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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像突發的地震一樣,鄭副局長几個被抓這事在財政局裏產生了空前的極大震動。兩三個星期以來,局裏人各懷心事,各生悲喜,真是幾家歡樂幾家愁。處室裏已經不是上班辦公的場所了,早變成了煮粥的灶台,大家惟一要做的就是一件事,添柴加火,讓鍋裏的粥成天咕嚕咕嚕地沸騰不止。

    概括起來大約有這麼兩種情形,一是跟這個案子有牽連的,主要是當年將財政週轉金借給投資公司的處室和經辦人員,他們撥給公司資金時是得過好處的,沒得好處就把錢借給人家,這世上已經沒有這麼低智商的主了。而資金要從銀行經過,不用説銀行裏是留有存單的,檢察院已通過這些存單掌握了可靠依據,隨時會找相關人員。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明白,這些人也就啞巴吃湯圓心中有數,於是坐卧不寧,惶惶不可終日。

    二是跟這個案子一點關係也沒有的,主要是沒管資金的處室和個人,平時他們見手中有資金權的處室呼風喚雨,左右逢源,心下早就恨恨的了,這一下好不容易出了鄭副局長這事,自然情緒激昂,奔走相告,巴不得這些處室的人一個不漏地被逮了進去,也好湊在一旁看看不要買門票的熱鬧。

    關於這事的傳説也一時多起來。有的説銀行裏也抓了人.是銀行清理過去的呆賬時發現的問題,加上當時給投資公司貸款的銀行領導和職員已經更換,銀行見貸給公司的錢回收無望,便只好向上彙報,結果像牽小魚一樣牽了一串出來。有的説是鄭副局長沒能將上層領導抹平,他儘管花了很大力氣上躥下跳的,有些領導還是沒人他的圈套,關鍵時候不肯為他説話,另外公司人員之問由於利益分配不均,出了內奸,拿着當年分錢的本子去了檢察院,才釀成了這樣的後果。有的則説是財政局有關處室因為公司給的好處太少,見公司的人一個個財大氣粗,富比石崇,心裏慢慢失去平衡,悄悄舉報給了檢察院,不然檢察院的人是不可能掌握有效線索,撕開缺口的。

    還有些人竟把這事跟傅尚良聯繫起來,説是傅鄭二人為了權力之爭,積怨已久,傅尚良早想將姓鄭的挪開了,一直苦於找不到突破口,後來終於掌握了姓鄭的在分管投資公司期間的一些情況,跟檢察院的有關領導打了招呼,答應只要他們搞掂姓鄭的,安排檢察院的辦案經費時一定給予重點傾斜。

    但有些人不同意這個觀點,説傅尚良跟鄭副局長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利害衝突,主要是鄭副局長姓得不好,不該姓這個鄭字。為此經常會發生一些不必要的小誤會,比如上級領導到財政局來視察,或外地客人來參觀,或有人來辦事什麼的,見大家都傅局長傅局長地喊傅局長,鄭局長鄭局長地喊鄭副局長,以為傅局長是副局長,鄭副局長是正局長,該找傅局長的都找鄭副局長去了,而把傅局長晾在一邊,傅局長惱火得很,覺得太沒面子了。早就視鄭副局長為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快點把他做掉,結果終於被傅局長抓到了把柄,鄭副局長也就在劫難逃了。

    這些説法真真假假。撲朔迷離,多數人不過是人云亦云,根本弄不清裏面的詳情,豐要是跟着湊湊熱鬧,過過嘴巴癮,沒有誰會去細究。不過檢察院很快就到財政局來傳喚走了幾個人,才算是部分地證實了以上一些似是而非的説法,同時又給大家的談資提供了更為豐富的素材。

    也是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里,這事不逕而走,一下子全市上下都知道了.沈天涯他們走到哪裏,只要碰上熟人,人家都把“吃了嗎”的問候改成“抓了嗎”,要探個虛實。甚至覺得抓了人還不夠過癮,往往還會帶着強烈的好奇心探問其他人特別是其他領導會不會受影響,害得沈天涯他們只好耐心給予解釋,以維護財政局的光輝形象。

    省財政廳也很快就知道了這事,天天有人打電話到昌都市財政局來探聽情況,沈天涯已經接到預算局好幾個這樣的電話了。後來沈天涯的同學預算局長曾長城也打來電話,對他又是一番詢問。沈天涯只好説了説自己知道的一些基本情況,比如哪些人進入了檢察院的視線範圍,哪些人到檢察院打了一轉又被放了回來,哪些人可能得在那裏呆上一陣子,大致地告訴了曾長城。

    曾長城沉默片刻,嘆口氣,説:“這幾年財政部門出事不少,而且一出就出大事,好幾個地市的財政局都有人進去了。”沈天涯説:“財政部門究竟是管錢的,瓜前李下,引人注目嘛。”曾長城説:“局裏工作沒受到影響吧?”沈天涯開玩笑道:“財政局本來就人滿為患,人多事少免不了要產生內耗,影響工作,進去幾個人也許對工作還有好處。”

    曾長城也在電話那頭笑起來,説:“你還有心情開玩笑,看樣子預算處這一次躲掉了一劫。”沈天涯説:“當年財政週轉金還沒放到預算處來拉總,預算處的錢一部分放到市領導蹲點的企業裏去了,一部分留在財政金庫裏調劑使用,雖然無息可賺,卻沒風險可擔,至少本金還在,沒出什麼事情。”

    説着轉換了話題,曾長城告訴沈天涯:“你二舅楠木村那個報告解決了十六萬元,領導已簽了字,年底跟其他指標一併下達給你們。”沈天涯説:“感謝你操心了。”曾長城説:“也沒操什麼心,省裏有這筆資金,順便搭了進去。”沈天涯説:“為什麼現在不下達,非得等到年底?”曾長城説:“你以為離年底還很漫長?不足一個半月的時間,一眨眼不就到了?”沈天涯這才想起已經過了十一月中旬。説:“過得好快呀,這一段出了鄭副局長那事,大家腦袋裏亂哄哄的,連時間觀念都淡化了。”

    掛掉電話,沈天涯瞥了一眼桌上的枱曆,發現上面的日子還停留在十月份。這一向事多,連翻枱歷都忘翻了。於是把枱曆拿過來,打開了當天的日子。又想,年底就要到了,今年昌都市工業形勢嚴峻,好幾家國有大中型企業都處於停產半停產狀態,税收上不來,財政金庫空虛,好多年初預算打人的支出指標沒撥走,這本財政賬也不知怎麼才算得攏。

    這麼感嘆着,看看牆上的鐘,已經過了下班時間,沈天涯這才意識到處裏其他人都走掉了。又清理了一下桌上零亂堆放着的報紙文件賬簿還有算盤什麼的,讓其各就各位,然後夾了包朝門口走去。

    也是習慣成自然,到了門邊,沈天涯又轉過身來,將處裏上下左右都掃視一遍,確信電腦空調和燈光都已經關了電源,這才放心地拉住門把,準備關門出去。就在這時,有人從門外晃進來,踉踉蹌蹌撲到辦公桌上號啕大哭起來。

    沈天涯實實嚇了一跳,才發現那是蒙瓊花。沈天涯不知何故,只得轉身去探問究竟。蒙瓊花不理沈天涯,只顧一個勁地哭嚎,好像剛被人強暴過似的。沈天涯一時手足無措,也不知她會嚎到哪個時候,自己走不是,留也不是。在一旁站了一陣,沈天涯有些急了,跺着腳説:“你説話呀?到底怎麼了?”

    蒙瓊花的哭聲這才小了些,慢慢把頭抬了起來。只見她散亂的頭髮罩着半邊臉,眼睛紅腫得豬尿泡一樣,嘴角掛着涎水,還真的像是被人強暴過的。沈天涯心裏就想,如果被人闖見,搞不好還以為是我強暴了她,這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於是到桌上拿過紙筒,扯了一把遞給她,説:“你擦一下臉吧,這樣子也太滑稽了。”

    蒙瓊花聽話地來接沈天涯手上那團紙。就在她要把紙抓到手上時,忽然身子一栽,整個撲到了沈天涯懷裏,旋即又啼哭起來。

    胸前猛地堆上一個圓滾滾的顫動的身子,沈天涯一時動彈不得,兩隻手僵在半空,不知是把這個身子摟住還是推開才好了。只有嘴上下意識地叫道:“幹什麼你要幹什麼?”蒙瓊花才不管這些呢,她貼緊沈天涯,肩膀一下一下聳動着,似要把沈天涯鉚死在自己的身上。剛才的哭聲也低下去了,變成了嚶嚶啜泣。沈天涯更是無計可施,在她耳邊説道:“你不能這樣,有話你坐到凳上好好説,啊?”

    正這麼規勸着,門外似有人影迅速地晃了一下,頓時就消失了。沈天涯意識到有些不妙,心下一急,用力把懷裏的女人推開,退後一步,氣咻咻道:“你看你,你看你,成個什麼樣子?”蒙瓊花這才一怔,像不認識沈天涯似的,木木地盯了他一眼,然後頹然跌坐在椅子上,又捧着腦袋哀號起來。

    沈天涯不敢再向蒙瓊花靠近了,退到另一張桌前的椅子上坐下,眼睛望着窗外,不再理睬她。蒙瓊花哭了一會,聽不到沈天涯的反應,慢慢停止了哭泣,變得安靜了些。沈天涯這才把目光收回來,緩和了語氣道:“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蒙瓊花又發了一陣痴,情緒稍稍緩和了,將原委告訴了沈天涯。

    原來也是鄭副局長被抓引起的。其實這是一點依據也沒有的,不過是局裏一些想象力過於豐富的人編造出來的低級玩笑而已,可這個玩笑卻給蒙瓊花帶來了一個小麻煩。這個玩笑的內容很簡單,説鄭副局長的倒黴完全是蒙瓊花造成的。當然不是説鄭副局長的事是蒙瓊花舉報或提供的線索,因為蒙瓊花既沒在投資公司也沒在有周轉金可外借的處室工作過,不可能瞭解鄭副局長犯案的實情。千不該萬不該,是鄭副局長不該分管了一段蒙瓊花工作的控購辦,做了蒙瓊花的領導,因為有人認準了,誰做蒙瓊花的領導,誰就會觸上蒙瓊花的黴頭,非倒十八輩子黴不可。

    這樣的無稽之談,外人聽來自然覺得十分好笑,但財政局裏面的人卻覺得真是那麼回事。財政局的人是總結以往的歷史經驗得出這一結論的。他們先聯想到了跟蒙瓊花一個處室工作過的戴處長,應該算是蒙瓊花的領導吧?五年前他被外單位請到新馬泰去旅遊,椰風一吹得了面癱,至今嘴巴還歪着。

    接着是分管蒙瓊花處室的吳副局長,也是蒙瓊花的領導吧?三年前在一傢俬人老闆的別墅裏跟小姐跳舞,不小心扭了腳,去醫院住了大半年,出院後變得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走路一蹦一跳的,大家都不喊他吳局長了,改稱跳哥了,後又因吳副局長行動不方便,勝任不了副局長工作,市裏把他提拔為正處級調研員,閒在了一邊。

    取代吳副局長的是一位姓伍的副局長,也成了蒙瓊花的領導,一年前下縣時被縣財政局請去搞按摩,不知是按摩小姐太漂亮還是武功太高強或是別的緣故,伍副局長忽然心臟病突發,扒在按摩小姐身上再也爬不起來了。

    再下來就輪到鄭副局長倒黴了。鄭副局長分管投資公司的事過去了七八年,雖然銀行和外地債主來財政局討債鬧事幾乎成了家常便飯,但鄭副局長一直什麼事也沒有,想不到分管蒙瓊花所在的控購辦,或者説領導蒙瓊花才一年,又出了大事。

    照理説,一個單位出那麼幾件事,甚至被政法部門抓走幾個人,如今看來並沒什麼了不起的,正常得很。倒是沒出意外,沒人被抓,才説明不太正常。昌都市國土局就是這樣,多少年來風平浪靜,不僅沒出任何意外,沒有一個人被抓,還年年被市委市政府評為先進單位,十天半個月外單位就要派人到他那裏去學習參觀一回。市委主要領導對國土局也非常滿意,大會小會表揚他們那位敢作敢為的年輕局長,並有意栽培他,準備派他到一個後進局去做一屆局長,然後提拔他為副市長。

    也是狗坐轎子不識抬舉,那位年輕局長就是不肯離開國土局,以後當不當副市長也無所謂。市委領導對他不滿了,懷疑他不肯離開國土局一定是想捂蓋子,其中可能有什麼貓膩,於是派人進去一查,結果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竟然查出一個天大的集體貪污窩案,五位正副局長和好幾位實權處長共十多人被逮了進去,一個多年的先進單位成了全市最大的集體貪污案發生地。

    財政局這幾年虧得出了這些事,才給了全市上下一個正常的印象,才沒引起市委領導的不滿和特別關注,否則紀委和檢察院早就開了進來。但局裏人覺得光正常沒意思,總想找些不正常拿來過過癮。找來找去,終於在正常中間找到了不正常,那就是那幾位出事的人無一例外的都是蒙瓊花的直接領導。

    這一驚人的發現讓整個財政局的人都興奮不已,大家你傳我我傳你,很快就傳得人人盡知,深以為然。最後連財政局幹部職工的家屬們也有所耳聞了,特別是戴處長吳副局長伍副局長和鄭副局長四個人的夫人,她們湊在一起,仔細一分析,覺得自己男天出事的時候都在領導着蒙瓊花,認定就是這個蒙瓊花讓她們的男人倒的黴。

    男人出了事,她們肚子裏一直窩着一股無名火,正愁找不到發泄的地方,現在終於發現了一個蒙瓊花,她們還不興奮得很?於是聯手跑到財政局,向蒙瓊花興師問罪來了。她們把蒙瓊花堵在控購辦,你一言我一語地攻擊着她,橫飛的唾沫把蒙瓊花差點淹死了。這一下財政局有好戲可看了,一些人的目的終於天隨人願,達到了預期效果。他們聞訊紛紛跑到控購辦外面的樓道里,抱着濃厚的興趣看起熱鬧來,不時還要在旁邊起一下哄,彷彿在街頭看猴子把戲一樣。

    可憐蒙瓊花平時也不是好欺侮的,可這天她一張嘴巴哪敵得過四條長舌?開始還有招架之功,漸漸就獨力難支,敗下陣來。最後只有伏在桌上哭泣的份了,任憑四條蛇信子一樣的舌頭對她進行狂轟濫炸。

    後來還是傅尚良有事從控購辦門外經過,見有人在裏面罵街,氣憤不過,讓正準備下班的辦公室主任叫來門口的保安,才把看熱鬧和製造熱鬧的人轟走。

    人羣散去之後,蒙瓊花還傷心了一陣,然後出了控購辦。只是心中的委屈像石頭一樣堵着,找不到可以傾訴的地方。猛然想起沈天涯平時下班總要延時,便信步來到預算處,果然見他還在,就一頭衝了進來,不管不顧地又痛哭起來。

    沈天涯不覺同情起蒙瓊花來,她一個離婚女人本已經不容易了,如今又遭這四個女人的惡意誹謗,實在是夠她受的。只是沈天涯一個大男人,也不知如何勸説一個受了委屈的女人,任憑蒙瓊花獨自哭訴,自己只得默默站在一旁。其實蒙瓊花並不是要沈天涯給她説什麼動聽的安慰話,沈天涯能不撇下她一走了之,她就已經倍感欣慰了。

    天色慢慢暗下來,蒙瓊花大概意識到再呆在預算處確實有些不妥,才用紙擦擦臉上的淚水,站起來出了門。沈天涯連忙跟上去,一起來到財政局大門外,用的士把她送到她家樓下。一直看着蒙瓊花進了她家那個樓道,沈天涯這才放心地讓司機掉頭將的士開走。

    晚上,沈天涯怕蒙瓊花還有什麼想不開,特意給她打了電話。蒙瓊花感謝沈天涯的關心,説已經沒事了,她不會為這事去上吊的。沈天涯又安慰了幾句,便把電話放下了。蒙瓊花那委屈的樣子又浮現在沈天涯的腦袋裏,他想幾個家屬跑到財政局去無理取鬧,這樣的事不但影響工作秩序,説出去財政局領導職工臉上也不那麼光彩。

    第二天沈天涯去跟傅尚良談工作時,順便提了提蒙瓊花的事。昨天在控購辦門外,傅尚良就生了一肚子的火氣,今天沈天涯這麼一提,傅尚良肚子裏的火氣又躥了上來,覺得這純粹是在出財政局的醜,便叫來殷副局長和人事處長,要他們找四位家屬和戴吳伍三人談談話,給他們提出警告,昨天的事是第一次,就不追究了,下次還要發生類似的事,財政局決不姑息。殷副局長和人事處長立即按傅尚良的旨意找了那些人,以後那四個家屬便再也不到局裏來胡鬧了。

    這場小風波就算過去了,蒙瓊花那裏也沒了事。

    只是沒幾天,又有人掉轉舌頭,對準了沈天涯,説他跟蒙瓊花關係暖昧,青天白日兩人在處裏摟摟抱抱的,其他場合還不知幹了多少見不得人的事情。有人甚至有鼻子有眼地造謠道,一天清晨沈天涯剛從蒙瓊花家裏走出來,就被他們發現了,沈天涯一時慌了神,腳下踩空,是連滾帶爬從樓道上摔下去的。

    有人不相信,説沈天涯的老婆葉君山又漂亮又苗條,不像蒙瓊花那樣要個頭沒個頭,要腰圍沒腰圍,正如鍾四喜説的像一個枕頭,沈天涯哪裏看得上?有人反對説,別看蒙瓊花身材少了些曲線,可身上的脂肪多,説明性感,有些男人就喜歡那些脂肪多的女人,因為女人身上的脂肪跟席夢思牀墊下面的彈簧一樣,彈簧越厚越有彈性。

    這些話一下子傳得全局幹部職工都知道了,惟獨沈天涯本人還矇在鼓裏,整天只顧忙自己的事情。其他人圖一時痛快,聽了也就過去了,可有一個人聽到了,心頭耿耿的,一時難以釋懷。

    這個人便是羅小扇。

    眼看十一月中層一晃過去了,市政府見税收任務還缺一大塊,調集税務財政銀行審計以及其他有税收任務的主管部門的相關人員,成立了協税辦,分頭到企業和單位協助徵税。可協助了半個月,效果並不明顯,因為今年的經濟形勢太不景氣了,企業養活自己都深感吃力,哪有餘力給政府納税?市政府於是又出一招,派出精兵強將分赴有非税收入的單位,先把賬算準算透,再將應收的非税收入足額繳人財政專户,以便扣繳非税收入調節資金,從而彌補税收之不足。羅小扇是非收入處的副處長,自然要帶頭下去查賬,已經連續幾天都泡在有非税收入的單位裏。不過她人在外單位,局裏正在盛傳的風言風語,照樣聽得到,因此關於沈天涯和蒙瓊花的那些閒話也長了翅膀,飛進了她的耳朵裏。

    這天下午羅小扇和協税辦的人查完單位的賬後,單位領導和財務處照例要請他們吃飯和娛樂。羅小扇心繫沈天涯,也沒情緒跟人周旋,找藉口開了溜。卻沒有回家的願望,漫無目的地在街頭躑躕起來。走着走着,到了一處十字路口,猛抬頭,忽望見街對面一個熟悉的身影,竟然是她一直牽掛着的沈天涯。

    沈天涯卻沒發現羅小扇,正在邊走邊跟人説着話。羅小扇認識跟沈天涯説話的那幾個人,一個是市委組織部的穀雨生,一個是公安局的於建國。羅小扇是那次接待省財政廳預算局兩位局長時,跟他們認識的。

    羅小扇就躲到街旁,打開手機,準備撥沈天涯的號碼。

    不想手機先響了,一看,偏偏是沈天涯打來的。羅小扇就望望街對面,只見沈天涯一邊揚手示意穀雨生和於建國,似妻他們等一等,一邊把手機捂在耳邊。

    羅小扇覺得這真有點好玩兒,眼睛看着站在路燈下的沈天涯,嘴上故意問道:“你好,哪位?”沈天涯説:“我的號碼看不出來了?”羅小扇笑道:“哦,天涯是你,你在哪裏?在跟嬌妻卿卿我我?”沈天涯笑道:“哪來那麼多卿卿我我?”羅小扇説:“那是跟某某女人鬼混?”沈天涯説:“是呀,跟一個姓羅的女人。”

    因為怕穀雨生和於建國等得太久,沈天涯就長話短説道:“這段你在下面單位裏忙,也難得見到你,我和穀雨生還有於建國一起去吃晚飯,你能來麼?”羅小扇説:“你們同學相聚,我夾在中間,不顯得多餘?”沈天涯説:“怎麼多餘?他們兩位都想見見你。”羅小扇説:“他們想見就見?他們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組織部和公安局的處長麼?”沈天涯笑道:“穀雨生已經不是組織部的處長了,他已經到縣裏去了。”

    羅小扇知道了沈天涯和於建國是在為穀雨生的高升餞行。但她只想單獨跟沈天涯呆上一會,實在不願跟他們的同學去摻和,猶豫再三,便回絕道:“你又不是專門請我,你的同學你自己陪吧。”

    電話掛掉了,羅小扇的眼睛卻依然盯住沈天涯。只見沈天涯抓着手機愣了一會兒,向穀雨生和於建國兩個走了過去。三個人好像説了幾句話,並肩向前面的銀興酒樓方向走去。

    一直望着沈天涯他們進了銀興酒樓,羅小扇才從街旁走出來,心灰意冷地往回家的路上走去。走到半路上,手機又響了,一看還是沈天涯的號碼,羅小扇心上立即為之一震。她想,如果他再次邀她的話,她會毫不猶豫響應他的。可女人就是女人,小名堂多,要撳按鈕了,又掛掉了電話。羅小扇是想氣氣沈天涯,故意不接聽。

    緊接着,沈天涯又打了過來,羅小扇又掛掉了。沈天涯一時搞不清羅小扇耍什麼態度,再打了一次。羅小扇還是不接,再次摁掉。沈天涯無奈,只得給她發了一則短信,告訴她,穀雨生和於建國非等她到場不可,否則就不開酒瓶子。這下兒羅小扇得意了,收好手機,轉身橫過大街。

    走進沈天涯他們的包廂,三個男人果然守着桌上的瓶子,正在等着她。沈天涯自然覺得很有面子,高興地站了起來,把羅小扇讓到裏邊的位置。一邊説:“你不來,我們這頓酒是喝不出滋味的。”

    兩個男人也站了站,表示對羅小扇的歡迎。面色紅潤春風得意的穀雨生説:“是呀,我們好久沒見羅處了,心嚮往之。同時也是想考驗一下天涯的本事,如果請得動財政局的冷美人,説明還有點男人的魅力。”於建國也説:“天涯的魅力還值得懷疑麼?”兩位男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奉承着,羅小扇自然很是受用,卻説:“我又不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了,還吃你們這套虛妄之詞?”穀雨生説:“你不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我們也不是十八九歲的毛頭小夥,早過了抒情的年齡,想起什麼就説什麼嘛。”於建國説:“雨生説得對,人的年齡一大,臉皮就變厚。”

    三個人老朋友一樣你一句我一句説着,一旁的沈天涯一時倒插不上話了,只得出去叫小姐進來開瓶倒酒。幾個人於是端起杯子,要沈天涯發話。沈天涯説:“雨生榮任昌永縣委副書記的文件已經下達了,而且明確是分管黨羣,實際上是去接縣委書記的班。過幾天雨生就要下去了,我們三位為雨生的進步感到高興和自豪,乾了這杯!”

    四個人杯子一碰,都幹了。

    之後穀雨生端起杯,説:“我這進步不算什麼,其實是發配邊地,接受改造而已。”於建國插話説:“這樣的改造可不是誰想接受就接受得到的喲。”穀雨生不理於建國,繼續道:“我倒覺得天涯有羅處這樣難得的同事和知己,實在是人生之大幸,我建議為天涯和羅處於了這一杯。”

    羅小扇跟身旁的沈天涯相視一笑,對穀雨生説:“別本末倒置,今天你是席上的主題。”穀雨生説:“我是主題,你們就聽我的吧。”羅小扇和沈天涯就端了杯,跟穀雨生和於建國碰了碰,仰脖喝下。

    因為主要是為穀雨生餞行,幾個人自然都免不了要關注穀雨生的前程。沈天涯説:“昌永縣的情況我知道一些,多年來縣裏領導熱衷派性鬥爭,除了縣委修了一棟不錯的辦公大樓,”再沒搞出幾個像樣的事業,在昌都市範圍內經濟是最落後的,要想出政績不容易呀。“

    於建國也認同沈天涯的説法,説:“是呀,昌永是個偏遠山區,經濟來源主要靠山上的竹木,現在國家實施退耕還林還草工程,竹木砍伐指標控制嚴格,而且也不起價,近幾年要想打翻身仗不太可能。經濟上不去,沒有實力,地方官就難得在上面説得上話,想進步相對來説難度大些。”

    不過穀雨生並不完全同意他們的觀點。他説:“你們聽説一句這樣的話嗎?要抱就抱哭孩子,不哭的孩子少抱為佳。”

    見三個人都沒明白,穀雨生笑道:“你把不哭的孩子抱到懷裏,如果他哭了,是你抱得沒水平;他沒哭,是因為他本來就沒哭,並不是你的功勞。反之,哭着的孩子抱到你懷裏,如果他還哭,你沒有過錯,他不哭了,是你的本事。”

    三個人細想,還真是這麼回事,説:“原來雨生你是想去抱昌永這個哭孩子。”

    沈天涯真為穀雨生高興,他能有這麼與眾不同的看問題的角度,到昌永後肯定會有所作為的。他説:“雨生,我們就等着看你的了,你肯定不會白去昌永的。”羅小扇説:“那還用説嗎?下去做副書記進步是最快的,歐陽鴻上一任秘書也是下派到昌寧縣去做副書記,一年工夫就頂上了臨時異動的縣長位置,第三年就成了縣委書記。”

    於建國在公安部門工作,瞭解昌寧縣的一些事情,説:“那是特殊情況,昌寧縣剛好出了小煤窯瓦斯爆炸事件,死了十多個人,縣裏幾位主要領導降的降職,調的調走,留下了空缺。”羅小扇開玩笑説:“説不定昌永縣也會出現一些特殊情況,這樣谷書記進步不就快了?”於建國説:“你這是站着説話腰不疼,現在正處於重大變革時期,社會矛盾多,在地方上做官實在不容易,能保一方平安就萬幸了,誰希望出現特殊情況?”

    沈天涯贊同於建國的觀點,説:“靠出現特殊情況進步,有時恐怕會引火燒身,累及自己,還是紮紮實實為老百姓做些事,有了政績政聲,組織上總是看得到聽得到的,組織部門不是常説,金獎銀獎,不如老百姓的誇獎;金盃銀盃,不如老百姓的口碑麼?”

    説得在座的都笑了,誇沈天涯適合做組織工作,應該調到組織部門去。羅小扇對穀雨生道:“你這個副書記讓給天涯算了,他管起黨羣來估計不會比你差。”沈天涯笑了,説:“我這不是為雨生助興麼?”於建國最是憂國憂民,認真地説:“天涯説的當然是正理,只是如今靠真正的政績政聲上去的並不太多,好多的所謂政績政聲都是虛構的,不是有這樣的説法麼?現在什麼都是假的,只有騙子是真的。”

    幾位又笑起來。沈天涯端杯跟三位碰碰,仰脖幹掉,説:“建國你這是什麼用意嘛?想教唆咱們的谷書記不是?”於建國説:“黨培養他這麼多年,又一直在組織部門工作,是那麼容易教唆得了的?”羅小扇説:“你們閒話少説,還是給谷書記出出主意,到了昌永縣怎樣儘快幹出政績,早日進步,回市裏主政,我們大家也好跟着沾沾光。”

    穀雨生本身條件不錯,如果能下去做些實事,程副書記又在後面撐着,進步自然是不在話下的,這一點沈天涯非常清楚。他於是對羅小扇説:“雨生何許人也,早就成竹在胸了,用得着我們這些淺薄之徒替他操心?”又説,“雨生是個能人,又是程副書記的紅人,程副書記是幾個主要領導中威信最高的,又在黨羣副書記位置上千了多年了,估計近兩年省委將有安排,他又非常愛才,對雨生很欣賞,讓雨生去做副書記是先讓他熟悉一下情況,然後接書記的班。”羅小扇説:“那我們就祝谷書記早日飛黃騰達!”

    穀雨生不理沈天涯,端杯去敬羅小扇,説:“羅處你可別聽天涯胡扯,好像研究人事的市委常委會議是他主持召開的一樣。你有好主意,請指點迷津,我堅決照你的指示辦。”羅小扇搖頭道:“我一個女流之輩,天天呆在非税收入處裏,弄點業務,打打算盤,記記賬什麼的還行,仕途上的事我們怎麼搞得清。”穀雨生説:“羅處你就別謙虛了,你一説話,我就知道你是一個很有見識的人。”羅小扇説:“再有見識,也比不得你在組織部門見多識廣,那可不是一般人呆得了呆得出名堂的地方。”

    於建國搞了多年公安,性子比在座的直爽,見不得羅小扇的磨蹭勁,説:“羅處你再這樣引而不發,我都要得心臟病了。”

    沈天涯也在一旁催羅小扇,羅小扇只好説:“我是要你們給谷書記出主意,你們倒纏住我不放了。好吧,今天我們三個人一人送谷書記一件禮物。我沒什麼可送,送四句話,谷書記到了昌永也許有些用處。”穀雨生説:“你慢,我包裏有筆記本。”説着做了個要去拿本子的樣子。

    沈天涯知道穀雨生在尋開心,摁住他的手,説:“你別嚇唬小扇,他又不是市委領導,用不着做記錄。”回頭對羅小扇説:"快説,哪四句話?“羅小扇這才清清嗓子,説:”其實是四句口水話,中國人只要張了嘴,就離不開這些詞語的。“然後念道:大概或者也許是不過恐怕不見得然而個人應以為但是這個不好説羅小扇説完,三個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也沒明白過來羅小扇説了些什麼。於建國急了,説:”羅處你這四句話沒有一句有實在內容的,不全是廢話嗎?“羅小扇不理他,從從容容端了茶杯喝起茶來。

    倒是沈天涯被於建國這一説,琢磨出了其中的含義。他説:“小扇的意思,就是要雨生下去多説廢話,少説有用的話,凡事不要輕易表硬態説硬話。”於建國説:“黨和人民是要你去管好人用好人的,又不是要你去説廢話的,你天天説些廢話,什麼事情都不敢説硬話挑硬擔,這樣的官豈不是庸官?”

    沈天涯在於建國背上拍拍,語重心長道:“我的老兄,誰不想做好官做能幹的官?可你想想看,一個黨羣副書記雖然掌握着組織人事大權,但頭上還有書記和縣長,下面有組織部長,並不是什麼事情都是你一個黨羣書記説了算。而且組織人事問題放到哪個地方,都是非常敏感的,如果書記和縣長意見一致,組織部長也不搗蛋,還好辦,照着程序去落實就是了,如果兩個領導意見有分歧,組織部長又搞點小動作,這個要用張三,那個要用李四,你聽誰的好?聽書記的應該沒錯,然而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書記在時好説,一旦書記一走,縣長當了書記,你這個黨羣書記怎麼混?光聽縣長的也不行,書記當場就可給你顏色看,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於建國不住地點頭,連連稱讚沈天涯分析問題比較客觀。沈天涯笑道:“這還是對上,還有對下的一套。黨羣書記雖然直管組織部這個帽子工廠,但帽子並不是完全按需生產的,是有一定的職數管着的,不是想生產多少就可以任意生產多少。帽子有限,伸手找你要帽子的人層出不窮,帽子給誰不給誰,必得權衡權衡,也是輕易許不得願的。哪怕就是你有意要把某一頂帽子給誰,也基本確定下來了,只要沒有下文,甚至下了文.文件還沒公佈沒宣讀,也不能隨便表態,把話説得過死,説不定就在此時,檢察院拿着當事人的材料進了常委會議室,或是上面某位重要領導突然打個電話來,要把帽子另許他人,如果事先把話説死了,遇上這樣的變故,那就被動了。”

    説到這裏,沈天涯停頓了片刻,看看在座的各位,像語文老師結束課文分析時那樣,説道:“總而言之,統而言之,把小扇那四句話常掛在嘴邊,什麼話也就不會説錯了,對上對下就遊刃有餘了。”

    沈天涯一番謬論,説得穀雨生忍俊不禁,笑道:“我在組織部白呆了那麼多年,還沒有你這個局外人知道得多,這個黨羣書記由。你去做得了,我來做你的預算處長。”羅小扇説:“谷書記這是城府,不露聲色,生怕我們把你的門道學了去。”

    也許是一通誇誇其談,把興奮勁調動起來了,於建國的思維也變得格外活躍,想起最近看過的一篇東西,笑道:“黨羣書記這個位置這麼重要,我也給雨生開個方子吧,你只要照着方子把這幾樣東西備足,帶往昌永,以後一定平步青雲。”

    幾個人問於建國是什麼方子,是人蔘枸杞,還是當歸陳皮。於建國引而不發,故作神秘道:“你們知道昌都有句老話,叫做三人不傳道,我怎能當着你們泄漏了天機?只能跟雨生單獨面授。”沈天涯用肘子捅了於建國一下,説:“別故弄玄虛,快告訴我們。”羅小扇説:“可不是?你賣什麼關子?有話就説,有屁就放。”於建國説:“我是怕公示出來,會變得失靈,你們逼得這麼緊,我也是沒法了,拿紙筆來吧。”

    沈天涯的包就在一旁的椅子上,他立即取出一支圓珠筆遞給於建國。羅小扇則拿了身後茶几上服務員寫菜單的彩色紙本,放到於建國面前。建國於是握筆於手,像郎中寫藥方一樣,在紙上開列出十樣東西來。

    三個人拿過去一看,原來上面真像藥方子一樣寫道:釘子風扇相機手套刀子彈簧空調電話風向標蚊帳三個人一時也沒明白過來,問於建國何意。於建國莞爾一笑,説:“再仔細瞧瞧,就會明白的。”

    他們只好又將方子反覆唸叨了幾遍,還是不明就裏。穀雨生究竟在組織部門呆得久,慢慢看出了一點名堂,點着頭道:“有些意思,如果真的按建國這個方子一——落實,進步起來肯定快多了。”

    沈天涯也已經看懂了,卻不吱聲。還是羅小扇點破道:“釘子是無孔不入的,風扇是用來吹的,相機是用來拍的,手套意味出手要大方,刀子告訴你口鋒要鋭利,彈簧提醒你要能縮能伸。”沈天涯接着説道:“空調説明冷熱不怕,電話表示人云亦云,風向標隨時轉向,蚊帳的特點是能夠罩得住。”

    説得穀雨生開心起來,説:“這個方子建國一定屢試不爽吧?你應該去申請專利,保證能猛賺一把。”

    酒快喝完了,於建國問沈天涯送什麼禮物給穀雨生。沈天涯説:“不急不急,分手的時候再送也不遲。”喊來小姐簽了單,大家一起出了銀興酒樓。

    冬天的夜晚本來寒意襲人,但幾個人興致不錯,又剛喝了酒,也不覺得冷.信步朝前邁去,一邊商量下一個節目怎麼安排。於建國建議找一個地方瀟灑瀟灑,由他請客。羅小扇心裏有話要跟沈天涯説,考慮第二天還要到下面單位去協税,今晚錯過了,也不知幾時才聚得到一起。又不好把沈天涯拉走,只得説:“你們三位同學去瀟灑吧,我還有些事情,先走了。”於建國説:“那怎麼行,好不容易把羅處請來了,肯定不會放你走的。”

    沈天涯當然知道羅小扇的想法,又不好避開他倆,便要穀雨生拿主意。穀雨生已在組織部訓練出一套察言觀色的本事,早看出沈羅二人的意思,對於建國説:“別去瀟灑了吧,今晚我還得到處裏去清理一下我管着的資料什麼的,越往後越沒時間。”於建國説:“是不是昌永縣的局長股長們知道你要去做管黨羣的副書記,搶佔先機,投奔你來了?”穀雨生説:“不瞞你説,已經接到好幾個電話,都是想見我的,我沒答應。”沈天涯説:“反正雨生去昌永縣,又不帶家屬下去,經常會回市裏的,再聚的機會很多。”

    於建國想起沈天涯還沒送禮物給穀雨生,説:“天涯你的禮物呢?”沈天涯已經有了一個主意,這樣可給今晚的聚會畫個圓滿的句號,卻説:“你覺得我送點什麼好?”於建國説:“這是你自己的事,我知道你什麼?”沈天涯説:“總不能讓我送錢吧?”於建國笑道:“送錢也未嘗不可,有了錢,想買什麼就買什麼。”

    沈天涯掉過頭去,問穀雨生道:“你的意見如何?”羅小扇接住話頭,説:“你這不是問客殺雞麼?”穀雨生説:“你們是想讓我這個縣委副書記還沒上任就先犯錯誤?”沈天涯説:“我們是怕你正式做了縣委副書記後,我們想送錢都送不進了,趁這個時候你的官架子還沒完全擺起來,先下手為強。”

    於建國做思索狀,又晃着頭道:“除了錢還真不知道送別的什麼好,你總不能送鋼筆本子或提桶開水壺之類吧?”沈天涯説:“這有什麼不可送的?不瞞你們説吧,工作這麼多年來,我多少給人辦過些事,值錢的不值錢的東西都收過人家的,可現在回頭一看,這些東西沒一件還留着,倒是大學畢業那一陣同學們送的筆記本照片什麼的,還藏在箱底,不時會翻出來瞧瞧。”穀雨生説:“我和建國送的本子照片還收着麼?”羅小扇説:“肯定沒收着了,收着的是初戀情人的信物。”

    説得沈天涯和穀雨生都笑了。於建國沒笑,説:“雨生還是你自己説吧,是要本子還是鋼筆,免得天涯為難。”沈天涯説:“玩笑而已,我還是選幾樣有味道的東西送給雨生吧,既要價廉物美,又要頗含深意。”

    正好前邊有一個工藝品商店,沈天涯建議進去看看,説不定能選到好東西。幾個人就進了店子。穀雨生走在後面,説:“還真的買紀念品?沒有這個必要嘛。”沈天涯説:“你以為我會買多麼高檔的?花二三十元錢表示個意思而已。”

    櫃枱裏琳琅滿目,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工藝品。轉了半圈,沈天涯已經看上幾樣東西,卻不露聲色。於建國問穀雨生:“你別不好意思,看中了就開口,再貴也要天涯出血。”穀雨生説:“問我幹什麼?又不是我要天涯送的,跟你們説吧,這裏的東西我一樣都沒看中,最好是現在就走人。”沈天涯顯得胸有成竹,自信地説:“今晚不出這個店子,我就能選上幾樣好東西,保證令雨生滿意。”於建國早不耐煩了,説:“你快選吧。”

    沈天涯把櫃枱小姐喊過來,讓她拿出三樣東西,擺到了櫃枱上。原來是泰森握拳出擊的陶瓷塑像,貝多芬指揮音樂的石膏塑像和一根裝在紙殼盒子裏的皮帶。

    於建國一見,一下子沒了勁,搖着頭説:“我還以為你選中了什麼好東西,這三樣東西也太普通太一般化了。”羅小扇説:“可不是,你看它們的價格,每樣都沒超過十元,天涯你也太小氣了,這不是讓谷書記沒面子?”

    沈天涯不理他倆,問穀雨生意下如何。穀雨生知道沈天涯會有一個説法,笑而不語。於建國和羅小扇依然在你一句我一句挖苦着沈天涯,一個説:“我不知道天涯到財政廳去,是不是也拿這樣一文不值的東西去哄領導。”另一個説:“看他今天的表現就知道了,要不怎麼在財政局幹了十多年,現在才做上處長?”

    於建國和羅小扇説夠了,沈天涯才説道:“你們以為禮品的輕重僅僅只有價格一個標準?錯矣。最高級的禮品是它所藴含的內在意義,這可比其表面的價格重要得多。”

    聽話聽音,沈天涯這一説,於建國和羅小扇才知道他自有用意,不吱聲了。可將這三樣東西反覆細瞧過,也明白不了沈天涯的用意在什麼地方。於建國説:“天涯那你就把道理説出來聽聽,看我們通不通得過。”沈天涯説:“又不是給你的,要你通得過幹什麼?”於建國説:“好好好,算我多嘴。”

    沈天涯不跟於建國理論,讓櫃枱小姐取來一個紙盒,將三樣東西裝好,讓羅小扇提到手上,然後去身上拿錢包,掏出三十元錢交給了櫃枱小姐。正要轉身,櫃枱小姐喊住他,要找零。沈天涯手一搖,説:“免了免了,這點小錢,誰好意思要你找零?”

    出了門,於建國還在嘀咕:“三樣東西還不到三十元錢,我還從沒見人送這樣的禮,真是出醜。”羅小扇説:“你彆氣憤了,出醜也是出天涯的醜。”穀雨生也説道:“是的,讓天涯獨自慚愧去吧。”

    沈天涯笑笑,給他們點出了這三樣東西的深意來。

    沈天涯叫羅小扇打開紙盒子,從裏面拿出泰森,在他們三個面前揚一揚,説:“你們看看,泰森在幹什麼?”於建國説:“這還用問嗎?他握着拳頭,準備出擊。”沈天涯説:“對,這叫做大拳在握。”

    説到此處,沈天涯停了停。穀雨生已經明白過來,卻不願吱聲。是羅小扇一語道破:“谷書記下去是分管黨羣,當然要大權在握,而且要握緊握死。”於建國幡然醒悟,叫道:“不錯不錯,這意思好!真好!”

    沈天涯將泰森交給穀雨生,從紙盒子裏取出貝多芬,在這位音樂大師的頭上輕撫着,説:“權力是最有磁性的,大權在握,鈔票就會紛紛粘上來。”於建國説:“這不用你解釋,道家説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官場上是人生權,權生錢,錢生萬物。可這跟貝多芬有什麼關係?”沈天涯説:“怎麼沒關係?你不知道古代的貝就是錢幣?”

    於建國頓時反應過來了,忙點頭道:“是呀,貝多芬,貝多分,貝多了就要分一些出去,如果有了錢只顧獨吞,不分一部出去把保護網結牢,那就會像最近那些紛紛落馬的貪官一樣,是要吃了桐油漚生漆的。”忙撈過沈天涯手一上的貝多芬,頒獎一樣遞給穀雨生,説:“雨生你到了昌永縣,把貝多芬放在你的案頭,一看見它就不會犯不該犯的錯誤了。”

    最後就剩一根皮帶子,於建國拿在手上一瞧,這才發現皮帶扣上鏤着一個“忍”字,便對穀雨生説:“你大權在握,除了金錢要來攀附你之外,美色也會不請自來,所以你千萬要控制住腰上的皮帶,該忍的要忍啊。”然後將皮帶往穀雨生手上遞去。穀雨生手上已經有兩樣東西了,只好把它們放進羅小扇手上的紙盒子裏,回頭再來接皮帶。

    將皮帶也放人紙盒子後,穀雨生把紙盒子提到了自己手上,對沈天涯笑笑,説:“我就知道天涯有什麼動機,你用這三樣東西分別代表權錢色,還真有創意。話説回來,這確實是有道理的,這幾年好多官員就是栽在權錢色這三樣東西上面,一個幹部尤其是掌握一定權力的幹部,如果權錢色這三關過不去,那遲早是會倒台的。”

    羅小扇也不肯緘默,插話道:“今天谷書記收穫可大了,先得了四句話,接着拿了一個方子,現在又得到這三樣寶貝。我看四句話一個方子和三樣寶貝,真如古人説的文武之道,一張一弛,若能結合起來,活學活用,指導實踐,此次赴任昌永縣,你定能平步青雲,大有進步。”

    這樣的玩笑,自然只能在關係密切的同學之間開開,無非圖個開心。穀雨生對三個人説:“今晚跟三位在一起,非常愉快,感謝你們的殷切期望,下去後爭取做個好官,幹好力所能及的工作。你們今後有事沒事經常到昌永去走走,現在興的是生態旅遊,昌永有大片原始森林,我工作再忙也會陪你們去感受大自然的。”

    又説了會兒話,於建國已經把警車開了過來。穀雨生上車前,又告訴沈天涯和羅小扇,他已經和曾長城聯繫過了,曾長城通過爭取,已把財政廳的對口扶貧點放到了昌永縣,這也是對他工作的莫大支持。沈天涯説:“原來你還有這麼一手。”穀雨生一笑,提着所謂的紀念品,上車走了。

    望着警車遠去,沈天涯和羅小扇這才轉身,並肩向前。

    冬天的夜晚,行人稀少,街道顯得開闊了許多。開始兩人都沒吱聲,只有踢踏的足音一下一下敲擊着街面,有幾分寂靜。沈天涯不時瞥一眼身旁這個嫋嫋婷婷的女人,覺得她身上有一股什麼力量在吸附着他。羅小扇自然感覺得出沈天涯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但她裝做無動於衷的樣子,好像沈天涯並不存在似的。

    後來沈天涯在羅小扇身上發現了她一個跟其他女人不同的地方,就是夏天衣服穿得少不顯單薄,冬天衣服穿得多不顯臃腫。沈天涯想把自己這個發現告訴她,張嘴説話時就成了另一句廢話:“今晚你好像喝了好幾杯吧?以往你是比較保守的。”

    羅小扇望着前方的夜色,説:“還不是因為你?穀雨生和於建國是你那麼好的同學,我能不給你面子嗎?”沈天涯心生感激,説:“其實你能來就已經給我好大面子了。”羅小扇低了頭,看着自己的腳尖,説:“好久沒在一起了,不知怎麼的,還真的想跟你呆呆。”沈天涯説:“那打你的電話,怎麼老不肯接?”羅小扇説:“不是想氣氣你嗎?”沈天涯説:“我的感情那麼脆弱,你不怕氣殺了我?”

    羅小扇回頭剜沈天涯一眼,恨恨道:“你還感情脆弱?我看你是感情太豐富了。”沈天涯知道她話中有話,説:“此話怎講?”羅小扇説:“做賊心虛了吧?”沈天涯笑道:“我一不偷二不搶,三不反對共產黨,我做什麼賊了?”羅小扇也笑了,説:“你又顧左右而言他,老奸巨猾。”

    沈天涯便跟羅小扇説丁説局裏有關他跟蒙瓊花的那些傳言。羅小扇説:“你豔福不淺嘛,女人主動投懷送抱。”沈天涯説:“可我是柳下惠,坐懷不亂。”羅小扇説:“什麼時代了,誰還相信有柳下惠?我只相信那四句話:十個男人八個嫖,還有一個在動搖,只有一個表現好,原來是個棉花挑。”

    連羅小扇也説起這些順口溜來了,沈天涯説道:“那我就是棉花挑了。”羅小扇説:“棉花挑好,不會犯錯誤。”沈天涯説:“是呀,如果穀雨生也是根棉花挑,今晚我們就不用買那根鏤着忍字的皮帶了。”羅小扇説:“你就知道他不是棉花挑?”沈天涯説:“要不要打電話問問他老婆?”

    又想起穀雨生説過的十個幹部八個科的話,羅小扇混的這個順口溜大概也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只是不知哪是正版哪是修訂版。便笑道:“你是到下面去抓收入時聽來的吧?”羅小扇説:“可不是?現在走到哪裏,都是這些順口溜。”沈天涯説:“怪不得財政局收入抓不上來,你們都蒐集民諺去了。”羅小扇説:“這樣的民諺太多太多了,如果孔子再世,完全可以編一本現代版《詩經》出來。”

    説着,到了街角轉彎處。忽然一陣狂風平地而起,街心的果皮紙屑被掀往空中,旋即向兩人這邊飄飛而來。沈天涯見狀,忙跳到羅小扇前面,用背擋住狂風,伸出雙手將羅小扇擁向街角。

    狂風一下子就過去了,可兩人卻緊擁着分不開了。羅小扇的頭温順地貼在沈天涯厚實的胸脯上,靜靜聽着裏面咚咚的心跳聲,覺得無比地安全熨帖,像躲進了僻靜的港灣,永遠也不會離港了。

    沈天涯也渾身漲滿春潮,這春潮洶湧着,將他和懷裏的女人推向感覺的高處,彷彿再也不可能回落到地面了。他的感覺,他的肉身,他的全部似乎已不復存在,只有嘴唇還屬於他,它一遍又一遍地吞吐着小扇這兩個字,爾後從她的髮際,她的耳根,她的面頰,一路追尋而下,最後找着了另外兩片飢渴的紅唇。

    這是他們的初吻。

    雖然此前他們都有過其他的異性,或者説至少有過自己的妻子或丈夫,但對於彼此深愛着的他們來説,這確是毋庸置疑的真正意義上的初吻。

    這個初吻耗去了他們積蓄多時的能量,以至四片貪婪的唇撕開時,兩人都快虛脱了。他們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給自己留下,只得上了一部的士。

    在車上,沈天涯瞧瞧羅小扇身邊的坤包,笑道:“今天你沒帶上那支口紅筆吧?”羅小扇打他一拳,罵道:“還有這樣的必要嗎?”

    回到家裏,葉君山還沒睡,正在看電視連續劇。沈天涯身上那高漲的幸福還沒退去,仍是一臉的燦爛。為了掩飾自己,他一頭鑽進衞生間,擰開了熱水龍頭。洗完澡來到客廳,電視連續劇。已經結束,葉君山關了電視,回頭問沈天涯怎麼這個時候才回來。沈天涯有一句沒一句地答着,生怕露出破綻,忽想起那天跟曾長城打的電話,就告訴葉君山,楠木村解決了十六萬元。

    葉君山果然不再追究了,説:“十六萬元到了他們村裏,可是一筆大數,你那姓曾的同學真夠朋友。”沈天涯説:“不過要年底前款子才到得了位。”葉君山説:“村裏的事三年五年不一定就完得成,年底正合適。”又説,“聽説你們財政局給誰解決資金問題,人家是要按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三十甚至更高的比例回扣給當事人的?”沈天涯説:“誰説的?”葉君山説:“都這麼説,我們醫院就給你們局裏的相關處室拿過回扣,只不過是過年過節時以紅包的形式送的。”

    沈天涯瞪一眼葉君山,説:“這樣的話亂説得的?我過去給二舅村裏解決過幾次資金,他給過我回扣沒有?”葉君山説:“二舅不是給你送過錢麼?你硬要裝正派不收,怪誰?”沈天涯説:“人家村裏弄個錢不容易,你還忍心要回扣?”葉君山説:“那倒也是,三萬五萬的小資金,也拿不了多少回扣。不過這次給他們解決的可是十六萬元哪,別説按百分之二十至百分之三十比例拿,我們走走中庸之道可以吧?按百分之十五拿他兩萬來塊,也不為過吧?”

    葉君山的話並不是捏造的,現在還真是這麼一股風氣。從前説是雁過拔毛,現在變成雁過拔腿了。除了二舅村裏,沈天涯也曾給別人幫忙解決過一些小資金,也得過人家的好處,數百上千的經常不斷。這都是禮節性的,在財政局屬於公開的秘密了,沒人見怪。但像葉君山説的明碼標價,給人撥多少錢就要按比例拿多少回扣的事,其他人沈天涯不敢肯定,至少在他這裏,除了給東方公司貸那筆款子得過大額回扣外,其餘還沒有過。倒不是説沈天涯如何高尚,防腐性能比人強,主要還是他做處長前一直沒真正掌握過資金大權。做科員時,上邊有處長副處長捂着蓋着,好事輪不到他沈天涯的頭上;做副處長時,馬如龍實權獨攬,好多與資金挨邊的事他插不上手,只有裝聾作啞的份;好不容易等來馬如龍得了那病,又被徐少林捷足先登,搶佔了碼頭,他最多也就打打擦邊球,沒給人解決過大問題。

    當然東方公司給的十四萬元應該算是大數了。只是東方公司把大頭給了歐陽鴻郭清平傅尚良幾個,攤到他倆頭上的遠沒達到葉君山説的回扣比例,而且他還不敢動用,鎖在抽屜裏,遲早要想辦法妥善處理掉的。

    想到這裏,沈天涯無奈地搖搖頭,不無嘲諷地説道:“你真不愧為財務處長,賬算得很清楚的嘛。”葉君山説:“你別説風涼話,經濟時代不會算賬豈不弱智?不會算賬就不會來錢,不會來錢就沒有實力,沒有實力就沒法密切聯繫領導,編織關係網,得到重用和提拔。”

    葉君山這套理論的邏輯還挺嚴密的,沈天涯一時還找不到恰當的理由來反駁。‘其實只要留意一下,好多人都是按照這套理論來指導實踐的。不過沈天涯覺得這套理論並非人人都學得來,總還有人在固守着自己的底線。當然沈天涯再也明白不過,如今還拿這樣的話跟別人包括葉君山去理論,他們肯定會不屑一顧。沈天涯也就懶得吱聲,任憑葉君山嘮叨。

    葉君山見沈天涯閉着嘴巴,覺得他大概是理屈詞窮了,便有些得寸進尺,説:“你沒話説了吧?我跟你説,現在的世道是,人家撈你不撈,領導説你是草包;人家賭你不賭,幹部説你二百五;人家嫖你不嫖,羣眾一起造你謠。”沈天涯笑道:“那你是怕我做草包做二百五,還是讓羣眾造謠?”葉君山説:“最怕領導説你是草包。”

    笑過,沈天涯仔細一琢磨,這幾條確實還有些道理。一個單位也好,一個團體也好,説穿了本是一個利益集團,是為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的,真可謂唇齒相依,榮辱與共。何況是人都有七情六慾,都想使自己的利益在這個利益集團裏儘可能地最大化,如果從中冒出一兩個與眾不同獨立特行的人物,弄得周圍的人相形見絀,不尷不尬,誰容得了你?就是領導也一樣,他要想利益最大化,一般是要通過下屬來實現的,如果下屬冥頑不化,一塵不染,他怎麼最大化?這個時候,他不説你草包才怪呢。

    沈天涯更無奈了。他發現,那些恪守了幾百年幾千年的準則,如今想找些大家都認同的理由來佐證已是越來越困難了,倒是那些歪道斜理,伸手一抓就能抓到大把大把的例證。沈天涯想,這社會是不是有了毛病?沈天涯甚覺無趣了,打一個哈欠,説:“休息吧,明天還有事情等着去辦。”

    躺到牀上,迷迷糊糊剛睡過去,葉君山説過的那些話彷彿一隻只蒼蠅,撲扇着從遠處飛近了。開始沈天涯不理不睬,只顧睡覺,不想蒼蠅們更起勁了,嗡嗡嗡叫喚起來。沈天涯沒法子,伸了手在空中一揮,想趕走它們,人便兀地醒了,才知道是做了一個淺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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