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的早晨,六點十三分,露西.安格卡特爾睜開了她那藍色的大眼睛,新的一天開始了。同往常一樣,她立刻就完全清醒了,並且開始思考從她那活躍得令人難以置信的頭腦中冒出來的問題。她感到迫切需要同別人商量,於是想到了自己年輕的表妹米奇.哈德卡斯爾,昨天晚上才來到空幻莊園的年輕人。安格卡特爾夫人迅速地溜下牀,往她那依然優雅的肩頭披上一件便服後,就來到了米奇的房間。她是一個思維異常活躍的女人,按照她的習慣,已經在腦子裏開始了這場談話,並運用她那豐富的想象力替米奇設計了答案。
當安格卡特爾夫人推開米奇的房門時,這場談話正在她的頭腦中積極地進行着。
“那麼,親愛的,你一定也同意這個週末會有麻煩的!”
“恩?哇哈!”米奇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迅速地從美夢中醒了過來。
安格卡特爾夫人走到窗前,敏捷地打開了百葉窗,並拉開窗簾,九月黎明那蒼白的光芒便照了進來。
“小鳥!”她以極大的熱情透過窗玻璃觀察着外面。“多麼甜美。”
“什麼?”
“喔,無論如何,天氣不會有問題的。看起來好像已經放晴了,會是個好天的。如果有人在屋裏搗亂的話,就會把事情弄得更糟,肯定你會同意我的看法的。也許像去年玩圓形遊戲一樣,為着可憐的格爾達的緣故,我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當時的行為。事後我對亨利説,這是我最考慮不周的地方——我們不得不邀請她。當然了,因為如果邀請了約翰而不邀請她的話,將是非常失禮的,但這確實使事情變得很難辦——最糟的是,她是那麼漂亮——有時的確很奇怪,任何一個長得像格爾達那樣漂亮的人,都缺乏智慧。如果這就是人們所説的補償原則的話,我認為並不公平。”
“你在説些什麼呀,露西?”
“這個週末,親愛的,明天將要來的人,我整晚都在想這件事,並且深深為之而困擾。同你討論,對我來説真是一種解脱,米奇。你總是那麼聰明,那麼老練。”
“露西,”米奇嚴厲地説,“你知道現在幾點嗎?”
“不太清楚,親愛的。我從不過問,你是知道的。”
“現在是六點一刻。”
“哦,天哪!”安格卡特爾夫人叫道,語調中卻沒有一絲悔悟。
米奇嚴厲地注視着她。露西是多麼瘋狂,多麼不可思議!米奇心中暗想,我真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容忍她!
然而即使她在心裏對自己這麼説,她也是知道答案的。當米奇看着她的時候,露西.安格卡特爾微笑着。米奇感受到了露西一生中都擁有着的那種超乎尋常的、無孔不入的魅力,即使現在,當她已年過六十,這種魅力依然沒有從她身上消失。正因為如此,世界各地的人們,外國首腦,隨軍參謀,政府官員,忍受種種不便、煩惱和困惑。正是她行為中的那種孩子般的興奮和歡樂,消解了人們的批評。露西只要睜大她那雙藍色的大眼睛,攤開柔弱的雙手,嘟囔着:“哦!真是對不起……”一切不滿就煙消雲散了。
“親愛的,”安格卡特爾夫人説,“我真的很抱歉。你應該早告訴我的!”
“我現在正在告訴你——但是太晚了!我已經完全醒過來了。”
“真是不好意思!但你會幫我的,難道不是嗎?”
“關於這個週末嗎?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
安格卡特爾夫人在米奇的牀邊坐下。米奇想,這可不像其他的什麼人坐在你的牀邊,這就像一個仙女在此做短暫停留那樣虛幻。
安格卡特爾夫人以一種可愛的、無助的姿勢攤開了她那不斷揮舞着的白皙的手掌。
“所有不合適的人都要來——不合適的人將聚集到一起,我的意思是——並不指他們個人本身。事實上他們都很迷人。”
“誰要來?”
米奇抬起結實的手臂把濃密的頭髮從額前撩開。那種虛幻的美妙感覺消失了。
“恩,約翰和格爾達。我的意思是,約翰是個討人喜歡的人——很有吸引力。至於可憐的格爾達——恩,我的意思是,我們大家必須對她友好。非常,非常友好。”
由於被一種模糊的、本能的反抗所驅使,米奇説:
“哦,得了,她不像你説的那麼糟。”
“哦,親愛的,她是那麼悽婉動人。那雙眼睛。她似乎從不理解人們所説的每一個字。”
“她是不理解,”米奇説,“不理解你所説的——但我不是在責備她。你的腦袋,露西,轉得太快,要跟上你的談話,思維跳躍太大。事物之間所有聯繫的環節都被你省略了。”
“就像一隻猴子,”安格卡特爾夫人含糊地説。
“除了克里斯托夫婦之外,還有誰要來?我猜,有亨裏埃塔吧?”
安格卡特爾夫人露出了笑容。
“是的——我真的覺得她是一座力量之塔。她總是這樣。你是知道的,亨裏埃塔的確很和善——一點兒也不盛氣凌人。她會給予可憐的格爾達很多幫助的。去年她讓人感到驚訝。當時我們玩了一些五行打油詩的文字遊戲,當我們已經完成,並念出結果的時候,突然發現可憐的格爾達竟然還沒開始。她甚至弄不明白這些遊戲是怎麼回事。真是糟透了,難道不是嗎,米奇?”
“為什麼人們都要到這兒來,同安格卡特爾家的人呆在一起,我不明白。”米奇説,“那些腦力勞動,圓形遊戲,還有,你那獨特的談話方式又會如何呢,露西。”
“哦,親愛的,我們會努力的——對於可憐的格爾達來説,這些一定是令人憎惡的。我常想如果她有一點兒勇氣的話,她可以呆在別的地方——然而,可憐的人兒還在那兒,看上去,迷惑不解,而且——相當——沮喪,你是知道的。而約翰則是那樣不耐煩。我簡直想不出怎樣才能使情況重新好起來——就在那時,我感到對亨裏埃塔是那樣地感激。她轉向格爾達,向她詢問她身上那種褪色的萵苣綠——看上去太掉價,就像是在舊貨拍賣時買來的。親愛的——格爾達立刻容光煥發,似乎是她自己織的,亨裏埃塔問她花樣,格爾達看上去是那麼的高興和自豪。這就是我所説的亨裏埃塔,她總能做出這類事。這是一種技巧。”
“她把麻煩都趕跑了。”米奇慢條斯理地説。
“是的,而且她知道該説些什麼。”
“啊,”米奇説,“但事情要比你説的複雜。你知道嗎?露西,亨利埃塔的確織了一件那樣的套頭毛衣!”
“哦,我的天哪,”安格卡特爾夫人的態度嚴肅起來,“穿了嗎?”
“穿了。亨裏埃塔做事總是做到底的。”
“非常難看嗎?”
“不。穿在亨裏埃塔身上很好看。”
“喔,當然會這樣的。這就是亨裏埃塔和格爾達之間的差異。亨裏埃塔做的每件事都那麼出色,最終總是那麼正確。她幾乎精通每樣事,就像什麼都是像她的專業一樣。我敢斷言,米奇,如果有人能幫我們順利度過這個週末的話,那個人一定會是亨裏埃塔。她將友好地對待格爾達,逗亨利開心,還會使約翰有一副好脾氣,並且我肯定她將是對戴維最有幫助的人。”
“戴維.安格卡特爾?”
“是的。他剛從牛津回來——也許是劍橋。處在這個年齡的男孩子非常難辦——特別是當他們受過良好的教育。戴維就很有腦子。人們希望他們能等到年紀再大些的時候,再擁有那麼多的智慧。事實上,他們總是那樣躁動,咬自己的指甲,看上去有那麼多缺點,有時他們還長了喉節,他們要麼默不作聲,要麼大聲叫嚷,總是充滿了矛盾。在這點上,正如我所説的,我依然信任亨裏埃塔。她很有策略,總能提出恰當的問題。作為一個女雕塑家,他們會尊敬她的,尤其是因為她從不塑一些動物或是小孩的頭像,而是創作一些前衞的東西,就像去年她的新藝術家展覽館展出的,那個用金屬和石膏塑成的、古怪的玩意兒。它看上去更像是希思.羅賓遜畫的梯凳。它名叫《上升的思想》——或類似的什麼名字。它就是那種能夠影響像戴維那樣的男孩的東西……我個人認為那是件很愚蠢的東西。”
“親愛的露西!”
“但亨裏埃塔的某些作品,我覺得還是蠻可愛的,比如那個《低垂的槐樹》。”
“亨裏埃塔是有一點兒天才,我認為。她還是一個非常可愛和招人喜歡的人。”米奇説。
安格卡特爾夫人站起身來,又移到窗前。她心不在焉地玩弄着窗簾的繩子。
“窗簾上為什麼會有橡子,真怪?”她嘟囔着。
“別扯遠了,露西。你到這兒來是為了談論週末的事情,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會這麼焦心。如果你盡心的話又會有什麼麻煩呢?”
“恩,有一件事,愛德華要來。”
“哦,愛德華。”米奇説出這個名字後沉默了半晌。
然後她輕輕地問:
“為什麼你這個週末要邀請愛德華呢?”
“是,他自己想來。他打電報問我們是否可以邀請他。愛德華是怎樣一個人,你是知道的。那麼敏感。如果我們回電説‘不行’,他也許永遠不會來了。”
米奇點了點頭。
是的,她想,愛德華的面孔剎那間清晰地浮現在她眼前,那是張非常可愛的臉。一張有着露西那種虛幻的魅力的臉,温柔、冷漠、嘲諷……
“親愛的愛德華。”露西説,應和着米奇頭腦中的想法。
她不耐煩地繼續着:
“要是亨裏埃塔下決心嫁給他,該有多好。她真的很喜歡他,我是知道的。如果他們曾在某個沒有克里斯托夫婦在場的週末來到這裏的話……事實上,約翰.克里斯托總是給予愛德華最不幸的影響。約翰和愛德華是兩個極端,你明白我所説的嗎?”
米奇又一次點了點頭。
“我不能推延對克里斯托夫婦的邀請,因為這個週末是早就安排好的。但我的確感覺,米奇,一切都會很麻煩,戴維將會怒目而視和咬指甲,我將盡量不使格爾達感到與周圍格格不入,約翰是如此熱情而愛德華又是如此消沉——”
“布丁的成分並不像人們所希望的。”米奇低語道。
露西衝着她笑了。
“有時,”她沉思着説,“事情本身很簡單。我邀請了那個偵探這個星期天來吃飯。這樣會使大家感到意外,你説是嗎?”
“偵探?”
“他長得像一隻雞蛋,”安格卡特爾夫人説,“他曾在巴格達處理一些事情,而當時約翰是高級專員。或許是在那之後,我們邀請他和一些其他的工作人員吃飯。我記得他穿着一套白色的帆布衣服,釦眼裏彆着一枝粉色的花,腳上是一雙黑色的漆皮鞋。對此我記得不太多了,因為我從不認為誰殺了誰是件很有趣的事。我的意思是,人一旦死了,死因似乎就並不重要了,而且對此大驚小怪顯得很愚蠢……”
“但是你這兒有什麼案子嗎,露西?”
“哦,沒有,親愛的,他住在一間俗氣的農舍裏。那兒陽光當頭,滿地水管,設計糟透了的花園。倫敦人就喜歡這類東西。一個女人演員住在另外一座裏,我確信。他們並不會長期住在這兒。”安格卡特爾夫人漫無目的地在屋裏走來走去,“我敢斷言這使他們開心。米奇,親愛的,你對我這麼有幫助,你真是太好了。”
“我不認為我對你很有幫助。”
“哦,難道不是嗎?”露西.安格卡特爾顯得驚奇,“那麼,你現在好好睡一覺,別起來吃早飯了。當你起牀後,一定要像你以往那樣天然去修飾。”
“天然去修飾?”米奇看上去很驚奇,“什麼?哦!”她大笑着。“我明白了!你真壞,露西。也許我會收拾你的。”
安格卡特爾夫人笑着出去了。當她經過敞開的盥洗室門時,一眼看到了水壺和煤氣爐。
人們喜歡喝茶,她是知道的——米奇幾個小時後才會被叫起來。她可以為米奇泡一些茶。她把水壺放在爐子上,繼續沿着走廊往前走。
來到她丈夫的門前她停住了,轉了轉門把手。但是亨利.安格卡特爾爵士,一個能幹的行政長官,他不希望在睡晨覺時被打擾。門是鎖着的。
安格卡特爾夫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站在敞開的窗前,向外望了一會兒,打了一個哈欠。她回到牀上,腦袋貼在枕頭上,兩分鐘後就像個孩子似的睡着了。
浴室中,水壺裏的水沸騰了,並且繼續沸騰着……
“又一個小壺報廢了,格傑恩先生。”女僕西蒙斯説。
管家格傑恩無可奈何地搖了搖他那滿頭灰髮的腦袋。
他從西蒙斯手中接過燒壞了的水壺。走向餐具室,從碗櫃底拿出了一個新水壺,他在那兒儲存了半打水壺。
“給你,西蒙斯小姐。夫人永遠也不會知道的。”
“夫人經常做這類事嗎?”西蒙斯問。
格傑恩嘆了口氣。
“夫人,”他説,“既好心又健忘,如果你明白我所説的。但是在這座房子裏,”他繼續説,“我照管每一件事,盡最大可能地使夫人不會煩惱或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