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沈天涯早早出門,去了財政局。這是深秋一個晴朗的早晨,太陽還沒出來,空中流溢着淡紅的朝霞。這讓沈天涯有些意外和驚喜,他在這個城市裏生活了十多年.彷彿第一次發現朝霞。離上班時間還有十多分鐘,就沈天涯一個人的腳步在水泥坪地裏敲擊着。他放慢了腳步,抬頭望了望前面這棟紅頂白身的大樓,好像也比以前看着舒服了些,至少那個被人嘲笑為赤字到頂的紅頂子沒那麼刺眼了。
進了大廳,電梯還沒開啓。沈天涯心想,就爬爬樓吧,也是一種鍛鍊。也許是平時沒怎麼爬樓,才到二樓就有些氣喘吁吁的了。剛好電梯有了信號,就站到電梯門口等起來。卻忘了撳按鈕,電梯上下跑了兩個來回也沒在他面前停留。後來電梯自動停在面前,有人從裏面出來,他才走了進去。
來到預算處,打開門,一眼望見徐少林那個空了幾天的位置,沈天涯心裏格外受用。徐少林看來很難回到那個位置上了。沈天涯是一直盯着那個位置,走到自己的桌子前面的。直到一隻手抓住了桌上的話筒,才把目光收回來。沈天涯撥了市行政學院教務處的號碼。開始沒人接電話,看看牆上的時間,八點還差五分,便放下了電話。
隔着電話機,對面是馬如龍那張空着的桌子。沈天涯覺得有些怪怪的,預算處是怎麼了?一下子空出兩個位置來了。
八點過後沈天涯又給行政學院教務處撥了兩次電話,終於有了人。沈天涯先問對方貴姓,答日姓潘。沈天涯想,也不知他是什麼職務,問是不太好問的,大概喊他處長總不會有錯,如果人家是處長你喊科長卻不地道了。便一口一個潘處長地叫着,詢問參加青幹班學習的手續和費用問題。
被沈天涯叫做潘處長的人沒有直接回答他,卻反問沈天涯是哪個單位的。沈天涯報了財政局。潘處長説:“財政局的領導要到我們這裏來學習,我們當然非常歡迎,可這一期的三個班都招滿了,已經沒了座位。”沈天涯説:“我們就一個人,加一張桌子不就行了?”潘處長説:“教室只那麼寬,再也擺不下一張桌子了。”
沈天涯沒話説了,放下電話。想不到這個行政學院一下子這麼俏了,過去他們那裏真可謂門可羅雀,組織部門左一個通知,右一個文件,硬性給單位下達學習的名額,也沒誰肯去,也不知他們耍了什麼花招,一下子生源滾滾了。沒法子,沈天涯只得去撥穀雨生的手機。行政學院歸組織部管,他應該有辦法。
手機打通後,兩人寒暄了幾句,穀雨生突然問道:“據説你們處裏最近出了一個小插曲?”沈天涯故意問道:“什麼小插曲?”穀雨生説:“你別在我面前裝聾賣傻了。”沈天涯説:“你是説那幅字吧?”正要往下説,門外響起了腳步聲,沱天涯捂住嘴巴,輕聲道:“等下我再跟你説吧,你在哪裏?”穀雨生説:“我在部裏。”沈天涯説:“你跟行政學院的人熟不?”穀雨生説:“你要幹什麼?”沈天涯笑道:有件小事,我這就到貴部去。“
進來的人是老張,這天他嘴邊的鬍子修得格外整齊。沈天涯跟他説聲有件急事要出去一下,出了預算處。跑到組織部,穀雨生正坐在桌前翻看當天的報紙,見了沈天涯,説:“你是不是想去行政學院學習?”沈天涯説:“就怕他們不肯收留。”穀雨生説:“現在行政學院正火着哩,過去他們又下文又打電話,還一家家單位上門動員,總也動員不到幾個人,最近大家都爭着要去,連你這個大忙人也要去湊熱鬧了?”沈天涯説:“不是我要去湊熱鬧,是傅局長要安排一個人進去。”
穀雨生把手上的報紙扔到桌邊,站起身來,説:“是不是要安排徐少林?傅局長給了你這麼個光榮任務,我也只得幫你跑跑腿了。”沈天涯想這就是穀雨生,你提頭他就知尾,説:“那就感謝你這位大處長了。”穀雨生説:“你先別感謝.還不一定插得進去,前兩天有兩個年輕幹部找到部裏來,我們也是寫了條子打了電話的,但最後還是沒能進去。”沈天涯説:“如今辦學生意這麼好,我們別老呆在機關裏了,出來辦班算了,猛賺他一把。”
説着話,兩人出了組織部,上了的士。穀雨生沒忘記沈天涯那個還沒回答他的話題,説:“老同學,你只要我給你跑腿,那幅字的事你還沒説呢。”沈天涯説:“我會向領導彙報的。”就將徐少林給賈志堅送字,後來多家報紙發表和轉載《作秀癖》的文章,賈志堅把字退給徐少林.徐少林一病不起的經過簡單敍述了一遍。
穀雨生不覺有些好笑,説:“這事也真是巧,徐少林沒送字,《作秀癖》沒登報,而且四處轉載?好多人都看到了,所以有人要將那篇文章跟賈志堅辦公室的字聯繫上.也是沒法子的事,其實《作秀癖》我也讀過,的確是一篇好文章,雖然點到了官場上的某些現象,卻並不見得是針對賈志堅那幅字來的。”
沈天涯對穀雨生的話不置可否,説:“憲法不是規定言論自由麼?徐少林可以送畫,賈志堅可以收畫,報上也可以登那文章,大家就這事發點議論沒犯哪一條吧?你看人家美國,連總統的豔事媒體都可以公開批評,賈志堅比人家總統的官還要小一些吧?”穀雨生説:“那倒也是,何況機關人多事少,大家閒得發慌,而打開電視和報紙,又都是堂而皇之的世界大事和國家大事,離我們那麼遙遠,顯得空洞乏味,好不容易碰到報上的文章與身邊的人和事有些似是而非的聯繫,誰會輕易放過?”
的士停在了行政學院門口。穀雨生要去掏錢打票,沈天涯攔住他,説:“我來吧,我的票是可以報銷的。”拿錢出來,從司機手上換了一張車票。穀雨生故意問道:“打的還可報銷?”沈天涯説:“我這不是為公家辦事麼?”穀雨生説:“今天你是為公家辦事,平時誰知道你是為公家還是私家?”沈天涯説:“那倒也是,要麼怎會有假公濟私一説?”穀雨生説:“還是呆在財政局好哇,手頭管着經費,可以假公濟私.組織部辦公經費困難,我為公家辦事打了好多的,一抽屜的車票從沒報過一張。”沈天涯説:“那沒事,我給你報銷。”
下車後進得大門,迎面是那座七層高的教學大樓。沈天涯説:“這棟樓為什麼偏偏是七層,而不是六層或八層呢?”穀雨生説:“七層就七層,跟別的樓房或九層或十層一樣,哪有那麼多的為什麼?”沈天涯説:“肯定是有原因的.主持修這棟教學大樓的校長一定信佛。”穀雨生笑道:“你的意思是這棟教學樓彷彿七級浮屠,凡是到這裏來學習進修過的弟子.當廠官後要懂得慈悲為懷,多做善事?”沈天涯説:“我也是姑妄言之.沒有考證過。”
沈天涯還發現這棟樓像是新裝修過,牆面貼了閃閃發亮的白色瓷磚。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大樓正中有數米寬的地方不全是純白色的瓷磚,好像有一個圖案.只是一時揣摩不出到底是什麼。
來到大樓前,沈天涯説:“教務處有一個潘處長,來前我打過他的電話,就找他去吧:”穀雨生説:“姓潘的我認識,什麼處長,僅僅一個副科級,還是兩個月前辦的手續。”沈天涯説:“他這不是欺我不知內情麼?”穀雨生説:“沒那麼嚴重,見官大三級嘛。”
沈天涯覺得這事挺有意思,説:“是呀,逢人減歲,見豬增肥,遇官加冕,人家總是高興的。”穀雨生説:“這是典型的中國式溜鬚拍馬法。”沈天涯説:“我有一個小經驗,試過多次效果很好,就是碰上三十歲的叫科長,四十歲的叫處長.五十歲的叫局長,一定都樂意接受。”穀雨生笑道:“你沈天涯也是個馬屁精。也怪不得,如今處長比處女多,如果站到屋頂上往下撒一泡尿,十個被淋,起碼有九個帶長的。”沈天涯笑道:“你被淋過麼?”
穀雨生只笑,繼續説道:“不過你這樣的人是不能搞組織工作的,比如那姓潘的,人家才副科級,你一個電話就提他做了處長,這不是無視組織原則麼?”沈天涯説:“如果我到了你們組織部門,肯定大受歡迎,我只要當上兩年組織部長,保證連看門守廁所的都不會讓他們吃虧,一個個不是處級也要給個科級乾乾。”
進得樓裏大廳,迎面牆上有一塊大牌子,上面標着教務教學示意圖。教務處在三樓,兩人往樓上走。還舍不下剛才的話題。沈天涯説:“我們的經濟還不怎麼發達,實現人生價值的手段不多,大家都想當官當大官,也是可以理解的。”穀雨生説:“也是的,我們究竟生活在一個官本位意識根深蒂固的國度.不像西方國家那樣,精英人物大都集中在工商界,我們的精英人物都樂於往官場裏面擠。儒家思想就是推崇學而優則仕的,只有做不了官,才去幹別的行當,叫做不為良相即為良醫。大家都想做良相,良相的位置又極有限,絕大部分的人只好做壁上觀。”
沈天涯想,穀雨生不愧為搞組織工作的,他這話等於説他自己就是精英人物了。卻不道破.只附和道:“這我也有同感,尤其是當今社會,要想出人頭地實在不是説得到就做得到的,據説戰爭年代衝鋒陷陣建功立業的機會多,十個人才有三個可以脱穎而出,和平年代的政績不容易體現,是人才還是庸才難得有絕對標準,所以十個人才中只能有一個出得了頭。要出頭實屬不易啊。”
沈天涯的話,穀雨生聽起來順耳,説:“是呀,出頭難,難於上青天。比如你們處裏的徐少林,也算是一個角色了,差點就做成預算處長了,做了預算處長,那頂局長的帽子就只等着下文了,而且人又年輕,還不前途無量?”沈天涯説:“只可惜徐少林自作聰明,送字送出這個結局來。”
穀雨生沉吟半晌,略有所思道:“事情恐怕不會這麼簡單吧,他肯定是哪裏閃了一下,什麼事情沒辦好,得罪了重要人物,所以才被挪開了,光是送字還不至於搞得這樣狼狽,送字雖然送得盡人皆知,究竟有些虛妄,不足為憑嘛。”
細忖度,穀雨生這話還確有道理,事情的背後可能還會有別的原因,至於到底是什麼原因,沈天涯這一下也來不及琢磨,只在心裏佩服這個穀雨生,沒在組織部白呆,想問題就是比自己多一根弦。
到了三樓,兩人直接進了教務處。裏面很安靜,只有一個人坐在桌前低頭看報紙。沈天涯想這大概就是姓潘的了,便咳了一聲,説:“你就是潘……”那個“科”字差點要出口了,説時遲,那時快,沈天涯的舌頭往上一翹,立即改成了“處”字,連起來便成了“你就是潘處長吧?”
也許是報紙裏的內容太吸引入了,姓潘的只嗯了一聲,繼續看他的報紙。沈天涯就後悔只喊他潘處長,如果喊他潘廳長,他肯定早把報紙扔掉了。可現在再改口又有些生硬,只得説:“潘處長,我們是……”姓潘的連頭都不肯抬,用一種不屑的!口氣説:“你們是哪個班的,有什麼話快説吧,別吞吞吐吐的。”沈天涯説:“我們是來辦事的。”
姓潘的大概是把沈天涯當成鄉下來的民工了,仍專注於他鼻子下的報紙,只是額頭皺了一下,顯得極不耐煩,説:“你沒見領導正忙嗎?哪像你們沒事要找些事出來,去去去,辦事到隔壁行政處去。”
沈天涯心想,這個姓潘的只是個副科級.就自稱領導,架子端得這麼大,如果真的做到了處長一級,那不是要做只腳盆那麼大的馬桶坐到屁股下了?何況一所學校的教務處純粹是一個辦事機構,跟正兒八經的黨政部門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出了這棟大樓恐怕什麼也不是了。由此可以想象,那些要害部門裏真正掌着組織權人事權或是財權的角色,擺起譜來豈不更加不着邊際?沈天涯有些不太舒服,恨不得過去扯掉姓潘的手上的報紙,要他睜開眼睛看看,前面站着的才是財政局和組織部正兒八經的處長級人物。
沈天涯當然不會這麼做。忽想起平時外單位到預算處去辦事,自己如果太忙,臉上的表情調節不過來,對人愛理不理的,別人大概也會有他今天這樣的同感吧。怪不得如今老百姓對政府機關意見大,反映門難進,臉難看,話難聽,事難辦。
又想起自己天天坐在預算處裏,都是人家找他的多,這種體會實在太少了。一般沈天涯很少到外單位去辦事,就是要辦什麼事,給單位財務處打聲招呼,人家買預算處的面子,並不要他親自出面,便會給他把事辦得妥妥帖帖。就是要到單位去,也是先打個電話,等你跑過去,財務處已經把單位領導都喊來等候着了,要辦什麼,你開個口,馬上一條龍給你辦妥,是用不着看人臉色的。不僅如此,辦了事,人家還要請你吃喝玩樂,把你當成他們的老祖宗。有時候,沈天涯也確實以為自己就是人家的老祖宗,今天想來,並不是自己是人家的老祖宗,是預算處的位置被人當成了神龕,人家因有求於你,不得不給你燒香磕頭。
這麼想着,沈天涯也就釋然了,坐到姓潘的對面,指指一旁的穀雨生,從容道:“潘科長,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姓潘的大概見來人不但支不走,反而坐到了他的對面,口氣顯得不卑不亢,將潘處長也改成了潘科長,意識到有些不對,才把目光從報紙上挪開,來瞧沈天涯。沈天涯接上剛才的話:“這位是市委組織部的谷處長。”
姓潘的偏一偏腦殼,下意識地瞪大了雙眼,去望穀雨生。臉上表情豐富多了,人不自覺地站了起來,離開座位,彎着腰奔向穀雨生。一雙手也伸了出去,嘴上説:“谷處長您好您好!”
姓潘的表演實在讓人不敢恭維,穀雨生大概比沈天涯還要生氣,怕握髒了自己的手,將手插進了褲兜。姓潘的還以為穀雨生是左撇子,要去撈他那隻還放在外面的左手。穀雨生乾脆把左手也塞進了褲兜。姓潘的臉上就紅了一下,但他非常機靈,那雙伸出去的手並沒往回縮,而是順便撈住了前面的藤椅,扶正了,再拿起桌上一本雜誌,在椅子裏來回掃了掃,低眉順眼道:“請坐請坐,谷處長您請坐。”
然後放下雜誌,走到屋角,倒了兩杯熱茶。
看着姓潘的態度瞬息之間一百八十度的轉彎,沈天涯暗覺有趣。穀雨生只是組織部的一名處長,如果他是組織部長或是市委書記,姓潘的還不要咚一聲跪到地下去?沈天涯想,這就叫做權威吧?真是有權才有威啊。
以下的事情自然就順理成章了,姓潘的向沈天涯要了徐少林的基本資料,説:“你們稍等片刻,我這就去辦,這樣的事情是教務處職責範圍之內的事,包你們滿意。”屁顛屁顛出了教務處。
十分鐘不到,姓潘的就回來了,把辦好的手續交到沈天涯手上,説:“徐處長上課的班級和位置我也安排好了,徐處長來學院時先給我打個電話,我送他到班上去。”同時給穀雨生和沈天涯兩人一人遞過一張名片,説:“我的手機和電話都在上面。”
沈天涯瞧了瞧這張印製精美的名片,只見上面堂而皇之地寫着八九個頭銜,這理事那會員的,看得沈天涯眼花繚亂。姓潘的大概想起沈天涯剛才左一個潘處長右一個潘處長的叫得那麼響亮,多少有些心虛,説:“我才一個副科級,在你們這些大領導前面卵都不算。以後你們再不要叫潘處長了,叫得我多不好意思。”
剛才還那麼趾高氣揚的,一下子變得這麼卑下了,這人的可塑性真是太強了。不過人家究竟給你辦了事,沈天涯也不便多説什麼,站起身,謝過姓潘的,跟穀雨生往門外走去。姓潘的關上門,來送兩位。沈天涯回頭説:“你忙吧,別送了。”姓潘的説:“兩位大處長難得到行政學院來一趟,我送送是應該的。”一直送到樓下,沈天涯要他回去,他還是不肯,説:“我也沒事,陪兩位領導走走,是我的福氣。”兩人沒法,只得讓他在後面跟着。
到了操場上,沈天涯有些不忍了,轉身要攔住他,忽然望見教學大樓中間那個似是而非的圖案,就問姓潘的道:“潘科,我看不懂了,整棟樓的瓷磚都是同一種純白顏色,怎麼正中有些瓷磚好像白得不那麼地道?”姓潘的笑道:“你們多瞧幾眼就明白了,那是一幅圖案。”沈天涯説:“我也覺得是一幅什麼圖案,卻左瞧右瞧,一直沒瞧出名堂。”
姓潘的一臉,的神秘,高深莫測道:“過去行政學院生源短缺,想盡了辦法也無濟於事,學院差點就要關門了,院長天天思考這其中的奧妙,覺得問題出在這座教學樓上,於是用瓷磚對外牆進行了裝修,特意用跟純白略有不同的淺灰色瓷磚貼出一個圖案,呃,這一招還真靈,一下子生源滾滾了。”沈天涯覺得不可思議,説:“還有這樣的好事?”姓潘的説:“我騙你幹嗎?教學樓裝修後第一批三十多位學員,一出學院就提拔重用了二十多位,學院的聲望立即就上來了,想到學院來學習的學員用門板都擋不住了。”
這事真有趣,沈天涯看看穀雨生,説:“這是真的?”穀雨生只笑笑,並不吱聲。沈天涯又抬頭瞄了瞄對面牆上,他已經看出了一點名堂,對姓潘的説:“你是説這一切都源於那個圖案?那到底是什麼圖案呢?”姓潘的暖昧地笑道:“你肯定看出來了。”沈天涯説:“我真的沒看出來。”姓潘的掉頭去問穀雨生:“谷處長您看出來了沒有?”
穀雨生還是笑而不語。姓潘的環顧左右,見周圍沒人,才悄聲説道:“我們院長早就叮囑過我們,要保守這個秘密,不可與外人道也。你們得先答應我,我説出來,可不要到外面去傳説。”沈天涯表示一定信守諾言,姓潘的這才指指大樓正中。説道:“你們把那些淺灰色瓷磚連接起來仔細瞧瞧,是不是一頂烏紗帽?”
其實沈天涯早就看出來了,但還是按姓潘的要求眯着雙眼細瞧了一陣,然後頻頻點頭説:“對對對,經你這一指點,我也看出來了,確實是一頂烏紗帽,尤其是那圓滑的帽沿,上翹的帽翅,要多形象就有多形象。這一下可好了,有了這頂烏紗帽,到這裏來學習過的學員,回去後不用説一定會被提拔重用了,就衝着這頂烏紗帽,誰都願意到這裏來學習。”姓潘的説:“可不是嗎?人在官場,誰不想早點進步?”
又將那頂烏紗帽點評了一陣,兩人才告別姓潘的,出了行政學院。
像來時一樣上了一輛的士:先送穀雨生回市委。沈天涯説:“行政學院如今這麼生源滾滾,是不是真的因為有‘了這頂烏紗帽的緣故?”穀雨生説:“姓潘的這不明擺着在胡言亂語麼?如果真是這樣,大學教授都不要上課了,學生不要讀書了,只在教學樓裏或者貼上烏紗帽,或者貼上金元寶,學生畢業後不升官就發財,多省事?”沈天涯説:“都這樣就不靈了,我的意思是説,行政學院這套把戲雖然有些滑稽,但作為招攬生源恐怕也不失為一種有效的措施,要不怎麼過去門可羅雀,一下子門庭若市起來?”穀雨生説:“這純粹是自欺欺人,你知道他們是怎麼火起來的嗎?”
接着穀雨生把事情的原委抖給了沈天涯。過去行政學院生源差得要命,生源差意味着沒人到他們那裏去送錢,光財政給他們撥點人頭經費,哪來福利和補助?行政學院就天天去纏組織部,要求部裏下文把學習名額具體分配到各單位各部門。組織部領導被纏得沒有法子,將他們事先就以組織部名義擬好的文件簽發了。可這個辦法的效果並不理想,單位不安排人學習的理由多得很。行政學院又找到部裏領導,要邪裏做個規定,凡是提拔對象一定要在行政學院學習培訓過,否則不予辦理一切提拔任用手續。這樣的文件自然不太好下,部裏領導怕單位有意見,拒絕了行政學院。他們還是不死心,又明確提出來,以後辦學賺的錢按一定比例給組織部提成。這一來部領導動心了,才將文件簽了,硬性規定全市範圍內,凡副處要提拔為正處,正處要提拔為副局的,都必須進過行政學院。而且為了配合學院工作,當時就提了一批幹部,都是原來在行政學院進修培訓過的,至於沒參加進修和培訓的,都壓在部裏.要等到拿了學院培訓證後再提拔下文。這一招真靈。試想哪個幹部不想進步.具體説哪個副處級幹部不想進步到正處級,哪個正處級不想進步到副局級?大家便紛紛往行政學院跑,有些動作慢的,沒有桌凳了,就千方百計託人説情,自己扛着桌凳到行政學院去。
沈天涯算是大長了見識,覺得行政學院的經營之道很了不起,同時也非常欽佩組織部領導的工作魄力,説:“如今是商品經濟時代,這樣的做法其實也無可厚非。”穀雨生説:“還沒完呢。”告訴沈天涯,後來全市副處和正處都培訓得差不多了,生源漸漸稀缺起來,部裏又下了一個補充規定,以後凡科級提副處級也得先進行政學院。古今中外的官場結構都是金字塔型的,越往下人數越多,科級算是上了品的官階裏的基座了,隊伍龐大得很。這一來,行政學院的生意更加紅火了。
沈天涯一聽,樂了,説:“科級還不俯拾皆是?別説市裏,就是到了縣裏甚至鄉鎮一級,撒泡尿也能碰上幾個科級,有詩為證:十個幹部八個科,還有一個在琢磨,只有一個沒希望,原來是燒水的老太婆。”説得穀雨生忍俊不禁了。前面的的士司機也笑了,説:“如果老太婆也提了科級,後兩句得改成:只有一個沒希望,原來是開車的傻的哥。”沈天涯覺得的士司機還有幾分幽默,説:“這麼改也不錯。”
不一會的士進了市委大院,沈天涯掏了錢,拿了車票,也跟着穀雨生一起下了車。穀雨生説:“我知道的都跟你説了,你還纏着我幹什麼?”沈天涯笑道:“你是樹我是藤,我要纏死你。”穀雨生説:“你要跟我搞同性戀是不是?”
上到組織部,穀雨生拿出鑰匙開了處裏的門,不想裏面卻有兩個人,正在上網看股票。穀雨生沒説話,臉色卻有些難看。那兩人忙關了電腦,找藉口出去了。沈天涯説:“他們好像有些怕你似的,你青着臉皮的時候還真像一位領導。”穀雨生的臉色還沒轉變過來,説:“我一不在家,他們就關起門來上網,有時有事情,連電話都打不進。”
沈天涯過去關了門,回頭説:“近段股市行情看漲,你讓人家在網上炒點小股,賺點小錢也好嘛,如今財政形勢嚴峻,幹部職工那可憐的每月七八百元的裸體工資都沒法按時足額髮下來,卻別説各項政策規定可發的工資補助和福利了,我看剛才這兩位年輕人,一定還沒攬到什麼大權,受賄索賄那樣的好事暫時還輪不到他們頭上,他們自力更生,創點收養家煳口也錯不到哪裏去。”
穀雨生往椅子上一躺,説:“你的意思是我現在常有受賄索賄的好事囉?這可是組織部喲,你少胡説八道。”沈天涯笑道:“組織部又不是世外桃園,你剛才還交代過你們給行政學院下文辦學,按比例分成的事。”穀雨生説:“你聲音小點好不好?這話是我剛才説漏了嘴,你千萬不要到外面去亂説。”
練了一陣嘴皮,沈天涯言歸正傳,説:“把你那些的士票拿出來吧。”穀雨生一時愣在那裏,不知沈天涯何意。沈天涯笑道:“去行政學院時我不是答應要給你報銷的‘上票嗎?答應給領導辦的事不辦,我還怎麼在這機關裏混?”
穀雨生這才想起自己説過的話,説:“真是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啊,我不過隨便説説而已,哪裏真要你報銷的士票。”沈天涯説:“往往是領導無意之間説出來的話最能代表領導意圖。”穀雨生説:“你是不是天天不工作,只琢磨領導的意圖?”沈天涯説:“領導的意圖就是我們的工作嘛,我們不按領導意圖工作還按什麼工作?”
穀雨生真拿沈天涯沒法,説:“反正你説的都有理。”沈天涯意猶未盡,説:“我常聽人説.跟領導打交道,一定要做到三從四得。”穀雨生説:“現在關於領導的話題總是層出不窮,你這裏又出了一套三從四得的理論。”沈人涯説:“我也是在商言商,在領導多的地方就説説領導,跑不了題。”
説到這裏又停下了。穀雨生問緣何又不説了,沈天涯説:“到了你這裏,我就是客人,你怎麼煙茶不語?”穀雨生説聲對不起,趕緊給沈天涯倒了一杯水。沈天涯喝下一口,慢條斯理道:“三從嘛,就是領導出門要跟從,領導進屋要隨從,領導的指揮要服從;四得則是領導的酒要喝得,領導的氣要受得,領導的話要記得,領導的秘密要守得:”穀雨生説:“總結的還有些道理。”沈天涯説:“我別的地方做得不怎麼樣,至少領導説過的話我還是記得的:”穀雨生説:“你少領導領導的,你是處級我也是處級,誰也領導不了誰。”沈天涯説:“你這個處級跟我這個處級可不同,你是管官的官.見官大三級,所以今天你一定得給我一個向你表忠心獻殷勤的機會。”
穀雨生只得打開抽屜,説:“的士票都在這裏,你報得了多少就拿多少吧。”沈天涯過去一瞧,見足有半抽屜的的士票,便一邊動手清理,一邊説道:“大概一兩年的的士票了吧?看來絹織部還真沒給你報銷過。”穀雨生説:“哪像你們財政局,天旱三年,餓不着伙頭軍。”沈天涯説:“其實市財政安排給財政局機關的辦公費什麼的,跟組織部是一個標準,沒多一分錢,只是省財政廳的對口處室經常有點業務費撥下來,我們可以用用。”
穀雨生也上前幫着清理起來,説:“靠着大樹好乘涼,有財政廳在後面撐着,你們的日子比我們好過多了。”沈天涯説:“是呀,要不怎麼説靠山吃山呢?你們在組織部門進步起來快,我們在財政部門用兩個小錢稍稍方便些。不過像你這麼一大抽屜的的士票,我也沒法放財政局機關財務室報銷,只好另想別的辦法。”穀雨生説:“另有什麼辦法?”沈天涯説:“我把這些票據粘在一處,上面貼好報銷單,註明市委組織部領導乘車用,保證好多單位要搶着拿去報銷。”穀雨生説:“像你這樣,我早處理掉了,還用你來操閒心,算了算了,你別給我添亂了,免得全昌都市人民都知道組織部的穀雨生拿着的士票去外單位報銷。”沈天涯笑道:“你放心,我不會害你的,這點小事都處理不好,我白在預算處混了。”
粗粗清點了一下,大約有三百來張票據,五元的十元的都有,總共兩千五百元左右。沈天涯當即從錢包裏拿出一疊鈔票遞給穀雨生,説:“你點一下吧,看跟你的的士票的數字相符不。”穀雨生懶得點數,把錢放進抽屜,順手將沈天涯手上的錢包拿過來,打開看了看,見裏面還有錢,説:“你別走,剛才出去的兩位也有的士票,乾脆也給他們報銷一回。”説着出去找人去了。
錢包被穀雨生拿着,沈天涯自然走不了,只好坐着不動。沈天涯知道這位穀雨生會做人,懂得關心部下的利益,這樣的角色,今後會有出息的。
很快穀雨生就把他們找回來了.讓他們一人拿出一把的士票,穀雨生自作主張從沈天涯錢包裏拿出現金,遞到他們手上,喜得兩位笑逐顏開,敢忙致謝。穀雨生説:“不要謝我,謝這位沈大哥吧,他今天是專門來組織部扶貧的。”兩人於是感謝沈天涯,沈天涯説:“不謝不謝,只要以後你們批發帽子的時候,記得給我也批一頂就行了。”
送沈天涯出門時,穀雨生説:“給財神爺辦事划得來,以後到哪裏去別忘了叫我一聲。”沈天涯説:“那當然,有你在身旁,還有什麼事情辦不了的?”
下午沈天涯就拿着給徐少林辦好的手續讓傅尚良過了目,又問清了徐少林住院的具體地方,出了財政局。先在街上買了水果,徑直去了徐少林住的昌東區人民醫院。別看這一大袋水果提着顯得隆重,實際上也就三十五元錢。沈天涯就想起葉君山那番大禮要小,小禮要大的理論來,不由得自哂了。
沒費什麼力氣就找到了徐少林的單人病房。門是虛掩着的,沈天涯輕輕敲了敲,裏面沒有動靜。推門而人,只見徐少林正在病牀上矇頭而睡。沈天涯也沒驚動他,把水果放到牀頭櫃上,拿過一旁的方凳坐下了。病房裏雖然設施簡陋,卻還乾淨,地板和白色的牆都一塵不染。也沒有一般病房裏常有的那種難聞的氣味,説明徐少林並沒怎麼用藥。
坐了一會兒,沈天涯就感覺出了病房裏的冷清。忽想起馬如龍的病房來,開始還有不少人提着補品和東西去看望他,後來見他再也不可能爬起來當預算處長了,除了局裏工會和預算處的人,就再也沒人有興趣理他了,病房裏也像徐少林這裏一樣冷清起來。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去年徐少林也因重感冒在醫院裏打了兩天吊針。他雖然是預算處的副處長,而且當時還沒將資金管理權弄到手上,但去看望他的人卻絡繹不絕。當然大部分是外單位財務處的,有的送補品水果,有的送鮮花,還有不少送錢的,讓他小賺了一把。這次大概是徐少林隱瞞了住院的地方,或是大家已經知道他出院後不可能回預算處了,所以沒人來湊熱鬧了。
正這麼猜想着,只見徐少林在牀上動了動,閉着的眼睛啓開了一條縫。慢慢徐少林的眼睛全張開了,警惕地看着沈天涯,説:“是沈處,來多久了?”手往身後一撐.坐了起來。沈天涯説:“你只管躺着吧,別起來別起來。”
這一下沈天涯才發現徐少林頭髮蓬亂,鬍子拉碴。秋霜打焉的枯草一般。情緒低落,神色頹廢,過去那張春風得意精神煥發的年輕帥氣的臉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像塗了一層厚厚的黃蠟似的。那雙曾經閃爍着自信和睿智的眼睛明顯暗淡了下去,像一對電力微弱將熄未熄的燈泡,已經發不出迷人的神采了。
本來徐少林的倒黴很讓沈天涯得意,可見他這麼一副落泊樣,沈天涯心下不由得生出悲憫,同情起徐少林來。不就是一個權字麼,到底犯不犯得着呢?沈天涯不免慨嘆,權力原來是特效壯陽藥,人如果對這種藥產生了依賴,一旦停藥,就會變得委靡不振,百無一用。
沈天涯例行公事地問問徐少林的病情,徐少林敷衍了幾句,慘然道:“沈處是怎麼知道這個地方的?我可是任何人都沒告訴的。”沈天涯笑笑,説:“這任何人大概沒包括傅局長吧?”徐少林很敏感,説:“傅局長帶了什麼話?”沈天涯也沒轉彎,拿出行政學院的人學手續,説:“這是傅局長做的安排,讓你到行政學院學習兩個月,充充電。”
徐少林疑惑地看一眼沈天涯,這才接過手續。開始徐少林的臉色沉了沉,接着故作輕鬆地自嘲道:“衝什麼電囉?傅局長這是給我一個台階,領導也是用心良苦啊,好好,我聽從安排,明天就出院,到行政學院去。”
沈天涯於是把姓潘的那張名片給了徐少林,説:“到時你找這個潘科長就是,他會給你安排的。”徐少林沒説什麼,把名片跟入學手續夾在一起,放到了枕邊。
見徐少林理智地接受了傅尚良的安排,沈天涯心裏就踏實了,站起身準備離去。徐少林送他到門口,握了握他的手,淡然道:“沈處,預算處就交給你了,你好自為之吧。”
沈天涯聽得出徐少林好自為之四個字的深義.他知道徐少林不會就這麼放過他的,兩人之間的恩怨並沒就此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