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預料到的那樣,伊拉奇卡不同意塔姬雅娜在電視節目“素面朝天”上露面。她仍然還是每天都看這個節目,而且越來越堅信,這個節目除了能給人帶來緊張和沮喪外,什麼都沒有。對於嬰兒只會有害,沒有任何益處。
“您太神經質、太激動了,”她對塔姬雅娜説道,“您要是看一眼這位烏蘭諾夫的表現那就好了!不,您別轉身,您瞧一瞧,我每天都專門為您錄製了這套節目,好叫您也看一看,到時候您就該同意我了。丹娘,您要這有什麼用呢?”
塔姬雅娜聽話地看着電視屏幕,看見主持人神色淡漠、陌生、高傲;聽着特邀嘉賓神經質的、毫不連貫的囈語,她想,如果這能給人帶來金錢的話,人們會甘願忍受多麼大的屈辱呀。她並不怕烏蘭諾夫,因為她需要他是為了做廣告,而不是為了工作。可伊拉卻根本沒必要知道這些事。
“伊拉,我答應你不激動,”她對這位親戚保證道,“這幫人覺得自己很不自在,因為他們想要造成好的印象,而烏蘭諾夫卻在妨礙他們,他以自己的高傲和冷淡壓迫着他們。可跟我,一切將不會是這樣的。”
“而這又是為什麼呢?”伊拉齊卡懷疑地眯縫着眼睛説,“你怎麼,難道你就不想留下好印象了嗎?你參加這個節目難道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當然不是了,”塔姬雅娜笑着回答她道,“你得理解我和這幫人之間的區別何在。沒人知道他們是些什麼人,所以他們必須表現自己,以便把人們的注意力吸引到他們所做的事上來。這也就等於為他做廣告了。她們的自我表現越佳,人們對他們的事情也就越感興趣。而我是不需要做廣告的,因為即便我不做廣告,喜歡我的書的人也有的是,他們反正會去讀書的,而並不取決於我是否上熒屏。而那些不喜歡我的偵探小説的人,是不會成為我的崇拜者的,哪怕我在烏蘭諾夫的節目中表現得像個超級明星。他們不喜歡我的風格,或是從根本上説就不喜歡讀偵探小説,既如此,我的個性究竟怎樣,在此已經沒有意義了,我參與節目的目的只有一個,幫助一下想做電影的製片人和想要和這位製片人保持良好關係的娜斯佳,如此而已。其次,親愛的,別忘了:跟人打交道我有足夠的經驗,尤其是那些對我持否定態度的人。我告訴你,這位不無幾分下流的烏蘭諾夫,要是和窺伺我的那些人比,不過是個無辜的孩子罷了。”
這當然無法安慰伊拉,可她又找不出相反的論據。她想向斯塔索夫求援,可他只是攤一攤手,説他對妻子也無能為力。
“偵探,伊拉,都是些獨立性很強的人,他們最無法忍耐的,就是別人想對他們施加壓力。”他開玩笑道,“他們一切問題都自己解決,又不想讓任何人蔘與這一偉大的事業。這是一種職業性的心理變態。”
弗謝瓦洛德-謝苗諾維奇-多羅甘決定把一切都抓在自己手裏,為了剛剛開始的事業不致中途毀掉,他親自把塔姬雅娜送進了即將進行直播的演播室。
“直播17:40分開始,我們4點就得到。”他説。
“為什麼這麼早?”
“為了讓主持人能和您認識一下。除此之外,還需要化化妝,攝影師也需要調整一下攝影機和您以及您與攝影機的位置。”
塔姬雅娜對此毫無異議。能與烏蘭諾夫相處的時間越久越好。準備動身花去了她大量精力和時間,因為已經與必要性妥協了的伊拉,堅持至少塔姬雅娜應該穿得雅緻和華貴一些。
“你可不是隨便什麼人,”早在昨天,她在翻衣櫥時,一邊把掛着衣服的衣架往牀上扔,一邊説道,“你應當看起來像是一個事業順遂的女作家才好。”
“我哪兒順遂呀,”塔姬雅娜疲倦地一揮手説,她感覺很不好,因此覺得伊拉的忙亂有點讓人不耐煩,“我是個普普通通的偵探,又不是什麼文學新星。”
“啊哈,原來你想當偵探呀,可你卻對公眾隱瞞了這一點。你如果穿着破衣爛衫出現在熒屏上,公眾會怎麼説呢?”
“讓他們愛説什麼説什麼好了。伊拉,別折磨我了,在我的生活中,這些還不是最重要的。”
“不,是最重要的。”伊拉翻着一堆衣服倔犟地説道。
塔姬雅娜躺在牀上,頭疼地、默默地看着她。一般説來,伊拉倒也無大錯,她想,我怎麼出現在熒屏上對我來説真的無所謂,但我在烏蘭諾夫眼裏究竟怎樣,那我就不能完全無所謂了。要知道我得和他一起工作呀。第一次時間或許很短,大約是在直播前不到兩小時吧,然後就是面對鏡頭的半個小時的談話就完事大吉了。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我得弄清究竟能否繼續和他一起工作。明天見面以後我得做出決定,因此我得最大限度地利用好這次談話,直到最後一秒鐘也不輕易放過。或許我真的需要好好想一想自己的外貌了。
“伊拉,停一停,”由於像燒紅的烙鐵緊箍着腦袋般的陣痛,她皺着眉頭説道,“找一件去年穿的衣服就行了。”
伊拉驚奇地呆立在那兒,慢慢把一件夏衣放在塔姬雅娜身邊,同情地看着她。
“你幹嗎非要去年的呢?你的衣服本來就不多,哪件衣服你都穿不進去了。”
“這就對了。拿一件緊身的吧,好讓我的肚子更顯眼一些。就讓大家知道我就要生孩子了吧。欺負懷孕婦女這得需要些勇氣的,這不是隨便什麼人能幹得出來的。”
“你想讓人們憐憫你?”伊拉不信任地眯着眼睛説,“你以為烏蘭諾夫會饒了你?”
“或者能饒或者不能。我想親自試一試。”
“為了什麼?這算什麼試驗嗎?”
“伊拉,我馬馬虎虎還算是個作家,正像舒卡爾爺爺所説的,你還記得嗎?儘管我是個憋腳的,可畢竟……我得收集材料,不光是事實,而且還得收集類型、性格。現在該開始構思下一本書了。”
“你就不會先把它寫完嗎,阿加莎-克里斯蒂!”伊拉氣呼呼地説。
“會寫完的,別生氣了。喏,把那件藍色雨披拽出來,有勞你了。對,對對,就這件。就這件藍裙子。”
“你簡直髮瘋了,”伊拉嘟囔道,但還是把她要的那件拿了出來,“你要是穿上這件,那活像個被槍打傷了的鳥。量一量嗎?”
“明天吧,”塔姬雅娜嘆口氣説,“全都明天辦吧。我累了。”
“你瞧瞧,”親戚又氣呼呼的了,“你本不該答應的。你累了,你應該好好歇一歇,可你卻居然想要去冒險。”
他們又討論了一會兒,最後才分手各回各的房間睡覺。一大早塔姬雅娜就去上班了,三點多一點,多羅甘就開車來接她了。在此之前他倆從未見過面,一見到有名的女作家托米林娜,這位製片人臉上的表情就——實話説吧——變得極其生動起來了。肚子突凸、體態臃腫、身體笨拙、臉色白得像受難者的女人,根本就不像漂亮的小説封面上那位燦爛微笑着的可愛的女人。她費力地剛剛登上高高的“航空愛好者”車裏,就説:
“親愛的伏謝瓦洛德-謝苗諾維奇,我們得先談妥,以使今後不致發生誤會。烏蘭諾夫是否知道我是誰、幹什麼工作嗎?”
“依我看,他根本就不認得您,”製片人愉快地哼着説道,“請您別生氣,可我覺得,您的名字他還是頭一次聽見,那是在我跟他打電話時。”
“那這就更好了。您還對誰説過我是一個偵探來着?”
“好像沒對誰説過,”他沉吟了片刻後,肯定地補充説,“沒跟任何人説過。”
“我的電話您是從哪兒得到的?兩個月以前您不是給我打過電話嗎,您還記得嗎?”
“您丈夫給了我號碼,是我請求的。確切地説,還不是這樣。我請他告訴我怎麼才能跟您聯繫上,他親自撥了號碼後,把話筒遞給了我。我是在‘西里烏斯’他的辦公室裏跟您通的話。可您為什麼要問這個呢?”
“我問是因為我想對我工作的性質保密,而首先是對烏蘭諾夫先生保密。在您住的那幢樓裏,大家都知道您是搞電影生意的,和許多導演認識,因而也與一些電影攝製組有關係吧?”
“啊哈,您是指這個?”多羅甘震耳欲聾地哈哈大笑起來,“是的,當然,我理解您。成天求我的那些年輕姑娘們和她們的父母已經讓我煩透了。您大概也是吧?您沒有崇拜者嗎?”
“同樣如此。最初我真夠蠢的,居然袒露自己是內務部的,其結果是我被實實在在包圍了,人們請求我管管他們的事,對其他偵探、法官和檢察官施加影響,我才不得不轉入秘密的地下狀態。還有些人甚至想當着我的面,親口對我説,他們喜歡我的書中的哪些,而不喜歡哪些東西。他們不理解,我寫的就是我所寫的那樣,我不會用另外一種方式寫的,因為寫成那樣,原因在於我自己喜歡那樣寫,我寫的是我的感覺。而假如他們不喜歡,那就別看好了,誰都沒有強迫他們看呀,是不是?讀者都是各種各樣的,而所有作家也都一人一個樣兒,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讀者羣、自己的份額,總有一些讀者對他們的書特別感興趣的,謝天謝地。至於説要考慮絕無例外的一切人的意見和願望,那是愚蠢的,也是沒有前途的。為了取悦於我考慮了其願望的一些人,我就得為此而得罪另外一些人。這種過程是無窮無盡的。一個作家不可能讓所有人都喜歡上他。”
“很對。這麼説,我們不對烏蘭諾夫説出這一可怕的真相了嗎?”
“這話對誰都不要説。您要記住,伏謝瓦洛德-謝苗諾維奇,我是個少見的毫無憐憫之心的人。假如從您這裏走漏了風聲,那您就休想得到小説改編權了。您就是邀請到最優秀的導演和好萊塢明星,您的電影哪怕能得奧斯卡獎,這權力我也是不會給您的。”
“您難道就不想出名嗎?這我永遠不相信。”
“我想要的是安寧。由於我自己行動不夠謹慎,我已經給自己招惹了許多麻煩了。”
她仰靠在椅背上神直了腿説道。當然,這輛車要坐進去是要費勁得多,可坐在裏面卻很舒適。多羅甘驅車進了一個小衚衕,在一個大鐵門前剎住了車。
“我們到了,塔姬雅娜-戈裏格利耶芙娜。”
一位模樣可愛的年輕姑娘笑眯眯地迎候在旁,領着他們走進去。
“您用不着激動,”姑娘輕盈地邁上台階喃喃道,“亞歷山大-尤利耶維奇是個很不錯的主持人,他愛自己的嘉賓,從不欺負他們。一切會很順利的。”
“我已經看到過他是如何愛自己的嘉賓了,”塔姬雅娜吃力地跟在姑娘後面想道,“這個創作小組裏對於愛的觀念倒是很獨特的哩。”
“您看我們這個節目嗎?”陪伴者問道。
“不看。”
“一次也沒看過嗎?”
“沒有,一次沒看過。”
“您的熟人中也沒人看過嗎?”
“是的,我的一位近親常常看‘素面朝天’。”
“她説什麼沒有?她喜歡嗎?”
“喜歡,”塔姬雅娜笑着説道,“她説,您那位主持人不很喜歡他的嘉賓,總是千方百計侮辱他們。”
“哦,瞧您説的,”姑娘有點不安起來,“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喏,就在這兒,請進。請把您的外套給我,我來掛。請坐,亞歷山大-尤利耶維奇馬上到。您喝咖啡還是茶?”
“有礦泉水嗎?”塔姬雅娜脱着外套問道。
“當然有,馬上給您送來。您呢?”她轉向製片人問道。
“咖啡,要濃一點的,”多羅甘大聲説道,並像主人似的坐在長長的辦公桌後。
塔姬雅娜沒有落座。她走到窗前,手抵着腰站着。外面正下着雨。怨不得,剛才坐在車上時她居然沒察覺下雨了。只是這雨是什麼時候開始下的呢?已是五月了,節日已經過去,樹上已經有了茸茸綠意,春天很快就要過去了,夏天就在眼前了。生活在進行,而她塔姬雅娜呢,卻沒有察覺。她只顧成天沉浸在自己的事業裏了,整天跟別人的災難、屍體、丟失的錢、眼淚和不幸打交道,再不就總是想着自己將要做母親的事。她為什麼要到這裏來呀,到這個空空蕩蕩的、別人的房間裏來呀,等着與一個令人不快的、不善的人見面呢?難道她的生命就那麼不值錢,以致可以把它浪費在如此這般徒勞無益的、隨便什麼的胡鬧上來嗎?
她背後的門吱呀響了,塔姬雅娜一轉身,看見一位大約有三十歲的女人,舉止優雅,臉上保養得很好,那女人手上端着一個大紙盒。塔姬雅娜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這個女人,可她就是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是從哪兒知道的她。要不就是她根本就不認得她,只是在哪兒見過而已。可究竟在哪兒呢?
“請坐,”拿紙盒的女人冷冷地説道,“我們來化一下妝。”
“非化不可嗎?”
“您不願化嗎?”她的聲音聽起來稍稍熱情了一點,“請相信我,這樣會好一點的。就連主持人也得化的。攝影機是無情的。”
“好吧。”
塔姬雅娜嘆了口氣,坐在了硬硬的、一點都不舒適的椅子上,化妝師把紙盒放在椅子上,站在塔姬雅娜面前,開始仔細研究她的臉,而後,她拿起橢圓形的唇膏和化妝盤。
“您臉上有什麼?”她問,“打底色了嗎?”
“沒有。”
“這就好。您的皮膚很好。您會成為熒屏上最美麗的女性的。”
她開始工作了。塔姬雅娜眯着眼睛坐着,沉浸在自己那不很歡快的思緒裏。門又響了,可這一次她看不見進來個什麼人,因為這時化妝師正好在她眼睫毛上勾眼影。
“您好,塔姬雅娜-戈裏格利耶芙娜。”
但塔姬雅娜聽出了這人的聲音,在伊拉錄製並強迫她看的烏蘭諾夫的節目錄像帶裏,她每次都聽得到這個聲音。
“您好。”她嘟囔道。連眼睛也沒睜開。
“伏謝瓦洛德-謝苗諾維奇,很高興見到您。謝謝,您給我們帶來一位多麼出色的女作家。這是我們這個節目最大的榮幸。你好,列娜。”
“你好,薩沙。”化妝師不停手地回答道。
“塔姬雅娜-戈裏格利耶芙娜,我很想在直播時給您提一系列問題,何不讓我們現在就來談談這些呢?”
“如果一切都在這兒討論,直播時我們又該説什麼好呢?”
“還是説這一套唄,我提問,您答,看一看哪些您感興趣,哪些您不想回答。對後一類問題我是不會再問的,以免浪費時間。這是直播,每秒鐘都貴如黃金呀。”
塔姬雅娜緊張起來,與一個她看不見的人交談,對她來説是不會愉快的。她覺得自己閉着眼睛非常易於受傷害,就好像光着身子一樣。
“亞歷山大-尤里耶維奇,要談應該主要談托米林娜的作品及其改編本的前景問題。”多羅甘立刻插了進來,他始終牢記自己到這兒的目的。“我們不是已經談妥了嗎?”
可烏蘭諾夫像是並沒有聽見這句話似的。
“您就説您一點也不感到這是一種侮辱,如果我們説偵探小説,其中包括您的偵探小説,人們主要是在地鐵裏、在路上看,因為這是一種二流、甚至是撒謊的文學,它不要求認真和思考。”
塔姬雅娜本想睜開眼睛,轉身面對交談者的,可化妝師立刻就嚷了起來:
“別動別動別動!正在勾眼影,我還沒做完呢。”
塔姬雅娜聽話地服從了命令,憑着意志力抑制着惱怒。現在還不能發火,還早。
“可以説話嗎?”她問化妝師道。
“最好別説。薩沙,在我工作時,最好別靠近我的客人。我還有一會兒就完了。”
“好吧,”烏蘭諾夫聽話地説,“咖啡在哪兒?為什麼到現在還不送來?”
“塔姬雅娜-戈裏格利耶芙娜要的是礦泉水。”多羅甘又插了一句,顯然,他自覺地扮演了一位著名女作家的保護人和利益的維護者。
正在此時門又開了。
“哈,亞歷山大-尤里耶維奇,您已經到了?”原來是剛才陪伴的那位姑娘,“您要咖啡嗎?”
“是的,有請。”化妝師終於退後一步,仔細端詳着化妝效果。看來她對某些地方還不太滿意,抓起化妝筆,又在塔姬雅娜的額前和下巴上勾了幾筆。
“這下就好了,”她滿意地説,“唇膏在直播前再上,反正您要喝水,是嗎?”
“能不能讓我看一眼您把我化成什麼樣兒了?”塔姬雅娜請求道。
化妝師把鏡子遞給了她。的確,效果不錯,這是無可否認的。鏡子裏的塔姬雅娜在看着自己,但卻比她的實際年齡年輕了八歲。皮膚有了天然的光澤,紅通通的,温潤光滑,病態的蒼白也看不出來了。眼睛下面的眼袋不見了,眼睛本身也變大了,變得更富有表情了。甚至就連臉型都變了,變得線條更清晰了。
她一句話也不説,放下鏡子,轉向烏蘭諾夫。他的長相幾乎和她在熒屏上見到的一模一樣。但也不過是幾乎一模一樣罷了。此刻他身上沒有了使伊拉如此害怕的冷淡、傲慢和疏遠。坐在塔姬雅娜面前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四十歲或稍多一些的男人,一張好看的臉和愉快的微笑。
得,再忍一忍,她決定,現在還不到亮爪子的時候。我需要他,這個令人愉快的、好心腸的烏蘭諾夫,據説是喜歡自己的嘉賓的。我可知道這是怎樣的一種愛。他就像在捕鼠器裏用廉價的乾酪吸引老鼠,等客人一放鬆,他就直流口水。客人天真地以為,面對攝影機,所有人都會像坐在這張桌前,喝着咖啡,説説笑笑那麼可愛的。啊哈,不,不不。在攝影機前,不打算或不情願起跳的客人,等待着他們的,是一些並不令人高興的意外。
塔姬雅娜竭力笑得更温柔一些説:
“啊,您就是這樣的呀,亞歷山大-烏蘭諾夫,”她往嗓音裏注入了所有女性的温柔,吟唱般地説道,“看見活着的您真高興,這可和熒屏上不一樣啊。”
“謝謝。這麼説我們可以談您的問題了?”
“是的。有請了。您剛才説什麼來着?請您重複一遍。”
“我剛才問的是,人們認為偵探小説是二流文學,並且主要是在地鐵和電車上看的,對這種説法,您不覺得委曲嗎?”
“委曲。”塔姬雅娜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説。
她頭腦裏有的答案與此完全不同,可對付他的機會還沒到呢。
“或許你也想提高一下職業水準,寫一些別的比較嚴肅點的東西?比方説,像薩特或赫塞寫的大部頭的哲理小説。您喜歡薩特嗎?”
“薩特?”她裝作卡殼的樣子,好像是想掩蓋自己的無知似的,“喏,一般説來……您還有什麼問題?”
“您是一位成功的女作家。您是否認為自己是一個有生活保障的人呢?”
“我……嗯,怎麼説呢……不十分吧。出版商付酬並不多。”
“那您靠什麼為生呢?”
“靠丈夫的收入為生。正如所有丈夫們的妻子一樣。”
“這麼説,您寫書不是為了掙錢了?”
“不是,倒不如説是為了快樂。”
“那麼供養您生活的丈夫對您的名望不感到窘迫嗎?要知道,或許他虛榮心很強呢。”
“怎麼,直播時我們還將談論我的丈夫嗎?”塔姬雅娜忿忿地問。
“是的。”多羅甘又開口了,“我們離開本題了,亞歷山大-尤里耶維奇。您答應只談電影改編的。”
“當然了。塔姬雅娜-戈裏格利耶芙娜,您願意您的小説被改編成電影嗎?”
“願意。”她又笑了,笑得很開心、很高興,“哪個作家不願意呢?”
“我不知道,”烏蘭諾夫攤開了手,“我以為,比方説海明威,大約就不喜歡這個。他的小説充滿了感覺和意識流,很難被改編為電影的。或許您的小説不是這樣?”
“是的,不是這樣的。”她同意道,“偵探小説是另一種體裁。”
“如果在播出時我們打斷這個話題您不介意吧?”
“隨便。您還有什麼問題嗎?”
“有。關於您的政治觀點。您對國家目前所處的狀況以及現政權有什麼看法嗎?”
“看法?”她思考道,“看法很好。”
“也就是説您對一切都很滿意、都覺得合適?”
“是的。合適。”
“那麼幾個月發不出工資的工人呢?以及目前這種財政混亂呢?您是不是認為,所有這些都是我們為了秩序而應付的代價,而這一秩序能讓您在一年中,不是出一本書,像從前那樣,而是幾本書,哪怕您並不是作協會員也罷?”
“怎麼對您説好呢……”她盯着天花板,臉上裝出一副認真思索的樣子。
“好吧,關於這個問題,我們到了攝影機前再説,”烏蘭諾夫果斷地説,“您希望生男孩還是女孩?”
他的話題轉得如此突然,以致塔姬雅娜最初有幾分慌亂。隨後醒悟到這也是劇本里的一個部分,便心安了。當然,烏蘭諾夫給她提了若干問題,確定了她的理性水平和能在數百萬觀眾面前醜化她的那些問題,現在可以談一些中性問題了;可以談一些愉快的事,以便能讓她在走進演播室時心平氣和,自信主持人對她懷有好感。
“生男生女我都要。”她不確定地説。
“可究竟想要男的還是女的?”
“丈夫想要男孩。”
“您呢?”
“我無所謂。丈夫想要男孩是因為他和前妻已經生過一個女孩了,而我只是想要和所愛的男人生一個孩子罷了。這裏性別並不具有什麼意義。”
“您或許很晚才嫁人吧?”
“下,怎麼會呢,我頭一次嫁人是十八歲,這個年齡,未見得晚吧。”
“您這是第二次嫁人?”
“第三次。”
“真瘋得可以!”烏蘭諾夫讚許地打了個唿哨,“離過兩次婚?”
“可不麼。上帝沒讓我守寡,我前面兩個丈夫都健在。”
“或許他倆現在對於與您離婚後悔得直咬牙了吧。您成名流了。”
“我不這麼認為。他們兩個都生活順遂,一個在國外挺火的,有自己的買賣,第二個,據我所知,同樣也沒有餓死街頭。他倆未必有理由懊悔。”
“您可別這麼説,”烏蘭諾夫反駁道,“買賣歸買賣,而名望或是哪怕與名望接近,就完全是另一碼事了。在您獲得如此轉瞬即逝的名望以後,您從前的丈夫沒有嘗試把您給招回去嗎?”
“試過,”她又笑着説,這次,她笑得有些賣弄風情,並且稍有些粗魯,“但不是在那之後,而是在那之前。他們想要我回去不是作為名作家,而是作為女人和妻子。”
“能否認為您不忠誠於自己的丈夫?”
“您這麼説根據何在?”塔姬雅娜吃驚地問道,並且這一次完全沒有裝假的意思。
“這還要什麼根據,既然您已是第三次嫁人,這也就是説,在先前的婚姻尚未解除的情況下,您與另一個男人發生了親密關係。當然,你們的這種關係是很嚴肅的,它導致了下一次婚姻,但通姦的事實是無可否認的呀。”
“可以。是可以否認的。亞歷山大-尤里耶維奇,您大概不會相信我的,可是,在我和第二以及第三個丈夫相識時,我已經離婚了。情況就是這樣。”
“也就是説您想説的是,您在離婚時並未從先前已經確立的立場上退卻?”如今他已無法掩蓋自己的驚奇了,“您和丈夫離婚時,心裏並未想着新婚姻的前景?”
塔姬雅娜心裏暗自笑着想:他的用意已經昭然若揭了。我們這位烏蘭諾夫先生已經成了一種普遍流行的偏見的俘虜,按照這種見解,所有女人都希望無論付出任何代價都得嫁人,他根本就不理解,一個女人怎麼可以既離開自己的丈夫,也不走向自己的情人,而不是無路可走呢?按照他的推理,在這種情況下,不是我離開了丈夫,而是丈夫拋棄了我,這也就是説,我是一個無路可走、無人可依的女人,所以,他絕對無法理解,第二和第三個丈夫究竟是從哪兒來的呢。或許他看我又胖又臃腫,因此無論如何也搞不清,我為什麼會這麼勇敢。按照他的觀念,一個像我這樣的女人,就得用雙手緊緊抓住丈夫,儘自己所有的力量把他給抓住,因為從今往後再不會有人能看上我了。連他本人也很可能喜歡苗條的、嫋娜多姿的女人,所以,他甚至連想也不會想到,有一種男人喜歡的,就正是我這樣的女人。如果他知道,實際上這樣的男人有多麼多的話,他興許會出一身冷汗的吧。為什麼絕大多數人都以為自己的趣味是標準的和惟一正確的呢?
“好吧,塔姬雅娜-戈裏格利耶芙娜,我們該進演播室了。列娜,來給我們畫最後一筆吧。”烏蘭諾夫對在他們談話過程中始終坐在角落裏手捧咖啡杯的女人説,“給我也畫一畫吧。”
列挪用了好長時間,挑剔地為塔姬雅娜挑選着唇膏,隨後在主持人的臉上打了底色、撲了粉。大家一起走出房間,沿着長長的走廊走去。塔姬雅娜最初想記一記路,可很快就拋棄了這件事:那麼多的轉彎和從樓梯間到樓梯間的過道,反正你是記不住的。
演播室裏又熱又悶。塔姬雅娜被安排在一張很不舒服的、低矮的桌子和茶几前,而其他人都離開了。攝影師和燈光師在周圍忙忙亂,亂,烏蘭諾夫通過插進耳朵裏的對講機在與看不見的導演通話,看起來,任何人都與塔姬雅娜無關。她想聚精會神,好不至於浪費時間,好好整理一下她對烏蘭謝夫的印象。
伊拉-米洛娃諾娃,是塔姬雅娜某個前夫的親妹妹,在屋裏來來回回走動,坐不安席。由於焦急,她都有些發瘋了,她無情地責備自己沒有堅持自己的觀點,勸説塔姬雅娜不要參加這一實質上很愚蠢、很危險,並且絕對不必要的行動。大約在節目開始前的一小時,伊拉明白,自己是不可能一個人呆下去的了,於是撥通了斯塔索夫班上的電話。
“弗拉季克,”她企求道,“你快回來吧。”
“出什麼事了?”弗拉季克不滿地説。
伊拉從話筒裏聽見他屋裏亂哄哄的,可以想見他那裏人很多。
“節目就要開始了,你回來吧,咱們一塊看丹娘吧。”
“我在這兒看。請原諒,伊拉,我這兒有人。”
斯塔索夫擱下了電話。伊拉吞下了眼淚,竭力平靜下來。實際上,這又有什麼可怕的呢?烏蘭諾夫又不能把塔姬雅娜給吃了。他會咬她那麼幾口,隨後會把她給放了的。不,這畢竟太可怕。萬一塔姬雅娜發神經怎麼辦呢?伊拉聽説,由於太着急,女人甚至會早產的。
為了分散注意力,她和起了面,準備做餡餅。她很會做餡餅,只是塔姬雅娜老埋怨,餡餅的面太多,可要她別吃伊拉做的餡餅,她又缺乏足夠的意志力。當距節目開始只剩下大約10分鐘時,伊拉明白,一切做得都不對勁兒,麪糰給徹底地、無可挽回地和糟了。她用衣袖擦了擦眼裏湧出的懊喪的淚水,忿忿地把盆裏的麪糰統統裝進一隻大的塑料袋裏,而後將塑料袋一古腦丟進了垃圾道。
在節目開始前5分鐘,她坐在屏幕前,懷着恐懼期待着塔姬雅娜的恥辱,在節目開頭熟悉的圖標出現前她最後能想得起來的是:“我到底沒做成餡餅。斯塔索夫得餓肚子了,我該用什麼來款待他呢?”
出現在屏幕上的塔姬雅娜是那麼光彩照人,這使她很吃了一驚。塔姬雅娜那雪自的肌膚散發着青春的朝氣和健康的氣息,眼睛很大,眼神温柔,神采奕奕,嘴唇濕潤、活潑,好像隨時準備發出微笑。塔姬雅娜看起來似乎一點兒都不緊張,相反,眼前的一切只能令自己感到好玩似的。伊拉稍稍鬆了口氣。或許一切順利?
剛開始的頭兩分鐘,是在平靜地交換幾句對話中過去的,主持人在介紹嘉賓,塔姬雅娜點着頭,和悦地微笑着。隨後他提了個問題,使得伊拉的五臟六腑都提到了嗓子眼兒。
“塔姬雅娜-戈裏格利耶芙娜,您是個受過教育的知識分子,或許您還喜歡閲讀嚴肅書籍。可您與此同時卻在寫作二流文學。您是不是為了錢而犧牲了自己的趣味了呢?”
“親愛的,”塔姬雅娜笑着回答道,“文學從來不分什麼等級的,正如鱘魚的新鮮度不分等級一樣。如果您還記得的話,那麼,沃蘭德早就説過,鱘魚肉只能有一個新鮮度,這是第一也是最後一個度。文學沒有一等、二等和五等。這或是文學,或不是文學,如此而已。如果您不明白的話,我可以説得更簡單一些:書或是可讀,或是不可讀。如果一本書不僅作者自己讀,他的編緝讀,而且,哪怕除此之外還有十個讀者在讀,並從中得到了快感的話,那就是説,這是本值得一看的書,也是一本值得一寫的書。而如果書的作者是如此無能、無才,以至於除他本人以外,誰都不讀也不想讀他的書的話,那我就要舉手了。我會説這的確不是文學。關於其他一切都可以爭論。因此,亞歷山大-尤里耶維奇,我們是不是得爭論一番呢?”
“這是怎麼回事?”伊拉困惑地想道,“她的表現就像是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審問嫌疑人一樣。她這是怎麼了,忘掉自己是在參與電視節目了嗎?真可怕!”
“我們是不會爭論的,”烏蘭諾夫立刻接上了話茬,“讓我把我的話重新表述一番吧。您的書主要被人們在地鐵裏、在路上、在電車上讀,説明人們讀它們是為了消遣,為了消磨花費在路上的時間,這,難道您就不覺得委屈嗎?”
“那您自己在地鐵裏也讀書嗎?”塔姬雅娜問道。
“我?”烏蘭諾夫顯然慌亂了,“我已經好久不坐地鐵了。”
“您有車?”
“是的。”
“那您是從哪兒得知,一般説旅客讀的是什麼書的呢?”
“是人們告訴我的。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
“親愛的,您的輕信是會害了您的。”塔姬雅娜寬大為懷地説道,“任何時候不要相信您沒有親眼見過的事。因為我與您不同,常常坐地鐵,所以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您,旅客們讀的書很雜,其中包括一些很嚴肅的讀物。從教科書到專門參考書,從《聖經》到《古蘭經》。您是怎麼看的,一位先生,當他得知一個人每分鐘空閒時間都在讀《聖經》,以便能多讀一頁上帝的學説,這先生是不是會感到委曲呢?”
“也就是説您把自己擺到與至高無上者同等的地位了,因為人們抓緊每一分鐘空閒時間在讀您的書?”烏蘭諾夫突然發起了進攻。
伊拉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甚至連呼吸也停止了一秒鐘。“瞧這個惡棍,”她心想,“好一個惡棍啊!”
“您這又是從何説起呢?”塔姬雅娜的臉上寫着真誠的驚奇,甚至就連伊拉也深信不疑了。
“您剛才不是説過,旅客在地鐵和車廂裏讀您的書和《聖經》嗎?”
我沒説過這話。讀《聖經》,這是事實。至於帶着我的書的人,我沒見到過。您見到過嗎?
“對得很!”伊拉讚許地想道,“好樣的,塔姬雅娜!每天都有人向我報告,今天在公交車上見到多少拿書的人。我甚至有時都和她做個比較,是誰看到的,是她還是我,可烏蘭諾夫剛才還説過,説他不坐地鐵,所以對此無需反駁。他如今也不好説是從誰那兒聽來的了,塔姬雅娜已經譴責過他太容易輕信了。當她説她才不怕什麼烏蘭諾夫不烏蘭諾夫時,或許她是對的。偵探工作,這對您可太有用了。怎麼樣,烏蘭諾夫,吃了虧了吧?這下你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吧?”
“可您並不能否認偵探小説遠非哲理小説。為什麼國民近幾年中對輕鬆讀物那麼熱衷,而對複雜作品卻不屑一顧呢?您難道不覺得,總體文化和教育水準的下降,促使文學中的下層繁盛,任何人只要他願意,甚至就連對此根本無準備的作者,也能靠它出名嗎?”
“我們不要把一切都歸在一堆裏説,我同意,偵探小説不是哲理小説,正如《扎波羅什人》不是《菲拉里》一樣。可這又是哪兒哪兒呀?我們不會放過《扎波羅什人》而一古腦排成整齊的隊伍跑着去看《菲拉里》裏?《菲拉里》當然聲譽更高,也更好,可總是有什麼人乾脆就不喜歡它的造型的。比方説我吧,我就不喜歡。”
“您喜歡《扎波羅什人》嗎?”烏蘭諾夫狡猾地點頭問道。
“不,我喜歡馬克拉蘭。但這仍不足以説明我願意坐這種車。我喜歡看這種車,它的造型令我賞心悦目,但這種車卻根本不是為了像我這麼一個懷孕的、已不年輕了的女人制造的。”
從烏蘭諾夫的臉上,伊拉看出,他連一個字也沒聽明白,於是就勝利地笑了。當然了,他怎麼會明白呢,他弄不好連馬克拉蘭這樣的名字也沒聽説過呢。這是他咎由自取,他本不該扯什麼《扎波羅什人》的。關於車,塔姬雅娜-奧波拉茲佐娃無所不知。就連專家都不知道的,她也知道。伊拉記得,塔姬雅娜曾經好幾次不得不調查外國車倒賣方面的財務問題,而她一旦做起什麼事來,總是很投入的。
“我們還是回到本題上來吧,”塔姬雅娜又説道,倒好像她是主持人,而烏蘭諾夫不過是她請來的嘉賓似的,“為了能結束這一問題,我要説,我認為,無論是誰,其中也包括您,亞歷山大-尤里耶維奇,有權當眾討論文學,其中包括所有藝術作品的等級和品質問題。但如您這樣那就侮辱了絕大多數人,他們有自己的口味,可能這趣味與您的有所不同。假如您個人不喜歡偵探小説,那我倒願意來跟您談談這個問題,聽聽您個人對體裁問題、其中也包括對我的書有什麼要求。但這並不等於説,您有權認為具有不同見解的人趣味低下。所以我現在在聽您説,親愛的。偵探小説,其中也包括我寫的書,有什麼地方令您不滿意呢?”
伊拉覺得十分好笑起來。緊張感過去了,她明白,塔姬雅娜已經徹底控制了局面,掌握了談話的進程,隨心所欲,而不是像烏蘭諾夫想望的那樣。
“那好吧,既然您認為談論趣味問題不大體面,”烏蘭諾夫迷人地笑着説道,“讓我們談一談您吧,女作家塔姬雅娜-托米林娜。”
“這條毒蛇又溜跑了,”伊拉懊惱地想道,“或許,他是因為沒話可説了吧,因為他這輩子連一本偵探小説也沒讀過,因此即使他想説也沒詞兒。他就像一個鸚鵡一樣只會學舌,就只記住了一條真理:偵探小説是文學的污水池,不值得以認真的理性來對待,是隻有在路上才會受人尊重的二流文學。而您就會到處説,以炫耀您那精深的趣味。可實際上,您根本就不懂得偵探小説。”
“您已經寫了15部書,可根據您的小説拍攝的電影,我還沒看過。為什麼電影家對您的作品沒有興趣呢?”
“是誰告訴您説他們沒有興趣呢?他們對我作品的興趣大得很呢。”
“這麼説,最近我們有希望在熒屏上看到您的偵探小説了?”
“不,亞歷山大-尤里耶維奇,”塔姬雅娜嘆了口氣,負疚地攤開了手説,“沒機會呀。最近幾年您不會看到任何電影改編本的。”
“為什麼會這樣?”
“我不願改編我的作品。更何況,我確切知道,一位莫斯科製片人已經開始工作了,工作已經進入準備階段,想要就我的作品改編一系列電影。改編權他還未得到,工作是地下進行的,如果電影問世,我會向法庭起訴的。我希望,這位製片人現在能聽見我的話,從而能採取一切措施,以免事後發生任何不快。”
“可您為什麼反對改編呢?一般説所有作家都希望他們的作品能在熒屏上獲得第二次生命,這是很正常的。”
“我不想被人誤解,但我可以給您舉出許多例子,許多很有才華的作家寫的作品,根本就不適合改編為電影。您不要爭,比方説,海明威無疑是一個才華橫溢的作家,可我不知為什麼卻沒有看到他小説的改編本,儘管他寫得絕不能説少。當然了,我這絕不是在把我和這麼偉大的大師比較,但迄今為止我還沒有想要看一看我的小説改編本的願望呢。儘管,我再重複一遍,電影人對我作品的興趣是很大的,一個比一個更優惠、一個比一個更有趣的提議,都快把我煩死了。”
塔姬雅娜説得不慌不忙,眼睛望着烏蘭諾夫一動不動。她幾乎一字不差地重複了他自己在攝影開始前半小時説的話,現在在等待着他如何作出反應。慌張?生氣?大笑?要知道是他本人一直掌握着這段激情洋溢的獨白,以便能“吃了”塔姬雅娜呀,而她卻下流地、無恥地、微笑着偷走了他喜愛的、業已準備好的武器,原因只在於他對它未能好好看護。
但烏蘭諾夫卻並沒有慌張,他畢竟是個職業電視人,而塔姬雅娜也充分考慮到了他的優勢。
“可您能否哪怕説出哪位在地下製作您小説的電影改編本的製片人姓名呢?”
“可以。他姓多羅甘。伏謝瓦洛德-謝苗諾維奇-多羅甘。”
“這樣一來,只要電影一上市,您就要向法庭起訴嗎?”烏蘭諾夫進一步問道。
“是的。”塔姬雅娜肯定地説。
“那法庭該做些什麼呢?”
“首先會繳獲所有的拷貝。當然了,已經賣掉的,會留在那些買錄像帶的人的手中,但其餘部分將會被繳獲,或許所有的將被銷燬。”
“好吧,朋友們,”烏蘭諾夫不是看着塔姬雅娜,而是直視着攝影機説道,“您只要一看見有賣根據塔姬雅娜-托米林娜小説改編的電影的,就請趕快把它買下來,趁為時不晚,也就是説,趁作者還沒向法庭起訴。如果您不買下它,原則性很強的女作家會把所有拷貝都銷燬了的,而您也就永遠也看不到這麼出色的、其史前史帶有如此非同尋常的鬧劇性的電影了。謝謝您,塔姬雅娜-戈裏格利耶芙娜,謝謝您參與我們的節目,而我要對我們的電視觀眾説一聲,‘素面朝天’這個節目每星期五次同大家見面,從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的17:40分開始。明天將有一個不尋常的人物當我們的嘉賓,與他的談話將告訴我們許多有趣和出乎意外的事。我們期待着您的觀看。再見。”
攝影師做了個手勢,表明可以站起來了。塔姬雅娜遺憾地想到,她的時間又太不夠了。她完全忘了,她是在做直播,她和烏蘭諾夫的爭執,全國甚至包括遠近的鄰國也都能看到。她和烏蘭諾夫的工作,就像跟一位不誠實的證人工作一樣,她竭力想要猜透他的性格、思維進程,他明白,他本人才不追求這一點呢。
烏蘭諾夫突然離開演播室,都沒跟塔姬雅娜道別。還是那位姑娘把她們送到房間裏,只見多羅甘坐在已經關了的電視機前,見了她,立刻跳了起來,撲上來吻着塔姬雅娜的手。
“謝謝!一切都妙極了!一切正如我設想的那樣!圍繞着電影會有人鬧事,如今人們已經再也忘不了它了。可您對烏蘭諾夫也太不客氣了。他,大概沒想到您會這麼痛快淋漓吧?”
“我不知道,”塔姬雅娜疲倦地握了握手,打開掛着她外套的衣櫥,“我倒無所謂,無論他想還是沒想到。我累了,伏謝瓦洛德-謝苗諾維奇,我的事兒還多着呢。我們該走了。”
門突然打開了,烏蘭諾夫出現在門口。
“喂,塔姬雅娜-戈裏格利耶芙娜,請接受我的祝賀!您表現得太棒了!您大約對在電視上亮相已經很有經驗了吧?”
“不。這只不過是因為我的性格太獨立,從不容任何人當面説我的壞話,哪怕是直播也不成。我沒有得罪你吧?”
“您得罪我了,”烏蘭諾夫笑了,“您當着全國的面把我殘酷而又無情地給侮辱了一番。可這又有什麼意義呢?這看起來會很有看頭的,很好看。鬧劇永遠都好,對任何節目都有利。現在人們會懷着更大興趣看我們,期待着嘉賓中會有什麼人跟您一樣。順便説説,馬克拉蘭是一種什麼車?我怎麼沒聽説過呀?”
“這是非常貴重的一種車,值一百多萬美元呢,是世界上最貴的車。其速度每小時超過350公里。”
烏蘭諾夫幫她穿好大衣,她在製片人的陪伴下走到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