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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夫人的煩惱

    帕金頓先生與太太吵了幾句,氣呼呼地戴上帽子,把門一摔,離家去趕八點四十五分的火車,到市裏去上班。帕金頓太太依舊坐在早餐桌前。她的臉漲得通紅,緊咬着嘴唇,要不是最後憤怒代替了委屈,她早就哭出來了。“我不會再忍下去了,”帕金頓太太説,“我不會再忍下去了!”她繼續想了一會兒,又喃喃道:“那個放蕩女人,狡猾卑鄙的狐狸精!喬治怎麼會這麼傻呢!”

    憤怒逐漸平息了,悲傷和委屈的感覺又湧上心頭。淚水湧入帕金頓太太的眼睛,順着她那已進入中年的兩頰滾落。“光説我不會再忍了當然很容易,但我又能怎麼辦呢?”

    忽然問她感到孤獨無助,徹頭徹尾的絕望。她慢慢地拿起當天的報紙,又一次看到了頭版上的那則廣告。

    人事廣告

    您快樂嗎,如果答案是“不”,那麼請來里奇蒙街17號,

    讓帕克-派恩先生為您解憂。

    “奇怪!”帕金頓太太自言自語道,“簡直大奇怪了。不管怎樣,去看看也無妨……”

    這麼一來,在十一點時,稍微有些兒緊張的帕金頓太太被引進了帕克-派恩先生的辦公室。

    正像剛才説的,帕金頓太太的確有一些緊張,但也不知怎麼的,只要看到帕克-派恩先生就讓人覺得心裏舒服了不少。他是個大塊頭,但並不胖;他有一個大光頭,一雙小眼睛透過厚厚的鏡片閃爍着光芒。

    “快請坐。”帕克-派恩先生説,“您是應我的廣告而來?”他充滿期待地加了一句。

    “是的。”帕金頓太太回答,但並沒有説下去。

    “而且您不快樂。”帕克,派恩先生用一種就事論事的誠摯語調説,“很少有人是真正快樂的。如果您知道快樂的人究竟有多麼少見,您會大吃一驚的”

    “是嗎?”帕金頓太太問道,儘管她並不覺得別人快樂與否和她有什麼相干。

    “這對您來説並沒有什麼意義,我知道,”帕克-派恩先生説,“但對我而言可就大不一樣了。您看,我已經在一家政府機構整理了三十五年的各種數據。現在我退休了,我忽然為我所積累的經驗想到了一條前所未有的用途。其實這很簡單。不快樂的原因可以被分為五大類——沒有其他的了,我可以向您保證。一旦找到了病因,總應該能找到解救之法的。”

    “我好比是一個醫生。醫生首先對病人的病情作出診斷,然後對症下藥。有些病確實是無藥可救的。如果那樣的話,我會坦率他説我無能為力。但我向您保證,帕金頓太太,一旦我開始治療,我擔保會藥到病除”

    這可能嗎?這一切究竟是胡説八道,還是確有其事?帕金頓太太充滿期待地盯着他。

    “我們可以開始聽聽您的情況了嗎?”帕克。派恩先生微笑着説。他向後靠在椅背上,撮起了手指,“您的苦惱與您的丈夫有關。總的來説嘛,您還算有個幸福的婚姻。您的丈夫,我想,賺了不少錢。我想這裏還牽涉到一位年輕的小姐——也許正是在您丈夫的辦公室裏工作的一位小姐。”

    “一個打字員。”帕金頓太太説,“一個可恥的濃妝豔抹的小蕩婦,不過是厚厚的唇膏、絲襪和亂蓬蓬的鬃發。”她脱口而出。

    帕克-派恩先生點頭的樣子讓人感到十分安慰:“這不會帶來什麼壞處——我毫不懷疑,那是您丈夫的想法。”

    “一點不差。”

    “那麼,為什麼他不能與這位年輕的姑娘建立純潔的友誼,為她沉悶的生活帶去一絲亮色,一些享受呢?可憐的孩子,她的生活,如此缺乏樂趣:這些,我猜,是他的感想。”

    帕金頓太太連連點頭:“胡説——全是胡説!他帶她去泰晤士河上坐遊船觀賞風景——我也喜歡坐船遊覽,但五或六年前他説這妨礙了他玩高爾夫球。但他卻為她放棄了高爾夫球。我愛去戲院——喬治説他太累了,不願意晚上還要出門。現在他卻帶她去跳舞——跳舞!而且凌晨三點才回來。我——我——”

    “而且毫無疑問,他對女人的嫉妒心,尤其是如此不可理喻的嫉妒表示悲哀。”

    帕金頓太太再次點頭:“就是這樣。”她警覺地問:“您怎麼會知道這些的?”

    “數據。”帕克-派恩先生簡潔地回答道。

    “我真是太不幸了,”帕金頓太太説,“我一直是喬治的好妻子。剛結婚那會兒我拼了命地幹活。我幫助他逐步走向成功。我從沒搭理過其他任何一個男人。他的衣物總是縫補得好好的,我做好吃的給他,勤儉節約地把家管得井井有條。而現在我們成功了,能享點兒福了,可以出去旅遊,做那些我一直憧憬有朝一日能做的事——結果卻是這樣!”她艱難地壓抑着自己的情緒。

    帕克-派恩先生緩緩地點了點頭説:“您放心,我完全理解您的處境。”

    “那麼——您能幫助我嗎?”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當然了,我親愛的女士。有一個辦法,噢,沒錯兒,是有一個辦法。”

    “是什麼?”她瞪圓了眼睛,充滿希望地等待着。

    帕克-派恩先生輕聲然而堅決他説:“您必須按我説的去做,並且我將收取兩百畿尼的報酬。”

    “兩百畿尼!”

    “一點兒不錯。您付得起這筆錢,帕金頓太太。如果您生了病需要動手術,您會為了一次手術付這樣一筆錢。快樂與身體的健康同樣重要。”

    “是事後付款吧,我想?”

    “恰恰相反,”帕克-派恩先生説,“您得預先支付。”

    帕金頓太太站起身來:“恐怕我不能——”

    “不看清貨色就做這筆生意?”帕克-派恩先生輕快地接口道,“嗯,也許您是對的。就冒險而言,這筆錢是多了點兒。聽我説,您必須信任我。您必須付這筆錢賭上一把。這就是我的條件。”

    “兩百畿尼!”

    “沒錯。兩百畿尼,確實是一大筆錢。再見,帕金頓太太。如果您改變了主意隨時可以通知我。”他微笑着與她握手,一點兒也沒有生氣的樣子。

    她離開後帕克-派恩先生摁了摁桌上的一個按鈕,一個戴着眼鏡、表情嚴肅的年輕女子應聲而入。

    “請把檔案A拿來,萊蒙小姐。再請你告訴克勞德,可能馬上用得上他”

    “一位新客户?”

    “一位新客户。目前她還沒拿定主意,但她會回來的。也許就在今天下午四點左右。把她記上。”

    “方案A?”

    “方案A,當然了。真有意思,每個人都以為自己的情況是獨一無二的。好吧,提醒一下克勞德,別打扮得太稀奇古怪的。別噴香水,而且最好把頭髮剪短些。”

    下午四點十五分的時候,帕金頓太太再次走進帕克-

    派恩先生的辦公室。她抽出一本支票簿,開了一張支票遞給他。他給了她一張收據。

    “現在呢?”帕金頓太太充滿期待地看着他。

    “現在,”帕克-派恩先生微笑着説,“您可以回家了。明天早晨的第一趟郵件裏將會有一些給您的指示。我將感到非常高興,如果您能按指示去做。”

    帕金頓太太滿懷愉悦的期待回了家。帕金頓先生回家時滿心戒備,如果早餐桌前的戰爭重新開始的話他將隨時準備為自己辯護。但是他發現他妻子看上去不像是要吵架的樣子,不由鬆了一口氣。她顯得異乎尋常地心事重重。

    喬治聽着廣播,想着那個可愛的女孩南希會不會允許自己送她一件毛皮大衣。她自尊心很強,他知道,他不想冒犯她。可是,她也確實抱怨過天氣太冷了。她那件花呢外套是件便宜貨色;那根本擋不了寒氣。他可以這麼跟她説,那樣她不至於生氣,也許……他們應該儘快再出去共度一個傍晚。能帶一個那樣漂亮的女孩去一家時髦的餐廳可真是一件樂事。他可以看出好幾個年輕人都在嫉妒他。她真是不同尋常地漂亮,而且她喜歡他。在她看來,正如她對他説的,他一點兒也不老。

    他抬起頭,視線正與他妻子的相遇。他突然有內疚的感覺,這使他有些惱怒。瑪麗亞可真是個小心眼、好猜疑的女人!她剝奪了他哪怕是小小一點的快樂。

    他關了收音機上牀睡覺。

    第二天早晨帕金頓太太收到了兩封意想不到的來信。一封是個打印件,確認與一位知名美容師的預約。另一封是確認與一位服裝裁剪師的預約。第三封才是來自帕克。派恩先生的,邀請她當日與他在裏茨飯店共進午餐。

    帕金頓先生提到他也許不回家吃晚飯了,因為有點生意上的事要去拜訪一個人。帕金頓太太只是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帕金頓先生一邊慶幸自己躲過了一場風暴,一邊離開了家。

    那位美容師很不一般。“您對自己大疏忽了!夫人。”他對她説,“可為什麼呢?若干年前就應該這樣做了,不過,這還不算太晚。”

    她的臉被好好打理了一番。美容師在她臉上又擠又揉,還噴了蒸汽。臉上敷了面膜,後來還抹上了營養霜,又撲了一層粉。還有許多其它的小花招。

    最後,一面鏡子被遞到她手中。“我相信我看上去真的年輕了不少。”她在心中暗想。

    做衣服的過程同樣充滿刺激。當她離開那裏時,覺得自己時髦漂亮,緊隨潮流。

    一點半時,帕金頓太太趕到裏茨飯店赴約。帕克。派恩先生已經在那兒等她了。他的衣着無懈可擊,渾身上下依然帶着那種讓人寬慰舒心的感覺。

    “非常迷人”他説,同時用富有鑑賞力的眼光將她從頭看到腳。“我已經冒昧為您叫了一份雞尾酒”

    帕金頓太太並沒有喝雞尾酒的習慣,但她並沒有提出異議。她一邊小心翼翼地輟着那味道濃烈的液體,一邊聽着她那仁慈的指導者講話。

    “您的丈夫,帕金頓太太,”帕克-派恩先生説,“我們一定得讓他坐立不安。您明白吧——坐立不安。為達到這個目的,我要為您介紹我的一位年輕朋友。今天您將與他共進午餐。”

    這時一個年輕人走了進來,一邊左右張望着。他遠遠地望見了帕克-派恩先生,優雅地向他們走來。

    “這位是克勞德-勒特雷爾先生,帕金頓太太。”

    克勞德-勒特雷爾先生大約只有三十來歲。他姿態優雅,温文有禮,衣着完美,而且非常英俊。

    “很高興能認識您。”他低語道。

    幾分鐘後帕金頓太太已坐在一張二人小桌前,面對着她的新導師。

    剛開始時她有些拘束,但很快勒特雷爾先生便使她放鬆下來。他對巴黎十分熟悉,還曾經在裏維埃拉呆過不少時間。他問帕金頓太太是否喜歡跳舞。帕金頓太太説喜歡,但近來卻不曾跳過,因為帕金頓先生不喜歡晚上出去。

    “但他怎麼能如此冷酷地把您留在家裏呢,”克勞德-勒特雷爾微笑着説,露出一排漂亮的白牙,“在這個時代女人們不必再為男人的嫉妒心作出犧牲。”

    帕金頓太太幾乎要説出男人的嫉妒心和這事兒沒什麼關係,但她忍住了。不管怎麼説,這説法聽起來不錯。

    克勞德-勒特雷爾輕鬆地談起了夜總會。他們説好,第二天晚上帕金頓太太將與勒特雷爾先生一起光顧那家倍受歡迎的“小天使長”。

    帕金頓太太對於如何將這件事情告訴她丈夫有些緊張。她想,喬治會覺得這異乎尋常,甚至可能是荒唐可笑。可結果是她根本不必為這件事操心。早餐時她大緊張了,沒來得及開口,而下午兩點時有個電話打來,傳信説帕金頓先生將留在市裏吃晚飯。

    那個晚上過得非常愉快。帕金頓太太還是個女孩的時候就很會跳舞。在克勞德-勒特雷爾技巧擱熟的帶領下她很快學會了時新的舞步。他誇她的晚禮服漂亮,頭髮也做得很好(那天上午帕克-派恩先生為她約了一位擅長做時髦髮型的髮型師)。當他們告別時,他吻她的手的優雅姿態簡直使她身心震顫,帕金頓太太已有多年沒有享受過這樣美好的夜晚了。

    接下來的十天過得簡直使她困惑。帕金頓太太不斷在外面吃飯,喝茶,跳舞。克勞德-勒特雷爾給她講了他童年時代所有令人落淚的故事。她也聽他説了他父親失去所有財產後他們的悲慘境遇。她還聽他講了他悲傷的羅曼史,以及女人們由此給他帶來的酸楚感覺。

    第十一天,他們正在“紅司令”跳舞。帕金頓太太在她丈夫發現她之前就看見了他。喬治正和他辦公室裏的那位年輕姑娘在一起。兩對兒都在跳舞。

    “你好,喬治。”當他們轉到一塊幾時,帕金頓太太輕快地與他打招呼。

    帕金頓太太饒有興趣地看着她丈夫的臉在驚異中漲得通紅,又由紅轉紫。看得出來,驚異中還摻雜了幾分愧疚的神情。

    帕金頓太太有一種全局在握的快活感。可憐的老喬治!帕金頓太太回到桌邊坐下,觀察着那一對。他可真胖,光禿禿的腦袋,跳起舞來又是那樣笨拙。他跳的是二十年前的那些花樣,可憐的喬治,他是那樣急切地想變得年輕些!而那個與他跳舞的可憐的姑娘還不得不裝出一副喜歡的樣子。現在她的臉在他肩上他看不見的地方,看上去真是厭煩透了。

    而她自己這邊,帕金頓太太滿意地想,是多麼地讓人嫉妒。她瞥了一眼身邊看上去完美無缺的克勞德,他正知情識趣地保持沉默。他是多麼理解她。他從不與她爭執——而丈夫們在結婚若干年後總不可避免地與妻子們爭吵。

    她又看了看他,他們的目光相遇了。他微微一笑,他深邃的眼睛,那樣憂鬱、那樣浪漫、那樣温柔地看着她。

    “咱們再跳一個嗎?”他低聲問道。

    他們又跳了起來。那真是天堂!

    她感到喬治充滿歉意的目光一直追隨着他們。她想起來,他們的目的是讓喬治嫉妒。那是多麼久遠的事啊!現在她真的不想讓喬治嫉妒什麼,那會使他不好受。為什麼要讓他難過呢,可憐的東西?每個人都這樣地快樂……

    帕金頓太太到家時帕金頓先生已經在家呆了一個小時。他看上去困惑而缺乏自信。

    “嗯,”他搭話道,“你回來了。”

    帕金頓太太甩開那件就在當天上午花了她四十畿尼買的披肩。

    “是啊,”她微笑着説,“我回來了。”

    喬治咳了一聲:“呃——遇上你有點兒奇怪。”

    “是嗎?”帕金頓太太説。

    “我——這個,我想帶那個女孩出去也算是做件好事。她家裏有些麻煩事。我想——這個,好事,你知道。”

    帕金頓太太點點頭。可憐的老喬治——笨手笨腳,還那麼興奮,那麼自得。

    “和你在一起的那個傢伙是誰?我不認得他,是吧?”

    “勒特雷爾。他名叫克勞德-勒特雷爾。”

    “你怎麼認識他的?”

    “噢,有人介紹的。”帕金頓太太含糊他説。

    “你出去跳舞,可真有些奇怪——在你這把年紀。可別被人當成笑話,我親愛的。”

    帕金頓太太笑了。此刻她覺得這個世界是如此美好,她不想説些什麼破壞它的話。“有變化總是好的。”她和善地説道。

    “你可得小心,你知道,有許多這樣靠女人吃飯的小白臉。有時候中年婦女實在是傻得可笑。我只是給你提個醒兒,親愛的。我不想看到你做出不合時宜的事情。”

    “我覺得做些運動很有好處”帕金頓太太説。

    “嗯——沒錯。”

    “我希望你也這麼做。”帕金頓太太好心好意他説,“最重要的是快樂,不是嗎?我記得有一天早餐時你這麼説,大約十天前吧。”

    她丈夫警覺地看了她一眼,可是她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像是在諷刺。她打了個哈欠。

    “我得去睡了,順便提一句,喬治,最近我花了不少錢。會有很多各種各樣的賬單寄來,你不會介意的,是吧?”

    “賬單?”帕金頓先生問道。

    “是啊,買衣服,做按摩,還有頭髮的護理。我真是奢侈得不像話——不過我知道你不會介意的。”

    她上樓去了,帕金頓先生呆在原地驚訝得張大了嘴。對於今晚的事瑪麗亞的態度好得令人稱奇。她看上去根本毫不在意。不過真是遺憾,她突然開始喜歡花錢了。瑪麗亞——那個勤儉節約的模範!女人們!喬治-帕金頓搖了搖頭。那個女孩的兄弟最近遇上些麻煩。好吧,他願意幫忙。無所謂——該死的,城裏的事兒最近也不太順利。

    帕金頓先生嘆了口氣,也緩緩爬上樓去。

    有時候在當時沒有引起注意的話事後反而會被想起。

    一直到第二天早晨,帕金頓先生説的一些話才真正引起他太太的反應。

    靠女人混飯吃的男人;中年婦女;傻得可笑。

    帕金頓太太是個內心勇敢堅強的人。她坐下來面對事實。靠女人混飯吃的男人。她在報上讀到過許多關於他們的事,也讀到過中年婦女們所做的蠢事。

    克勞德是個靠女人吃飯的人嗎?她猜想他是的。可是,吃軟飯的男人靠女人付賬,而克勞德總為她付賬。是的,可這其實是帕克-派恩先生在付賬,不是克勞德——或者,不如説是她自己的兩百畿尼。

    她是一個愚蠢的中年婦女嗎?克勞德-勒特雷爾在背後嘲笑她嗎?想到這兒,她臉紅了。

    好吧,那又怎麼樣?克勞德是個靠女人吃飯的男人,她是個愚蠢的中年婦女。她想她應該送他點什麼,比方説一個金質煙盒之類的。

    一種奇怪的衝動驅使她出了門,來到阿斯普雷商場。她挑了一個煙盒並付了錢。她和克勞德約好了在克萊瑞奇餐廳共進午餐。

    當他們喝着咖啡時,她從包裏拿出那個煙盒。“一點小禮物。”她喃喃道。

    他抬起頭,皺着眉説:“給我的?”

    “是的。我——我希望你會喜歡。”

    他用手使勁兒把它從桌上推了回來。“你為什麼要給我那個?我不會收的。拿回去。拿回去,我説。”他生氣了,黑眼睛裏閃着怒火。

    她咕噥了一句:“我很抱歉。”把煙盒放回了包裏。

    那天他們都有些侷促不安。

    第二天早晨,他給她打來電話:“我必須見你。今天下午我能來你家嗎?”

    她讓他三點鐘來。

    他到的時候臉色蒼白,十分緊張。他們互相問好,那種尷尬的感覺更明顯了。忽然他跳了起來,面對着她:“你以為我是什麼?這就是我想來問你的。我們是朋友,不是嗎?是的,朋友。但這又有什麼區別,你仍然認為我是——嗯,一個吃軟飯的男人,一個靠女人活着的傢伙。你是這樣想的,不是嗎?”

    “不,不是。”

    他把她的否認扔在一邊。他的臉色白得像紙一樣。“你就是那麼想的!沒錯,這是真的,這就是我要來這兒告訴你的話。這是真的!我的任務是帶你出去,讓你開心,與你談情説愛,讓你忘掉你的丈夫。這是我的工作,一個可鄙的工作,是吧?”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她問道。

    “因為我受不了了。我無法再這樣繼續下去。不能繼續這樣對你。你與眾不同。你是我可以信任、依賴、敬慕的那種女人。你以為我不過是説説而已,這又是遊戲的一部分?”

    他靠近她,“我會證明這不是一場把戲。我要走了——為了你。為了你我要使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而不是現在這種令人厭惡的傢伙。”

    他突然擁緊了她,他的唇印在她的唇上。接着他放開她,站在一邊。

    “再見。我是個可恥的傢伙——一直是。但是我發誓現在一切都將改變。你還記得你曾經説過你愛看報上的人事廣告嗎?每年的今天,你都會在那一欄裏看到來自我的祝福,告訴你我記得這一切並在努力履行諾言。那時你會知道你對我來説意味着什麼。還有一件事,我沒從你那兒拿任何東西,而我希望你能收下這個。”他從手指上除下一個簡單的金指環,“這曾經是我母親的。我希望你能留着它。再見。”

    喬治-帕金頓回來得很早。他發現他妻子神情恍惚地盯着火爐中的火焰。她温和地與他説話,卻顯得心不在焉。

    “聽我説,瑪麗亞,”他突然冒出一句,“還記得那個女孩嗎?”

    “怎麼了,親愛的?”

    “我——我從沒有想讓你難過,你知道。對於她,其實沒什麼。”

    “我知道,是我太傻了。如果這能讓你快樂,想和她在一起就在一起好了。”

    毫無疑問,這些話應該讓喬治-帕金頓喜上眉梢才對。奇怪的是,他卻感到很懊惱。當你的妻子鼓勵你這麼做的時候,帶一個女孩出去玩還能有什麼樂趣呢,該死的,這不是那麼回事兒!所有那些,做一個快活的小子,玩出火的男子漢的感覺,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喬治-帕金頓突然感到很疲倦,而且自己賬上的錢也少了不少。那女孩是個精明的小傢伙。

    “要是你喜歡的話,咱們一起去度假怎麼樣,瑪麗亞?”他試探着問道。

    “噢,不用管我。我很快樂”

    “但是我想帶你去。咱們可以去裏維埃拉。”

    帕金頓太太的微笑顯得可望而不可及。

    可憐的老喬治。她喜歡他。他是那樣一個讓人憐愛的

    老傢伙。在他的生命中沒有她所有的那種秘密的光彩。她的微笑更加温柔了。

    “那可真是太棒了,親愛的。”她説。

    帕克-派恩先生正與萊蒙小姐説話:“娛樂費用?”

    “一百零二英鎊十四先令六便士。”萊蒙小姐説。

    門被推開了,克勞德-勒特雷爾走了進來。他看上去悶悶不樂。

    “早上好,克勞德,”帕克-派恩先生説,“事情還順利吧?”

    “我想是的。”

    “那個戒指呢,順便問問,你在上頭刻了個什麼名字?”

    “瑪蒂爾德,”克勞德愁眉苦臉他説,“1899。”

    “好極了。那則廣告該怎麼寫?”

    “我在奮鬥。懷念着你。克勞德。”

    “請把它記下來,萊蒙小姐。人事專欄。十一月三日——讓我想想,費用為一百零二英鎊十四先令六便士。是的,十年,我想。這樣我們還賺了九十二英鎊二先令四便士,夠多的了,差不多是夠多的了。”

    萊蒙小姐離開了辦公室。

    “聽我説,”克勞德突然開口説道,“我不喜歡這樣。這是個可恥的把戲!”

    “我親愛的孩子!”

    “可恥的把戲,那是個正經的體面女人——是個好人。對她撒那些謊,説那些悽悽慘慘的話,該死的,這讓我噁心!”

    帕克-派恩先生扶了扶眼鏡,帶着研究的興趣看着克勞德。

    “我的天!”他冷冰冰地説,“我可真不記得在你那些一一嗯!——聲名狼藉的事業進程中你的良心曾經感到過不安。你在裏維埃拉的浪漫情事尤其大膽厚顏,而你在加州黃瓜大王的妻子——海蒂-韋斯特夫人身上撈到的好處就更不用説了,這些都充分顯示了你冷酷無情的商人本性”

    “好吧,我開始覺得不一樣了,”克勞德生氣地咕噥着,“這——不好,這種把戲。”

    帕克-派恩先生用一種校長教導一個心愛的學生的口氣説:“我親愛的克勞德,你已經完成了一項值得讚賞的工作。你給了一個女人每一個苦悶的女人都需要的東西——一段羅曼史。女人的激情不能長久,從中得不到任何好處,但是一段羅曼史可以被放進儲藏室,在今後的日子裏慢慢回味。我知道人類的本性,我的孩子。我告訴你,一個女人在多年以後,依然能從這段往事中得到快樂。”

    他咳了一聲,“我們非常成功地完成了帕金頓太太的委託。”

    “可是,”克勞德抱怨説,“我不喜歡這樣。”他離開了辦公室。

    帕克-派恩先生從抽屜裏拿出了一個新的案卷。他寫上:

    情場老手良心發現。注:觀察發展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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