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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材木町的路上,菊池在警車裏帶着幾分不滿對吉敷説:“吉敷先生,有句話我不知道該問不該問,東京警視廳認為這是一起殺人事件嗎?”
“沒有,只不過還沒有完全排除殺人事件的可能性。”
“啊?這麼説,木山夫婦很可疑?”從菊池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覺得木山夫婦太可憐了。
“我想反問一句,具有殺害小淵澤茂和巖田富美子動機的人,除了木山夫婦以外還有別人嗎?”
“沒……沒有吧……沒有。”菊池結結巴巴地説。
“沒有嗎?”
“沒有。不過,木山夫婦……不像是……”
“不像那樣的人,是嗎?”
“不像,這也有點兒太……那個了吧……”
“您以前認識木山夫婦嗎?”
“不認識。”
“那麼,學校的老師裏呢?有沒有具有殺害小淵澤茂和巖田富美子動機的人?”
“不可能!絕對沒有。”
“學校的老師裏沒有怨恨小淵澤茂的人嗎?”
“不可能有。小淵澤茂是個謹小慎微的人,誰都不敢得罪,所以不會跟任何人結仇。”
“啊,是嗎?”
警車裏陷入沉默。吉敷思考起筆記本的問題來。彙總剛才得到的信息可以斷定:木山秀之生前用過的東西里,還可能有一個筆記本,這個筆記本現在找不到了。
“吉敷先生!”菊池又説話了。
“嗯?”
“東京警視廳的刑警,就是不一樣,選擇的突破點就跟我們不同!”菊池説着看了吉敷一眼。
吉敷不知道這是不是刻意奉承,苦笑了一下:“啊,是嗎?”
“當然啦!跟您在一起,一定能學到很多東西!”菊池用尊敬的目光看着吉敷,表示自己絕對不是拍馬屁。
“您這樣説真讓我感到慚愧。不過我現在想的是另外一件事。剛才我們見了木山法子,她肯定會打電話通知她丈夫。”吉敷説。
吉敷心想:現在,木山夫婦一定在通電話。妻子會告訴丈夫,東京警視廳的刑警到家裏來過了,問了哪些問題,剛離開咱們家,一會兒還要到你那裏去。丈夫呢,聽了妻子的話,開始整理思緒,做好應付刑警的準備。看來先去見木山法子是一種失策。
“也許會的,可是,那又能怎麼樣呢?”菊池一臉天真地問。
吉敷有點兒吃驚。作為一個警察,怎麼連最起碼的警惕性都沒有呢?在警察到來之前,電話聯繫,統一口徑,難道不值得警惕嗎?這個菊池,一點兒都不懷疑木山夫婦有可能是殺害小淵澤茂和巖田富美子的兇手嗎?
肯定是一點兒都不懷疑,他甚至根本就不認為小淵澤茂和巖田富美子是他殺,從一開始就認定他們是殉情。
吉敷從內衣口袋裏掏出一張紙遞給菊池。那是小谷從巖田富美子的化妝盒裏搜查出來的用文字處理機打的那封信。
“這是什麼?”菊池問。
“疊成一個小方塊,塞在巖田富美子的化妝盒裏的一封信,你看看吧。”
“是!”菊池誠惶誠恐地低下頭去,小心翼翼地打開那張紙,認真地看了起來,看着看着不由得念出聲來。
“巖田富美子女士:請乘坐二十點零六分始發於新瀉的新幹線‘朱四一八號’前往東京,隨信寄上車票。我將乘坐十九點整始發於盛岡的新幹線‘山彥一九四號’前往。你我乘坐的列車將於當晚十點半左右先後到達上野站。另外,務必把這封信帶上。小淵澤茂……這是怎麼回事?”
菊池的表情變得鄭重其事起來。過了一會兒,突然又恢復了那副詼諧的面容,不慌不忙地説:“原來小淵澤茂還給巖田富美子寫過這樣一封信哪。”
“您怎麼看這封信?”
“怎麼看?您是什麼意思?”菊池瞪着天真的大眼睛問道。
“您不覺得這封信有點兒奇怪嗎?”
“奇怪?什麼地方奇怪?”
“奇怪的地方多了。比如説,在這封信裏,沒有一個字提到要一起去死。”
“這倒也是……不過,也許後來心境又變了,打電話商定一起去死的。”
“那樣的話,一開始就打電話商量,沒有必要寫這樣一封信,這不等於故意留下證據嗎?還有,特意用文字處理機打這麼短的信,有必要嗎?完全可以手寫!盛岡一中的老師們,都經常使用文字處理機嗎?”
“這個嘛,我也説不好,可能經常使用吧。出考題,出複習題什麼的,好像都需要文字處理機吧?”
“關於這一點,我打算到學校去確認一下。不管怎麼説,完全可以手寫,連署名都用文字處理機,肯定是為了不留筆跡。這不值得懷疑嗎?”
“哦……有道理。”
“為什麼不想留下筆跡呢?回答很簡單,因為這封信根本就不是小淵澤茂寫的!”
“啊?”
“這是一個圈套。所以不能用電話,在電話裏一聽聲音就知道不是本人。兇手把這封信和一張車票寄給巖田富美子,把她引了出來。小淵澤茂很可能也收到了同樣內容的一封信和一張車票。兩個人同時被引出來,同時被毒死在新幹線的車廂裏。”
“小淵澤茂的隨身物品裏發現這樣的信了嗎?”
“沒有。”
“沒發現?”
“恐怕被兇手拿走了。”
“拿走了?”
“對!我認為這是兇手一開始就計劃好了的。你看這封信,這裏説‘務必把這封信帶上’。因為兇手非常清楚,如果不把這封信帶上車,以後再想收回這封信就難了。所以兇手計劃毒死他們後立刻把信收回。”
“原來如此。在小淵澤茂這邊沒有發現這樣的信,為什麼在巖田富美子那邊就發現了呢?”
“我認為是兇手沒有找到。巖田富美子把這封信疊成一個小方塊放在了化妝盒裏,很難被找到,我們也是過了很長時間才發現的。”
菊池敬服的同時也是半信半疑地連連點頭:“照您這麼説,小淵澤茂和巖田富美子不是殉情,而是他殺?是有人為了毒死他們才讓他們分別乘坐東北新幹線和上越新幹線的?”
吉敷使勁兒點點頭:“我是這麼認為的。”
“可是……”菊池的大眼睛又瞪圓了,“是誰殺了他們呢?具有殺人動機的人……”
“難道不存在嗎?”吉敷冷冷地説,“沒有比他們具有更強的殺人動機的人了。”
“您是指木山夫婦?可是……”
“如果沒有別人,你説還會有錯嗎?”
“可是……木山夫婦……真叫人不敢相信。如果……是丈夫一個人乾的嗎?可是……”
“現在,説不定夫婦兩個人正在商量對策呢。等我們到了那邊,他什麼都準備好了。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到那邊一看就明白了。怎麼?材木町還沒到嗎?”
“喲,這是到哪兒啦?啊,馬上就到!”菊池往車外看了看説。
不動產公司的門臉全都一樣。到頂的玻璃門窗,鋁合金的門框和窗框,玻璃上貼滿了可以租用或購買的房屋和地皮的廣告,裏面的情況從外面一點兒都看不見。
吉敷走在菊池前面,推開了玻璃門。
一個有着粗粗的眉毛、敏鋭的眼睛的男人看了吉敷一眼。男人四方臉,體格健壯,正伏案寫着什麼。吉敷不由得緊張起來。
“您就是木山先生吧?”吉敷問。房間裏除了眼前這個男人沒有其他人。
“我就是木山,有事嗎?”男人停下手頭的工作,後背靠在椅子上,傲慢地仰着頭,大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氣勢。
果然已經做好戰鬥準備了。
“喲!木山先生!你好!我是菊池,前兩天咱們見過面!”跟在吉敷身後的菊池熱情地跟木山打招呼,就像一個能説會道的推銷員,“這位是東京警視廳一課的吉敷先生,特意從東京過來調查小淵澤茂和巖田富美子的死亡事件,想在您這兒瞭解一些情況。”
木山秀之的父親聽了菊池的介紹,依然後背靠在椅子上,傲慢地仰着頭,臉上的表情分明是在説“完全沒有必要到我這兒來了解什麼情況”。
“啊,是嗎?”木山冷冷地説。説完把臉轉向吉敷,但視線不跟吉敷相對,好像在看着他與吉敷之間的某一點。
木山拓三長着一雙大眼睛,看上去是個意志非常堅強的男人。吉敷覺得不可思議,怎麼這樣的父親竟會有一個被人欺負得自殺了的兒子呢?
“看樣子您已經知道我要問些什麼了。”吉敷對木山説,“那我就開門見山,八月十八日那天,您到什麼地方去了?”
木山無所畏懼地笑了:“要我的不在犯罪現場證明吧?”
吉敷不説話,耐心地等待着。
木山從辦公桌上拿起一個黑色的小筆記本,慢慢翻看起來。
在吉敷看來,這完全是演戲,對方早就想好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了。
“八月十八日,我去北海道了。”木山抬起頭來説。
“北海道?”吉敷不自覺地用一種嚴厲的口氣問道。
“是的,去北海道的札幌看一塊地皮。我有證人,我在那邊跟好幾個人見過面。”
“什麼人?”
“不動產公司的人,和那塊地皮的所有者。”
“你們以前認識嗎?”
“以前不認識。前天才認識的,札幌的同行。”
吉敷默不做聲地在筆記本上做着記錄。
“北海道的不動產生意您也做嗎?”
聽了這話,木山歪着嘴冷笑了一聲。吉敷感到很不愉快。
“當然。幹不動產的,經常互通信息。最近在北海道建別墅的人很多。”木山説。
“具體在札幌的什麼地區?”
“十八日去看的那塊地皮,離千歲機場不遠。”
“那種地方也要建別墅嗎?”
“不,我看的那塊地皮不是用來建別墅的。”
“就在北海道待了一天嗎?”吉敷的眼睛亮了一下。這個木山拓三,説他在北海道有證人,這是值得懷疑的。也許他白天在北海道確實跟人見過面,但是,準備投毒行兇的時候,也就是“山彥一九四號”和“朱四一八號”發車的時候,他肯定已經離開了北海道!需要有人證明他晚上也在那裏,否則就不能説他有不在犯罪現場證明!
但是,木山繼續冷笑着説:“不,十八日和十九日,我在札幌待了兩天。”
什麼?吉敷吃了一驚,剛才他太太並沒有説過呀!十八日晚上他不可能還待在札幌,他應該在“山彥一九四號”或“朱四一八號”上才符合邏輯。
“您還記得住在哪個飯店嗎?”
“當然記得。薄野的‘愛德夢德飯店’。電話號碼在本子上記着呢,需要告訴您嗎?”
“您説。”
木山念出飯店的電話號碼,吉敷作了記錄。
“十八日,您是坐飛機去的札幌?”
“對。”
“航班號還記得嗎?”
“問得真夠詳細的!”木山説話的口氣裏帶着諷刺。他拉開抽屜,拿出一本厚厚的時刻表放在辦公桌上,“我是在花捲機場上的飛機。”
“花捲?”
“是的。盛岡沒有機場。我先坐新幹線到花捲,然後在那裏坐飛機去札幌。”木山一邊説話一邊翻看時刻表,“有了,在這兒。從花捲到千歲,東亞國內航空第七十二號航班。”
“東亞國內航空第七十二號航班是吧?幾點起飛?”
“十二點十五分起飛,到達千歲機場的時間是十三點四十五分。”
吉敷非常迅速地在筆記本上記下來:“知道了。那麼,到達千歲以後,您都幹了些什麼呢?”
“札幌的同行開車來機場接我,後來我一直跟他在一起行動。”
“到過什麼地方?”
“離機場不遠的根志越町。在那裏,跟那塊地皮的主人五十嵐見了面。”
“你認識的那個札幌不動產公司的人叫什麼名字?”
“他叫久藤,他的公司在大街公園附近的南三條。你得去見他吧?我告訴你電話號碼。”
“您説。”
木山説了久藤的電話號碼,吉敷記了下來。
“您和久藤先生在一起待了多長時間?”
“一個多小時吧。他説他傍晚還有事,約我十九日早上見面,商談另一樁生意,把我送到城裏我們就分手了。”
“以後呢?就剩下你一個人了?”
“對。一個人四處逛了逛,晚上自己喝了幾杯就回飯店睡了。”
“第二天,也就是十九日早上,您是幾點跟久藤先生見的面?”
“記不太清了,九點左右吧。”
“在哪兒?”
“在他的公司。我自己過去的。”
“哦。”吉敷對十九日的事情不感興趣,問題在十八日晚上。綜合目前得到的信息,十八日晚上,木山沒跟任何人見面,十八日晚上他沒有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明。
“這麼説,十八日晚上你沒跟什麼人見過面了?”
“見過的人多了,比如説飯店裏的服務員啦,酒吧的老闆啦,不過不能算證人吧?”
當然不能算了——吉敷在心裏説。這小子,那個時候根本就不在札幌!
“那個酒吧的名字,您還記得嗎?”吉敷問。
木山想了一會兒,説:“這個嘛……隨便進了飯店附近的,繁華地帶的一個小酒吧,名字記不清了。不過,小淵澤茂和巖田富美子死的時候,我遠在北海道的札幌,這還不能充分證明我跟他們的死毫無關係嗎?我有那麼大本事嗎?能把坐在開往東京的新幹線,而且是兩輛新幹線上的人同時毒死嗎?”
説到這裏,木山爽快地笑了。
不能説他的話沒有道理。但是,吉敷偵破的案子太多了,很多看上去有道理的東西,最後都讓他給推翻了。
“木山先生,您是本地人嗎?”
“是在本地出生的,不過是在東京長大的,自以為是個老東京呢。”
“哦,東京什麼地方。”
“淺草。”
“大學時代?”
“從小學四年級到大學畢業……”這時候,辦公桌上的電話鈴響了,“對不起,我接個電話。”木山拿起電話,先跟對方聊了幾句天氣,然後就説起生意上的事情來了。
木山説話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後説,我這邊有客人,回頭我再給你打過去,然後掛斷電話,身子轉向吉敷,説了聲“對不起了”。
“不客氣。”吉敷説。
“您還有什麼問題嗎?要是沒有了的話……”木山的意思分明是:我這兒還有工作呢,沒工夫跟你閒扯。
“下面這個問題,也許您早就聽煩了……”吉敷説話的速度加快了,“您對小淵澤茂老師的印象怎麼樣?”
“在我兒子自殺前後,我只見過他兩次,談不上有什麼印象。”
“您既然見過他兩次,總該有點兒印象吧?”
“警察先生!”木山拓三欠了欠身子又重新坐好,“我不知道您想要我説什麼,但我也不是傻子!特別是現在,我沒有什麼好説的。我兒子是在學校裏被人欺負以後自殺的,不能説班主任沒有一點兒責任,我想讓整個社會都瞭解這一點。我和我妻子一樣,只有這麼一點想法。我不能説我一點兒都不恨小淵澤茂老師,但是,我個人沒有想過要這樣或者要那樣,正如您所看到的,我只不過是一個普通公民而已。”
“哦。”對木山的長篇大論,吉敷沒有發表任何看法。
“您説是不是?”
“好像是吧。”
“那就請您回去吧。希望您也能替我想想,兒子自殺了,新聞媒體恨不能把這個事件當成笑料來炒作。結果,兒子的班主任小淵澤茂老師也自殺了。怎麼?這回要把我當做是殺死他的兇手嗎?”
從木山的表情來看,他強忍着憤怒。他的態度第一次變得認真起來,這種態度似乎是在衝吉敷大叫:夠了!你們適可而止吧!
吉敷有點兒動搖,對自己的推理產生了一些懷疑:兇手也許不是眼前這個男人。
“木山先生,再問您最後一個問題,關於巖田富美子這個人,您都知道些什麼?”
“什麼都不知道。為了兒子被欺負的事,我只到北上酒吧去見過她一次。關於這個人,我什麼都不知道。”
“見面那次,談話時間很長嗎?”
“不長,不到十分鐘。我對她説,教育教育你兒子,不要再欺負我們家秀之。她説,一定好好教育。除此以外什麼都沒説,後來再也沒有見過她。”
“您見過她的兒子巖田雄治嗎?”
“沒有。”
“好了,我的問題問完了。”吉敷説着合上筆記本,順手拿起放在辦公桌上一張介紹房屋和地皮的廣告。他早就注意到,那些廣告是用文字處理機打的,而且木山的身邊放着一台文字處理機。
“這是您用文字處理機打的嗎?”
“是的。”木山的態度很冷淡。
“可以給我一張嗎?”
“可以。”木山看着別處説。
吉敷把廣告摺疊起來放進口袋裏,起身向木山告辭:“打擾您了。”
木山沒説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