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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案

    自從本世紀初鄭州市政府首先以一批副處級崗位招聘博士以來,很多城市都效仿這種做法,後來這種招聘上升到一些省份的省政府一級,而且不限畢業年限,招聘的職位也更高。這種做法確實向外界顯示了招聘者的大度和遠見,但實質上只是一種華而不實的政績工程,招聘者確實深謀遠慮,他們清楚地知道,這些只會謀事不會謀人的年輕高知沒有任何從政經驗,一旦進入陌生險惡的政界,就會陷在極其複雜的官場迷宮中不知所措,根本不可能立足,這樣到最後在職缺上不會有什麼損失,產生的政績效益卻是可觀的。就是這個機會使當時已是法學教授的宋誠離開平靜的校園和書齋投身政界。與他一同來的那幾位不到一年就全軍覆沒,垂頭喪氣地離去,帷一的收穫就是對現實的幻滅。但宋誠是個例外,他不但在政界呆了下來,而且走得很好。這應歸功於兩個人,其一是他的大學同學呂文明,本科畢業那年宋誠考研時,呂文明則考上了公務員,依靠優越的家庭背景和自己的奮鬥,十多年後成為國內最年輕的省紀委書記。是他力勸宋誠棄學從政的,這位單純的學者剛來時,他不是手把手,而是手把腳地教他走路,每一步踏在哪兒都細心指點,終於使宋誠繞過只憑自己絕對看不出來的處處雷區,一路向上地走到今天。他要感謝的另一個人就是首長......想到這裏,宋誠的心抽搐了一下。

    “得承認,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選擇,不能説人家沒給你退路。”白冰説。

    宋誠點點頭,是的,人家給退路了,而且是一條光明的康莊大道。

    白冰接着説:“首長和你在幾個月前有過一次會面,你一定記得很清楚。那是在遠郊陽河邊的一幢別墅裏,首長一般是不在那裏接見外人的。你一下車就發現他在門口迎接,這是很高的禮遇了。他熱情地同你握手,並拉着你的手走進客廳。別墅客廳佈置給你的第一印象一定是簡單和簡樸,但你錯了:那套看上去有些舊的紅木傢俱價值百萬;牆上帷一的一幅不起眼字畫更陳舊,細看還有蟲蛀的痕跡,那是明朝吳彬的《宕壑奇姿》,從香港佳士得拍賣行以八百萬港幣購得;還有首長親自給你泡的那杯茶,那是中國星級茶王賽評出的五星級茶王,五百克的價格是九十萬元。”

    宋誠確實想起了白冰説的那杯茶,碧綠的茶液晶瑩透明,幾根精緻的茶葉在這小小的清純空間中緩緩飄行,彷彿一首古箏奏出的悠揚仙樂......他甚至回憶起自己當時的隨感:要是外面的世界也這麼純淨該多好啊。宋誠意識中那層麻木的帷帳一下子被掀去了,模糊的意識又焦聚起來,他瞪大震驚的雙眼盯着白冰。

    他怎麼知道這些?!這件事處於秘密之井的最底端,是隱秘中的隱秘,這個世界上知道的人加上自己不超過四個!

    “你是誰?!”他第一次開口了。

    白冰笑笑説:“我剛才自我介紹過,只是個普通人,但坦率地告訴你,我不僅僅是知道得很多,我什麼都知道,或者説什麼都能知道,正因為這個他們也要除掉我,就像除掉你一樣。”

    白冰接着講下去:“首長當時坐得離你很近,一隻手放在你的膝蓋上,他看着你的慈祥目光能令任何一個晚輩感動,據我所知(記住,我什麼都知道),他從未與誰表現得這樣親近,他對你説:年輕人,不要緊張,大家都是同志,有什麼事情,只要真誠地以心換心,總是談得開的......你有思想、有能力、有責任感和使命感,特別是後兩項,在現在的年青幹部裏面真如沙漠中的清泉一樣珍貴啊,這也是我看重你的原因,從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啊。這裏要説明一下,首長的這番話可能是真誠的,以前在工作中你與他交往的機會不是太多,但有好幾次,在機關大樓的走廊上偶然相遇,或在散會後,他都主動與你攀談幾句,他很少與下級、特別是年輕的下級這樣的,這些人們都看在眼裏。雖然在組織會議上他從沒有為你説過什麼話,但他的那些姿態對你的仕途是起了很大作用的。”

    宋誠又點點頭,他知道這些,並曾經感激萬分,一直想找機會報答。

    “首長抬手向後示意了一下,立刻進來一個人,將一大摞文件材料輕輕地放到桌子上,你一定注意到,那個人不是首長平時的秘書。首長撫着那摞材料説:就説你剛剛完成的這項工作吧,充分證明你的那些寶貴素質:如此巨量而艱難調查取證,資料充分而詳實,結論深刻,很難相信這些只用半年時間就完成了。你這樣出類拔萃的紀檢幹部要多一些,真是黨的事業之大幸啊......你當時的感覺,我就不用説了吧。”

    當然不用説,那是宋誠一生中最驚恐的時刻,那份材料先是令他如觸電似的顫抖了一下,然後像石化般僵住了。

    “這一切都是從對一宗中紀委委託調查的非法審批國有土地案的調查開始的,嗯......我記得你童年的時候,曾與兩個小夥伴一起到一個溶洞探險,當地人把它叫老君洞,那洞口只有半米高,彎着腰才能進去,但裏面卻是一個宏偉的黑暗大廳,手電光照不到高高的穹頂,只有紛飛的蝙蝠不斷掠過光柱,每一個小小的響動都能激起宏遠的回聲,陰森的寒氣浸入你的骨髓......這就是這次調查的生動寫照:你沿着那條看似平常的線索向前走,它把你引到的地方令你越來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隨着調查的深入,一張全省範圍的腐敗網絡氣勢磅礴地展現的你的面前,這張網上的每一根經絡都通向一個地方,一個人,現在,這份本來要上報中紀委的絕密紀檢材料,竟拿在這個人的手中!對這項調查,你設想過各種最壞的情況,但眼前發生的事是你萬萬沒有想到的。你當時完全亂了方寸,結結巴巴地問:這......這怎麼到了您手裏?!首長從容地一笑,又輕輕抬手示意了一下,你立刻得到了答案:紀委書記呂文明走進了客廳。”

    你站起身,怒視着呂文明説:你,你怎麼能這樣?!你怎麼能這樣違反組織原則和紀律?

    呂文明揮手打斷你,用同樣的憤怒質問道:這事為什麼不向我打個招呼?你回答説:你到中央黨校學習的一年期間,是我主持紀委工作,當然不能打招呼,這是組織紀律!呂文明傷心地搖搖頭,好象要難過得流出淚似的:如果不是我及時截下了這份材料,那......那是什麼後果嘛!宋誠啊,你這個人最要命的缺陷就是總要分出個黑和白,但現實全是灰色的!”

    宋誠長長地嘆息了一聲,他記得當時呆呆地看着同學,不相信這話是從他嘴裏説出的,因為以前他從未表露過這樣的思想,難道那一次次深夜的促膝長談中表現出的對黨內腐敗的痛恨,那一次次觸動雷區時面對上下左右壓力時的堅定不移,那一次次徹夜工作後面對朝陽發出的對黨和國家前途充滿使命感的憂慮,都是偽裝?

    “不能説呂文明以前欺騙了你,只能説他的心靈還從來沒有向你敞開到那麼深,他就像那道著名的叫火焙阿拉斯加的菜,那道爆炒冰淇淋,其中的火熱和冰冷都是真實的......首長沒有看呂文明,而是猛拍了一下桌子,説:什麼灰色?文明啊,我就看不慣你這一點!宋誠做的非常優秀,無可指責,在這點上他比你強!接着他轉向你説:小宋啊,就應該這樣,一個人,特別是年輕人,失去了信念和使命感,就完了,我看不起那樣的人。”

    宋誠當時感觸最深的是:雖然他和呂文明同歲,但首長只稱他為年輕人,而且反覆強調,其含意很明顯:跟我鬥,你還是個孩子。而宋誠現在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首長接着説:但,年輕人,我們也應該成熟起來。舉個例子來説,你這份材料中關於恆宇電解鋁基地的問題,確實存在,而且比你已調查出來的還嚴重,除了國內,還涉及到外資方夥同政府官員的嚴重違法行為。一旦處理,外資肯定撤走,這個國內最大的電解鋁企業就會癱瘓。為恆宇提供氧化鋁原料的桐山鋁釩土礦也要陷入困境;然後是橙林核電廠,由於前幾年電力緊張時期建設口子放的太大,現在國內電力嚴重過剩,這座新建核電廠發出的電主要供電解鋁基地使用,恆宇一倒,橙林核電廠也將面臨破產;接下來,為橙林核電提供濃縮鈾的照西口化工廠也將陷入困境......這些,將使近七百億的國家投資無法收回,三四萬人失業,這些企業就在省城近郊,這個中心城市的將立刻陷入不穩定之中......上面説的恆宇的問題還只是這個案件的一小部分,這寵大的案情涉及到正省級一人、副省級三人、廳局級二百一十五人、處級六百一十四人、再往下不計其數。省內近一半經營出色的大型企業和最有希望的投資建設項目都被劃到了圈子裏,蓋子一旦揭開,這就意味着全省政治經濟的全面癱瘓!而涉及如此之廣的巨大動作,會產生什麼其它更可怕的後果還不得而知,也無法預測,省裏好不容易得到的政治穩定和經濟良性增長的局面將蕩然無存,這難道對黨和國家就有利?年輕人,你現在不能延續法學家的思維,只要法律正義得到伸張,哪管它洪水濤天!這是不負責任的。平衡,歷史都是在各種因素間建立的某種平衡中發展到今天的,不顧平衡一味走極端,在政治上是極其幼稚的表現。”

    首長沈默後,呂文明接着説:這個事情,中紀委那方面我去辦,你,關鍵要做好項目組那幾個幹部的工作,下星期我會中斷黨校學習,回來協助你......”

    混帳!首長再次猛拍桌子,把呂文明嚇得一抖。你是怎麼理解我的話的?你竟認為我是讓小宋放棄原則和責任?!文明啊,這麼多年了,你從心裏講,我是這麼一個沒有黨性沒有原則的人嗎?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圓滑,讓人傷心啊。然後首長轉向你:年輕人,在這件事上,你們前面的工作做的十分出色,一定要頂住干擾和壓力堅持下去,讓腐敗分子得到應有的懲罰!案情觸目驚心啊,放過他們,無法向人民交待,天理也不容!我剛才講的你絕不能當成負擔,我只是以一個老黨員的身份提醒你,要慎重,避免出現不可預測的嚴重後果,但有一點十分明確,那就是這個腐敗大案必須一查到底!首長説着,拿出了一張紙,鄭重地遞給你:這個範圍,你看夠嘛?”

    宋誠當時知道,他們也設下了祭壇,要往上放犧牲品了。他看了一眼那個名單,夠了,真的夠了,無論從級別上還是從人數上,都真的夠了。這將是一個震驚全國的腐敗大案,而他宋誠,將隨着這個案件的最終告破而成為國家級反腐英雄,將做為正義和良知的化身而被人民敬仰。但他心裏清楚,這只是蜥蜴在危急時刻自斷的一條尾巴,蜥蜴跑了,尾巴很快還會長出來。他當時看着首長盯着自己的樣子,一時間真想到了蜥蜴,渾身一顫。但宋誠也知道他害怕了,自己使他害怕了,這讓宋誠感到自豪,正是這自豪,一時間使他大大高估了自己的力量,更由於一個理想主義學者血液中固有的某種東西,他作出了致命的選擇。

    “你站起身來,伸出雙手拿起了那摞材料,對首長説:根據黨內監督條例規定,紀委有權對同級黨委的領導人進行監督,按組織紀律,這材料不能放在您那裏,我拿走了。呂文明想攔你,但首長輕輕制止了他,你走到門口時聽到同學在後面陰沉地説:宋誠,過分了。首長一直送到你車上,臨別時他握着你的手慢慢地説:年輕人,慢走。”

    宋誠後來才真正理解這句話的深長意味:慢走,你的路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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