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他再一次地振作起來,渾身也好像又一次地增添了力量。
他奮力地爬動起來。離開羊圈爬上路面,阻力彷彿少了許多。
一下、兩下,動作漸漸加快了起來。已進入村子中心,院落更為密集了起來。剛才漸漸靜下去的狗叫聲,猛然間又響亮起來。這村裡養狗的人家不算太多,然而在此時此刻,卻顯得如此猛烈和嘈雜。以至讓他越來越感到擔心起來,他甚至覺得不定在什麼時候,一道沒關嚴的門裡會突然躥出一條大狗,咆哮著向他撲來,到了那時,他將會沒有任何抵抗能力……
哐當!突然一聲響亮的開門聲,不禁把他驚得一跳,幾乎就在身旁,頂多也就是七八米開外,一道院門分明地打開了。
他一下子僵在了那裡。
灰白灰白的路上,他幾乎全身就罩在月光裡。月光不算太亮,但把他顯露得清清楚楚。他一動沒動,靜靜地臥著,連頭也沒側過去。他很清楚,那道門縫裡正有一雙眼睛,也許是兩雙,三雙,正在悄悄地注視著他!
他肯定被看得清清楚楚!這麼近,幾乎就在眼底!他突然緊張得渾身發抖,憋住氣地等待著下一步的動靜,想著自己得做出怎樣的反擊……
一秒,兩秒,四秒,十秒……幾分鐘都過去了,仍然沒有任何動靜,但他分明地感到門縫裡的眼光仍然在注視著他!不僅看清楚了他,恐怕連他的意圖也肯定看清楚了,因為他背上背的分明是一枝鋥亮的步槍!
……怎麼辦?他激烈地思考著。
哐當!突然又是一聲門響,緊接著他便聽到了裡邊的關門聲,院門分明又關住了……
他不禁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門裡的人沒有任何舉動!門裡的人肯定看到他了,但沒有想阻止他,也沒想去報告,連喊一聲也沒有,只是又關住了門,而且關得很緊很死,門關子門栓子響了很久,聲音很重。
他會不會等他爬遠後再去喊人,再來阻止呢?……看來不會。
他又等了一陣子,仍然沒有任何動靜,連狗叫聲好像也平息下來了。那道門看樣子不可能再會打開。
他又爬了起來。爬了一陣子,往回看一看,爬一陣子,往回看一看。那道門依然關得很死。依然沒有任何動靜!
他突然感到這一切竟是這樣的不可思議,無法理解!
看到他了,肯定也認出他了,而且還見他揹著槍!如果稍有點頭腦,也一定會意識到他揹著槍將會去幹什麼,然而,卻沒有加以勸阻,攔擋,報告。沒有,一點兒這方面的跡象也沒有,簡直是莫大的怪事。這道門背後的人,很可能在白天也參加了圍攻毒打他的行列,幫著四兄弟咒罵他,打他。然而到了晚上,在這隻有他一個人的深夜裡,對將會給四兄弟以致命威脅的人,卻沒有進行絲毫的阻擋……
也許,只有一種可以成立的解釋。這道門背後的人大概真會恨他。但對四兄弟,可能更恨!甚至恨之入骨!因為他們比自己更清楚四兄弟的兇惡和殘暴,也更清楚他們遭受到的壓制和盤剝!這種恨的程度比恨他要強烈得多!
52
他們早就盼著四兄弟早日死去早日完蛋了。
如果說白天的舉止是迫不得已、偽裝出來的話,那麼晚上剛才的舉止則是一種真情流露的選擇!他們不敢公開反對自己所深惡痛絕的人,都期望著別人去消滅這些人!
荒謬嗎,確實荒謬,但也確實是事實!也許這才是中國人最為典型的報仇方式!
假如消除掉所有像四兄弟這樣的人,中國人的個性會不會來個大改觀?在孔家峁,明天一早,人們如果發現四兄弟已經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這一村的老百姓又會怎樣?
他們會不會在心中慶賀他們的新生?會不會在心中默默地懷念自己?
也許會這樣……
他突然覺到了一陣陣說不出的悲哀,以自己的生命,換來的真的就是這些嗎……
他一邊爬著,一邊朝四處的院落瞅去,一種感覺強烈地攥緊了他,在這些一個個黑黝黝的院門後頭,似乎都有一雙雙眼睛在注視著他……
二十日十四時四十分
被村長帶進來的是四兄弟的司機兼保鏢。高個,大塊頭,濃眉闊嘴,顯得勇猛粗壯,孔武有力,此刻卻臉色灰白,眼垂暴突,神色萎靡,滿面驚懼,全然一副垮了的樣子,神態與身架極不相稱。
村長介紹說,這是四兄弟被槍擊時在場的見證人之一。當時在場的還有兩個,此時都在醫院裡服侍料理。這個司機剛開車回來,就被村長叫來了。
司機進了窯,誰也沒看,一屁股就坐了下來,顯得極度疲累的樣子,臉上恐懼的樣子,彷彿還沒從昨天晚上受到的驚嚇中恢復過來,一開口就萬分沮喪地說:
“完了完了,四兄弟這下子可是全完了。沒救了,一點兒也沒救了。”司機說他剛從醫院回來。老三死了,唯一活的老大也沒什麼希望,就是好了活下來,不是個傻子就是個癱子,“完了,完了。這一家子可是全完了,一點兒指望也沒了。”
“這個你就別說了,這些大家都曉得了。你就光說說晚上的事。你聽到的,你見到的,咋來的,咋打的,咋了結的,前前後後,有啥說啥,從頭到尾都說一說。”村長仔細地囑咐道。說完了,見司機腦袋還耷拉著,便又小心地催促了兩聲,“說吧說吧,說吧說吧。”
“咋也沒想到,真是做夢也沒想到……”司機好像一下子又沉浸在那種恐怖中,“誰曉得那傢伙還會來!都成那樣了,都以為那傢伙死定了,誰曉得還能從山下爬上去,從山上爬下來。那會兒都只想著那傢伙要是死了咋應付後事哩,都想著那傢伙可能死到哪兒去了,咋能想到原來是取槍去了!你們就不曉得,那傢伙當時都給收拾成啥樣了。要是放在一般人身上,早死十幾回了。誰曉得那傢伙還能這樣。你說那傢伙毒不毒,就還能闖進家來,把四個人一槍接一槍地打倒,你說這有多嚇人!真是嚇人,這會兒一想起來也後怕,人跟人咋就能成這樣兒!”司機說到這兒,就停頓下來,臉上依舊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神色也顯得更疲憊,臉色也更差。看他那樣子,也不知是為四兄弟擔心,還是為自己擔心。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接著說起來。
“那會兒大概就是個三四點吧。家裡女人孩子都已經睡了,我們還在客廳裡摸麻將。說是摸麻將,可誰的心思也不在摸麻將上。其實那會兒早就困了,摸麻將也摸不出勁來,可就是沒人想睡覺。我心裡當時也清楚,別看他們嘴上還咋咋呼呼的,心裡早毛了。那傢伙可惡是可惡,可把人家打成那樣兒,咋著也不能不是個事兒。萬一真的出了人命,花錢是小事,那麻煩可就受不了。老大早就沉不住氣了,說了幾遍要派幾個人到山上看看去。如果那傢伙真的傷得厲害,就把那傢伙拉到村保健站去,先給治療治療,不管咋著,先讓那傢伙保住命再說。只要人不死,就是打得癱了傻了瞎了也不會有事。老三就不讓。老三說了,那傢伙能跑出村跑到山上去,就跑不到保健站去?老四也不答應,老四說那傢伙是從戰場上下來的,知道咋的料理自己。說那種人還肯讓自己就那麼死了?說那傢伙要是不怕死,當時還會嚇得死了活了的往村外跑?就是要去山上看看,等到明天也不遲,讓那傢伙活活受上一晚上好好嚐嚐味道。後來大家就不做聲了,大概都以為老四說得也有道理。他們就是光想著那傢伙死了,卻沒想到那傢伙原來是回到山上取槍去了!
“這會兒想起來好像真是天意。坐了一屋子的人,就不曉得那傢伙是咋的摸到院子裡來的。門搭子那麼高,那傢伙就一條腿,早已經讓人給砸斷了,咋就能站起來把門搭子擰開!真是有了鬼了。我們在家裡一點兒響動也沒聽到,連叭兒狗也沒咬了一聲。興許是那會兒摸麻將吵吵鬧鬧的聲音太大了,或許是他們弟兄幾個爭得太厲害了。老大那會兒好像都快發火了,老三也一臉的不痛快。老大就只咬住一條,要是出了事,那傢伙真死了咋辦?老三說,要出了人命老子就賠他一條!還說做人咋能做到這份上,剛收拾了那傢伙,又低聲下氣地要給那傢伙去看傷,你說丟份不丟份!老大說,要是那傢伙死了,你這一家子就不丟份了?花上錢,賠上笑臉,給那些公安局法院的說三道四,那就不丟份子了,那就不低聲下氣了?其實到了那會兒,我們也覺得老大說得有道理。把那傢伙收拾成那樣了,就是再治療,也不是丟份子。再說,那傢伙回到山上,老婆孩子都不在,要是再不管,那還不是等死!其實老三那會兒心有些軟了,老鴰掉到滾水鍋裡,就只是嘴硬。瞅著他那火氣十足,煩透了的樣子,就曉得他的心亂了。他這一家子,領頭的是老三,出點子的是老大。要在平時,我們也會說兩句,可這會兒連老大的話都聽不進去哩,我們還能說啥。這倒不是瞅著四兄弟一家人不行了,咱才數說人家的不是。讓我說,不管咋著,人家也是個護林員,也是個公家人麼。敢是沒主的,你願意咋著就咋著?!千有理,萬有理,也不該把人家收拾成那樣子。你想想,人跟人麼,何必非逼到這份上不可。平日裡,你對村裡的老百姓能這麼幹,就是真的給打得不行了,胡亂撂幾個錢也就完了。可你對付人家這些人咋的能這麼幹!那傢伙是個啥人,當兵的!炮彈底下打出來的!還怕你了不成!你瞅瞅,這不就來了!一傢伙就收拾了你四個!我就想哩,那傢伙一準是豁出去了。死過一回的人了,還怕再死一回?就是死了,人家也賺你三個!人常說,十個好樣的,不敵一個耍愣的,十個耍愣的,不敵一個潑命的。你想想,他死也不怕了,還怕你個四兄弟!兔子急了還咬人哩,那麼大一個活人給逼到絕路上,那還有不出事的!
53
“那傢伙當時可能早就在院子裡等著了。他悄悄爬進院子,爬在離家門口五六丈遠的地方,不遠也不近。他曉得屋裡人多,要是太近了,打倒一個,另一個就衝上去了。太遠了,就不一定打得著。那傢伙早就算好了,不遠也不近,打得著又撲不著,就是個五六丈遠。就算你一齊衝上來,也準能把你全乾倒。村裡人都說了,那傢伙在部隊幹過特種兵,偵察連的。守在一個山頂上,幾百號人也沒能衝上來,還會不懂這個!還會怕你家裡這幾個人!我後來就想,四兄弟那會兒就是再手狠,再心毒,再快當,到了那會兒,也一準是死定了。
“大概是等到屋裡人靜下來了,那傢伙可能也估摸清屋裡有幾個人,也看清院子裡再沒啥人了,這才猛猛地喊叫起來。我記得那會兒弟兄幾個都已經爭得不吭氣了,那一盤麻將也打得差不多了,好像就要和了,不曉得是誰還在摸牌,於是大家都靜下來瞅著他摸。就在這當兒,就聽得外頭一聲喊:‘孔鈺龍!你這個狗雜種,給老子滾出來!’一屋裡的人都愣住了。那喊聲不高,可是好瘮人。就像是從胸窩裡掏出來的,嗓子眼整個都岔了。屋子裡好像沒一個人聽出那是誰在喊。愣了半天,也沒一個人動彈。緊接著就又聽得一聲喊:‘孔鈺龍,你這個狗雜種,給老子滾出來!’這一回,可能就聽出一些來了。老三一下子就跳了起來。沒等他轉身,老大已經躥出了裡屋。三步兩步衝到過廳,叭嗒一聲,就把院子裡的電燈給打開了。這一下可就壞了。可能是人急了,就啥也不考慮了。你想想,院子裡的燈一打開,屋門口亮堂堂一片,你在明處,人家在暗處,那還不一打一個準!老大一打開燈,老三沒跑出去,老四一閃就搶著躥出去了。一出屋門,身子還沒出去,好像是剛一露頭,就聽得山搖地動的一聲響,只見一道閃光,老四噗通一聲就栽在那兒了。老大老三正擠在門口,聽得這一聲響,全都嚇得一跳,你們不曉得,那會兒正是後半夜,那槍聲真是要多響就有多響,要多瘮人有多瘮人!把耳朵震得又麻又疼,簡直能把人嚇懵了。老大還沒反應過來,老三騰一下就跳出去了。老三畢竟年輕,人也利索,腦子也好使。大概只有他一下子就明白髮生了啥事,一躥出去瞅了一眼就撲了過去,還沒衝了兩步,又是一聲山搖地動的響,老三就像是給絆倒了似的一下子就摔在那兒了。老大這會兒也已經跑出屋門了,老二也隨後跟了出來,見老三也倒了,老大哇地叫了一聲,大概是給嚇呆了,一下子就僵在那兒了。老二見老大愣住了,也不由得愣了一愣,緊接著也喊了起來,一邊喊一邊就衝了過去。就在這時,又是一聲轟響,老二歪了一歪,噗通一聲也倒在那兒了。老大到這會兒大概是給嚇懵了,見老二也倒了,一邊喊,一邊就要往前撲。撲了沒兩步,大概是瞅見那傢伙又舉起槍來,大叫一聲,嚇得轉身就往回跑,剛跑到屋門口,就又是一聲槍響,老大就像是從房頂上掉下來似的一下子跌在那兒了。就這麼一眨眼工夫,前後頂多也就是半分鐘,弟兄四個就全趴在那兒了。就是想也想不出來,那有多快!多準!一槍也沒放空!還都是要緊的地方!那麼一點兒時間,還得裝子彈取彈殼,恐怕根本就沒時間瞄!連瞄也不瞄,就一槍撂你一個,你說那是啥槍法!
“說實在的,咱這孔家峁,幾十輩子了,啥時候見過這陣勢。不瞞你們說,一想起來,到這會兒了腿肚子還是直抖。其實在當時那會兒,我都跑到院子裡了。那傢伙是沒朝我放槍,要是放槍,我大概也早在太平房裡了。你想想,我跟老二就只差個一尺來遠,槍聲一響,老二那半個臉上眼見得就冒出一大塊血和肉來,血點子都濺到了我臉上!另外那兩個人那會兒也都在院子裡了,見四兄弟都倒在了那兒,嚇得愣在那兒,連動也不曉得動了。直到我嚇得逃回屋裡時,那兩個傢伙才跟著往屋裡跑。人家肯定是不想打我們,要是想打,我們一個也跑不了,想跑也跑不了。
“我們幾個當時也不曉得是咋逃出來的。開門時,我的手抖得好半天也摸不到門關子。一直等跑到離四兄弟家好遠好遠了,腿肚子還直抽筋兒。我不曉得那會兒自個臉上是個啥模樣,就只瞅見那兩個臉上簡直沒個人樣兒。等到後來我們坐到村長家裡時,好半天誰也說不出話來。有一個人差不多都快癱在那兒了,嗚嚕嗚嚕的就只是哭,哭的那樣子能把人嚇死。
“村長一聽,也嚇呆了,根本就不曉得該咋辦,也沒有一個人敢再回到四兄弟那院子裡。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就是沒人吱聲。等到後來村子裡起來的人多了,跑到這兒來打問的也越來越多。不過只要一聽說是那傢伙拿槍打人哩,一個個登時全都嚇成傻乎乎的樣兒,都只是痴呆呆地往四兄弟的院子裡瞅,再沒一個人敢說啥,更沒一個人敢跑過去。一直等到四兄弟家的老婆娃子又哭又喊地跑過來找村長時,大夥兒才相跟著走到四兄弟家院子裡。進院門的時候,沒一個人敢打頭。連老大金龍家的媳婦也只是哭,就是不敢往裡走。後來還是聽到四兄弟媽搶天呼地在院子裡哭起來時,才有人大著膽子走進院子裡。
“其實那會兒早沒事了。那傢伙一放完槍就死過去了。一直到現在也沒醒過來。連醫生也說,這傢伙當時傷成那樣子,咋的還能開槍打人!後來聽人說那傢伙是爬了十來里路爬進村子裡的,醫生咋的也不相信,說那傢伙受了那麼重的傷,別說爬那麼多路了,就是一動不動能活到現在也是奇蹟。還說那傢伙的腦子早就處在昏迷狀態,早就不清醒了,開槍打人,純粹是一種無意識的行為。不過這一點我就不信,那傢伙開槍打人咋會是無意識的。就連那傢伙喊的那一句話也說明他是很清醒的。你想想,他喊起來就只喊老三鈺龍的名字,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他曉得四兄弟打頭的總是老三鈺龍,所以他頭一個要收拾的就是鈺龍。收拾了鈺龍,四兄弟家就會大傷元氣,就算別的收拾不了,你四兄弟家的威風也就少了一大半。你能說他腦子不清醒,你能說他是下意識?其實我也是聽到了見到了才這麼說,要是沒聽到沒見到,只怕死也不會相信。不過有一點我是徹底地信了,這人呀,真要是憋足了一股勁,那可是啥事也幹得出來,連閻王爺也會怕他三分!
“怕哩怕哩,當時那陣勢,要是膽小點的,打不死也要嚇死你!咱這也算個保鏢哩!只怕也得少活十年,簡直是活死了一回。我看就是上了戰場,頂多也就這樣了。怕哩怕哩,真是嚇死人……”
……
二十日凌晨三點十五分
……到了!終於爬到了……
他靜靜地瞅著這座在夜晚看上去如此陰沉幽深的院落。住宅的第二層上,燈光很暗很柔。那是這一家人的臥室,裡頭的女主人大概都睡了,唯有一層的燈光依舊很亮,很扎眼。
他知道全村唯有這一座樓上的燈總是亮的。如果停了電,他們自備的發電機馬上就會發動起來。他們很知道享受,也很會享受。
同四周低矮灰暗的院落窯洞相比,這裡儼然像一座威嚴的城堡。
54
大門很沉,很厚,很寬,很高。四寸多厚的硬木門板,再用一道道厚厚的鐵板箍住,鉚上了一顆顆巨大的鐵釘。兩個粗大的門環上各有一顆張牙咧嘴的龍頭。大門兩旁是兩座雄健的石獅,向人露出尖牙利齒的大嘴。大門兩旁的石壁上,雕刻著四條騰空而起的黃龍。聽人說,這是高薪聘請省壁畫院的一位專家雕刻的。人們叫它四龍碑。這四龍碑很有名氣,省電視臺曾把這雕刻以農民文化新潮為標題作為新聞播出過。不過這四龍碑的名氣還來自另一件事上。
有個外地的陰陽先生在一片讚揚聲中,卻對四龍碑連連搖頭。他稱龍為陽物,乃萬物之首。龍的呈現,必為奇數。因奇數為陽,偶數為陰。四龍碑則不倫不類。只聽說有五龍碑,九龍碑,從來也沒聽說過四龍碑。如若要稱四龍,就不是真龍,而是假龍。乃屬陰物……
這話不知怎麼就傳進了四兄弟的耳朵。這陰陽先生好像並不知道四兄弟的厲害,仍在這一帶的村子裡看風水,發奇論。結果是不言而喻,這陰陽先生整整被打掉了六顆門牙,再也發不出什麼宏論來。自那以後,那陰陽先生再也不見蹤影。有人說,那先生已經不再幹那營生。也有人說,那先生早就死了,不知是氣死的還是病死的……
於是這裡的人就說,那陰陽先生才是個假的,要不咋就捱了四兄弟的打。若要能掐會算,四兄弟還能打得著他?
但不管怎樣,這四龍碑便更加有名。凡來的人,都要認真看上一番,然後再讚不絕口地誇上一番。
在月光下,四龍碑依舊顯得很亮,很有氣勢。
他靜靜地瞅著眼前這兩扇沉重的院門,同剛才敲過的那幾扇院門相比,簡直是天淵之別。院門離住宅雖然很遠,但住宅內的說話嚷嚷聲,仍然隱隱約約不斷地傳出來。他知道四兄弟還沒有睡。
他又輕輕爬了兩步,爬到門口,對著門縫悄悄聽了聽,依然聽不到任何動靜。他們果然很大意,他們大概做夢也沒想到他會回來!
他輕輕地推了一下門,啪噠,大門輕輕響了一下,裂開了一道細縫。對著那道細縫瞅上去,心裡不禁一陣激奮,院門只是由門搭子反扣著,門栓和門關竟然都打開著!
門搭子在門外就可以擰開!這就是說,他原先準備好的那些撬門的工具全沒用了。那是一個簡易工具,用鐵條編的,能從門縫裡伸進去撥開門關和鐵鏈,還有一把細細的長刀,可以移動門栓。
他們真是太大意了。
現在的問題是他必須站起來。連接門搭子的門扭在院門的上方,有一人多高,必須立起來伸直胳膊才能夠著。
他凝思片刻,知道不能再延誤下去,必須馬上行動,否則將坐失良機。
他輕輕卸下步槍。卸槍的時候,他再次發現左臂已徹底失去知覺,似乎已經不起任何作用,他只能用右手把槍托撐在地上,然後把槍的另一端慢慢立直了,再用右手握住槍身,握牢了,把身子的力量漸漸壓在手上。一使勁,把右腿抽回來,再一使勁,把左腿也拉回來,於是他就跪在那裡了。這時他發現,滿臉已全是汗水,胸腔和腰際傷口的鮮血又開始大量往出湧。剛才麻木過去的疼痛,又猛然陣陣襲來。
他絲毫沒有理會這些,他也顧不上這些了。
下一步必須站起來!
他把右手再次往槍身的上方移了移,然後把自己跪著的那條假腿向前靠過去半步。再把那隻假腳扳正,成為將要站起來的形狀。然後再向前移動右腿,再輕輕地扳動那隻青腫的腳。就在整個身子成為蹲著的形狀的那一剎那,腰、背、胸、腿腕的猛烈的疼痛幾乎讓他尖叫起來,渾身像嘔吐一樣地一陣大抖大顫,眼前一黑,止不住地便一頭撞在門板上,哐噹一聲,門就像是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他猛然一驚,不禁讓身子往後縮了一縮。在喘不過氣來的巨痛中,他發現院子裡依然如故,住宅裡的吵嚷聲也依然如故。
渾身仍然疼得鑽心,疼得一陣陣發昏。但他發現自己的身體穩住了。
他命令自己必須盡全力馬上站起來,否則就會再也站不起來了。
在一種下意識中,他好像還清楚自己若想站起來,就只能靠這條假腿。腫得猶如水桶一般的右腳和腳腕,已經根本不可能再承受任何壓力。
他再一次把右手往槍身上方移了移,因為只有這一隻手能用。他瞅了瞅那個粗大的門環,想象著下一步自己站起身時,怎樣丟開槍讓手抓住它,又不至於讓槍滑掉。
他憋住氣,一、二、三……
手,假肢,假腳,還有全身所有能用力的部位,猛然向上一縱,然而就在這一剎那,他發覺帶動著自己假肢的半截大腿,竟仍然彎曲著,根本就直不起來。這就是說,左腿已完全失去控制,沒有任何可能來支撐正在躍上去即刻又將壓下來的整個身軀!緊接著他立刻就意識到必須用右腳,用右腿!也只能由右腳和右腿來支撐壓下來的身軀,否則全身就會重重地摔下去,從此再也不可能站起來!這樣一來,這道大門就將成為他無法逾越的障礙,以往所有的努力也就因此而前功盡棄!
一狠心,他把右腳果斷地踩了下去……
他重重地呻吟了一聲,就像當年一腳踩在地雷上一樣,只覺得眼前陡然一團紅光,整個右腿像爬滿了螞蟻,並沒有感到那種預料中致命的疼痛……
但他清楚這只是一瞬間的感覺,他必須快速行動。幾乎是在踩下去的同時,他猛地鬆開槍支用右手拉住了門環。槍支慢慢從身上往下滑動,眼看要滑到地上了,他下意識地竟用左手去扶,但大臂猛然抬起,小臂和手卻依然垂著!又是一陣令人昏眩的刺痛,槍也叭噠一聲掉在腳下,幸虧響聲不大,四周和院內仍然毫無異常。他喘了一口氣,讓自己站穩了,靠住門,把身子貼上去,慢慢地把身子所有的力量都壓在右腳上,以便能鬆開右手。右手慢慢鬆開了,他猛一下抓住門扭,使勁一擰,門鬆了一鬆,他急忙側過身來,讓身子靠住門框,隨著身子的慢慢下滑,門也慢慢裂開了一條縫隙。縫隙越來越大,他看見了門頂上那顆碩大的門鈴,擦著門縫滑落下來,搖了一搖,沒發出一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