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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二十四

    陳正祥來嶝江半個多月後,才第一次見到夏中民。在此之前,他曾接到夏中民幾個電話。夏中民的聲音從電話上聽上去幹脆有力。對他的到來,夏中民很誠摯地說他早就聽說了,心裡非常高興,也一直想找個機會跟他好好聊聊。由於當時正處於拓寬嶝江主街解放路的關鍵階段,眼下實在無法離開,所以等工程告一段落後,他會專程去給他彙報情況。同時他還對陳正祥來嶝江報到時,他沒能及時趕到,懇請他一定原諒。夏中民對他說,原因是當時供應工地原料的採石場發生了鬥毆事件,造成了大面積的停工停產,他一直留在現場處理問題,所以沒能趕過去。夏中民說他後來曾經找過他兩次,但都沒能找到。後來想到可能陳書記剛來,搬家呀,安排新房呀,乾脆就等等吧。於是就拖下來了,所以請陳書記一定諒解。

    聽夏中民這麼說,陳正祥覺得也沒什麼可挑剔的地方。

    他前前後後在江右縣幹了將近二十年,妻子兒女幾乎全都安排在了江右縣。這次從江右調動到嶝江,也就不可能再回江右了。所以他搬家得非常徹底,包括孩子們的工作和妻子的安排。

    一切都比預想的順利。最頭疼的是妻子的工作,妻子今年已經五十四歲,而且在江右縣財政局任科室副主任。一般來說,這樣的年紀,是不會有什麼接收單位了。沒想到他還沒開口,嶝江市財政局就主動要求把妻子的工作關係轉了過去,而且職務級別還上了一格!月工資竟也連升三級!妻子高興得喜笑顏開,整個家裡的氣氛也一下子變得喜氣洋洋。大兒子調到昊州計劃委員會,職務也上了一級。大兒媳本來在江右縣文化館任出納,沒想到被調到昊州市檢察院財務處當了會計。大姑娘原在江右縣文化局工作,轉到嶝江後,工作關係被調到嶝江市法院,並且在調來後一個星期,便被安排了一個為期兩年的政法院校脫產進修學習。大女婿原在江右縣人事局工作,轉到嶝江後,仍然在嶝江市人事局工作。還有二姑娘和二女婿一個安排在民政局,一個安排在交警支隊。小兒子陳衛軍的工作也安排得相當滿意。

    不僅自己的房子有了,未來的剛剛調來的親家的房子也一樣有了,還有自己的兒子,也在單位分得了一套一百三十八平方米的單元房!

    等到這一切興奮和輕鬆漸漸過去以後,等到慢慢了解到都是誰為他辦了這麼多複雜而難辦的事情後,一種說不出話來的感覺便緩緩地卻又是沉重地從他心底裡滋生了出來。

    不就是因為你手中的那份權力?那些給你提供種種便利和服務的人,不也是看中了你手中的那份權力?陳正祥愈來愈明確地感到了一種不祥,給你一次優惠,就意味著給你縛上了一道繩索,十次優惠,就是十道繩索!身上捆著十道繩索的人,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是一個犯人!被人牽著走的犯人!

    這話是夏中民後來跟他說的。夏中民當時還跟他說,你不能讓這些繩索把你毀了!他當時確實非常氣憤,他實在無法容忍他的副手跟他說這樣的話!

    但他無言以對,因為他說的都是事實。

    陳正祥是在陰曆八月十五的晚上第一次見到夏中民的。

    當時正在下著雨,施工現場已經沒有人上班了。據說平時都是三班倒,即使在凌晨四點五點,工地上也會熙熙攘攘,車水馬龍。

    他的秘書告訴他說,夏中民就在大街上臨時撐起的工棚下那一大堆民工裡頭。

    他本不想驚動什麼人,但找了半天,就是沒能找到。

    於是他就讓秘書喊了一聲。

    沒想到夏中民就在他身旁站了起來。

    夏中民的樣子他今天還記得清清楚楚。

    乾瘦,黢黑,頭髮看樣子兩三個月沒有理過了。衣服比民工們的衣服還髒還皺,上面沾滿了沙灰和泥巴。尤其是那雙皮鞋,沾滿了水泥汙漬,白乎乎的就像剛從泥窩裡趟出來的膠鞋。

    陳正祥主動伸出手去,因為他感覺到了夏中民可能因為自己手髒而沒伸出手來。

    於是,他們的手第一次握在了一起。

    夏中民解釋說,過節了,又是中秋,民工們都想家,跟他們一塊兒玩玩,讓他們也覺得這裡跟家一樣。沒別的,就是想讓民工們也高興高興。咱們這條路,全靠這些民工了,你看,雨一停,他們馬上就會幹起來。陳書記,沒辦法,資金一直沒有到位,民工們在這兒幹了半年多了,才領了兩個月的工資,要是放在別的地方,早不幹了。

    正說著,一個民工拿著個手機跑過來遞給了夏中民。“夏書記,打通了,打通了,我給家裡打通了。家裡人都問你好,謝謝你,夏書記。”

    “別的人都打過了?”夏中民問。

    “打過了,打過了,有的打通了,有的沒打通。”

    “你告訴他們,今天晚上我的手機誰想給家裡打都可以。沒打通的,隨時可以來找我。”夏中民對民工揚揚手說。

    看著這種場面,陳正祥再次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這種震撼完全是來自心底的一種深深的激勵和責問。

    像夏中民這樣的一個人,他們為什麼會這麼怕,這麼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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