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四月十日的清晨,和往常一樣,我又被行秀的鐘聲吵醒了,但是因為昨夜的冒險,我感到身心俱疲,即使是眼睛已經張開了,還是完全提不起精神。所以我沒有去大廳吃早餐,只去了洗手間,就又回房睡回籠覺了。
大約睡了兩小時左右,八點多我就起來了。刷完牙後,換上衣服,走到走廊上,看見走廊的下方好像有幾個男的站在那裏説話。我心想,難道又發生了什麼事情嗎?便快步朝那裏走去。
我看見了坂出,然後是犬坊一男,接着是二子山父子。我慢慢靠近他們,對他們説了聲“早”,但他們正專心的説着話,根本沒發現我來了。因為聽到我的聲音,他們全部看着我,然後又低下頭不發一語,沒有一個人回應我的“早”。所有的人都臉色蒼白,表情凝重,很明顯的,一定又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
突然,我緊張得胃部痙攣,我看了看附近的“蜈蚣足之間”,難道是阿通母女發生了什麼事嗎?沒有看見那對母女,我感到很恐懼,在心中暗暗禱告,希望不是她們母女。
“怎麼了?”我的心臟幾乎要從喉嚨跳出來了,戰戰兢兢的説:“又發生了什麼事嗎?”
坂出慢慢的點點頭,我看見他蒼白的臉,有預感那張發白的嘴唇,會説出更更令我無法忍受的悲劇。正因為他的表情嚴肅,我已有心理準備,這次發生的事要比之前的悲劇更慘烈好幾倍。
“請告訴我,沒有關係。”
“守屋。”坂出突然説出口。
“守屋?”我無法立即明白他的意思。“守屋先生?他?難道?”
“被殺了,發現屍體了。”坂出説完後我啞口無言。那個廚師看起來是如此強壯的一個大男人。
“屍體在哪裏?”
“貝原嶺的巴士站。”
“巴士站?貝原嶺的!”我不禁大叫。“在巴士站裏嗎?守屋的遺體?”
“聽説就在貝原嶺巴士站的候車亭裏。”
“候車亭裏?”
貝原嶺的巴士站是我最初來到這個村子時,深夜裏從貝繁車站乘坐末班巴士下車的地方。坂出這樣一説,我想起那裏確實是有間讓人等巴士的小屋。但是,為什麼守屋的屍體會被丟棄在那裏呢?
“為什麼是在巴士候車亭?”
“我不知道,警察也説不知道。”二子山一茂説。
“警察來過了嗎?”
“剛才還在。”
“屍體是昨晚被丟棄的嗎?”
“貝原嶺本來就是很多人會上下車的地方,根據警察的調查,昨晚一直到末班車,好像都有人在巴士站內,但是當時的乘客和司機都説,在候車亭內沒有看到屍體。”坂出説。
“應該是看不見候車亭內的情形吧!”二子山增夫説:“因為那裏很黑,而且,司機從他的駕駛座是看不見候車亭內的吧!即使是這樣低着頭看。”大家都點頭,他又繼續説:“即使是在那裏下車,大家一定就趕緊回家了,誰會仔細看候車亭內呢?上下車的乘客應該都是這樣吧!”
“也就是説,當末班車到達時,即使守屋先生的屍體已經被丟棄在候車亭內,也沒有人發現,是嗎?”我問。
“嗯,我是這樣認為的,因為候車亭內沒有電燈。”二子山增夫説。
“但是,警察是説,末班車到達時,守屋的屍體並不在候車亭內。”坂出對我説:“聽説是今天早上頭班車發車時,在候車亭等車的乘客發現的。”
“頭班車是幾點?”
“七點十分。”
“末班車呢?”
“好像是十點五分吧!”
“守屋先生的死因為何?”
“聽説是槍殺。”
“槍殺……”我又陷入沉思。“那是白朗寧的達姆彈嗎?”
“不,這次聽説不是達姆彈,至於是不是白朗寧,警察還在調查當中,只是,他也是被子彈從前方擊中心臟,一槍斃命。”
“但是,為什麼會被丟在候車亭呢?從這裏要翻越一座山,才能到達那裏耶。”我説,大家也都點點頭。“為什麼不丟在比較近的地方呢?到底有什麼理由,必須特別翻山越嶺,將屍體丟到巴士站呢?警察針對這一點,有沒有説些什麼?”
“不,並沒有説什麼。”坂出説。
“坂出先生,你覺得是為什麼呢?”
“這個,我也不知道。”
“現在還沒判斷出死亡時間和被殺的地點,如果警察公佈出來的話,或許可以想到什麼吧!”
“所以,也有可能不是昨晚被殺的吧?”
“不知道。”
“屍體被丟在候車亭的時間,好像是在昨晚十點五分以後到今天早上七點十分之間,至少警察是這樣認為的吧?”
“好像是吧!我也是這樣認為。”坂出説。
“所以説,守屋被殺的時間也不會距離這段時間太遠吧?”我推測着。
我想起了昨晚在法仙寺的墓園中冒險的事,應該就是在這段時間當中。我猶豫着是否要説出這件事,如果有人問我再説吧,我決定不要自己説出口。阿通説,參拜一百次的事儘量不要讓別人知道。因為這已經是殺人事件,所以這件事不能隨便説,只可以對警察説。如果對方沒有問我,我就高談闊論的話,阿通應該會不高興吧!
“嗯,我也不知道是在什麼時間。”坂出説:“不過,有件事有點奇怪,守屋失蹤的時候,我記得他是穿着毛衣的。但是,聽説屍體身上只有襯衫和長褲,沒有毛衣或是襯衫裏面常穿的汗衫,也就是説,他曾經被脱過衣服,而且襯衫前面的鈕釦也沒有扣好,完全是敞開的,代表守屋的上半身只隨便披了件花襯衫。”
大家都雙手抱胸,不發一語。
“這到底代表什麼意思呢?”我問。
“警察現在正在調查,總之就是,兇手曾經將守屋脱光光,但我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做。”
“唔,兇手一開始只殺年輕女孩,後來菊子女士被殺時,我想,兇手已經連老人都殺了,不過殺害的對象還是隻限女性。接着,發現了留金八十次的屍體,但據説他是在龍卧亭事件發生前就自殺的,所以我認為,兇手行兇的對象仍然是女性。但是現在看來,好像已經不是這樣了,兇手並不只針對女性。”我説。
“是啊。”坂出附和。
我們就這樣解散了。因為龍卧亭內沒有警察,照理説,應該可以自由的散步或買東西,但我卻一點也提不起勁,只是關在自己的房間內,將新出爐的事證追加到大學筆記本上。另一方面,我又覺得就算我這樣做也沒有用,因為御手洗根本沒有要幫我的意思,所以這隻能當作是將來要出版“龍卧亭事件”時的備忘錄。
説起來非常可笑,雖然我能力不足,但這或許可作為我在思考這個事件時的筆記。
老實説,我對這個案子是很絕望的。沒辦法拜託御手洗,要由我獨自來追出事情的真相,是令人十分無力的,從這點來説,這個筆記也失去了它的重大意義了。
到了午餐時間,我走去吃午餐,並沒有看見里美。吃完飯後,我想整理一下思緒,便穿上木屐走到中庭,爬上石階在中庭裏踱來踱去,突然,我看見“四分板之間”的蘆葦草簾門打開了,犬坊育子正用布擦拭着裏面的那張百濟琴,我不知不覺往那裏靠近,隔着走廊茫然的眺望着。
這樣一來,我又想起了那天夜裏與藤原兩個人窩在龍頭館後方小木屋中的犬坊育子,令人覺得噁心。但不可思議的是,自從那件事之後,她的那張臉好像變得很有魅力。不過我當時並不是因為這樣而對她感興趣,因為我聽里美説,她對琴非常瞭解,所以想要從她那裏獲得一些關於琴的知識。
“啊!”她發出了聲音,因為她發現有人在看她。然後她一面微笑,一面對我點點頭,我也趕忙回禮。
“這是百濟琴吧?”我稍微提高音量問。
“唔,是的。”她微笑着回答我。
她那很有學養又很有婦德的樣子,還有她給人似乎很誠實的印象,使我的頭腦混亂。她和藤原之間違反婦德的行為,到底是怎麼回事?眼前的她,真是那天夜裏的那個女人嗎?我很懷疑。
“這叫做箜篌,是現在豎琴的前身。”她説,這個我已經知道了。
“這是用梧桐樹做的嗎?”我問。
“不,這是用百日紅的木頭做的。”
“啊?百日紅的木頭也可以用來做琴嗎?”
“不,不可以。像那裏的琴是用松木做的,但其實松木也是不可以拿來做琴的,只有梧桐樹才可以。你要進來嗎?”
“喔,好。”我便在走廊邊緣擺好木屐,走上走廊。
“請進。”她這樣説,所以我就走到她的身旁,也跪坐了下來。
“我聽里美提過,聽説您很想了解琴。”
“唔,是的。”我説,雖然我這樣説,但我還是一直覺得怪怪的。
“您想要了解些什麼呢?”
“關於琴的所有事情,因為,我連最基本的都不瞭解。”
回答了她之後,我才知道我為什麼會覺得怪怪的。因為,跟了她這麼多年的下人死了,卻完全看不出她有受影響,還是和平常一樣面帶微笑的説話。是因為已經習慣了悲劇的發生,還是説,她還不知道發生在守屋身上的悲劇?也不是要她一直哭個不停,但她也太無動於衷了。
“我們就先從琴這個樂器的定義來談吧!請看一下這個箜篌。”説完後,她就將身體靠到我這裏來,我嚇了一跳。
“這個琴上有二十三根弦。”
“有二十三根啊。”
“為什麼會有那麼多根呢?因為這個弦只能拉,完全不能用手指按,也不能使用柱調節音階。”
“用手指按弦是指……”
“就像是吉他……”
“原來如此!是這樣啊?”
如果是吉他的話,因為我多少會彈,所以只要一比喻我就可以理解。
“因為不能使用柱調節音階,所以才會需要這麼多根弦。一根弦只會發出一個音階的音,我們將這種樂器稱之為‘琴’。但是,現在所有的琴字都寫成了‘琴’這個字,是因為在常用漢字中,沒有‘箏’這個字的緣故。其實,使用柱以一根弦表現出音階高低的樂器,自古以來都稱為‘箏’,和琴予以區分。所以,這個箜篌是‘琴’,而我常彈的應該叫做‘箏’才對,琴和箏本來就是完全不同的樂器。在《源氏物語》中,就清楚的區分了‘琴’與‘箏’,書裏好像有提到,大多數彈‘琴’的女性比彈‘箏’的女性更老派。”
“唔,是嗎?那琴應該要寫成‘箏’,才是正確的羅?”
我説完之後,育子便笑着回答:“是的。”
“那麼,箏的弦有幾根呢?”
“十三根,所以,這個造型特殊的琴也是做成十三根弦,這裏請。”她突然以優雅的姿態站了起來,走到裏面的地板,讓我看那張造型奇特的琴。
“聽説之前您在中庭演奏時,是用十七根弦的琴……”我一面跟着她走,一面問。
育子跪坐在地板上,我也坐了下來。數了一下綁着琴絃的螺絲,確實是十三顆沒錯。
“十七絃是到了近代,由宮城道雄先生所製作的。”
“是嗎?增加了四根弦嗎?”
“是的,但弦全都是粗的。”
“為什麼?”
“因為低音不夠,特別是在演奏巴哈或是西洋音樂時,因為他們的音樂在低音部分都是另外設計的,如果要演奏的話,就一定需要低音域的樂器,需要十七根弦的琴。”
“但是,聽説菱川小姐在被殺的那天夜裏,是用十三根弦的琴彈奏巴哈的曲子,是嗎?”
“是的,是十三根弦的特殊琴。”
“啊?那是用特殊琴彈的?”
“嗯,那張琴也和這些琴一樣,是用松木做的特殊琴,我們家以前的那位樽元先生,不喜歡十七根弦的琴。”
“喔,是嗎?”我現在才知道。“我還以為,那是梧桐樹的木頭所做正統的琴……”
“不,那也是特殊琴,和這些琴一樣,這裏都有弦,也是我們家之前做琴的樽元師傅所做的。”
“雖然那和這些琴是相同的類型……但,這些琴不是都被固定在地板上嗎?”
“是的,地板和琴一體成形,是直接用一根木頭刨出來的。”
“菱川小姐那天晚上彈的琴,應該不一樣吧?”
“不一樣,那張琴並沒有和地板相連,但那張琴本身就好像是一根圓木,是直接將圓木磨平,稍微做出形狀,再在上面拉弦。”
“那種琴可以彈得出聲音嗎?只用圓木的話,應該沒有共鳴箱吧?”
“嗯,可以彈得出聲音。樽元先生就是專門做這種琴的名人,所以即使不是梧桐樹,也可以選到很適合的東西。梧桐樹常用來製作衣櫥或是木屐,一般人都覺得這是屬於較輕的木材;但是,用來做琴的梧桐樹,卻完全不是這樣,他喜歡使用生長在寒帶地區的梧桐樹,而且還要是生長在背陽處、木質較密的部分。如果想做比較好的琴的話。”
“但,這是松木吧?”
“因為樽元先生是在仙人山附近長大的,所以他對於那座山中的樹木可説是瞭如指掌。那座山裏松樹很多,當他走在山裏,看到這塊木頭覺得不錯,好像可以發出聲音,他就會去和主人交涉,將樹木鋸下帶回來,再從他鋸回來的圓木中挑選,他常常做這些事。但是説穿了,這是他的嗜好,他的正業應該是使用梧桐樹木製造真正的琴。”
“他在這裏製作的琴有在賣嗎?”
“是的,樽元純夫的琴,口碑很好呢,小野寺女士非常喜歡,一直都是用他做的琴。”
當我回過神時,犬坊育子的臉就在我眼前,我的手指正在摸着和地板一體成形的琴,琴的表面因烤過而呈現出漂亮的木紋,不知道她是有意還是無心,她的手指也跟在我的手指後面,當我的手指停下來時,她的手指眼看就要碰上我的手了。
我看向她的臉,發現她由下往上看我的眼睛有一些濕潤,便趕緊挪開視線,將膝蓋稍微離她遠一點,慢慢站了起來。我覺得她有點怪,雖然育子的臉上堆滿了笑容,但我卻感覺到她不斷對我散發出邪惡的電波。
“聽説,找到了守屋先生的屍體。”我説。
她也邊站起來邊説:“兇手真是太過分了!”但是,我一點也看不出來她心裏是這樣想的。
“藤原先生應該沒事吧?”我偷偷看着犬坊育子的臉。
她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也看不出旁徨無助,只是以很憂鬱的神情,非常平靜的説:“是啊,如果沒事就好了。”
這時,我想起在她的和服下,那道從背部到臀部的燙傷疤痕,我的心情很混亂,感覺一陣暈眩。
“聽説這間旅館要賣掉。”
“是的,發生這麼嚴重的事,已經不可能再待在這裏了。”
“那你們要去哪裏?”我很想問個明白,她好像很認真的在思索。
過了一會兒,她這樣回答,“還沒決定。”
“聽説你們要去出雲那裏。”
“我先生想去。”
“那你不去嗎?”
“我不想去,但可能還是得去,沒有辦法呢!”
在片刻尷尬的沉默後,我就像是娛樂新聞的記者,嗅出了她想要離婚的念頭,便想進一步挖取獨家消息。“太太,你是真的不想離開這塊土地嗎?”
“因為這是我土生土長的土地,從龍卧亭開始動工就在這裏了,我實在不想離開。”
“如果案子可以破的話,問題就解決了吧?就不用搬走了吧?”
“會怎樣呢?或許要看破案的真相吧!”育子笑了一下。
如果是御手洗的話,他或許會説:“我們明天來破案吧!”但我實在説不出這種話,所以只能保持沉默,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要救這一家人。
育子所説的話還是令人難以理解,我在這裏大膽假設,如果她是兇手的話,就算破案了,也救不了她。
“我也不知道,雖然我不見得能幫上什麼忙,但是我會盡力的。”我不由得這樣説。
在我正要往走廊走的時候,“石岡先生!”我聽見有人叫我,好像是里美的聲音,所以我便趕緊走到走廊上,看見里美正站在我房門前,她沒有朝向任何一邊,只是大叫。
“我在這裏。”我也大聲回應,於是里美説了聲“喔”,便轉向我這裏,在走廊上跑了起來。
“什麼事?”我問跑到眼前的里美,她稍微喘着氣,她好像是一路從下面跑上來的。
“剛才田中先生打電話來……”
“啊?那你電話還沒掛嗎?”
“不,已經掛斷了。”里美搖着頭。
“喔。”
“他説他現在在警署裏,請您打電話過去。”
“是嗎?謝謝!”我便丟下里美,連忙往龍頭館跑去。
我走進龍頭館的茶水間,我已經知道電話是放在櫥櫃上了,便拿起電話,撥了我已經背起來的貝繁警署電話(現在已經變成搜查總部了),電話響了一聲,我就聽見田中的聲音。
“我是石岡,聽説你打電話給我!”我很快的説。
“石岡先生嗎?你那裏只有你一個人嗎?”田中好像有點咳嗽的説。
“就我一個人,你那裏呢?”
“這裏也只有我一個人,大家都出去了,只有我一個人留守。”
“為什麼?”
“好像又發生什麼大事了,你聽説守屋的事了吧?”
“是的,聽説了。”
“現在又找到犬坊菊子的屍體了。”
“啊?在哪裏?”
“在貝原嶺的山裏,離貝原嶺巴士站很近,大約八百公尺左右吧!石岡先生來貝繁村的時候,應該也是在貝原嶺的車站下車,再爬過那座山的吧?”
“是的,沒錯。”
“就在那個山坡的旁邊,兇手既然來到巴士站丟棄屍體,可能也是在那個時候一起丟棄的吧!”
“唔,那屍體的狀況呢?有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
“當然有啦。”
“是怎樣的情形?”
“石岡先生的朋友有從國外回信嗎?”
我一聽,頓時為之語塞,雖然有回信,但內容絕不是會令田中高興的那種。
“喔,有……”我回答。我本來是想回答還沒的,但我覺得這樣會讓人以為御手洗根本不把我當朋友看,可是我又不知該如何接下去説。
“他説了什麼嗎?”田中當然會這樣問。
“不,我原以為他會很感興趣,立刻衝回來,但他現在好像很忙走不開,他希望我先暫時一個人努力看看……”
“那他應該不久之後就會來了吧?”
“嗯,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時間過來,但是他會以信或電報的方式指示……”我已經語無倫次了。
“他説要用這種方式指示你嗎?”
“是啊,因為狀況隨時都在變。”在充滿寒意的房間裏,我卻滿身大汗的講着電話。
田中好像有點不能接受,幸好他沒再説下去,好像決定要繼續説他想説的話。“嗯,總之,事情已經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我們越來越不瞭解狀況,這隻能推斷是精神分裂的瘋子的傑作。”
“啊,精神分裂……”
“老實説,我們已經招架不住了,所以我們正在詢問廣島大學精神科監定醫生的意見。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的上司也不會反對請御手洗先生出馬了吧。”
“事情這麼糟嗎?”
“如果這世界上有地獄的話,可能就是這種混亂的狀態吧。”
“你能告訴我嗎?”
“我可以當作御手洗先生會幫助我們吧?説句老實話,如果不能用這些事實做為交換條件的話,我是不能説出口的。”田中這次很明確的告訴了我。
我真是莫可奈何,在這一瞬間,我不知該説什麼才好,只覺得想哭。我不能回答他“YES”或“NO”,如果我回答他“YES”,就好像是在説謊,而我回答他“NO”的話,田中以後可能不會再告訴我任何事情了吧。
但是,既然事情已經發展到這種地步了,我又一直對田中做些故弄玄虛的暗示,再加上我也沒辦法對這個案子不聞不問,於是我決定繼續説謊。
“應該可以説他了解,他説最近會再寫些建議給我們。”説完之後,我全身冒出冷汗,身體因為罪惡感而顫抖。我之前完全沒有這種卯起來説謊的經驗,現在的我因為罪惡感而感到退縮。
“是嗎?太好了,你應該也知道吧,每個人的想法不同,我們的無能很可能會讓世人知道,我希望至少還有這麼一點勝算。”田中在電話另一頭幾乎是雀躍不已。
“我瞭解。”我用像蚊子一樣小的聲音回答他。
“剛才下午兩點四十分的時候,發現了犬坊菊子的屍體,但還是有些奇怪的地方。”
“奇怪?”我的好奇心戰勝了我的罪惡感。
“是的,犬坊女士因為是在葬禮的前一天被盜走的,應該是穿着白色的和服,但是她卻穿着守屋敬三的內衣還有內褲,懷裏插着一個報紙包裹,裏頭放的是守屋敬三的男性生殖器。”
“什麼?”我幾乎嚇破膽。
“這應該説是異常犯罪。”
“這麼説來,是從在貝原嶺巴士站發現的守屋先生的屍體上……”
“是的,兇手將屍體上的男性生殖器切下來,所以,那具屍體當然沒有穿內衣褲,只是穿着花襯衫和長褲。”
原來如此,真是瘋狂的世界!如果這個世界有地獄的話,應該也是這樣猥褻混亂吧!這不是正常人生活的世界。
“還有,在守屋敬三和犬坊菊子的額頭上,也都寫着數字‘7’,好像是用麥克筆寫的,包着守屋性器官的報紙背面。也畫了一整面鳥的圖案。”
“鳥的圖案?”
“是的,就和三月七日發現包裹小野寺錐玉屍體所用的報紙完全一樣,不知道畫的到底是鳩還是烏鴉,總之是鳥。”
“不是展翅高飛的樣子……”
“是的,不是展翅高飛的樣子,是兩隻腳站在地面時側身的樣子,因為是相同的筆觸,所以應該是同一個人畫的。”
“這到底代表什麼意義呢……”
“完全不知道,應該只有你的朋友才看得出是什麼意思吧?”
我又為之語塞,他這樣説,我真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你還有什麼問題嗎?”田中問。
“守屋先生的死因是槍殺嗎?”
“是的。”
“但聽説不是達姆彈。”
“不是,不過可以確定是一九三〇年代白朗寧公司製造的,但不是達姆彈。”
“衣服上有硝煙反應嗎?”
“有,從前方一槍射中心臟,是近距離開槍。”
“從前方被擊中?”
“是的。”
“我瞭解了。”
“現在正在處理犬坊女士的遺體。在犬坊女士的遺體上,好像沒有看見新的損傷,所以我們再檢查一次。如果沒有特殊異常的狀況,因為葬禮已經舉行過了,而且屍體也有些損壞,所以我們是想就由我們直接將屍體火化,但是這樣可以嗎?”
“啊?”田中這樣説,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就是説,如果你的朋友想要調查些什麼,或是他希望我們再調查這個部分的話,我個人的意見是覺得要去執行……”總之,田中以為御手洗已在指揮大局了,正在等我下指示,我又是一身冷汗。我很想向他道歉,但是這樣做可能反而會傷害田中的善意。
“啊,不……他並沒有特別交代些什麼,所以沒有異狀的話,就請將菊子女士的屍體火化吧,守屋先生的話……”
“啊,這還要再檢查一下,如果有需要的話,可能會解剖吧。”
“是的,判斷守屋先生的死亡日期是?”
“屍體應該是死亡後兩天發現的。”
也就是説,他失蹤之後馬上就遇害了。
“那就這樣了,你那裏還有什麼問題嗎?”田中問。
“關於龍卧亭的住宿客人該怎麼辦?”我説。
“什麼怎麼辦?”
“問題是,住在這個屋子裏的人當中,有沒有人就是兇手?”
“嗯……”田中開始吞吞吐吐,我又接着説:“屍體是在昨晚被丟棄的吧?不用逐一調查這個屋子裏的人昨晚的行蹤嗎?”
“調查不出什麼吧!那個時間大家都在睡覺,而且,聽説不是這裏的人,是從外地來這裏的人乾的,這一連串的事件,應該是外人的傑作。”田中斷言。我心想,或許是吧。
我猶豫着,是否要告訴田中我昨晚和阿通去法仙寺冒險的事,還有看見睦雄亡靈的事,但最後我還是作罷,因為我覺得,如果我不疾不徐地開始説起亡靈的事情,會被田中瞧不起。
“那今天我們就説到這裏,期待你朋友的建言。”田中又説了一次讓我槌心肝的話。我掛斷電話,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騙子。
我回到了走廊上,站在那裏想了一下,接下來就是自己一個人要面對的路了,即使我想從現在開始努力,也從沒想過會破這個大案子。我剛才告訴田中,御手洗已經確定會出馬,也就是説,我現在只有一條路可走了,總之,就是向御手洗哀求,就算寄出再多封信,也要強迫御手洗給我答案。如果他無法親自出馬的話,如果他連這個也做不到的話,至少要他給我一些暗示,否則再這樣下去,就變成我在欺騙田中了。
我又再次回到龍尾館的茶水間,打電話到KDD①,詢問如何發國際電報,併發了以下的電報給御手洗:
迫切需要你的協助,至少給我一些暗示,我會再將事件後續紀錄寄給你,請聯絡,石岡。
然後,我又回到了長廊的木條踏板上,自從將影本寄給御手洗之後,我又陸續在筆記本上追加了好多事情,我想,還是把守屋和犬坊菊子屍體的事也寫進去之後,再寄給御手洗比較好。看了這個以後,不知道御手洗會不會針對這個案子給我建議,但就算是白費力氣,我的能力範圍就是適合做這樣的工作。我的工作反正就是寫東西,説好聽點,就是戰地記者這種位置吧!
木條踏板發出了聲音,還有孩子的尖叫聲,我一看,是阿通母女從龍頭館的石階跑下來。
“啊,石岡先生。”阿通説。
“剛才我翻筋斗,結果把嘴唇弄破了。”小雪熱情的對我説。
“啊?什麼?”
“剛才我看電視,模仿做體操的哥哥,結果咬到了嘴唇。”
“是嗎?阿通小姐,你今天晚上還打算去法仙寺嗎?”我擋住阿通的去路,小聲的説。我也不是刻意要這樣做,但我的表情應該變得很嚴肅,昨晚我幾乎喪命,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原本和女兒談得似乎很愉快的阿通,她的表情突然陰沉了下來,然後説:“是的。”
“阿通小姐。”我抓住她的左手腕,將她拉到長廊的旁邊,想要阻止她去。只要一想到昨晚的事,我就有權利阻止她。“小孩子怎麼辦?你要把她一個人丟在房間裏嗎?”我低聲問她。
“如果可以的話……”她回答。
“如果我説,我不幫你照顧的話,你要怎麼辦?如果其他的人也不幫你照顧呢?”
“如果是這樣我就揹她去。”
“昨晚我們身手矯捷,都還覺得好險逃過一劫,如果你身上還揹着個孩子,會怎樣呢?她應該會成為箭靶吧!”
阿通沉默不語,但不久之後她這樣説:“我是豁出性命了。”
“那能不能請你一個人去做?我已經知道這件事了,不能放任不管。”説完之後,我覺得自己現在説話的口氣很像御手洗。“如果是你一個人的話就算了,但子彈如果打中小雪,你要怎麼辦呢?如果只有你生還?”
“如果是這樣我也活不下去。”她緊咬嘴唇。
“對吧!既然這樣……”
“但是,這個孩子長大之後,如果遇到和我,或是我母親,也就是她的祖母相同的遭遇,我也活不下去。”
“這個我瞭解,但是這種莫名其妙的參拜,真的會有用嗎?到底是誰向你保證有用的?”
“是有人跟我保證的。”
譯註①:國際電信電話株式會社KOKUSAIDENNSHINDENNWACO,LTD。
“那個人是誰?”
“是有這方面能力的人,但還是要我自己下定決心。他説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持續一百天。”
“參拜一百次是要持續一百天嗎?”
“不,不是的,是我自己這樣決定的。”
“你已經被人盯上了,能不能振作點?”
“但我想不是隻有我一個人被盯上。”
“或許是這樣,但大家到了晚上,都不會走出自己的房間啊!”
阿通沉默不語,她好像還是不為所動。
“那至少,你能不能早一點去?這樣還可以拜託里美幫你照顧小雪……”
“已經定在十點以後。”
“是誰決定的?”我啞口無言。
“是我。”
“為什麼……”我心想,她真是個頑固的人,真希望她能設身處地為別人想一下,我沒辦法看着她一個人到那個可能會遭到殺害的地方去。
“小雪的喉嚨好了嗎?”
“已經差不多了,但還沒有完全好。”
“我要告訴所有的人,要他們阻止你。”我説。
“我……拜託你,請不要這樣。”她也沒有死命的求我,只對我點點頭之後就走了,將我丟在長廊上,她就和小孩一起走進了龍尾館。
我嘆了口氣,看了看天空,這時,我在中庭的龍雕像旁看見了里美。
“里美。”
她轉過頭來,然後大叫,“有什麼事嗎?”
“我有事要拜託你,我可以過去嗎?”
“好的。”
我穿上木屐,爬上石階。她穿着牛仔褲茫然的站在那裏。
“怎麼了?”我問。
“沒有。”她説。
“你好像很寂寞的樣子?”
“我只要想到可能是我最後一次欣賞這裏,就有點……”她説:“因為,我是在這裏長大的。”
“又還沒有決定要賣,不是嗎?”
“嗯,但是應該撐不下去了,已經無法再待在這裏了。”
雖然不干我的事,但每次聽她這樣説,我都會想要努力看看,即使過了一小時後就會感到挫折。不過,人類還是應該分工合作的。
“里美,我有點事要拜託你。”我説。
“啊?什麼事?”里美似乎很驚訝的看着我。
“今天晚上十點,你能不能來‘蜈蚣足之間’,看顧小雪三十分鐘到一個小時左右?”
“啊?為什麼?”
“阿通小姐説要去法仙寺,非常危險,可能會被槍擊……”
“被誰?”
“睦雄的幽靈,那亡靈長得就像掛在走廊上的油畫一樣,在法仙寺徘徊。然後,開槍射擊晚上到法仙寺去的人。”
“為什麼要去那種地方?”里美露出前所未有的認真表情,她當然會這樣問。
“聽説她是去祭拜,所以我想要保護她。”
“對方是用槍,要如何保護?”她這樣想也沒錯。
“或許我什麼也不能做,但我不能坐視不管。”
“怎麼會這樣……我覺得太奇怪了!”里美好像很生氣似的這樣説,讓我嚇了一跳。里美轉向我,盯着我看,“給大家添麻煩,讓許多人的生命暴露於危險中,我覺得這樣太自私了。如果她要去的話,就叫她自己一個人去,我才不管這麼多!”
我抬頭一看,里美的眼眶裏充滿了淚水,她轉過身去,慢慢走下石階,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楞了一下,打從心底感到驚訝。只好由我來看顧小雪了。
晚餐已經淪為粗茶淡飯,味道和我做的晚餐幾乎沒兩樣。吃完飯,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待了一陣子之後,已經快接近阿通去法仙寺的時間了。我考慮的結果,決定對坂出説出實情,於是走到坂出的房間前面。
眼看着已經快十點鐘了,阿通就要出發去法仙寺三十個犧牲者的墓園祭拜,如果坐視不管,她很有可能會被殺的。
我想採取一些行動,但是我到墓園去的話,就沒有人看顧小孩了,里美也拒絕看顧小孩。不管是要將小孩暫時留在房間裏,或是一起帶去,都需要有人幫忙。如果帶去,就必須保護她。因為無法逃得快,所以我希望坂出能幫忙。
坂出也説,應該要先阻止她去,我説已經試過好多次了,但是行不通,坂出也很苦惱。
“因為她説要一百天,目前可能還有十天左右。現在跟她説不要去了,她根本不會聽吧!雖然説要保護她,但是我也沒有武器。”
“嗯……”坂出思考着。
“但是,如果阿通遇上槍擊,我們應該可以幫上一些忙吧!沒有辦法,只能再去拜託二子山先生來照顧小雪,我們兩個人跟着阿通去了。為了不要讓阿通知道我們的行動,我決定要若無其事的走到走廊上,在‘蜈蚣足之間’附近窺探。現在,我先去找二子山先生,拜託他到‘蜈蚣足之間’照顧小雪,你在‘雲角之間’前方的走廊等我,時間一到,我們就打暗號。”
現在是九點五十五分,我慢慢走在走廊上,當我走到“蜈蚣足之間”的前方時,我看見在昏暗的燈光下,有一個小小的人影。
“啊,里美。”我説。
“我來了。”她説。
“謝謝你來,太好了,你等一下,我現在去和阿通説。”我走進房間內,阿通穿着厚外套,已經準備好了。
“啊,石岡先生,小雪已經睡了,她已經沒有發燒了。”
“阿通小姐,里美説要來幫你照顧小雪,我會保持一段距離跟在你後面,和你一起去的。”
阿通的臉色有點變了。“是,但是里美……但是……”
“你説什麼,只能這樣做了,請你不要再説任性的話。”我嚴厲的訓斥她之後,便回到走廊上把里美叫過來。
在四疊大的房間內,兩個女性無言的互相點點頭,里美走到小雪那裏,阿通便走出房外。我先去里美那裏,告訴她小雪已經睡了,而且沒有發燒,只要看着她就可以了,如果她醒來的話,就告訴她媽媽去法仙寺了,很快就會回來。里美聽了點點頭。
阿通走下走廊之後,便從木屐箱中拿出鞋子默默穿上。我一邊在遠處看着她,一邊對坂出他們所在的“雲角之間”那一帶,比了比手勢。
阿通不發一語,已經開始爬上石階了,在還看得到她的時候,我們沒有行動,但是,當她消失在中庭的那一瞬間,他們兩人就像脱兔般跑了起來,爬上走廊,來到我的身旁。
“阿通剛剛才出門,里美幫忙照顧小雪,所以今天晚上,就由我們三個人一起跟着她去吧。”我連忙説。
我們三個人穿上鞋子,快步爬上了石階,穿過中庭之後,小跑步在上次那個危險的石墩小徑上,往龍頭館的後面走去。來到龍頭館的後面,還是沒有看見阿通的身影,她的腳程很快,但是我並不着急,因為我知道阿通走的路線和目的地。
在龍頭館後的空地上,仍然散發着水的味道和藻類的味道,其中還混雜着潮濕的泥土味。今天沒有起霧。
“石岡先生,要走哪裏?是從這裏爬嗎?”二子山一茂問。
“是的,馬上就可以走到法仙寺的院內了。因為沒有路,所以請你們跟在我的後面,還有,請仔細注意四周,因為很危險。不知道子彈會從哪裏射過來,儘量蹲低比較好。”今天的視野比較良好,我謹慎地環顧四周説道。
“你是在哪裏看到亡靈的?”坂出問。
“一次是在那間小屋後面的焚化爐,另一次是在上面這個法仙寺主殿前的石階,我們現在就要經過那裏。”
“啊?不要吧,我很怕幽靈……不要嚇我吧!”二子山這樣説,我很驚訝。
“你不是日本的大法師嗎?你是神主耶。”
“那是裝出來的,石岡先生,我要靠你了。”聽一茂説完之後,我實在很震驚。
即使是開玩笑,這十年來也沒有人對我説過這樣的話。他要靠我,我實在很困擾,我想抗議,但是又覺得這樣很愚蠢,只好不發一語地走進竹林裏。總之,即使我再怎麼不可靠,但是隻有我知道眼前的這條路以及所有的狀況,這是事實,我只能振作了。
我找到之前曾經爬過好幾次的山路,默默爬上斜坡,和之前比較起來,我今晚變得很堅強,因為我身旁有兩個夥伴。
我們很快就到達法仙寺院內,撞鐘房與土牆之間的斷裂處。
“沒想到這麼近啊。”一茂很佩服似的説。
第一次來這裏時,我也有同樣的想法,如果只知道外面那條通往法仙寺的山路,就一定會有這樣的感覺。
“真不隗是推理小説家,連這種地方都調查好了。”一茂説完,我又是一驚。被他這樣一説,好像真的是這樣,我早已發現這個地方的這件事,就一般人的眼光來看,是有些奇怪,或許會讓人覺得我有着專家的特殊能力。
和以前一樣,我將身體靠在撞鐘房的石牆上,壓低身體,因為今天晚上沒有霧,所以主殿沐浴在月光之下,我終於看到快步走向墓園的阿通身影。我又看了看四周,沒有奇怪的人影,也沒有詭異的氣氛,但是在這樣的深夜,即使是有人躲在某處,我們應該也不會發現。
“我們走吧。”説完之後,我便走入院內,快步追着阿通的影子,他們兩人跟在我的後面。阿通的身影消失在主殿的轉角,所以我開始跑了起來,因為是三個人,如果有人在後面看到我們的樣子,一定會覺得很好笑吧!
我們來到主殿的轉角,一轉過去就是石頭小徑,正前方有幾階石階。阿通已經爬上了這個石階,正走在貫穿墓園之間通往前方山腳的石頭路上。在山坡前方,有一棵香椿樹矗立在那兒,我之前曾經以為那是人影。放眼望去,墓石和墓碑在月光的照耀下,看起來泛着白光,但是今晚沒有霧,所以看起來就是一般的墓石和墓碑。
阿通知道我跟在她後面,但是她不知道還有坂出和二子山。讓里美幫忙她照顧小孩,她都面有難色了,她一定不喜歡現在這個狀況吧!但我實在沒有其他的辦法。所以我想不管怎樣,還是不要讓她發現我們三個人比較好,我們沿着另一條小徑,從後面守護着她,並慢慢靠近三十個犧牲者的墓地。
“我不知道她每天晚上都做這種事。”二子山一茂嘟囔着。
“我曾經看過一次。”坂出説:“但是我不知道她每晚都來。”
“請注意一下四周,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人開槍。”我提醒他們要小心,即使他們覺得我膽小也好,但我真的很怕被槍打到。“墓石後面也要注意。”他們兩人在黑暗中點點頭。
好像是在墓地中滑行般的矮小女人身影,看起來別有一番風味,有點恐怖又很有魅力,讓人印象深刻,有點像是悽美的怪譚。在阿通右邊就是昭和十三年因為都井睦雄事件而犧牲的三十人墳墓,她的身影停在那前面,就在有一個人那麼高的香椿樹旁邊,看起來好像有兩個人。她面向着墳墓背對我們,雙手合十。
我們三人一邊壓低身子,一邊在她背後移動着,慢慢地跟在她的後面,同時還要睜大眼睛注意四周的情形。
“啊,那是什麼?”二子山一茂低聲説,他好像發現了什麼。
我往他不斷用手指着的竹林那裏一瞧,就在接近墓地的山邊,在這個斜坡上茂密的竹林裏,我看見白白的東西。二子山不斷指着那裏。
“那是什麼……”我也説:“希望不是什麼奇怪的東西。”
“或許是槍手,要小心。”坂出説。
“確實是一個人的大小……”我也説。
“或許要去看看比較好。”坂出説。
我回頭看阿通,她已經祭拜完畢,準備要回去了,我決定要暫時將她留下。
“請等一下。”我小聲地對坂出他們説,並彎着腰,跑着穿過墓石間,接近阿通。“阿通小姐!阿通小姐!”我小聲叫着她的名字,因為當時非常安靜,所以我的聲音可以傳到她那裏。
“是的。”她也在黑暗中小聲回答,並停下腳步。
“我發現了奇怪的東西,就在那邊的竹林裏面,我想要去看一下,所以請你蹲下身體,稍微等一下,好嗎?不要讓別人發現你。”
於是她便蹲下。“可以,但是請你小心,不要冒險。”
“沒問題,我馬上回來,所以請換個地方,不要讓人發現你在哪裏。”
“我知道。”
然後我又低着身子,在墓石間穿梭,再次回到坂出和二子山那裏。
“好了嗎?那我們開始行動吧!但是我們不要集中在一起比較好,三個人分開,各自朝那個白白的東西前進吧,可以嗎?”坂出説。
我們決定聽從有作戰經驗的人的意見,呈扇形散開,從三個方向,朝那個看起來自白的可疑目標前進。我是從右邊逼近那個目標,坂出從中央,二子山從左邊。
今天晚上沒有風,竹林也沒有發出沙沙沙的聲音,非常安靜,就連時間都好像靜止了一樣。這裏的竹林和白山竹都很茂密,隨着我慢慢前進,也就是隨着我視線的改變,我隱約看見在竹林及白山竹的樹叢中,我們鎖定的那個目標。然後,我漸漸看清楚那個目標了,我的不安越來越強烈,總之那好像是人。
有個人橫卧在白山竹的樹叢中,看起來好像是這樣,白白的東西,就是這個人身上所穿的衣物,似乎是和服,因為衣服的長度一直到腳踝。
但問題好像不只如此,隨着我越來越接近,還有另一個狀況開始令我感到不安。就是在穿着白色和服的人旁邊,還有一個大小相同的黑色物體橫躺在一旁。雖然我還不能確定,但這好像也是人的身體。兩個人橫卧在朝濕的白山竹樹叢中嗎?
情況不容許我鬆懈,因為又不能保證這兩個人不是槍手,如果是槍手的話,沒有朝我開槍是有些不可思議,但也有可能是他們還沒發現我。我知道大意可能會喪命,在我離目標只有十公尺左右時,我幾乎是用爬的前進,仍不忘注意着四周,沒有任何異常,也沒有聽見阿通的尖叫。
“石岡先生。”我突然聽見很小聲的男人聲音,好像是坂出。
“是的。”我回應,但是我看不見坂出,他現在在哪裏,我完全不知道。
“沒問題,請過來,還有二子山先生也過來了。”坂出好像已經走到橫卧在白山竹中的人旁邊,我也將身體壓得很低,幾乎像是爬的,快步向聲音發出的地方移動。
我看見坂出的右側臉,他蹲在那裏,好像正在檢查那個目標,我看見二子山一茂的臉就在他的對面,他們的下半身淹沒在茂密的白山竹中。
“石岡先生,這是屍體……”坂出對我説。
“屍體?”我説。
“是的,是屍體,而且還是女的,年輕女孩。”
“屍體,年輕女孩的話……那就是?”二子山緊張的説,因為他已經想到了符合這個條件的人。
坂出在白山竹林中爬行,慢慢將上半身往前伸,他想看清楚屍體的臉,我也不斷注意着四周的情形。不管怎麼説,我曾經在這裏被開過槍,子彈劃破空氣的爆裂聲,還有在我眼前擊碎墓石的聲音,那種恐怖實在難以言喻。這個速度很快的東西,因為發出的聲音離我很近,讓我以為打碎的不是石頭而是我的身體,一點都不是電影中演的那麼酷。
“啊,果然沒錯,是倉田惠理子小姐,雖然很黑,但一定不會錯的。”坂出悲痛的説。
“那她身上穿的衣服,就是放入棺材中時所穿的和服對吧?”二子山説。
“對,沒錯。”坂出也説出自己的想法。
“為什麼會在這裏?”
“不知道,她躺得好好的,另外還有一具。”
“這是男人,怎麼會……”我説。另一具屍體是穿着西裝褲的。
“是誰?也已經死了嗎?怎麼會……”二子山説。
然後,坂出又再一次將上半身伸向白山竹之間,這次好像要確認男人的臉。
我不敢鬆懈對四周的警戒心,心臟跳得很厲害,並不是因為害怕被槍擊,我怕我的心情會比現在還要混亂,如果這個男的已經死了也沒辦法,但是我祈禱至少不要是我認識的人,我希望是一個陌生的男人。
“啊,怎麼會這樣!”這不像是一直都很冷靜的坂出的口氣,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激動。
我不由得順着皈出的身體,像是競賽似的爬行,將上半身鑽入白山竹中,我的手心摸到了濕濕的葉子,當我用手爬行時,又摸到了另一個硬硬的東西,這是什麼呢?我用手抓起來一看,是一本書。
“喂!振作一點!你要振作,你死了嗎?不可以!喂!這是怎麼回事?”
“是誰?”我問。坂出沒有回答我,我將書丟掉繼續往白山竹林中爬,我看見了屍體的臉。
透過微弱皎潔的月光,我看見一張慘白的臉,肥胖的臉頰,厚厚的嘴唇微張,還露出一些牙齒,他的眼皮緊閉着,沒有要睜開的樣子,微微稀疏的頭頂,微禿的額頭……
“啊!”我也叫了出聲。“是犬坊,犬坊一男先生。”
“犬坊先生?”我的話似乎讓二子山也臉色大變。
龍卧亭的老闆橫卧在白山竹林中,他那肥胖的臉頰在月光的照耀下,像冰一樣冷。我在絕望的當時,想起了里美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