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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有了這五千萬元調度資金,昌都市政府也就解了燃眉之急,可以喘一口氣了。至少煤礦爆炸事故期間市領導給各單位許過願的經費和春節期間幹部職工的工資有了着落,各單位不用天天來找政府和財政了,市委市政府也用不着擔心離退休老幹部上訪鬧事了。

    傅尚良和沈天涯回到昌都,人未解甲,馬未卸鞍,就蹲在預算處,分輕重緩急不同情況,把該撥下去的資金和工資款都撥付了下去,還有少量餘錢,先為下月工資預留了一部分錢,再就是給市委市政府計劃了多年一直沒有辦成的幾個鬍子項目安排了一些資金。老百姓過日子,説是倉庫有糧心不慌.財政要維持正常局面,也是金庫有錢人不慌,雖然這錢是從省財政調度下來的,以後還要扣回去,但調度下來的錢也是數起來嘩啦啦作響的錢,傅尚良和沈天涯終於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眨眼間,春節臨近。昌都市有一個傳統,就是農曆二十四為小年,到了這一天就等於進入了年節,大家已經沒有多少心思上班,單位領導也不再安排具體工作,大家開始為過年的事策劃操持。預算處把該撥的資金撥出去後,其他就沒有什麼硬任務了,沈天涯把處里人分成兩組,輪留來上班,節餘的時間可自由安排,只是手機一定要開着,萬一有事,隨時都能聯繫上。大家覺得這個辦法不錯,既堅守了崗位,又能做些過年準備。

    財政局這樣一年到頭難得有閒的部門尚且如此,別的單位就可想而知了。連市委和市政府兩大院子裏大部分單位也都閒了下來,常常是門可羅雀。人去樓空。單位有人也是關了門的,幾個躲在裏面學文件。什麼文件?五十四號文件或一百零八號文件。撲克牌不是五十四張一副麼?機關幹部就説是五十四號文件。打一副撲克一般是三打哈,還有拿兩副撲克打拖拉機的,共有一百零八張牌,便成了一百零八號文件。

    也有不喜歡學文件的,就扎堆聊天説笑話,尋點兒開心。笑話當然越葷越有聽眾,不葷不成笑話。笑話説夠了,就説些機關裏的人和事。比如誰誰誰的老婆常往領導辦公室跑,她的丈夫肯定在外面包了二奶了;誰誰誰被紀委叫了去,可能要在外面過年了;誰誰誰近來在常委樓裏走得勤,看來下次幹部凋整有希望了。

    不過近來大家議論得最多的是市委幾個主要領導,説什麼省委要安排歐陽鴻到省人大任職,找他的人少起來了,找顧愛民的多了。説什麼顧愛民做了兩屆市長了,雖然政績平平,但皇帝輪流做,這個市委書記也該輪到他的頭上了。説什麼顧愛民做了書記,最有可能接他的班的,數來數去,大概就是賈志堅了,因此他在省裏活動得最積極。

    這些話傳來傳去,就傳得滿城風雨,彷彿真是那麼回事似的。最後傳到了歐陽鴻耳朵裏,他知道有人希望他早點離開昌都市,心裏就來氣,在春節前一次市委全會上公開表態説:“現在社會上傳説我就要離開昌都市了,這些人是看着我歐陽鴻不順眼,想趕我走,我跟大家表個態吧,我跟昌都市人民感情深,暫時不想走,昌都市人民也希望我再在這裏幹幾年,省委也要求我留在昌都市,徹底改變昌都市的面貌。”

    聽話聽音,大家聽出來這話是説給在場的顧愛民和賈志堅他們聽的。顧愛民和賈志堅不傻,當然也心知肚明,立即表態,説什麼昌都市這幾年政治穩定,經濟繁榮,完全是歐陽書記帶領市委一班入團結奮鬥的結果,昌都市各項事業正在蒸蒸日上,昌都市人民和昌都市的偉大事業離不開歐陽書記,大家真誠地希望歐陽書記在昌都市多工作幾年,為昌都市人民的事業做出更大的貢獻。

    全會上的話很快就傳了出來,比正式下達紅頭文件還要傳達得快捷準確,深人人心。財政局裏的人自然也很快知道了全會精神,有人就到沈天涯那裏去向他表示祝賀。沈天涯知道他們把自己看做是歐陽鴻的人,歐陽鴻在市委全會上都説了他不會離開昌都市,那對於沈天涯也就是一個特好的消息,因為歐陽鴻不走,沈天涯就進步有望,前途光明。

    沈天涯不願參與這些議論,覺得無聊透頂。而且那是領導們之間的權力之爭,你一個處長關心多了毫無意義。他便有意躲避着眾人,沒有事的時候儘量少呆在財政局。他打算跟葉君山商量商量,拿點時間上街適當備些年貨。病人也是要過年的,這個時候醫院裏的病人少了不少,醫院財務處也應該清閒下來了。

    誰知葉君山的財務處長的任命上個星期下達後,她一時成了大忙人,不是這裏有賬務要結算就是那裏有欠款要清收,彷彿晚上不睡都應酬不過來似的。應酬一多,家裏就難得顧得上了,有時早上七點多出的門,晚上十一二點才回來。

    而過去葉君山是典型的賢妻良母,除了上班就是相夫教子,家務事都一手包了,基本不讓沈天涯插手。特別是對家裏的衞生,更是格外講究,再忙再累,每天都要大汗淋漓地把地板和傢俱擦抹一遍,家裏從卧室到客廳到廚房到洗漱間都弄得整整潔潔,一塵不染,連地上一根小小的頭髮都要小心撿走。現在卻一反常態,跟過去倒了過來,牀上被子亂堆着,陽陽的書刊玩具撒滿整個客廳,廚房裏擱着好幾天沒清洗的碗筷,一家人的髒衣物塞在洗漱問的角落裏,發出難聞的怪味,讓人嘔心。

    面對這麼個一塌糊塗的家,沈天涯百般無奈,只得擠時間自己動手對付對付,好歹也要讓自己在家裏呆得下去。這天下午沈天涯沒到局裏去,將一個混亂不堪的家收拾了一下,把污垢遍佈的地板拖了,發臭的衣服扔到了自動洗衣機裏。還沒弄完,天就黑了下來,陽陽嚷着餓了,沈天涯只得開了煤氣着手做飯。飯做好了,葉君山打來電話,説是晚上有客户請客,不回家吃飯了。沈天涯一聽就來了火,想吼幾句,還是忍住了,擱了電話。

    服侍陽陽吃過飯,洗了澡,再哄上牀,沈天涯這才坐到客廳裏,開了電視。電視裏一會兒是婦科藥物和減肥美容廣告,女人的大腿胸脯暖昧地在屏幕上晃來蕩去;一會兒是清宮戲,清朝的皇帝一個個都比美國總統還英明偉大,好像吾輩沒能得到大清皇帝的英明領導,真是生不逢時,枉來人世。沈天涯就無奈地關了電視,在客廳裏發起呆來。

    沈天涯知道,有時候醫院的財務處長比財政局的預算處長的確還要忙。現在醫院跟外面的財務往來比較多,除了醫護方面的賬務外,設備更新快,藥品購置量大,進進出出的款項非常多,財務處長權力可不小。尤其是昌都市人民醫院,最近正在興建門診大樓,基建費要從財務處撥出,葉君山還不成了那些包工頭狂轟濫炸的對象?沈天涯就有些後悔,當初不該給人民醫院安排那筆款子,讓葉君山做了這個財務處長。

    大約快十一點的樣子,葉君山才從外面匆匆趕回來。進屋後,一邊脱鞋,一邊向沈天涯解釋,説是門診大樓的基建包工頭把她和範院長几個請去好好招待了一番。沈天涯沒理她,青着臉看着天花板。葉君山開始還沒意識到沈天涯的冷淡,繼續説道:“這個包工頭出手還大方,不然他別想春節前拿走前期工程款。”

    看上去,葉君山對當上這個財務處長感覺非常良好。她又自顧自説了些得意事,見沈天涯一直不搭腔,覺得有些不對,才在他臉上瞟了瞟,説:“你這是怎麼了?看你無精打采的,是不是吃了瀉藥?”沈天涯這才沒好氣地説:“你才應該吃些瀉藥,肚子裏裝多了大魚大肉,會上火的。”

    葉君山本來是要到卧室裏去換衣服的,這一下站在客廳中間不動了,對着沈天涯做河東獅吼狀:“你長年累月在外面混,我對你説三道四過沒有?這段時間我多在外面應酬了幾回,還不是為了剛做這個財務處長,想在工作上主動點,把基礎打牢些,你卻一副要吃人的樣子,好像我在外面做了見不得人的事。”

    説着,打開坤包拉鍊,從裏面拿出一個大信封,理直氣壯地啪一聲摔到桌上,説:“這樣的應酬不去,我弱智?你不去,領導照樣要去,領導去了,就會給人家批條子,到時你就是卵毛都沒看見一根也得給人家辦事,而人家不但不會説你好,還會在後面嘲笑你。”

    跟女人唇槍舌戰,男人是佔不到上風的,沈天涯自然不會去理睬葉君山,乾脆到卧室裏躺下了。葉君山在客廳裏傻站了片刻,因沒了攻擊對象,自覺無趣,把一直提在手上的坤包扔到擱着那個信封的桌上,去了衞生間。

    簡單洗漱了一下,走進卧室後,沈天涯還是不理她,身子朝裏,假裝睡着了。葉君山更是放不下面子,便拉過被頭,把一個冷冰冰的脊背給了沈天涯。背靠背睡到下半夜,沈天涯忽然醒了,一翻身,見葉君山半個肩膀露在外面,怕她凍着,伸了手給她拉被子。拉到一半,葉君山也醒了,肩膀一收,縮進了沈天涯懷裏。本來就是生的孩子氣,彼此並沒什麼大不了的隔閡,這時兩個身子面對面一貼,一切便冰釋了。沈天涯在葉君山臉上吻吻,説:“我是見你這麼疲於奔波,心疼你嘛。”葉君山在沈天涯胸前捶一把,説:“你心疼也不是這麼心疼的呀。”

    親熱了幾下,就沒了睡意,兩個人説起閒話來。説着説着就説到了葉君山帶回來的那個信封上。葉君山告訴沈天涯,裏面有整整兩萬元,除了她,範院長和另一位在一起吃飯的副院長都收了。

    沈天涯自己也是收過人家紅包的,對這一套已經見怪不怪了,但他對葉君山收的紅包還是有些隱隱的擔憂。沈天涯收的紅包都是撥款單位的,撥款單位的目的無非是想跟預算處的關係親密些,來撥款時你有個好臉色給他們,而且一般數量並不大,即使數量大一點,安排機動財力時照顧了撥款單位,撥款單位吃小虧佔大便宜,心裏高興都高興不過來,想着下次還可用同樣的方法再到財政局去淘金,自然不會去拱你。何況你單位的撥款只能放在財政局,不可能到別處去撥,你把財政的人拱下去了,首先就會壞了自己單位的聲譽,以後不僅僅是上財政局,就是到別的地方去,也沒誰再敢跟你接觸。也就是説預算處跟撥款單位今日不見明日見,足一種長期的工作關係,這樣的關係為彼此之間的利益往來提供了較為可靠的安全保證。

    而醫院與包工頭的關係卻是一次性的,也就是説基建一完,便各奔東西,今後難得再有什麼瓜葛。基建工程往往又很複雜,包工頭能包到工程,能讓工程驗收合格,交付使用,拿到建設款,非使出通天本領,過五關斬六將不可。這樣一個複雜的過程,可謂環環相扣,你只能保證你這一環儘量安全可靠,卻不能保證其他環節也出不了問題,一旦其中某一環出了什麼差錯,你這一環也會被套進去的。好多基建工程大案還不就是因為一個小環節出了事,把後面的大鏈條給扯了出來?

    葉君山對沈天涯的看法卻不以為然,説:“我這點小錢算什麼囉?沒有基建款項的時候,醫院每年都有數千萬元的藥品和設備購置款進出,醫院前幾任領導早肥得流了油,也沒見誰出過什麼問題。”

    沈天涯見一時沒法説服葉君山,只得放棄了努力。細想葉君山對這個財務處長夢寐以求,原本就是看中了這麼一點好處,要麼當初就不讓她做上這個財務處長,現在財務處長已經到手,想要她保持廉潔又談何容易?世風日下,誠信缺失,有多少地方還有廉潔可言?所謂的廉潔,其實只有在無法腐敗的地方才可能保持。試想,誰有什麼辦法讓工人叔叔和農民伯伯不廉潔麼?

    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沈天涯只好緘嘴不聲了。

    葉君山要在外面應酬,沈天涯多少要管一下處裏的工作.家裏實在顧不過來,沈天涯只得打電話到老家,跟父母親商量好,要他們到城裏來過年。每年這個時候,縣區財政都是要到幣裏來進貢的,沈天涯又給縣預算部門打了電話,他們就順便把沈天涯的父母給帶了過來。這祥沈天涯才又從雜亂的家務中解脱出來。

    沒兩天就到了春節,一家五口過了一個熱熱鬧鬧的年。葉君山過年的時候也沒閒着,除了基建老闆老纏着不放外,醫療器械生產企業的銷售處長,醫藥麼司銷售代表紛紛打來電話,請葉君山和醫院有關領導打牌娛樂。連東方魔液公司的孫總和餘從容他們也出動了,開了新購的高級進口麪包車,把葉君山和醫院裏的實權人物拉到一個最近才開闢的度假山莊瀟灑了兩天。

    倒是沈天涯回絕了各類應酬,除到傅尚良家裏遛了一趟外,其他什麼地方也不去,好好在家陪了父母兩天。其間還給郭清平打了一個電話,想去看看他,郭清平説他正在忙歐陽書記出國考察的相關手續,沒幾時在家裏呆的。沈天涯問歐陽書記什麼時候出國,郭清平説就在陽曆三月下旬,得開過人大會之後了。

    到了初三,沈天涯才跟羅小扇聯繫上,拿上那次跟何副主任他們打麻將贏的一萬五千元去了局裏。上到非税收入處,羅小扇先到了,已將那十四萬元現金從保險櫃裏取了出來。加上沈天涯這裏的一萬五,一共有了十五萬五千元。羅小扇想起身上還有五千元私房錢,也拿了出來,剛好湊齊省財政原定給楠木村的十六萬元,這樣也就對得起楠木村了。

    出得財政局,羅小扇事先聯繫好的出租轎車已經等在了那裏。他們不想要自己單位或外單位的車.可帶着這麼一大筆錢,又不好去擠客車,出租車貴是貴點,但安全。

    兩個小時後,車子就到了昌寧縣城。他們沒有驚動縣財政局的人,讓司機直接朝楠木村方向開去。很快上了一條鄉道,因養護不力,到處坑坑窪窪的,司機儘管開得小心,車子還是左一下右一下地震盪着,震得葉君山都暈暈乎乎了。沈天涯就把她的頭摟到胸前,想替她做一回減震器。

    這時沈天涯記起祝村長家已裝了電話,是不久前祝村長特意打電話告訴他的。沈天涯就找出號碼本,撥了他家的號。祝村長一聽是沈天涯,激動得不得了,説:“是沈處長呀,我正要給你電話拜年呢,結果號碼不知弄什麼地方了,問你二舅要,他到女兒家過年去了,這電話也就沒打成,想不到還要你親自打電話來。”沈天涯説:“我打電話是告訴你不要離開村裏,我已經過了縣城,正往楠木村趕呢。”

    祝村長哪裏想得到財神爺會跑到他村上來?一時慌了神,説:“您真的到了昌寧?真的要到楠木村來?”沈天涯説:“是呀,去給你拜年。”祝村長説:“是我應該給您拜年。好好好,我馬上到村外去接你。”沈天涯心想,給你們送來十六萬元現金,你來接一接也值得,就説:“好吧,你來一下,免得我們迷路。”聽沈天涯説出“我們”兩字,祝村長就問:“是不是老婆孩子也來了?”沈天涯笑道:“什麼老婆孩子,我單位裏一名處長,人家可比我還關心你這條路啊。”

    掛了手機,沈天涯看看因有些暈車而合着雙眼的羅小扇,説:“祝村長還沒見着你,就説是我帶了老婆來了,見着你本人,那就更不好解釋了。”羅小扇不願睜開眼睛,懶懶道:“不好解釋就不要解釋嘛。”

    半個小時後,小車離開鄉道,上了一條更加泥濘坎坷的村道。走了沒兩分鐘,車底突然尖厲刺耳地響了一聲,車身猛地往上一彈,熄火了。司機不肯往前開了,説再跑下去就開不回去了。沈天涯沒法,只得搖搖羅小扇,要她下車。羅小扇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問到了哪裏,沈天涯説到了目的地,掏出錢夾,按先談好的價給司機數了錢。要下車時,卻見羅小扇那裝着現金的小包還在座位上,看來她是暈車暈糊塗了,便把包夾進自己風衣裏,這才跟司機道聲再見,下了車。

    在地上站了片刻,活動活動筋骨,羅小扇這才慢慢恢復過來,兩人開始一步一步往前挪去。走着走着,羅小扇忽然停下了,睜大眼睛看着沈天涯,説“壞啦壞啦!”沈天涯裝聾賣傻道:“我們不是好好的麼?什麼壞啦?”羅小扇急得直跺腳,説:“我把包忘車上了。”沈天涯説:“什麼包?”羅小扇説:“就是那裝着十六萬元現金的包。”

    沈天涯暗覺好笑,卻故意黑着臉色道:“你怎麼搞的嘛,裝着錢的包都沒放到身上?”羅小扇説:“一出縣城,我不一直暈車麼?下車時也想不起來了。”沈天涯説:“那你想想.是放在局裏沒帶走,還是掉到了別的什麼地方?如果肯定是車上,我打電話給昌寧交警的朋友,讓他們到路上把剛才的出租車攔下。”

    沈天涯這一説,羅小扇就認真想起來,想了一陣,哭喪着臉説:“我記得出財政局時包是拿到手上的,上車後也一直擱在肩上,是過了昌寧縣城後上了鄉道,我因暈車才顧不上那個包了。”沈天涯搖搖頭説:“你這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肯定包就在車上了囉?那好,我這就給交警的朋友打電話。”

    説着伸手到衣服裏去掏手機,結果掏出來的是一個小坤包。

    羅小扇一見這個包,先是愣了愣,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旋即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一雙手在沈天涯身上雨點似地擂起來,一邊罵道:“你好壞,嚇得我都要得心臟病了。”沈天涯捉住她的手,説:“你這不是恩將仇報麼?我學雷鋒做了好事,你不但不感謝我,還咒我打我.怪不得如今世人都不敢做好事了。”

    沈天涯還沒説完,.羅小扇就一把將包奪過去,打開拉鍊翻看起來,見裏面的錢還在,這才如釋重負地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她久久地看着沈天涯的眼睛,覺得這個男人又可恨又可愛,可恨的是他拿了包卻不告訴她,讓她虛驚一場;可愛的是他沒有讓她犯下大錯,而且還這麼逗。

    女人光愛一個男人,往往是很不夠的.只有當愛和恨一齊向她襲來時,她才會變得激情噴發,恨不得將這個男人一口吞進肚子裏去。這天羅小扇當然沒有把沈天涯吞進肚裏去,在冬天剛剛過去春天還沒甦醒過來的曠野,她能做的也就是捧起沈天涯的兩腮,給他一個深深長長的熱吻,吻夠了,兩人才重新上路,朝楠木村一步步走去。

    進入楠木村地界,腳下的路變得更加坎坷了,但毛坯路基卻比先前寬闊了。沈天涯熟悉這條路,告訴羅小扇,這就是楠木村正在修築的村道,他們今天送錢來,就是支持楠木村修好這條路的。

    繞過一道彎,只見前面山包上黑壓壓站着一羣人,兩個人還沒挨近,人羣裏就噼裏啪啦響起脆脆的鞭炮聲。沈天涯就回頭對羅小扇説道:“他們是知道我們帶了十六萬元現金,才如此熱烈吧?”羅小扇説:“你是在機關裏混久了,變得勢利眼了,總拿歪歪腸子琢磨人,人家鄉里人都是很純樸的,你別看扁了人家。”

    見兩人走近了,祝村長帶頭走出人羣,一隻空衣袖在空中蕩着,另一隻手老遠就伸了過來,跟沈天涯拉在了一起。跟羅小扇認識後,祝村長將他倆介紹給身後幾個村幹部,又向後面自願迎上來的鄉親們揚揚手,大家一起往回走。這之間.鞭炮一直沒停過,還有人放起了鐵炮,這可是鄉下人在舉行迎娶新娘的古老婚禮時才使用的最隆重的禮儀。

    走了大約五六公里的路程,便到了村口。村上人聽到鞭炮聲,都擁了出來,真像把兩人當成新郎新娘一樣。祝村長把他們接進自家屋裏後,鞭炮聲還響了十多分鐘,才慢慢靜下來。他讓幾個村幹部留下,要其他人回去,可大家都不願走,還堵在門口,一個個好奇地朝沈天涯和羅小扇瞧着。祝村長不得不站到門坎上,大聲喊道:“你們也知道了,這是市財政局來的沈處長和羅處長,村裏改水修學校的錢就是他們給撥的,人家今天老遠跑了來,是關心我們村裏的事業,現在大家都回去吧,我們還要向兩位處長彙報些工作,你們堵在這裏,吵吵嚷嚷的,我們説句話都聽不見。”

    祝村長好説歹説,大家才慢慢散去,屋子裏總算安靜下來。沈天涯覺得村上人也真熱情,説:“祝村長你也搞得太隆重了,喊了那麼多人到村外去迎接,我們又不是大官貴吏,怎麼擔當得起?”祝村長説:“又不是我組織的,是他們聽説給村裏改水修學校撥過鉅款的市財政局的大處長到了,自願拿着炮杖跟去的。”

    沈天涯深為感動。過去雖然給楠木村撥了兩三筆款子,每回就是三萬五萬的,加在一起也就十幾萬的樣子,人家卻把你當成了再生父母。想起給市直機關這部門那單位撥的機動經費還少嗎?他們拿着這些錢大吃大喝了,或塞進腰包了,還覺得撥給他們的款子少了,該給他們的沒給足。別看那些人逢年過節要客客氣氣給你送一兩個小紅包,內心深處卻記恨着你,轉了背還不知怎麼咒你罵你呢。

    這麼想着,沈天涯卻覺得跑這一趟楠木村很值得。

    説話間,酒肉就上了桌,都是鄉里自產的米酒和家禽野畜。祝村長招呼大家入席。沈天涯看看在坐的村幹部,見二舅沒露面,想起電話裏祝村長説二舅去女兒家過年去了,問他是不是還沒趕回來。祝村長説二舅女兒家沒有電話,託人去喊,到了半路,一座多年的木橋垮了,河水又深,過不去,只得走回頭路了。沈天涯説:“二舅沒在也沒關係,祝村長和村幹部們在家就行了。”

    幾杯酒下肚,沈天涯望望祝村長和村幹部們,説:“這次我和羅處長到楠木村來,一是給各位父老鄉親拜個年,二是看看村裏這條路進展得怎麼樣了。”大家就説:“是應該我們去給兩位處長拜年的,你們把這個禮行倒了。”又説:“這路二位來時也看到了,路基是拉開了,只是三處岩石要爆破,兩處溪澗要架橋,資金還缺_大塊。”

    又喝了兩杯,沈天涯看看身旁的羅小扇,説:“你有什麼想法嗎?給村幹部們説説。”羅小扇笑笑,説:“我沒什麼,一句話,感謝大家的盛情款待!”大家説:“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嘛,兩位能到我們這個窮鄉僻壤裏來.是我們的福分。”舉杯又要敬兩位。沈天涯攔住舉到前面的杯子,説:“我跟你們説呀,你們少敬我,多敬這位羅處長,今天我不是主角,她是主角。”眾人不明白沈天涯話裏的意思,説:“這一杯沈處長還是喝了,立馬就敬羅處長。”沈天涯直搖頭,説:“你們怎麼不開竅,我要你們敬羅處長,你們就敬羅處長,聽我的不會有錯。”

    祝村長已經在沈天涯話裏聽出了一點意思,舉杯要敬羅小扇。羅小扇就在桌子下踩沈天涯一腳,對祝村長説:“祝村長,我酒量不行,都是這個沈天涯使壞,你就行行好,饒了我吧。”

    祝村長也好説話,説:“那你隨意,我一口乾。”一口乾了,又看着羅小扇將杯子放嘴邊抿了抿,回頭對村幹部們説:“你們也享受我一樣的待遇,羅處長隨意,你們一口乾。”大家就按照這個方式敬了羅小扇一輪。

    這頓酒從中午喝到傍晚還放不下,最後是沈天涯和羅小扇提出還有正事要跟大家交代,才撤了席。等祝村長招呼大家坐到火塘邊後,沈天涯才説道:“今天祝村長和各位村幹部都在,我告訴你們吧,年前我是要安排你們的修路資金的,結果去年市財政短收好幾千萬,好多安排好了的項目都取消了,所以沒能給楠木村撥下款來,今天我要向你們做檢討。”

    大家就直搖手,紛紛説道:“沈處長您説哪裏話,國家也有困難,我們能理解,今天你能到我們楠木村來看一看,也是對我們的極大鼓勵.比給我們撥款子還有用,我們勒緊腰帶也要把這條路修好,明年這個時候你和羅處長再到這裏來,保證這條路不再是這個樣子,可以把車開進村裏了。”

    沈天涯從內心感激他們的理解,心想,中國的老百姓也太好説話了,你沒有做到他們希望你做的事情,隨便找個什麼理由搪塞一番,他們也能接受。他低下了頭,為自己把那已經安排給楠木村的十六萬元挪給了昌寧縣委而深感內疚。沉吟片刻,沈天涯説道:“你們要感謝羅處長,她一直很關心楠木村的路,聽説去年沒能給村裏安排修路的錢,特意從他們處裏的業務經費裏給咱們騰出了十六萬元。”大家就説:“沈處長為何不早説,不然我們也好多敬羅處長一杯。”羅小扇説:“你們不是都敬了麼?”説着把身上的包取下來,放到桌上,對大家説:“你們的會計和出納在家麼?我把錢帶來了。”

    眾人望着桌上那個鼓鼓囊囊的包,眼睛睜得燈泡大,彷彿從沒見過這樣的包似的。

    愣了好一陣,祝村長才指了指身旁一位五十多歲的村幹説:“這就是我們的馬村委,是老初中生了,做了二十多年的會計了。”又指着對面一位三十來歲的年輕人説:“那是我們的陳村委,由他兼着出納。”

    接下來的事就簡單了,羅小扇當着眾村委的面,把包裏十六萬元現金交給了陳出納,然後對馬會計説:“我這業務經費是要人賬的,請你給開個收據,蓋好章,簽上字,我回去好做賬。”馬會計説:“村裏近年沒買過收據,拿什麼開好呢。”還是祝村長腦子好使,説:“村上不是有一個磚廠麼,鄉税務所要他們買了發票的,你去找孫廠長弄一張來。”

    馬會計很快就弄來一張税務發票,羅小扇覺得這又不是貨款,怎麼好開這樣的發票?轉而又想,也不是真拿回去做賬,不過是要個證據而已,就拿了這張發票。倒是沈天涯做事老到,笑着對大家説道:“羅處長是在非常困難的情況下給村裏擠出這筆錢的,為了使大家用好這筆錢,儘快把路修好,我建議在坐的村委都在發票上留一個字,增強大家的責任感,大家一起來監督這筆資金_的使用,如果明年我和羅處長來到楠木村的時候,路還沒有修好,我們就按照發票上的名字,一個個拿你們是問。”

    十六萬元亮花花的票子就擺在桌上,要各位籤個字算什麼?

    何況沈天涯説的句句都是為了村裏的路,村委們於是紛紛過來在發票上簽字。有的怕籤的字不周正,還學着電影裏的領導籤具文件時的模樣,擺正了姿勢,鄭重其事在發票上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該做的事做了,沈天涯和羅小扇彷彿肩頭卸下了一副重擔,一身輕鬆了。坐了半天車,又在酒桌旁呆了幾個小時,沈天涯就想活動活動筋骨,提議到外面轉轉,看看村小和改水工程。村委幾個人便擁着兩人出了祝村長的屋。

    先到了村後半山腰的蓄水池:水是用大號水管從山後引過來的,先蓄到水池裏,然後再用小水管輸到山下村裏各户人家。水池不大,也就三米見方的樣子。一夥人圍着水池轉了一圈,沈天涯忽見水池壁上刻了兩行字,湊攏去一瞧,上面寫着某年某月市財政局沈天涯處長出資四萬元建成楠木村改水工程的字樣。

    沈天涯的臉一下子紅了。這是政府的錢,準確説就是老百姓自己的錢,這上面卻説是他沈天涯出的資,他怎麼擔當得起?

    沈天涯就指着那字,對祝村長他們説:“明天就把這兩行字給剔掉吧。”祝村長説:“那怎麼行?這是水池修成時村裏人集體決定刻上這些字的,而且都是實話。”沈天涯説:“這是政府撥款,又不是我私人的錢。”祝村長説:“雖然不是你私人的錢,可不是你,我們要得來這些撥款嗎?這不跟你私人的錢一回事?”沈天涯難得給他們解釋,説:“反正你們要給我剔掉,否則下次我到村裏來,這些字還在,以後你們有什麼事再也不要找我。”

    接下來一行人去了村小。因為是寒假,學校裏沒有人,只有那棟兩層的教學樓孤獨地豎在那裏。穿過操場,踏上教學樓前的台階,大家隔着玻璃瞧起裏面的教室來。裏面的桌椅都擺放得整整齊齊的,不像沈天涯在別處檢查時看到的鄉村學校,一副破敗跡象。沈天涯卻覺得給村裏撥的款子值得。

    看了幾間教室,來到教學樓中間的過道上,忽見牆上釘着一塊銅板。雖然已是暮色蒼茫,但沈天涯還是在上面看到了市財政局沈天涯處長出資建校的字樣。沈天涯無奈了,對祝村長説:“你們這樣不是表彰我,是諷刺我,對我有百害而無一益啊。”

    眾人聽不懂沈天涯的話,在他們的觀念裏,做了好事留個名是應該的,雖然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上的好處,但有害這又從何説起呢?羅小扇給他們做了解釋,説:“沈處長是財政部門的幹部,利用工作之便給村裏撥幾筆款子,是他的工作職責,這資金決不是他個人的,現在村裏把他的名字刻到水泥壁和銅板上,這事傳揚出去,或是上面領導下來檢查工作,見這裏説的與事實並不完全是一回事,反應到財政局甚至市委領導那裏,領導並不知道你們的良苦用心,以為是他沈處長授意你們這麼做的,就會對沈處長產生不好的看法。”

    為讓村委們深明大義.羅小扇繼續解釋道:“你們有些不知道,在官場上,領導如果對誰有了不好的看法,這個人以後要想得到提拔或是重用就很難了。現在正是春節期間,農村裏的習俗是不宜破土動木的,我建議大家如果為沈處長好,讓他以後順利做大官掌大權,多給村裏辦大事,出了正月十五,就把這塊銅板和水池上的字給弄掉吧。”

    羅小扇一席話,説得大家面面相覷,想不到在他們這裏非常簡單尋常的一件事,拿到他們官場上兢變得那麼複雜了。於是點頭道:“如果我們做的這些事真的對沈處長的仕途有影響,那我們堅決照羅處長説的去做,不然我們就對不起有恩於我們的沈處長了。”

    天色完全暗下來,一行人轉身回到村上。祝村長是個常在外面走動的人,知道城裏人如今講究什麼綠色食品,喜歡吃農村裏的東西,但對農村人的住宿卻是不太適應的。為了讓兩人晚上住得好,他特意把女兒和兒子的兩間房子安排給了他們。女兒正在讀初中三年級,她特別講衞生,房間牀鋪總是修飾得乾乾淨淨的。在廣東打工的兒子談了對象,説好春節回家完婚,家裏都給他們佈置好了新房,不想春節前買了車票卻沒擠上車,打電話回來説等春節後抽空再回來結婚了。

    祝村長女兒的房間,沈天涯和羅小扇也就不説什麼了,至於他兒子的新房,無論如何也不敢接受了,人家新郎新娘都沒用過,誰好意思住進去?祝村長就説:“你們大老遠跑了來,給村裏帶來這麼大一筆資金,我將兒子的新房讓出來,這算得了什麼?何況兒子兒媳沒在家,就是在家,要他們讓出來也是應該的。”

    見祝村長一片誠意,沈天涯不好推辭了,對羅小扇説:“小扇,你就住新房吧。”羅小扇説:“我怎麼好意思呢,還是你去住吧。”兩人推讓了一會,最終還是洗天涯説服了羅小扇,把她送進了新房。

    新房佈置得很豪華,地上鋪着佛山瓷板磚,房子正中是寬大的席夢思牀,牀前擺着真皮沙發,牆邊靠着大彩電大書櫃,比城裏人的新房還擺設得闊氣。沈天涯笑道:“祝村長,看你兒子這個新房,你算是村裏的大地主了,你不是和黃世仁一樣,收租收來的家產吧?”祝村長臉上寫滿得意,説:“現在還到哪裏去收租?都是年輕人自己在外面闖蕩掙的。”

    三個人説了些村裏村外的事情,外面一陣鞭炮響過,祝村長女兒過來喊他,説是家裏來了拜年的客人,祝村長就把兩個人留在房裏,説:“你們還聊聊,我就少陪了。”轉身走了出去。羅小扇望望祝村長身旁那一蕩一蕩的空袖子,問沈天涯,祝村長的手是怎麼回事。沈天涯告訴她,就是去年修路放炮炸的。羅小扇就不免感嘆,説祝村長真了不起,為了村上的事業,連手臂都獻了出去。

    沈天涯又説了些鄉下的奇聞異事,説得羅小扇眼睛睜得溜圓,説:“你對鄉下的事怎麼知道得這麼多?”沈天涯説:“我在鄉下生活到十八歲才考大學出去的,鄉下的什麼事不知道?”羅小扇就略有所思道:“鄉村出身的人是幸運的,有根可尋,不像城裏出身的人無根無基,沒有故鄉可言,總覺得漂浮在水面似的。”沈天涯説:“你不是在做詩吧?”羅小扇説:“我做什麼詩?這是我的切身感受,不知道自己的故鄉在哪裏,所以我很羨慕你,你身上留有這麼多的鄉村情結,像你這樣從鄉下走出去的人,才那麼實在和樸素,上進心強,吃得起苦,像你這樣的人,就是讓你變壞恐怕也壞不到哪裏去的。”

    沈天涯望着羅小扇,臉上表情怪怪的,説:“你是認為我們把十六萬元錢送到了這裏,有些崇高吧?”羅小扇説:“誰説那十六萬元了,你別神經病!”沈天涯沉吟道:“那十六萬元本來就不應該屬於我們的,我們是讓它物歸原主啊。”羅小扇説:“這道理我懂,用得着你給我上政治課嗎?”

    沈天涯瞧一眼窗外茫茫夜色.又説道:“你最好別給鄉下出身的人貼標籤,你知道原四川樂山市副市長李玉書吧,他五歲便死了母親,是嚼着泡菜下死功夫考上大學,才跳出農門的,他這個鄉下人怎麼樣?有據可查的賄金賄物達八百九十多萬元人民幣,還有三百多萬元來源不明,有名有姓的情婦數十人,連幫他洗錢的弟媳他都不放過。”

    沈天涯顯然有些憤慨了.又怕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才努力放低了聲音説道:“你知道明代有一個大戲劇家湯顯祖吧?”羅小扇説:“知道一點,《牡丹亭》不就是他寫的麼?時人稱他文章超海內,品節冠臨川。”沈天涯説:“對,看來你對他還多少有些瞭解。他有一個做人的四香準則,叫傲不亂財,手香;不淫色,體香;不誑訟,口香;不嫉害,心香,深為時人所稱道。”

    羅小扇莞爾一笑,説:“這四香準則總結得不錯,完全應該寫進財政局思想政治工作學習讀本里。”沈天涯説:“你還知道前兩年湯顯祖的家鄉江西出了一個叫胡長清的常務副省長麼?他剛好有四臭:亂扎字,手臭;亂淫色,體臭;亂許願,口臭;亂斂財,心臭。這個胡長清就是鄉下人,是洞庭湖邊泡大的。你看看,像李玉書和胡長清這樣的東西,壞起來難道比城裏人遜色麼?人的好壞可不能以出身論啊。”

    説得羅小扇頻頻點頭,説:“你説的也是事實,這些人出身都很苦的,通過奮鬥,好不容易出人頭地,怎麼一眨眼就成了臭狗屎了呢?”沈天涯説:“只能有一種解釋,就是失去制約的權力和非法聚集的金錢有一種特殊的魔力,最容易讓人異化。”

    也許是意識到這樣的話題過於嚴重了,兩人都覺得心情有些沉沉的,一時不知説什麼好了。最後是羅小扇打破沉默,笑道:“今天我們這是怎麼了?本來高高興興的,一扯就扯到這些不着邊際的事情上去了。”沈天涯也自嘲地笑道:“也是的,那麼重大的問題也不是我們這些小民要操心的,就是操心也是瞎操心,對這個龐大的社會絲毫作用都起不了。好吧,莫談國事。”羅小扇説:“這就對了。”

    為了撇開那些空洞的話題,沈天涯再次將這個新房打量了一番,深有感觸道:“小扇,我説我們這一趟楠木村之行是很值得的,這個洞房,人家新郎新娘一次都沒用過,卻被你佔用了,這可比住進星級賓館裏的總統套間還要榮幸囉。”羅小扇説:“是呀,我結婚那陣好簡單的,一個十三四平米的小房子,一張窄窄的木板牀,就應付過去了,哪有這麼隆重。”沈天涯説:“今天你就做一回新娘吧,補回來。”羅小扇説:“什麼新娘?那你要給我找一個新郎。”沈天涯説:“還找什麼?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羅小扇臉上立即騰起一片羞赧.剜沈天涯一眼,説:“你好壞,欺侮我這個弱女子。”

    漸漸的。外面熱鬧的説話聲和鞭炮聲稀少起來。沈天涯有些不想離去,卻還是説:“時間不早了,我也該走了。”羅小扇説:“你別走了,我們就這麼説一個晚上的話,反正我到了陌生地方是睡不着的。”沈天涯説:“你是真要我做一回新郎囉?”羅小扇半真半假道:“那要看你有沒有這個勇氣。”

    沈天涯不覺一怔。他知道自己對眼前這個女人心儀已久,一直在悄悄等待着這一天的到來,就是這次到楠木村來之前,他還在心裏暗暗揣度過兩人之間會發生些什麼。別看沈天涯平時油嘴滑舌的,在女人尤其是自己心愛的女人面前,他還是非常謹慎的,他害怕弄巧成拙,把那份難得的友情也給破壞了。

    見沈天涯泥在那裏,羅小扇又半開玩笑道:“我知道你是有賊心沒賊膽,你可能也聽説過了,財政局已有好幾位處長都在反貪局注了冊,你是見我家先生在反貪局工作,怕他抓住你什麼尾巴吧?

    告訴你,據我所知,你的名字還沒有註冊,你大可不必杯弓蛇影。而且……“説到這裏,羅小扇有意停下了。沈天涯説:”而且什麼?“羅小扇説:”沒而且什麼,你還是走吧。“

    沈天涯就緩緩站起來,低了頭向門口走去。

    還沒走上兩步,羅小扇在後面説道:“我還是告訴你吧,我那先生已經調到省檢察院,春節前就在那邊上了一個星期的班了,而且我的調動手續也辦得差不多了:”沈天涯轉過身來,説:“怎麼從沒聽你説起過?”羅小扇説:“這是我的私事,有向你彙報的義務嗎?”沈天涯重新坐回到桌邊,傷感地説:“小扇,真捨不得你走,偌大一個財政局,偌大一個昌都市,我也就你這麼一個知心朋友,你一走,我想找一個説話的人都找不到了。”

    女人總是容易動情的,沈天涯説到此處。羅小扇的眼淚就淌了下來,點着頭認真地説:“我也是啊。”一雙手已從桌子對面伸過來,抓住了沈天涯。

    兩雙手就這樣緊緊地重疊着:良久,沈天涯才騰出一隻手,從桌上的餐紙筒裏抽出一張餐紙,遞給羅小扇。羅小扇在腮上抹抹.破涕為笑道:“好啦,我們又不是什麼少男少女了,別兒女情長了。不過跟你説實話,我到了陌生地方真的是睡不着的,你得等我上牀睡着了才能給我關了燈,拉上門出去。”

    沈天涯殷勤地走到大牀邊,將疊得方方正正的大被子攤開了,然後走到窗邊,凝望着外面朦朧的山影。一陣悉簌聲響過,羅小扇便鑽進了被窩,説:“你可以轉過身來了。”沈天涯這才坐到桌邊,陪牀上的羅小扇説起話來。

    説着説着,羅小扇的聲音就小了下去。沈天涯卻無論如何也沒力量走出這個富麗堂皇的洞房了。他就那麼呆呆地在桌邊坐着。儘管是熱鬧的春節,但鄉村的夤夜依然是那麼靜謐安寧,一年來與羅小扇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像舊時的更漏一樣,在他腦袋裏敲擊着,一下一下又一下。

    又過去了許久,沈天涯終於站了起來。

    他走到門邊,拉掉了開關。卻發現屋子裏還亮着燈,原來是大牀邊的牀頭燈還開着。沈天涯只得來到牀邊,伸手去按開關按鈕,卻忍不住要去瞧瞧熟睡中的女人:這是一個睡相非常優雅的女人,雙頰潮紅,鼻息勻稱,濕潤的雙唇微合着,顯得風情萬種。沈天涯真想伏身下去,吻吻這個女人,又怕驚了她的美夢,便放棄了異念,手在開關上一用力,關掉了牀頭燈。

    不想他的手卻被一雙温熱的小手撈住了。

    沈天涯一怔,呼吸都顯得有些困難了。他握着那雙小手,先是放到唇邊吻吻,再把它們分開,捂住了自己的腮幫。接着沈天涯低下了頭,吻向羅小扇那兩片渴望的芳唇。

    在這個深吻裏,沈天涯和羅小扇都暈眩過去了,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是門外又一陣鞭炮聲將他們從暈眩中驚醒過來。沈天涯怕羅小扇那雙依然還捧着他的腮幫的雙手涼着,特意握緊了,把它們塞回到熱乎乎的被窩裏。不想沈天涯的手就觸着了裏面熱乎細膩的肌膚。沈天涯心頭一驚,人就僵住了,還是羅小扇抓住他的手,在自己全裸的光溜溜的羊脂玉一般細滑柔較的身子上游走起來。

    沈天涯這才意識到,這個身子已經等候他許久許久了,他再也沒有理由猶豫了。

    兩個人第二天就離開了楠木村。祝村長和村委會的人依依不捨地將他們送到縣道上,流着熱淚看着他倆上了開往市裏的過路班車。車上坐滿外出拜年的青年人,但兩人還是幸運地在後排找到兩個連在一起的座位。他們肩挨着肩,手拉着手,真像一對新婚燕爾的夫婦,全身心溢滿潮水般豐沛的幸福。這樣的幸福感是他們以前從沒有過的,他們覺得這就是人間的至情至愛了。

    汽車在險峻的山道上緩緩前行着,遠處是崇山峻嶺,近處是百丈深淵。沈天涯忽然生出一樣異想,巴不得這車子翻下懸崖,這樣兩個人就永遠不再分離了。他把這個想法悄悄説給羅小扇,她捏緊他的手,把頭靠在他的肩上,説:“我同意,就這樣決定了。”

    可惜他們沒能如願,汽車很快就到了山下平坦的路段。沈天涯沒法不去重温昨晚他們的瘋狂和放蕩,如果時間是一台石英鐘,昨晚他肯定把石英鐘後面的電池抽掉,讓時間永遠定格在那裏。沈天涯合上了雙眼,他彷彿又回到那張寬大的婚牀上,羅小扇那柔軟如泥的身子又融化在了他的懷裏。

    羅小扇以為沈天涯睡着了,心疼他昨晚的辛苦,就正了正身子,用肩膀枕着他偏着的頭。不想沈天涯的眼睛卻張開了,手一伸把羅小扇的頭摟到自己的懷裏。羅小扇説:“你沒睡着?在想什麼?”批天涯附在她的耳邊説:“在想你一絲不掛的樣子。”

    羅小扇就揪他的手臂,揪得他呲牙咧嘴的,敢忙討饒道:“我不啦不啦。”羅小扇這才放了手。沈天涯説:“我忽然想起《紅樓夢》裏賈寶玉説的一句話,覺得多有不妥。”羅小扇説:“什麼話?”沈天涯説:“賈寶玉説,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我覺得這話一點道理都沒有。”羅小扇説:“何以見得?”

    沈天涯卻不吱聲了。羅小扇等了一會,見他還閉着嘴巴,捅捅他,説:“你説呀。”沈天涯故意説:“我不説,怕你揍我。”羅小扇説:“你説,我不揍你。”沈天涯説:“真的?説話算數?”羅小扇點點頭。沈天涯説:“應該倒過來.女人是泥做的,男人是水做的。”羅小扇説:“賈寶玉説女人是水做的,是説女人乾淨純潔,説男人是泥做的,是説男人污穢渾濁,你是不是要給你們這些臭男人翻案?”

    沈天涯斜眼望着羅小扇,鬼裏鬼氣地笑笑,説:“我才不想給男人翻案呢?我是説賈寶玉的話一點不符合邏輯。”羅小扇説:“那你就邏輯邏輯吧。”沈天涯説:“我説女人如泥,當然不是説女人是污泥爛泥,而是橡膠泥。”羅小扇説:“你真會説話。”沈天涯就得意了,説:“有句這樣的話你可能也聽説過,叫做情到深處人如泥,為情所動的女人真如泥一樣,全身都無筋無骨,比如昨晚的你。”

    羅小扇在沈天涯鼻子上一戳.説:“我就知道你心存邪念。那男人是水做的呢,又怎麼解釋?‘沈天涯説:”這就更好解釋了。“

    説了半句,又賣關子不説了。羅小扇的胃口被吊在那裏,沈天涯越不説她越受不了,就催他快點説出來。沈天涯説:“你得跟我保證,不要罵我。”羅小扇説:“我罵你幹什麼?你堂堂的預算處長,誰敢説你半句不是?”

    沈天涯這才放慢語氣,説:“你説説看,男人如果不是水做的,又哪來的水?”

    羅小扇咬緊牙關,抓住沈天涯的耳朵狠狠一扯,罵道:“我早.就知道了,你狗嘴裏是吐不出象牙來的。”

    兩人開開心心説着話,汽車不覺就到了昌都市。下車後,肚子有些餓了,便在路邊找了個小店子,小飲了幾盅。待到他們走出店子,天色已晚。沈天涯要了的士.把羅小扇送到她家樓下。羅小扇卻抓着沈天涯的手,遲遲不肯鬆開,彷彿是生離死別一般。沈天涯只得讓司機再往前開,一直到了昌江河邊,兩人雙雙下了車。

    夜晚的河岸,寒意襲人,兩人卻毫不介意,依偎着在河堤上一步步朝前走去。羅小扇望望黑暗中流淌着的河水,幽幽而語:“天涯,感謝造物主讓我倆相識相知櫃愛,是你讓我真切體會到愛一個人同時被人愛着的奇妙的感覺。”

    沈天涯心有所動,將羅小扇接緊點。羅小扇又説道:“我已經非常非常滿足了,因為有了你。”沈天涯點點頭,忙説:“我也一樣啊,小扇。”不想羅小扇嘆息一聲.説:“可是要不了一個月,我的手續就會辦下來,以後恐卡呈難得跟你在一起了。”沈天涯説:“非得離開昌都麼?”羅小扇説:“本來年前他就要將我的手續跟他一起辦走的,是我找藉口拖着沒給辦,現在再不辦已經説不過去了。”

    沈天涯鬆開羅小扇,攀住近水處一棵粗大的古柳,望着浩淼的江水,自我安慰道:“不就在省城嗎?想見見面並不是難事。”羅小扇直搖頭,説:“就是在一個單位,各人要忙各人的,想單獨在一起都不容易,·何況天各一方?”停了停,又説:“我擔心的是你這個預算處長,眾矢之的,夠你受的。”沈天涯説:“當初為當上這個預算處長,我確實花了一些力氣,當上這個處長後卻覺得好沒勁的,誰願意來做這個處長,説一聲,我讓賢。”

    羅小扇上前挽住沈天涯,説:“説得輕鬆,你不貪不佔,憑什麼讓賢?一個男人,又呆在機關裏,不思進取,豈不白白浪費了時光?我是想提醒你,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啊,你恐怕並不清楚吧,你從做上預算處長那天起,就有人在動作了,想早些取代你。”沈天涯説:“誰?”

    羅小扇沒有直接回答他,撿起地上一塊小石子投向水裏,偏着頭問沈天涯:“你還沒忘記徐少林吧?”沈天涯説:“他就在法規處當處長,偶爾相見,怎麼忘得了?”羅小扇説:“你知道徐少林在做些什麼嗎?”沈天涯説:“法規處也有法規處的工作,他總得做點事吧?”羅小扇説:“他根本沒幾天呆在處裏的。”沈天涯説:“他去了哪裏?我自從做了這個預算處長,天天忙得不可開交,也沒注意過徐少林?”

    羅小扇笑笑,朝前走去,説:“市委去年不是修了一棟新的常委宿舍樓麼?這是房改政策下達前最後一次福利房,是專門解決新進常委的領導住房的,據説年底預算還安排了經費的。”沈天涯説:“這筆經費是在賈志堅的過問下安排出去的,這我記得非常清楚。”羅小扇説:“賈志堅因為是市委常委,也在常委樓裏分了一套,這你總知道吧?”沈天涯説:“這事我也沒留心過。”羅小扇説:“賈志堅直管財政,你是預算處長,這事你都不留心你還留心什麼?有人卻比你會抓機遇。”

    沈天涯意識到了什麼,説“你是説徐少林很留心這事吧?”羅小扇説:“法規處沒事可做,這給了徐少林充裕的時間和精力,他也就天天泡在賈志堅常委宿舍樓的新房裏,具體負責裝修工程,從設計用材到施工,每一個環節他都監理得十分仔細,不用賈志堅插一下手,而且只讓賈志堅象徵性地出了一萬多元錢。凡是去過賈志堅新家的人都説,別説昌都,就是廣東那邊,這麼高檔的私人宿舍的裝修也不多見。”

    聽羅小扇如此説,沈天涯還有些半信半疑,説:“徐少林還有這一手?那樣的裝修沒有十多二十萬拿不下吧?他哪來的這筆經費?”羅小扇説:“你還説在預算處待著,這點行情都不懂,你就別替徐少林操心了,他決不會從家裏拿錢出來去給賈志堅搞裝修的。”沈天涯説:“這是徐少林的本事,我沈天涯這一輩子是做不來的。”

    羅小扇卻低頭笑起來,説:“天涯你別説得這麼清白,做預算處長前,難道你沒去過傅尚良家?”沈天涯笑道:“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可這與徐少林比,又算得了什麼?”羅小扇説:“古人説,不以善小而不為,不以惡小而為之,你和徐少林所為,其性質又有什麼區別囉?”沈天涯説:“沒這麼嚴重吧?”羅小扇説:“其實也不能怪你,世風如此啊,我是擔心你的預算處長做不長久。”

    沈天涯倒很坦然,説:“做不長久就做不長久吧,不做這個預算處長,也許就解脱了,我不相信一個大男人,不做這個預算處長就活不下去。”羅小扇上前摟住沈天涯,在他懷裏喃喃道:“天涯,我就喜歡你這一份瀟灑勁,一個人只要不做金錢和權力的奴隸,就少了奴性,多些骨氣。”

    沈天涯在羅小扇唇上吻吻,説:“謝謝你了,小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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