇辦公室。吉米·黑爾並未被人竊聽,也沒有和聯邦調查局合作。事實上。他仍是在幹他最拿手的事:撈錢收賄。
林沃爾德、內皮爾和尼奇曼三位仁兄,以前全當過警察,現在則是畢士大一家國際保安公司僱用的私人偵探。費奇經常使用這家公司。蜇了一下霍皮,就要讓他的基金開銷8萬美元。
——一把雞食而已。
霍皮又提出要和律師見面,這次卻捱了內皮爾劈頭蓋臉一頓訓。內皮爾發表了一通長篇大論,大侃特侃聯邦調查局要作出種種努力,制止灣區迅速蔓延的腐敗。他把一切邪惡全歸咎於賭博行業。
決不能讓霍皮與律師接觸。律師會向他們詢間姓名和電話號碼,還會向他們要文件和證明,內皮爾和尼奇曼手頭有許多偽造的證明文件,也能隨口編出滴水不漏的謊言,足以唬得可憐的霍皮團團打轉,但真要遇上一個優秀的律師,他們就只好抱頭鼠竄了。
他們最初出現時,是對吉米·黑爾和當地人的非正當收入進行一般性的調查,現在卻大談對賭博行業和“有組織犯罪”作廣泛深入的偵察。霍皮雖然在強打精神,卻很難聽得進。他的心早已不在這裏。他在想着米莉和5個子女。他要是坐上三五年牢,他們的日子怎麼過?
“所以,我們打擊的目標並不是你,”內皮爾總結道,“而且可以老實告訴你,我們以前根本沒聽説過KLX房地產集團。”
尼奇曼補了一句:“我們是碰巧碰進來的。”
“你們就不能再碰巧碰出去嗎?”霍皮問,而且還擠出了一絲無可奈何的淡淡的微笑
“也許吧。”內皮爾遲遲疑疑地説,説完又朝尼奇曼瞅了一眼,似乎他們有什麼戲劇性的東西,準備攤到霍皮面前。
“也許什麼?”他問。
他們同時往後一縮,配合之默契,動作之一致,彷彿事先練過許多天或者練過數百次。他們眼睛瞪得大大地望着霍皮,霍皮則低頭望着桌面,等待他們回答。
“我們知道你不是壞人,杜勃雷先生,”尼奇曼柔聲柔氣地説。
“你不過是犯了個錯誤而已。”內皮爾幫腔道。
“你説得很對。”霍皮囁嚅地説。
“你是被一些狡猾透頂的大壞蛋利用啦,他們帶着龐大的計劃和數不盡的鈔票到這裏為非作歹,嘿,這種事在毒品案裏咱們見得太多啦。”
毒品!——霍皮聽了大吃一驚,但沒有吱聲。談話又告中斷。他們繼續瞪着眼睛。
“我們可不可以跟你做一筆期限為24小時的交易?”內皮爾問。
“我怎麼敢説‘不’呢?”
“咱們把這件事保密24小時你不告訴任何人,我們也不告訴任何人,你不跟你的律師提這件事,我們也不追究你,24小時內決不追究。”
“我不明白。”
‘你聽我解釋嘛。我們需要點兒時間,對你的情況研究研究。”
尼奇曼把手撐在桌子上,又向他俯過身子説:“説不定能找到個辦法,讓你脱身呢,杜勃雷先生。”
霍比精神一振。雖然幅度不大,急算振作了一點:“我在聽着呢。”
“你是一條無足輕重的小魚,碰巧落到一張大網裏,”內皮爾解釋道,“我們或許可以把你放生。”
這對霍皮倒是蠻中聽:“24小時以後怎麼辦?”
“我們再在這兒碰頭。明天上午9點。”
“成交啦。”
“你若是對林沃爾德透露一點風聲,對任何人透露一點風聲,甚至對你老婆透露一點風聲,你就會大難臨頭。”
“我保證。”
那輛租來的大巴士於10點鐘駛出了汽車旅館,車上坐着14位陪審員。外加格里姆斯太太、露·戴爾及其丈夫班頓、威列斯及其太太魯比,5名身着便服的兼職法警、哈里森縣治安官厄爾·赫脱及其夫人克勞戴莉以及格洛莉亞·萊恩的兩名助理。總計28人,再加一位司機。他們全經過哈金法官的批准。
兩小時後,這部車子已經在新奧爾良沿着運河街疾駛。他們在馬根津街的拐角上下了車,走進法國區德刻脱街一家老牡蠣餐館,在後面一個預訂的房間裏用了午飯。一切費用當然是由哈里森縣的納税人掏腰包。他們可以在法國區自由活動。在户外商店購物;在傑克遜廣場上和遊人一起溜達;在波旁街上朝下流夜總會里那些脱得精光的女郎呆望。他們有的坐在河濱大道的長凳上休息,有的鑽進酒吧看屏幕上的球賽。4點鐘,他們在河邊集合,登上一條遊船在河上漫遊。6點鐘,他們在運河街上一家出售皮薩和大塊三明治的熟食店吃了晚飯。
到了夜裏10點,他們已經被鎖在汽車旅館各自的房間裏,精疲力竭準備上牀。陪審員們既是忙忙碌碌,又是開開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