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殺人分屍呢?”
“一樣不可能。如果是分屍案,就只是砍斷頭的故事了,重點是螺絲。這是極為特殊、人工製造出的形態,在自然界不存在,外觀和功能也都很特殊。螺絲是利用旋轉確保前進的,很難收到其他外來力學的影響;也因為具有這種功能,才被設計成機械的一部分。這樣的東西不會無端出現。身體某部分有螺絲的動物、樹枝基部有螺絲的樹木,世界上哪裏有這種東西?”
“的確沒有。”
“螺絲,只有在機械裏面才會有,所以螺絲就是螺絲,不是其他東西,這個世界上沒有東西可以取代它的功能。如果螺絲是某種東西的投射,那麼原本的東西就只能是螺絲。這麼一來,不管看起來多麼不可能,還是隻能把它想成確實如此發生過。”
“螺絲就是螺絲那麼,用在洋娃娃身上怎麼樣?身高差不多這麼高、女孩子常常拿來玩換衣服遊戲的洋娃娃,頭可以拿下來的那種”
“你看過脖子是螺絲式、可以換衣服的洋娃娃嗎,海利西?”
“確實沒有。但是”
“而且,常常在玩、寶貝得要命的洋娃娃頭掉下來,你覺得馬卡特先生會因此而受到激烈衝擊嗎?”
“這個嘛也對。他已經是中年人了。不是十歲的小女生,早就過了玩洋娃娃的年紀。”
“就算他是十歲的小女生也不可能。海利西,你有點想錯了。這個案子不是那麼幼稚的東西,是足以破壞馬卡特先生大腦的事情哦!你一點你別忘了。”
“你説什麼?這麼嚴重?!”
“對,沒錯!換衣服遊戲的洋娃娃怎麼可能破壞他的大腦?”
“你是説,因為這件事情,他的腦子才會壞掉?是這樣嗎?”
“至少可以肯定,這件事也破壞了他的腦子。但如果問説是不是隻因為這個單一因素,答案恐怕是NO。”
“啊。”
“的確是很難置信。他的大腦原本應該更堅固、穩定,精神也應該更正常才對。他考上哥特堡大學,從生物系畢業,還以生物學家的身份生活過一陣子。到底遇到什麼樣的事件,才能把他打擊得像病弱的少女一樣,實在很難想象。”
“對啊,應該不會是洋娃娃的頭。”
“看到洋娃娃的頭掉下來腦子就壞掉的人,根本沒辦法挖掘猿人骨頭。”
“對,每次看到骨頭出土就昏倒。”
“如果還有其他別的東西的話——我想肯定有的,那麼應該是更具體的外來壓力造成的障礙,還有就是酒精。”
“何謂外來壓力造成的障礙?”
“是指因意外、受傷而讓腦功能發生多重障礙。”
“你説的意外是指?”
“車禍或重擊造成的障礙,或是遭到施暴等情況。”
我説完,海利西想了一下,然後説:“你會這麼想的理由是?”
“是馬卡特先生的翅膀的遺痕。”
“什麼?你説什麼?”
“他的肩胛骨啊。正中央不是有點隆起嗎?那應該有什麼意義才對。”
“有什麼意義?告訴我。”
“我目前手上木有任何資料,純粹是以醫生的身份和知識下的判斷。我沒有他的腦部MRI,也沒有他全身的X光片。如果讓他全身照X光,連小地方也做仔細檢查的話,一定可以發現好幾個地方會有骨頭異常的現象,這我敢跟你打賭。換句話説”
“嗯,換句話説?”
“馬卡特先生的肩胛骨,過去曾經嚴重損壞過。不只是骨頭龜裂而已,有一部分,大概是中央的部分吧,曾經整個粉碎並且無法修復。中間的隆起,就是修補的痕跡。而且只有那裏隆起,代表這是很久以前的手術。”
海利西聽了,沉默了一下子,然後説:“但是,潔”
“嗯,你想説並沒有使用人工骨骼吧?”
“對。”
“他的皮膚上一定留有手術的痕跡。看了那個痕跡,他是否動過手術就一目瞭然了。其次,關於你的問題,所謂人工骨骼,簡單地説,就是磷灰石凝固後的東西。這在X光片中會呈現白色。金屬的補強材料,不用説也都是白色的。”
“嗯。”
“但是,海利西,人類的骨骼,是由三十條納米的磷灰石和三百條納米的膠原蛋白組合而成的;人類的骨骼就是這些分子排列整齊的構造。因此,只要混合這兩種東西,給予適當條件的話,就可以做出和自然骨骼很相似的固體出來。”
“嗯。”
“所謂的適當條件,在實驗裝置內環境下,就是PH值9,攝氏39度。”
“原來是這樣啊。”
“在這個條件下把兩者混合的話,兩種分子開始整齊排列,變成白色纖維狀的東西。把它壓住固定後,就是成分和真的骨骼非常相近的人工骨骼了。”
“原來如此。你是説艾剛用的就是這個東西?”
“就是這樣。”
“如果是這種東西,在X光片上不會呈現白色的?”
“不,會呈現白色的。”
“咦?那麼”
“海利西,這種新型人工骨骼的優點並不是這個。所謂人類的骨骼,大概兩年半就會全身換成新的骨骼。”
“嗯,我聽過這種説法。”
“首先,一種叫做蝕骨細胞的東西會溶化老舊骨骼,而另一種成骨細胞會附着在融化之後的痕跡上,並且讓新的骨骼形成。利用這樣的過程,全身的骨骼會不停地持續汰舊換新。不這麼做的話,人的骨骼會迅速劣化,人類就會在數年內滅絕。這樣的過程,也代表這個人還活着。精密的人類身體,之所以能比汽車保存長久,也得感謝這種結構。”
“確實如此。”
“以往的人工骨骼或金屬,會被蝕骨細胞當作異物而跳過去,這也難怪,所以補強的部分永遠都維持現狀,而且它碰到神經的話也會痛。”
“嗯。”
“之所以會被當作異物,原因是成分和骨骼不一樣。但是這種新式的人工骨骼,成分和真的骨骼極為接近,所以會被蝕骨細胞誤認它是真的;這代表它也會被蝕骨細胞溶化,被溶化後就和真的骨骼一樣,會有成骨細胞附着在上頭,結果真正的骨骼就長出來了。”
“原來如此。”
“也就是説,以人工骨骼當踏板,可以把真正的骨骼誘導到這個地方來。如此不就可以完美地修復了嗎?”
“是啊。嗯,艾剛使用的可能就是這種材質咯?”
“對。這種新型的人工骨骼的想法,確實在70年代就有論文出現。馬卡特先生的肩膀上裝的,可能是用試作品做的。”
“所以那根本不是翅膀的遺痕。”
“至少馬卡特先生的肩胛骨不是。提出這個想法的是日本的醫生,這表示如果馬卡特接受治療是在70年代的話,操刀的醫生是日本人。地點在和日本有關的醫院,或至少是有日本醫生執業的醫院,這樣他才能使用日本製的試作人工骨骼。”
“嗯,原來如此。”
“之所以會有很大的隆起,不是鉸鏈的遺痕,而是因為這項手術在當時才剛萌芽,實驗性質居多,該放進去的人工骨骼數量、形狀、大小等等都不知道。因為沒有前例的數據當參考。因此,可能是為了安全起見,放了比較大的東西進去。因為日本有句俗話説大能容小。”
“對,也得考量到失敗的情況。”
“是的。萬一無論如何都必須再開一次刀,太大總比太小好處理。”
“嗯,也對。”
“這代表馬卡特先生曾經遭到重大意外事故,讓他兩邊的肩胛骨都有粉碎性骨折。如果這樣,他的腦功能障礙,自然就有可能和這個意外事故有關。”
“原來如此。跟翅膀、酒精成癮就無關了”
“和酒精成癮有關。因為酒精成癮而讓乳頭體受損傷,或損傷惡化而導致目前的狀態,這種假設也值得參考。大概過度的酒精攝取,對他的大腦而言,就像對想投河自殺的人,從背後狠狠推他一把一樣。”
“嗯。”
“總之,肩胛骨遭到重大撞擊,粉碎骨折,很難想像頭蓋骨會毫髮無傷。從這件事可以看出,他碰到了導致重傷的重大意外事故,這件事是不會錯的。如果真是這樣,這個意外事故讓他的大腦嚴重受損的可能性就很高。我們靠推理,很自然地被引導到這裏,那麼,那個地方到底在哪裏?”
“那個地方在哪也可以推理出來嗎?”
“對,靠推理可以找到。顯示地點的關鍵就在那裏轉來轉去,就算缺乏經驗的推理家,也應該可以找得到。”
“真的嗎?我不知道那個地方不但有日本醫生駐診的醫院,而且日本對當地影響力很大。其他還有什麼?所謂的太陽王又是什麼?”
“所謂的太陽王,大概是象徵日本的軍隊、戰後日本企業的進駐、經濟的往來等等吧。其他的話,海利西,據説還有戴生和巴迪教授的別墅。”
“啊,別墅啊?原來如此。”
“他們不是大富翁。大概是用合理價格,在那裏建造了一個外國人住的社區,是同為英語人士可以集體購買、居住的社區形態。”
“啊,嗯。”
“而且,如果薩塞茨其也到那裏去的話,他的目的應該不是想和有錢人打交道,而是想和高級知識分子聚在一起。也許薩塞茨其很有錢,但其他的人頂多是手頭還算寬裕。這些人希望有個地方可以一年去幾次避寒或避暑,而且當地人不僅要會説英文,西班牙文也要會;就算不會説,起碼也勉強能溝通。”
“聽起來好像洛杉磯。”
“但是,不是洛杉磯。別忘了還有沒鼻子、沒耳朵的老人。”
“真的有這種人?!”
“我想是有,不是多到滿街都是,但是70年代應該還有一、兩個存活着。”
“這種地方,真的存在嗎”
“還有一件事,就是70年代曾經發生過大地震。”
“地震?”
“對,地震。因為地震,芮娜絲的頭才慢慢掉下來的,不是嗎?這是T層。這樣的話,它也必須實際發生過才行。有地震,海利西。”
“那麼,艾剛受傷,也是因為地震?”
我點點頭。
“有可能。我們再搜尋看看吧。”
我上網搜尋地震的相關資料,把顯示世界大地震的圖表找出來,還順便叫出了標示地震常發生地點的世界地圖。
“找到了,這裏也有圖表。七四年以前的可以不要,要七四年以後數年以內的。”
“等一下,潔,為什麼數年以內?80年代不行嗎?”
“可以。但如果薩塞茨其和這個事件有關,而且又因此死亡的話,70年代會有更多吻合的點。如果他是在使用假名的狀態下,死於大地震的騷動中,再也沒有比這更完美的消失方式了。如果他在地震後還活着,像他那樣的人,一定會有什麼傳聞或資料出來,可是後續什麼消息都沒有,表示他早就死了。嘿,有耶,海利西,七六年1月24日,發生了芮氏地震六到七級的地震,震源是民都洛島附近的海溝。八打雁、葡多咖蕾拉、卡拉邦等地受災嚴重。”
“八打雁?葡多咖蕾拉?那是哪裏?是西班牙屬地嗎?”
“據説馬尼拉也受災嚴重。是菲律賓啦,海利西,菲律賓發生大地震。”
“菲律賓?!”
“對,菲律賓。”
“你好像早就知道了,潔。”
“對,猜到的。因為巴迪他們的別墅、太陽王、西班牙屬地,還有之前的‘茂朗杭金’。”
“‘茂朗杭金’?那是什麼?好像聽過。”
“是出現在橘子共和國的人工月亮,芮娜絲把它叫做‘茂朗杭金’。其實這是菲律賓語‘雨(maulan)和風(hangin)’的意思。位在太空殖民地中央的人工月亮,可能就是在表面開小洞,讓雨滴從小洞往地面落下來的裝置。風也是從這個人工月亮以人工方式讓它吹出來的。這個圓球是月亮,同時也是具有製造風雨的機器,所以芮娜絲把它叫做‘風和雨’。”
“喔喔。”
“其實‘茂朗杭金’這個名字不是她取的,而是在菲律賓有房子的巴迪或戴生教授取的。名字是誰取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種語言是塔加洛語,‘芮娜絲’也是,是‘星期一’的意思,也許芮娜絲是星期一出生的。你知道塔加洛語吧?那是菲律賓話。它可以説是菲律賓的公用語,但又有點不對。政府以塔加洛語為基礎創造出菲律賓文,努力推行,希望在菲律賓普及化。據説菲律賓有一百多種方言,所以需要一種共通語;然而英文普遍的程度,恐怕是亞洲第一。總之,這種語言讓我猜到橘子共和國就是菲律賓,連調查地震都不需要。而地震發生在菲律賓也在我意料之中。”
“這樣啊”
“書中也説芮娜絲是孟恩(Mangyan)人。孟恩族其實是民都洛島上原住民的後代,而且菲律賓曾是西班牙的殖民地。當地人現在會説西班牙文的人不多,但民都洛島上現在還在説西班牙文,至少都聽得懂。對於在西班牙活動的薩塞茨其教授而言,應該是不錯的地方。還有,這裏有很多日本企業進駐,日本人很多,所以應該也有日本醫生和日本的醫療技術。
“菲律賓和夏威夷一樣,從以前就有美國的海軍基地。太平洋戰爭中,日軍進駐,趕走美軍,短暫佔領過一陣子。當時部分菲律賓人民組織游擊隊,盤踞山中,突擊日軍,帶給日軍很大的困擾。因此,日軍對提供食物等援助給游擊隊的當地人,給予嚴厲的懲罰,懲罰的方式就是劓刑。”
“劓刑?”
“沒錯。這是封建時代的日本武士,傳統留下來的愚蠢刑罰,在眾多同伴面前斬落鼻子或耳朵。為了讓百姓感到恐懼、讓他們順從,日軍處心積慮,才會出現這種野蠻行為。更慘的是,當時被如此對待的菲律賓人,好像有很多是無辜的。因為這種暴行,當地人徹底憎恨、蔑視日本人。”
“喔。不只日本人,俄國的彼得大帝做過這種事。”
“戰後進駐菲律賓的日本企業,也污染了菲律賓的自然環境。但是70年代後,日本人漸漸開始反省,部分日本企業也協助菲律賓的自然保護,蓋別墅盡力扶植當地的觀光產業,也興建給外國人住的別墅。”
“原來如此。”
“七六年1月發生了大地震。這麼看來,菲律賓完全符合了所有的條件,查到這裏,毫無疑問菲律賓就是橘子共和國。”
海利西似乎聽得有些出神,説:“啊真實驚人啊。”
“我們到咯,海利西。歡迎光臨橘子共和國。”
我這麼一説,海利西馬上露出苦笑。
“但是,這裏其實是地獄。”我説。
海利西聽了,露出怪異的表情説:“是嗎?”
“對。70年代的菲律賓,正是毒蟲最囂張的年代。”
“啊但是你很清楚耶,潔。”
“我是很清楚。我連一般家庭的電壓是110伏和220伏都知道,因為當時我就在附近,所以很清楚,光看那個地方的風氣我就瞭解了。70年代,菲律賓,唉!多麼悲慘的年代啊。”
“真的嗎?”
“動盪不安的年代。馬可仕(註釋34:費迪南德·馬可仕。1917-1989年,菲律賓的第十任總統與獨裁者)還沒有被放逐,附近還在打漫長的戰爭;美國是恐怖活動和毒品氾濫,這裏則是亞洲的地獄,真的是史上最糟的時代。所以,菲律賓是最適合犯罪者窩藏的地方。”
“真的嗎?”
“真的。它也是亞洲數一數二的貧窮國家。”我説,“簡直就是一場瘋狂的茶宴(註釋35:《愛麗絲夢遊仙境》裏的一幕,許多東西出現在餐桌上,讓茶宴變得一團混亂),但是當時他們喝的不是茶,而是來自世界各地的毒品調製成的雞尾酒。在這種地方,脖子是螺絲式的人被殺,一點也不稀奇。”
海利西好像在猜測我真正的意思,靜靜地看着我。
不久之後,他説:“潔,你是很正經的在説這些話嗎?”
“當然是正經的,因為那是什麼都可能發生的年代。”我笑着説。
“你剛剛是不是説,一個活生生的人,脖子是螺絲式的,然後被殺了?”
“對。”
“是藥物成癮患者的幻覺嗎?”
我搖搖頭説:“不,是事實。”
“也就是説,像艾剛的小説那樣的案子”
“發生了。我想一定發生過。”
“就像書中所寫的一樣?真的發生了?”
“真的發生了。”我肯定地説。
“潔,我們來打賭今天的晚餐好不好?”海利西説。
“好啊。”
“我認為沒有發生,而你認為發生了。這樣可以嗎?”
“可以。身為腦科學者,我得為自己的邏輯殉道,不是嗎?如果沒有發生,理論上説不通,所以我只能説它真的發生了,這是研究者的義務。現在我們就來確認看看吧,看是事實背叛了腦科學的理論,還是理論的正確性可以得到證明?”
“我發現了一家很棒的餐廳,潔,也許價格有點貴。你要取消打賭的話就趁現在喔。”
“我不可能取消的。”
“不,還是算了吧,潔。這樣對你不好意思。”海利西説。
“你怕了嗎?”
“喂,這句話是誰要説的啊?我只是覺得明知會贏的比賽,對你實在不公平,顯得我很沒男子氣概。”
“別介意,海利西。那家餐廳有什麼料理?”
“醃鯡魚和鹿肉,還有起司和硬麪包”
“不錯嘛!好像和葡萄酒很搭。那麼我們早點結束,趕快去吃。”
“是你要請客耶,潔,搞清楚狀況啊。”
“是你請客。”
“好,如果你這麼想請客的話我也無妨咯。潔,那要怎麼確認?”
“警方應該會留下記錄吧?”
海利西點點頭説:“如果是那麼詭異的案件,應該會有報案記錄,如果真的發生過的話。但是,要查哪裏的警察?”
“先查馬尼拉的。找不到的話,再找八打雁,這樣應該可以。”
“用電腦搜尋?”
“先用搜尋的就好了。日期很清楚,七六年1月24日,這不會錯。如果找到什麼線索的話,再用電話聯絡就好。”我對着電腦説。
“潔,你到底在想什麼?有什麼計劃嗎?”
“什麼意思?”我邊敲鍵盤邊反問。
“假裝搜尋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案子,是想開什麼玩笑嗎?你的舉動才真的叫做瘋狂茶宴吧。”
“那麼,你要怎麼解釋馬卡特先生寫的故事的最後那一段?”
海利西不屑地笑了笑,然後説:“我的天啊!別裝了,潔,你到底想做什麼?你要怎麼捉弄我?故意一本正經地敲鍵盤,到底要連線到哪裏去?是想讓我看頭掉了的米老鼠嗎?”
“好啊。”
“書中的描述不必一五一十地全部反映事實,不是嗎?就這麼一件,是他把大膽的、藝術家的構思給寫了出來,不行嗎?”
“不對,這不是那種性質的東西。既然他寫得出來,那件事就一定真的發生過。不管看起來多麼不可能,它都一定存在過,人腦就是這樣的機制。”
海利西雙手一攤,嘆了一口氣,然後説:“喔。如果真的發生過那種事,就不能打賭醃鯡魚和鹿肉這麼小氣的東西。我們就吃遍烏普薩拉的每家餐廳,一直吃到天亮吧?還有葡萄酒,我把烏普薩拉所有的葡萄酒都買來,帶去你家,倒在浴缸裏,然後跳進去,把酒喝光給你看。”
我聽了捧腹大笑,不放聲大笑我會受不了。笑完之後,我説:“錢準備好了嗎,海利西?你看,找到了!”
然後我指着出現在電腦液晶熒幕上的某個部分,上面寫着:
“七六年1月24日,弗朗哥·V·塞拉諾螺絲殺人案。八打雁省皮拉爾大道的辦公大樓,發現了弗朗哥·塞拉諾(56歲)遭槍擊斃命的屍體。弗朗哥的軀幹和頭部被切斷,連結頭部的頸子上,看得到一個直徑9公分左右的大型螺絲;軀幹的頸部則開了一個剛好可以容納螺絲的洞,洞裏看得到可以鎖上頭部螺絲的螺帽溝紋。”
我瞄了一下海利西,他也在看電腦熒幕上的英文。
看完之後,他帶着一臉複雜的表情望着空氣,再把視線聚焦在我的臉上,對我説:“我今天帶的錢,可能不夠把烏普薩拉所有的葡萄酒都買下來。”
我很慷慨地對他説:“沒關係,葡萄酒下次再買就好。今天晚上先去吃鹿肉吧。”
I
“這是什麼情況?這個案子是?”海利西嘟囔着:“這是發生在這個人世間的事嗎?潔,你早就知道了嗎?”
我站起來,來回踱步。
被海利西這麼一問,我停止腳步説:“不,我不知道。”
然後想了一下,繼續説:“證據是”
這個回答有點麻煩,我又踱起步來。於是海利西忍不住反問道:“證據怎麼了嗎?”
“海利西,我剛説你要請客,但今天的晚餐我們各付各的吧。因為我也弄錯了。”我説。
“弄錯了?你説弄錯了?”海利西有些驚訝。還搞不太清楚狀況。
“弗朗哥·塞拉諾這個人,毫無疑問的,應該就是卡爾·薩塞茨其,而且年齡也相符。可是死的人不是芮娜絲,是薩塞茨其。這和馬卡特先生的小説不一樣,是我沒有料想到的。”
“啊,原來如此。”海利西説。
“所以今天的晚餐你不必請客,也不必喝光全烏普薩拉的葡萄酒。”
海利西聽了點點頭,小聲地説:“太好了。”但是他的表情看起來一點也不好,他追問:“這到底怎麼回事。潔,這位被殺的人是薩塞茨其嗎?”
“起碼不是馬卡特,他現在還在這個城市。”
他點點頭説:“對,這麼簡單的事情我瞭解。那麼,為什麼薩塞茨其的脖子上有螺絲?”
“這個我現在正在想。”我説。
“連你也不知道?”
“對,我不知道。”我回答。
説明情況的方法有好幾個,但是每個我都無法認同。我最不認同的是,因為精神病所致的這個解釋。
“這樣不行,資料太少了。芮娜絲還沒登場,馬卡特也還沒出現。”
我又坐回電腦前,找出八打雁警察局的網站,但是網站上並沒有放“弗朗哥·塞拉諾的螺絲事件”的檔案。於是我打電話給菲律賓的查號台,問出八打雁警察局的電話號碼。
然後我打了電話過去,請他們接刑事科,接電話的是一名叫做裏柯的警官。我向他表明意圖,還拜託他,若是該單位還留有關於七六年1月的弗朗哥·塞拉諾案子當時的詳細資料,請他讓我看看。我也告訴他這通電話是從瑞典烏普薩拉大學的醫學中心打的,這裏有個可能是該案目擊者的人,大腦受到創傷。而調查弗朗哥·塞拉諾的案子,所得到的資料可能對他的治療有幫助。
裏柯對我説,這是將近三十年前的舊案,資料並沒有放在他們的辦公室,因為這是被編成警察學校教科書的特殊案例。到資料庫找的話,可能還可以找到檔案,只是大概需要幾天的時間。他還説他們人手不夠,如果無論如何都要的話,只能自己過去找,但是找到的可能性很低,他本人並不建議。
我問他能否讓我看那本教科書,他説可以,而且可能有英文和西班牙文的數位資料。如果需要的話,他待會兒會去找出來寄給我,還跟我要了電子郵件信箱。於是我相當仔細地告訴他我的信箱賬號,也跟裏柯要他的電子信箱。
接着,我問當初承辦這個案子的警察是哪一位,他説事隔太久,沒辦法馬上知道,但短時間內就可以查出來。他們可能退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還活着。我請他查明後,把對方的電話和地址告訴我。然後我問他是否也在教科書上讀過這個案子,他説讀過,於是我請他把他所知道的全告訴我。以下就是他告訴我的大致內容:
八打雁最熱鬧的皮拉爾大道上,有一棟傑生辦公大樓,弗朗哥·塞拉諾的辦公室就在這棟大樓裏。弗朗哥當時剛因結婚而歸化為菲律賓籍,但他和菲律賓人的妻子已經分居了。他是相當成功的企業家,剛完成收購八打雁、卡拉邦最大的巴拉旺百貨公司連鎖店。
這家百貨公司,是從做店面展示的小公司開始起家的。後來成功地發展成附設餐廳的服飾、食品店,最後成為擁有四家分店的大型百貨公司。董事長名叫勞洛·李吉爾,在他自己這一代就把公司擴大到這種規模。他和弗朗哥·塞拉諾是交情很好的老朋友,大概是因為這層關係,才會興起把百貨公司賣給弗朗哥,自己退休的念頭。
這位勞洛的辦公室也在這棟傑生大樓裏。1月24日晚上,勞洛回到自己位在傑生大樓的辦公室,發現弗朗哥被射殺身亡,屍體躺在沙發上。他很驚訝,上前搖晃屍體,結果弗朗哥的頭卻從肩膀掉到地上。仔細一看,頭部的脖子下方看得到螺絲;而軀幹上本來應該有脖子的地方變成一個洞,從洞口可以看到螺帽的溝紋。
勞洛嚇了一大跳,當時正好發生強烈地震,街上一片混亂,電話也不通。因此等他到警察局報案時,已經耽擱了相當長的時間。接獲報案的八打雁刑事課迅速行動,當晚就逮捕到涉有重嫌的嫌犯。案情大致是如此。
之後,這件案子,被當成精神病患以異常方式毀損屍體的特殊案例,在菲律賓的犯罪分子之間十分有名;檢警單位也對這件史無前例的案子百思不解。另外也引起心理學家們的熱烈討論,他們提出很多解釋和見解,表示兇手除了可能為先天性異常者之外,也有可能是受毒品或越戰影響的人。由於此案特殊,據説還被菲律賓警察學校拿來當作教科書上精神病患的犯罪實例,與美國的查爾斯·曼森的案子並列。然而,這件案子的犯案動機其實仍有待查證。
我再三詢問裏柯,兇手是否已經逮捕,他也給了我一個肯定的答案。案件發生時他還不是警官,所以並不清楚。但如今已經結案,兇手在法庭上被判處無期徒刑,目前正在監獄服刑。
我問,兇手是否有理由要割斷屍體頭部,或是塞入螺絲?裏柯説完全沒有。我再問,有沒有發現從死者身上是否有某部分被挖走或藏起來,裏柯也肯定地説沒有。我的問題是,為了塞入螺帽,應該多少都必須挖出一些肌肉和骨頭,於是問他有沒有發現這類的東西,他也説應該都沒有。
我又問,內臟都在嗎?他説全部都在。我原本以為,也許螺絲只是幌子,其實是兇手得把掏出來的部分肉體藏起來;但如果是這樣,又想象不出必須這麼做的理由。就算真有理由,不但造成外傷的可能性極高,被掏出的也很有可能是內臟。既然內臟都還在,可能是因為螺帽塞不進去,所以只掏出那一部分的肌肉和骨頭而已。
我問裏柯,兇手對於為什麼要在脖子和軀幹塞入螺絲和螺帽,是怎麼説的?他説這些事情他都不知道,只是法院懷疑當時兇手可能有精神障礙,所以動員了很多精神科醫生和一般醫生等許多專家出庭。因為案情太詭異,據説審判也拖了很長的時間。
我又問,行兇的動機是什麼?他説他不知道,還説他會寄教科書給我,叫我自己看。裏柯本人則認為,雖然只是綜合眾人的説法,不過這件兇殺案是先天性精神異常的產物,並沒有很明確的理由或內情。
這樣的結果在我意料之中,但是這樣的解釋極有可能出錯。所謂精神異常這種看法,往往是警察或司法,在面對無法解釋的案子時的最佳避難所;如果連毒品、戰爭的影響都搬出來的話,表示檢警有先下結論、再找證據之嫌。我認為精神障礙固然極有可能,但若伴隨實際要做那麼麻煩的工作,而且還用螺絲這種不自然的東西,那這個看法就太不合理了。
我問巴拉旺百貨公司後來的狀況,他説現在已經沒有了。巴拉旺被馬尼拉的大型百貨公司併購,完全變成現代化的百貨公司了。
在裏柯所説的案件概要中,艾剛·馬卡特並不存在。於是我説,弗朗哥的屍體被發現,可能和一個叫做艾剛·馬卡特的瑞典人有關,問他有沒有聽過這個名字?裏柯説自己不記得聽過這個名字,而且教科書上也沒有記載。如果這是事實,那就非常奇怪了。艾剛·馬卡特這麼重要的人物,卻因為不明的原因,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這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