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沒有聯繫的易水寒這天給沈天涯打來電話,問他最近有沒有空。沈天涯説:“有事嗎?”易水寒説:“也沒什麼事,那方歙硯已經被我初步考證出來了,我還寫了一篇考證文章,想請你來斧正斧正呢。”沈天涯説:“隔行如隔山,你那又不是什麼財務報表,我怎麼斧正?”話雖這麼説,沈天涯覺得好久沒見易水寒了,還真有點想他,加上這段時間做起事來積極性不高,在處堅待著渾身沒勁,就答應下午列他那裏去看看。
下午先到處裏遛了一趟,沈天涯就找個藉口去廠文化館。敲汗易水寒家的門,只見一屋子的古籍,什麼《中國史稿地圖冊》《白居易傳》《白文公年譜》《河南志》《詩經》《辭海》《辭源》《中國古今名人大辭典》《古今人物別名索引》,橫着的豎着的,攤開的合着的,應有盡有,幾乎到了無法落腳的地步。
當然還有那方歙硯,易水寒一直抓在手上,好像怕它忽然生了雙翼飛離而去似的。易水寒興致勃勃地告訴沈天涯,這兩個月他就是跟這方歙硯和這些書一起度過的,他已經找到了白居易愛硯藏硯琢硯的充分依據,還準備揣着這方歙硯到浙江蘭谿一帶實地考察一番,然後北上京津一帶找專家鑑定。
易水寒一邊唾沫橫飛地説着,一邊在書堆裏翻找起來,很快翻出一篇二十多頁的考證文章,遞給沈天涯。沈天涯瞥了兩眼,只見正文不長,而用小五號字打出來的註解卻佔了大部分的篇幅。便説:“我以為世界上就我們財政部門的報表最枯燥,誰知你這狗屁文章更讓人不忍卒讀。”將文章扔到了一旁:易水寒並不見怪。本來他就不是真要沈天涯來看他的文章的,是這方歙硯被他弄出了名堂,一時興奮,想找個人宣示一下。他樂呵呵道:“財政局的人滿腦子都是一個財字,一身的銅臭,哪還看得進這些高雅的文字?真是曲高和寡啊。”沈天涯説:“你這哪是曲高和寡?你這是曲高和無,你拿着自慰吧。”
説到自慰,沈天涯想起兩次到易水寒家,都沒見着他老婆,也不知是回了孃家不肯回來了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就問道:“你老婆呢?”易水寒的臉色就有些下沉,説:“你提她幹什麼?是成心要我不高興怎麼的?”
沈天涯認得易水寒的老婆,她其實是一個很賢慧的女人,他們的兒子也快十歲了,長得挺可愛的。一家子原來一直是和和睦睦的,可自從易水寒迷上這些冷冰冰的石頭和舊書後,什麼都不管了,把老婆兒子也撇到了一邊:老婆就生他的氣。開始是隔三差五帶着孩子往孃家跑,後來就乾脆長住孃家不回來了。沈天涯笑話易水寒:“老婆不在家,你呢又不肯到外面去放鬆放鬆,看來真的只好在家裏自慰了。”
易水寒指“的歙硯和滿屋子的舊書,説:”要説自慰也沒錯。我天天就拿它們自慰。“沈天涯搖搖頭説:”易水寒就是易水寒啊,在你前面吾輩也太俗不可耐了。“
話音才落,有人敲丹門走了進來。易水寒點着兩人介紹説:“這是我的朋友沈天涯,財政局預算處處長;這是遊長江,著名作家。”叫遊長江的苫名作家朝易水寒噓一聲,罵道:“去你媽的,誰著名作家,你挖苦我老先生幹什麼?”回頭握住沈天涯的雙手,説:“原來你就是沈大處長,財神爺。”
這大概就是卜次易水寒提釗過的那位做好事成被告的遊千事了?沈天涯説道:“久仰久仰,水寒多次提到你呢。”遊長江説:“足呀,水寒也經常在我面前説起你。”客氣了幾句,忽然不知説什麼好了,沈天涯只得順便説了句:“最近有什麼大作?我可是你的忠實讀者喲一”遊長江大概是那種寂寞難耐的作家,沈天涯的活讓他有些激動了,覺得找到了知音,急急追問道:“真的嗎?在哪裏瀆過?”
沈天涯這才意識到説漏了嘴。什麼年代了,一個個都在為名忙,為利忙,誰還會注意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作者的東西?往往是這樣的作者,做了多年的文學夢,而且通過文學進了文化館,做上了文學專幹,一生的精血都耗費在這上面了,自以為是的作品寫了不少,卻鮮為人知,一旦有人提到讀過他的作品,自然喜不自勝,引為知己。不過沈天涯還是體諒遊專幹的不易,不忍心把這些想法説出來,只好敷衍道:“經常在報刊裏讀到,我還推薦給我的兒子讀呢,讓他也沾上點才氣。”
遊長江更加來神了,不無自豪地説:“我上個月還在《南方少年報》上發表了一篇《輕輕鬆鬆上清華》的作品,是根據我市一名高考理科狀元的事蹟寫成的,外界反響還不錯,你兒子大概是看了這篇東西吧?”
在沈天涯的印象裏,《南方少年報》名字雖大,其實是一家省級小報,他從沒訂過,自然不可能讀到什麼《輕輕鬆鬆上清華》了。也是怕露了破綻,沈天涯不敢就事論事,便説:“最近書店裏到處是一些諸如《輕輕鬆鬆上哈佛》《哈沸天才某某某》《劍橋天才某某某》一類的書,我從沒有要兒子進哈佛上劍橋的奢望,從沒買過,不知遊老師讀過這些書沒有?”
常言老婆人家的好,文章自己的好,遊長江也覺得他的《輕輕鬆鬆上清華》比那些哈佛呀劍橋呀一類的書不知要好到哪裏去了,撇撇嘴角説:“那都是相中了那些望子成龍的家長的心理,想着法子去掏他們袋子裏的鈔票的,誰不知道,哈佛也好劍橋也好,真是那麼輕輕鬆鬆説上就上得了的麼?輕輕鬆鬆上清華,才是大實話,才是真實可信的。”
本來是這個遊大作家套用人家哈佛和劍橋的話題寫文章,現在卻反而説起人家的不是來了。沈天涯就覺得有些索然,轉移話題説:“要説真實可信,恐怕還是我們的易專家的考證比較真實可信。”遊長江笑道:“那都是幹百年以前的事了,那些占人又不可能爬起來跟他對質,還不是他愛怎麼説就怎麼説?”沈天涯説:“你可不能這麼冤枉易專家,他是嚴肅認真的,考證文章寫得一絲不苟。”遊長江説:“他不這樣,怎麼騙得了那些收藏愛好者的銀子?他如果硬要把白居易考證成易居白,人家也拿他沒辦法。”
遊長江説了那麼多,沈天涯覺得也就這一句還像一個搞文學的人説出來的,也編造道:“我讀大學時有一位同學跟水寒一樣姓易,他就經常説自居易原來就叫易居白,是他的本家,是寫文學史的人粗心搞顛倒了,才以訛傳訛傳到了今天。”遊長江樂了,對易水寒説:“聽到沒有?把你本家易居白的本來面目考證出來吧,肯定比你考證他的什麼歙硯有出息得多。”
正趴在書堆裏的易水寒這時抬起頭來,説:“我沒有得罪你們吧?怎麼涮起我來了?”遊長江説:“你不就圖個一鳴驚人,財源滾滾嗎?我們在給你出金點子哩。”易水寒説:“我看你們是狗嘴裏長不出象牙來。”
説笑了幾句,遊長江要走了,易水寒才想起他可能還有什麼事要説。平時遊長江有什麼事,就常常來找易水寒説説。男人和女人一樣,也是有極強的表達欲的。古人有事憋不住了,又無處訴説,還會想法在地上挖一個洞,對着洞説上一陣。現在城裏到處都是水泥地,遊長江大概覺得到隔壁易水寒家裏來,比在地上挖洞容易得多,憋不住了,就跑過來找他。易水寒就問遊長江:“還有什麼事嗎?天涯是我的好朋友,不必迴避。”
遊長江果然從身上掏出幾頁稿紙,忸怩了一下,才説:“也沒什麼,我剛寫了一篇小文章,想請你看看。”易水寒接過稿紙瞥了一眼,遞給沈天涯道:“天涯你給看看吧,你一定有興趣,是寫官場的。”
沈天涯過去沒看過遊長江的文章,今天已經跟他認識了,還真想看看他的文筆到底如何,於是坐到椅子上,很在意地看起來。原來是一篇雜文,題目叫做《風雅》,説是當今世上,特別是官場人物,附庸風雅之風日盛,本來對古玩書法什麼的一竅不通,一旦身居要職,就成了大家.什麼破玩意都收藏,什麼場合都題詞,其實背後的意圖哪個不知?
這樣針砭時弊的文章,沈天涯在一些報刊上也讀過,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估計遊作家也是拿了人家的立意來做自己的文章。本來天下文章一大抄,並不值得大驚小怪,沈天涯也就客氣地對遊長江的大作褒揚了幾句。
有人説自己的文章不錯,遊長江自然很高興,要沈天涯多提指導性意見。沈天涯説:“我只懂幾個阿拉伯數字,哪懂你這麼高深的文字?”遊長江説:“沈處長你就別謙虛了,你是官場中人,對官場作派看得最清,我説的這些符合現實吧?”沈天涯説:“那當然,官場也的確有這樣的事,比如胡長清,他處處給人題字,背後的目的卻只有一個,就是用這種手段聚斂錢財。”遊長江樂道:“沈處長你這個點子真不錯,只要在前邊加些鋪墊,一篇立意新穎的好作品就出來了。”沈天涯説:“不過胡長清的字還是寫得不錯的,他有八個字寫得最好,你知道嗎?”
遊長江天天窩在文化館裏,與外界交往得並不多,寫起文章來最頭疼的恐怕就是沒米下鍋了,今天沈天涯送上門來給他提供素材,遊長江自然很當回事,立即很在乎地掏出隨身的紙筆,問沈天涯道:“煩請沈處長説説,胡長清哪八個字寫得最好?”沈天涯便説道:“淡泊明志,寧靜致遠。”
遊長江立即記到了紙上。沈天涯又説道:“胡長清對自己寫的這八個字非常得意,在江西做副省長時.還把它裱得十分精緻,掛在自己辦公室裏,以表心跡。”遊長江笑道:“什麼心跡?不過遮人耳目罷了。”説着把這八個字湊到鼻子下盯了好一陣,略有所思道:“這個胡長清也太有意思了,他貪起財來那麼狠,貪起色來那麼肆無忌憚,卻還要拿淡泊明志,寧靜致遠來標榜自己。有了這個例子,我的文章一定增色不少。”
一直沒吱聲的易水寒聽了他倆的話,也來了興致,對遊長江説:“沈處長給了你素材,文章換了稿費,要請客喲。”遊長江手一揚,説:“那沒問題,你們有空的時候,我請你們上我家喝茶去。”
沈天涯心想,昌都市寸下茶風盛行,到處都是茶館,看來這遊作家寫這些小塊文章也賺不了幾個錢,請喝茶都不敢上茶館,只好在他家裏請了。易水寒大概看出了沈天涯的心事,笑道:“天涯你有所不知,遊大作家是最懂茶道的?他家裏有專門的小茶室,有最上檔次的茶葉和茶具,不是相當好的朋友,他不會邀請到他家裏去的。”
沈天涯這才知道自己淺薄了.竟然小瞧了遊大作家。忙對遊長江説:“遊大作家這麼賞臉,在下一定去你家裏拜訪。”遊長江説:“我剛剛買了一套新茶具,很有品位的.屆時我用這套茶具招待你。”沈天涯説:“遊大作家看得起,我三生有幸了。”遊長江説:“別客氣嘛,你是水寒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遊長江走後,沈天涯又在易水寒家裏呆了一會兒,也告辭回了家。吃過晚飯,看了一陣電視.忽覺有些睏倦,就找來換洗的衣服,準備洗了澡,早點休息。走進衞生間,正要關門,客廳的電話響了。家裏的電話一般都是找他的,有的是財政局領導和同事臨時有事,有的是外單位財務人員請吃喝請玩樂。可自處裏分工明確後,這類電話少了許多,沈天涯還真盼望起這樣的電話來了。轉而一想,手中無權,這不是自作多情麼?關了衞生間的門。
洗完澡回到客廳,一眼瞥見屋角的電話機,又忍不住問葉君山電話是誰打來的。葉君山説:“還有誰?那個祝村長唄。”沈天涯知道祝村長肯定是收到了他退回去的兩千元錢,卻仍然問道:“他打電話來幹什麼?”葉君山鼻孔裏哼一聲,説:“他打電話來批評你,説你太不給他面子了,他前腳到家,你的匯款單後腳就跟進了村裏,你這是看不起他們鄉下人。”沈天涯説:“他要説我看不起他們,也是沒法子的事。”
葉君山一臉的蔑視,沒吱聲。沈天涯知道她在譏諷他,説:“這一下你開心了?”葉君山説:“你也應該開心呀,他接着又把你大大地表揚了一番。”沈天涯説:“還表揚我?”葉君山説:“他説這個年代,像你這樣清正廉潔的領導也太稀有了,他跟鄉里縣裏的幹部打的交道也不少了,還從沒碰上一個不愛錢的。”沈天涯説:“我什麼領導?一個馬前卒而已。”葉君山説:“你這一塵不染的派頭,就像是要做大領導的。”沈天涯説:“你別挖苦我丁。”覺得這樣説下去沒什麼意思,進了卧室。
退了那兩千元錢,沈天涯相反沒法撇下祝村長的報告了。原來自己是沒了能力解決人家的困難,才把錢退掉的,並不是因為祝村長説的什麼清正廉潔。葉君山的蔑視和譏諷大概就是這個意思。沈天涯就覺得很沒面子,至少在葉君山面前自己説不出硬話了。是呀,一個男人如果連自己的老婆都不以為然了,還像個男人麼?
沈天涯越發覺得喪氣。他怎麼也沒料到給祝村長退錢會退出這麼一個效果來。沈天涯就狠狠心,一定得想法子把祝村長的報告給解決好。
要解決報告,辦法還是有的。除了預算處,財政局還有一些處室掌握着資金分配權.比如行政財務處和農業財務處每年都有幾筆下撥指標,如果把報告遞給他們,多少可解決點問題。可預算處掌管着絕大部分資金指標,還要讓其他處室解決這樣的小資金,這話怎麼開口?人家豈不一眼就看出了你沈天涯在處裏做不起人?雖然大家都知道你沈天涯沒管資金,你大小也是個副處長嘛,這點本事都沒有,不如干脆把下面那個東西割掉算了?
沈天涯思來想去,這個報告只能留在自己處裏,要麼跟徐少林搞好關係,讓他把報告接了,要麼把徐少林搞倒,自己掌握部分資金權,那麼一切就好辦了。搞倒徐少林又談何容易?看來暫時只得委屈自己,主動靠近徐少林了。
在一個處裏工作,靠近徐少林還是容易的,不久徐少林就給了沈天涯一個機會。
這一天處裏來了兩個人,是勞動局財務處的熊處長和皮副處長。熊處長剛提處長,説是特意到預算處來拜碼頭的。熊處長還拿出名片皮夾,抽出自己的名片,雙手奉給徐少林一張,説有什麼事只管打電話找他,隨叫隨到。反過來又朝徐少林要名片,徐少林開始説名片用完了,經不住熊處長再三懇求,還是給了他。
熊處長捧着徐少林的名片瞧了一陣,鄭重其事地裝入自己的名片皮夾,然後過來給沈天涯發名片。熊處長打開皮夾給沈天涯遞名片時,另有一張名片從皮夾裏漏出來,飄到了沈天涯腳邊。沈天涯彎腰去揀名片,發現顏色大小跟熊處長的那張沒什麼區別,可一瞧卻寫徐少林的大名。沈天涯沒見過徐少林這款名片,這下一瞧,不覺暗笑起來。只見名片上除標着單位和電話,還標着預算處正處級副處長的頭銜。這當然沒什麼稀奇的,稀奇的是還在正處級副處長後面打了括號,裏面寫着“暫缺處長”四個字。沈天涯當然看得出這四個字的含義,那就是説暫缺處長的正處級副處長相當於處長。
熊處長還以為沈天涯從地上揀起來的這張名片是他本人的,想要回去,對沈天涯説:“沈處你已經有了一張,這張是不是還給我算了?”沈天涯也覺得拿着徐少林的名片沒用,他的手機和家裏電話都已儲存在了自己手機裏。可臨時又改變了主意,對熊處長説:“你發就發雙嘛,我好有一個備份。”把徐少林和熊處長兩個人的名片一起塞進了衣兜。熊處長也就笑笑,説:“沈處你還真要備份?這又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
這天熊皮二人在預算處呆了好一陣也沒走。沈天涯知道,勞動局近來正在劃線打樁建設勞動大廈,這是一項投資三千多萬元的工程,也算是有些規模了,因此前年勞動局剛報請市委常委,動議建設這座大廈時,各路神仙都把它當做一塊大肥肉,使出渾身解數想扒到自己的門下。神仙也是有大小強弱之分的,有的神仙有背景,有的神仙有實力,關鍵時刻要看自己的看家本領如何。
比如一位姓唐的工程老闆攀上了一個在北京某實權部門管資金的遠房親戚,那親戚答應通過正規渠道給昌都市勞動局撥款兩幹五百萬元,條件就是工程由姓唐的來承包。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喜得勞動局領導口水直流,顧愛民和賈志堅當即拍板,跟唐老闆簽了意向合同,只等款項一到,唐老闆就把基建隊伍開進工地。誰知兩千五百萬到達昌都後,歐陽鴻讓秘書郭清平去了一趟勞動局,要把這筆款子拿到昌東開發區去啓動二期開發,市委再想法子籌集資金建設勞動大廈。
勞動局長髮了懵,好不容易要來兩幹五百萬鉅額資金,歐陽鴻卻要派作他用,這不是要他的老命麼?勞動局長急了,去找顧愛民求援,才知道顧愛民出國去了。又跑到歐陽鴻那裏拒理力爭,歐陽鴻怕他説話費口水,親自給他倒了一杯茶,讓他儘量把話説完。勞動局長把肚子裏的話全部倒了出來,倒得肚子裏就剩剛剛灌進去的那些茶水了,歐陽鴻又問他還有什麼要説的沒有,直到勞動局長再沒有可説的了,歐陽鴻才開始發話。
那天歐陽鴻説話的聲音很低,節奏很慢,臉上始終是帶着微笑的,好像勞動局長不是他手下的幹部,而是上面來的大官。勞動局長當時就感到十分氣餒,意識到一切都完了。他是知道歐陽鴻的習慣的,他如果大發脾氣,捶着桌子訓斥你,鼓着眼睛咒罵你,那最後他會考慮你的意見,給你留有餘地的,如果他心平氣和,不愠不火,以一種嘮叨家常用的口氣跟你説話,那事情就沒有挽回的餘地了。這可是歐陽鴻不戰而屈人之兵的高明之處,所以昌都市機關幹部中流傳着這樣的説法:不怕歐陽發脾氣,就怕歐陽沒脾氣。
據説那天歐陽鴻只輕言細語開導了勞動局長三分鐘,勞動局長便口服心服出了歐陽鴻的辦公室。兩千五百萬元資金和那位唐老闆轉入昌東開發區後,不久省計委撥了一千萬到市勞動局,一位姓戴的老闆進入工程。原來姓戴的是省委李副書記的乾兒子,他早就盯住了勞動大廈這個利潤可觀的建設項目,那一千萬就是在李副書記親自過問下,省裏有關部門安排給昌都市勞動局的。歐陽鴻這是一箭雙鵰,既實現了建設昌東開發區的目的,又把勞動大廈的建設項目給了省委領導的乾兒子。
這樣的事情關係複雜,牽涉面太廣了,社會上難免説法很多,卻井沒有幾人真正知道里面的內幕,所以大家都是抱着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的態度,打聽打聽,揣摩揣摩,並不會太當真。只有一事是大家都看得見的,那就是勞動局長的順利升遷,讓昌都人意識到,這也許與勞動大廈的事有些牽連。
原來勞動局長在自己年屆五十八,就要退二線的時候,突然去人大做了副主任,成了名正言順的市級領導,也算是修成了正果。要知道,人大盡管是個讓老同志從掌權過渡到交權的緩衝地帶,但安排人也是有常規的,那就是在一般情況下都是七不進八不留,近年因機構改革力度加大,已經實行六不進七不留的辦法,而這個時候五十八歲的勞動局長卻提了人大副主任,人們的想象力再弱,也會產生某些聯想的。
老局長拍拍屁股走了,可一項三千萬多的工程,足足留有兩千萬元的資金缺口,新上任的耿局長就惱火了,他和局裏人上躥下跳,四面出擊,能來錢的地方跑了,沒能來錢的地方也跑了,雖偶然小有所得,卻難有大的收穫。好在還有一個歐陽鴻呆在昌都,他也調動自己的關係,通過多種渠道籌到五百來萬的資金,並在常委擴大會議上責成傅尚良,無論如何要給勞動大廈解決五到六百萬元,因此勞動局領導和財務處的人三天兩頭就要跑一趟財政局,想盡快兑現歐陽鴻的指示。
勞動局的人到財政局來,主要找兩個人,就是傅尚良和徐少林,因為只有他兩人能解決問題。沈天涯知道傅尚良已在勞動局的報告上籤了同意撥款三百五十萬的意見,勞動局的人也拿着報告到賈志堅那裏批了字,才回頭來找徐少林辦手續的。預算處的人都是懂得行規的,撥這麼大一筆的款子,人家當然不會空手到預算處來,為了不影響人家的操作,與此事無關的人就會理智地找個藉口,離開預算處,這叫做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嘛。
沈天涯自然也不傻,見徐少林跟勞動局兩位處長打得火熱,處里人都出去了,自己再待著就沒意思了,於是起身向門口走去。不想徐少林在後面叫住了他,説有事要跟他商量商量。沈天涯也就不好走開了,又想起自己包裏還放着祝村長那個報告,正想找機會跟徐少林靠近,現在機會不是來了麼?
沈天涯重新坐定後,徐少林把財政準備撥三百五十萬元的事簡單跟他説了説,還説這事市委和市政府領導催得急,沒來得及跟處裏的人通氣什麼的,現在特意向沈天涯通報一聲,言下之意是事情倉促,並不是他徐少林有意瞞着大家。沈天涯理解地點點頭,又應付式地對熊、皮二位道:“勞動局搞這樣大的動作,真是不容易啊,地方財政理應給予支持。”二位處長就對沈天涯表示感謝,説勞動永遠也不會忘記財政的。
又説了幾句客氣話,徐少林説:“就要下班了,兩位處長想請處里人小酌幾杯,小宋他們也不知哪去了,沈處長你看,我們兩個就代表處裏領一領兩位處長的情吧?”
四個人出了預算處,來到樓下。勞動局的寶馬小車就停在坪裏,熊處長請徐少林坐前面,徐少林讓了讓沈天涯,説:“沈處你德高望重,前面位置該你去坐。”沈天涯説:“你就領了熊處的情嘛。”先鑽進了後座。
坐小車也有一些不成文的規矩,沒有專車的小領導都願意坐前面位置,因為不是專車,坐的人就多,後面擠,前面寬鬆些;有專車的大領導自然沒有人多車擠之慮,考慮到後面比前面安全和隱蔽,喜歡坐後面。比如財政局;傅尚良有專車,不會有人去擠他,出門最多帶一到兩位處長,每次他都坐後面。其他副局長沒有這個待遇,要下縣或是上省城,車裏面常擠得滿滿的,處長們為了不擠了領導,會主動把前面的位置讓出來。所以一位經常坐前面位置的小領導,如果有一天他忽然坐起後排來了,不用問,他已經成了有專車坐的大領導或實權領導了。
不一會兒寶馬就停在了一家酒店門口。到包廂坐下沒兩分鐘,勞動局耿局長和分管財務的彭副局長也來了。沈天涯知道,他們被勞動大廈的基建逼急了,把預算處的人當成了自己的親爹親媽。一夥人喝完酒,熊、皮兩位用車送徐少林和沈天涯回去。徐少林住在夫人單位工商銀行宿舍,離酒店近,先送他。到了工行宿舍樓門口,徐少林跟各位説聲再見,下了車。熊處長也急忙打開車門跳下去,把徐少林拉到路旁隱蔽處,咬了一會兒耳朵,又拉扯了一陣,才回到車上,送沈天涯回家。
到財政局宿舍門口,車子停穩,沈天涯正要下去,熊處長拿出一個信封來,往他的兜裏塞。沈天涯護着衣兜,説:“免了免了。”熊處長説:“別客氣,都是兄弟嘛,你要向徐處學習,他就比你乾脆。”沈天涯就不好推脱了,鬆了手。
這次合作,讓沈天涯和徐少林之間的距離彷彿拉近了許多。沈天涯知道徐少林的用意,是想讓他在勞動局這件事情上配合他,至少不要給他設阻。雖然權力在徐少林手裏,沈天涯究竟還在預算處待著,要添點亂還是容易的。
沈天涯於是找了個機會,把祝村長的報告給了徐少林,徐少林滿口答應了,説只要有指標,一定優先安排。
然而不久省裏就來了兩次指標,都被徐少林悄悄安排下去了,祝村長那個報告卻還放在徐少林抽屜裏。徐少林這事做得很隱秘,只簽字畫押的傅尚良見過省裏的指標通知,處裏沒有任何人知道。沈天涯還是有一天晚上他那位剛到財政廳預算局做了局長的大學同學曾長城打來電話,説他可能會到昌都來一趟,沈天涯順便提到今年省裏怎麼沒有經費指標下來,曾長城才告訴他,已經下過兩次指標了,最近一次還是他到預算局後親自簽發的。
放下電話後,沈天涯心情半天也沒平靜下來。他清楚安排資金指標是有貓膩的,安排給別人,徐少林是有實惠的,安排給了沈天涯卻得不到什麼好處。這個徐少林也太精了。既然徐少林靠不住,有一天沈天涯趁徐少林沒在處裏,打開他桌上的文件夾,把夾在裏面的祝村長的報告取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