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在嵐山見面的年輕朋友:
我一直在等你。我這樣講,你一定覺得奇怪吧?但以我的心情而言,我真的只能這麼説。我很清楚自己已經變得很奇怪了。做了那麼大壞事的人,內心經常處在不安當中,人自然而然就變得奇怪了。
當我在母親喜愛的地方偷生時,好幾次夢見非常可怕的男人,突然出現在前面,兇狠地斥責我,並且硬把我拉入牢房。夢裏的我,是年輕時命案發生當時的我。我每日惶恐不安,幾乎到了腿都會發抖的地步。知道夢境終有一天會出現在現實中。説起來,我也是在等待這一天。然而出現在我面前的,竟然是年輕、優雅、不盤問我任何事情的你,所以我很謝謝你。我做了驚世駭俗、十惡不赦的事,你卻和顏以待。為了感謝你的善良,我才提筆寫下這封信。
想起來,這事件轟動了整個社會,可是因為你的善良,命案裏的某些細節一直沒有解開。因此,現在我想做的,就是稍微説明命案的來龍去脈,並且寫出我心裏的懺悔。
跟後母昌子和她那羣女兒的生活,簡直像在地獄裏度日一樣。即使我的罪孽深重,但是講這些話的時候,我仍然一點都不後悔。後來我雖然經歷了很多事情,也遭遇到種種痛苦,但是一想到那一段日子,我就能一一忍受下來。
我母親被父親拋棄時,我才一歲。母親抵死要把我帶走,父親卻以她身體虛弱為理由,加以拒絕。但卻讓她一個柔弱女子從此孤獨地在香煙攤度其餘生。
後母撫養我長大,她給我的是一個痛苦的童年。現在再來説故人的是非,似乎有些不知感恩,或是過於為自己脱罪。在我小的時候,她從來沒有給我零用錢,別説零用錢,連洋娃娃都沒買過一個給我。我從來沒穿過新衣服,都是撿知子或秋子不要的。我跟雪子上同一個學校,我雖然比她大一年級,但我們是同年的姊妹,她每天穿新衣,我穿的卻是舊的衣服,真是讓我難過到了極點。我唯一不輸給她的,就是優異的成績,但是她們母女卻會聯合起來,不讓我好好讀書。
直到今天,我仍不明白,昌子為什麼不把我送回到保谷我母親那裏?大概是畏懼鄰居的流言,和這麼大的一個房子需要有人幫忙吧!我從小就很會做家事,對她而言,我是很好的傭人,所以每當我想去保谷,和我的親生母親生活時,她就有許多理由不讓我走。我的這些遭遇,不管是親戚朋友、鄰居或同學都不知道。因為梅澤家的大圍牆,把我們從世界孤立起來。
每次我去保谷探望母親,回來之後,昌子母女就故意造謠,説我不知跟母親訴苦什麼。但是不管她們怎麼説,我還是非去母親那裏不可。
雖然外人總以為我常常回去看母親,其實不是,是在工作。這有幾點原因:第一,母親賣香煙,收入有限,我必須給她一點生活費,再加上母親身體虛弱,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生病,因此,我得存錢,以防萬一。另外一點,以我的情形,沒有錢的話,在梅澤家的生活就會有更多的困難。昌子是絕對不會給我錢的,但是卻讓她自己的女兒在金錢上過得很自由,讓世人以為梅澤家的女兒都是那樣的。總之,為了自謀財路,我不得不出外工作。母親非常瞭解我的情形,所以梅澤家的人打電話到她那裏去的時候,她就替我説謊,説我在她那裏。如果昌子她們知道我在工作的話,不知道又會説些什麼。
那時候的我,身體還算結實。那時代,一個女孩子是不可能到酒吧裏工作的。透過一位熟人的幫助和介紹,我每個星期去一家大學的醫院工作一天。為了不給介紹我去那裏工作的人增加麻煩,請容許我不説出那所大學的名字。我之所以瞭解人體的解剖,就是在那個大學醫院學來的。可是這件事讓我變得虛無。我開始想,人的生命是沒什麼價值的東西。生命不過是寄居在肉體死了以後就離開。而這些都和好運、壞運和周圍人的想法有關聯。
曾經一度,我想自殺。現在想起來,雖然沒什麼道理,可是在我那個時代,對死的想法單純,甚至有種嚮往,感覺它是生命的一種誘惑。在那所大學的同一棟大樓,同時還有藥學系和理科的學生上課。我站在砒霜的藥瓶前,下定求死的決心。我偷了一點點砒霜,放在化妝品的小瓶子裏,來到保谷的母親住處。母親蹲在火盆前,身影看起來是那麼的小。
那一天,我是帶着告別的心情,去看母親的。母親看着我,從腋下拿出今川燒紅豆餅的紙袋子給我看。她知道我今天要去,特地買回來給我吃的。我們母女吃着今川燒紅豆餅時,我突然想到我不能就這樣獨自去死。我仔細的想着:自己在這世上活下去的理由是什麼呢?活着雖然不快樂,也找不到任何意義,但是,如果我現在就死了,我的母親該怎麼辦?不管我何時來看母親,母親都像一團被遺忘的廢紙般,無精打采地坐在香煙店的攤子前,好像除了那個姿勢外,她沒有別的姿勢了。我想母親的一生,大概就一直坐在這個小香煙攤的榻榻米上,到死為止了。她的人生是多麼無趣呀!這個念頭一起,我就更加不能原諒梅澤家的那些人。
其實,我也不是一開始就想殺死那一家人,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件,讓我勃然產生殺機,而是經年累月堆積的不滿,終於讓我下手殺人。
後母喜歡熱鬧,梅澤家經常洋溢音樂和笑聲,對照之下,保谷的母親家則死氣沉沉,完全不同。這種人間的差別待遇,寒透了我的背,我一輩子不會忘記。對了,如果硬要找出是什麼事,種下我殺人的動機,或許是這一件事:記得有一次,一枝跑到梅澤家的餐廳,發現只有一張壞椅子可以坐,便大發牢騷(這個人原本就很愛發牢騷)。後母不知從哪裏找出一個小袋子説:把它套在椅子的一隻腳上,再坐看看。那是母親用心的收集,離開梅澤家時,忘記帶走的小布袋。當時我真是忍無可忍,真想和她們拚命。我想到:反正我已決心一死,不如利用我的死,讓母親得到幸福。
想起我的殺人計劃,我自己都覺得難為情。雖然我覺得自己長得還可以,卻對自己的身材沒信心。可是那份自卑感,卻是讓我想到這計劃的原因。請勿見笑。在實行計劃之前,我不斷的演練,仔細地觀察周圍的環境,因此注意到竹越先生這個人。我很後悔自己對竹越先生所做的,好幾次都想走到他面前,向他認罪。但是,要我自首的話,我寧願自殺,所以直到他死了,我都沒有機會當面向他道歉。
利用工作上的方便,我花了一年時間蒐集毒藥。昭和十年的歲暮,我不動聲色地辭去工作。之前我去工作時所留下的身分與地址,都是假的,所以並不擔心會被找到;而且,我偷的藥劑分量非常少,應該也不會有人注意到藥劑失竊的事。還有,每回我去工作的時候,因為擔心被昌子她們發現,所以工作時都戴着眼鏡,髮型也和平時不一樣。很幸運的,果然沒有人發現到這一件事。
老實説,我並不怨恨父親,只覺得他是個任性的人。
殺害父親的兇器,是醫學院常常丟掉的一種裝藥物瓶的木箱子。那種箱子沒有空隙,非常牢固,我把從醫學院偷出來的石膏混上稻草,這是因我以前聽説,加了稻草就會變得更牢固。然後在箱子上加上木棍,做成堅固的把手。這支把手雖然很牢靠,但在殺害父親時,還是弄壞了。
要下手的那一刻,真的是很困難的。雖説父親是一個任性的人,但是從來沒有對我不好過。殺人那天的前幾天,我告訴父親,願意當他的模特兒,但是不能讓其他人知道,這是我們兩人的秘密。父親很高興的同意了,他就是那種孩子氣的人。
那一天,我在當父親的模特兒,讓父親作畫時,雪也開始下了。雪很大,那是我從沒有見過的大雪,現在想起那場大雪,我還會心有餘悸。是不是神叫我不能動手殺人,才下這樣的大雪,來警惕我呢?我很猶豫,心想:今天就算了吧。又看到父親在我面前服用安眠藥,我更想:那就明天再動手好了。
可是,明天也不行呀!父親已在畫布上用炭筆打上線條和基本的輪廓,明天就要勾出我的五官,再不下手,人家就會認出模特兒是誰。而且,明天二十六日是星期三,我答應後母昌子要上芭蕾舞課。這個行動不能延到明天,不能拖了!下定決心,我終於把父親殺了。並且用剪刀剪他的鬍子,別人一定想不透這是為什麼,其實我本來是想用刮鬍刀的。但是在使用刮鬍刀時,父親的鼻子,嘴巴突然流血了,讓我十分害怕,不得不停手。後來我使用剪刀時,雖然我留心不讓剪下來的胡碴掉在地上,但還是掉了。然後我走出工作室,利用繩子從旁邊的窗户拉上門閂,穿着自己的鞋子,走到柵門。因為怕被別人發現,當時有一種想退回工作室的衝動。但是,就在這個時候,我想到一件恐怖的事。能想到這一點,算是我的幸運吧!
到了外面的馬路,我先試着用腳尖走,再嘗試用腳跟踏,果然如我所想,鞋印中間有一點凹陷。如果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我的計謀一定很快就會被發現了。
這個時候,我手上沒有任何東西,便慌忙地儘量抓了滿手的雪,再踮着腳尖,走回畫室的門口。我把雪裝進皮包裏,不夠,我又在門檻附近,儘量不留痕跡地再拿一些雪,放進皮包。這些雪是用來滅跡的。先抓一把雪放在剛才踮着腳尖的印子上,再用爸爸的鞋子踏上去,踮着腳尖走的印子,就消失了。除去印子完畢,我走到馬路,扔掉皮包內剩下的雪,再把爸爸的鞋子放進皮包裏。要不是清晨又再度下了一點雪,可能會留下畫室旁我掏雪的痕跡。
為了怕撞到人,我跑到離家不太遠的駒澤森林。因為夜深了,一路上雖然偶爾有車子從我旁邊經過,卻沒有碰到任何人。我很幸運。駒澤有一條極小的河流,我喜歡那裏的河邊,長滿一望無際的雜草,藏身其中的話,很難被發現。假使我想死,一定選擇這個地方。
我之前便在岸邊一處挖好洞,然後用木板和草蓋起來。於是,我把自己做的兇器、刮鬍刀、爸爸的胡碴等等東西,一起埋進洞裏。直到天亮,我都待在森林裏,輕舉妄動的話,只會為我製造出目擊者。除了躲在這裏外,我什麼地方也不能去。
很冷,我覺得自己快被冷死了,無限的後悔與不安浮現腦海。下雪的時候,我考慮着要不要回去,但又怕一走到外面的馬路,就會被人看到。
父親是個粗心的人,連叮嚀我該早點回主屋,要不然會被鎖在門外的話都不會説。我之前已向昌子説會去母親那裏,如果她打電話去問,母親也會依慣例騙他們吧。我把自己創作的手稿,留在父親的工作室裏。它的內容,如今想起來,真令我感到不安,雖然那是經過仔細思考,才寫下的東西,但是我的思考或許也有不周的地方。我也想過:如果我的計劃不那麼大,或許比較好,或許我只要把他們毒死就好了……然而最讓我擔憂的,卻是萬一警察抓到我時,我該如何面對母親?她一定會遭受比現在更大的痛苦。我真的寧願自己死掉,也不願意看見她痛苦。至於後母,我覺得一下子就讓她死了,未免太便宜了她。
我一點都不擔心筆跡的問題。因為父親從二十歲開始,幾乎就不動筆寫字,跟朋友之間更無書信往來,所以應該很難找到父親寫過的字,來和我寫的手記做筆跡比較。而且,我曾經在父親留學歐洲時的素描簿上,看過他寫的幾個字,覺得跟我的字很像;當時我的心裏還想着:我們不愧是父女呀!但是,因為別人很容易看到我寫的東西,所以也不能完全用我自己的筆跡,去寫那一份手記。於是我找到一封中年男子寫的信,並且模仿上面的筆跡……拉拉雜雜想了很多。每次一想起父親曾經對我好,我就覺得自己罪惡深重。回想起來,在幾個女兒當中,父親最信賴我,最常和我説話,所以我才有本事寫了那樣的手記。我跟梅迪西的富田女士,似乎是他少數談得來的人。然而,被他深深信任的我,竟然對他下了毒手。
從深夜到黎明的時間,長得超乎我的想像。冬夜實在漫長呀!天色終於泛白,但是新的恐懼又爬上我的心頭。萬一梅澤家中的其他女兒們,有人在我之前發現父親受害,那我就無法把鞋子放回去了。工作室裏有兩雙鞋子,這一點後母她們都知道,其中一雙不見,並且被發現,我就大大不妙。可是我若是太早回去,又顯得奇怪。而且,在送飯去之前去畫室的話,會留下腳印。我的心七上八下的。
關於鞋子的問題,因為是匆匆忙忙間想到的方法,所以設想得並不周全,才會有這麼多的擔憂。我愈來愈憂心我把鞋子放回去是好主意嗎?鞋子有一點濕,但這不是大問題,因為誰也不敢斷言父親不會在下雪時走出工作室,但是警察看到被我丟在工作室門口的鞋子時,難道不會想到要對照腳印是不是父親的鞋子?雖然這是一雙非常常見的鞋子,萬一斷定的結果和鞋印是一樣的,總是一件麻煩的事。不過,如果鞋子不見了,麻煩會更大吧?
想來想去的結果,我還是把鞋子拿回去了。很幸運,並沒有斷定那個鞋印與父親的鞋子有關,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早上又下了點雪,鞋印變得不吻合了,或是警察根本沒想到要拿父親的鞋子來對照腳印吧?
警察來我家調查父親的死時,態度非常嚴厲。我是早有準備的,當然不會被盤問出什麼問題。看到其他姊妹哭泣時,我一點也不同情,內心反而有一種痛快的感覺。只是昨天晚上在雪中站立一晚,可能感冒了,覺得非常不舒服,顯得有氣無力的,看起來反而更像遭遇喪父之痛的女兒。母親知道命案當時我不在梅澤家,也沒有去她那裏時,便以為我是巧合因為工作的關係,而留在工作的地方過夜了;為了不讓梅澤家的人知道我在工作,所以她便堅稱我在她那裏——母親就是這樣單純的人。
現在我想談談一枝的命案。
殺害一枝當天,我是第二次獨自去一枝家。前一次是去了解地形,兩次之間的間隔時間並不長。間隔的時間如果長了,難免讓一枝有機會和昌子閒聊,説起我去她家的事。那就容易被懷疑了。我本來準備穿上和她身上一樣的和服,但是時間不充裕,不得不把死去的一枝衣服脱下來穿。
我照原先計劃在等竹越時,發現衣領上有血跡,便緊張地往暗的地方走。一想到這個計劃,我就心跳加速,十分害怕。任誰也想不到一個年輕的少女,會幹出這種事。殺父親是如此,殺一枝時也一樣。
我在黑暗的路上,一邊慢慢徘徊,一邊擔心:萬一那個人正好今天不像平日一樣的在這個時候經過這裏,那可怎麼辨?為了配合這個時間,我已經殺死一枝了。萬一他今天比平日早,已經離開這裏了……想到這裏,我竟然雙腳無力,整個人就要暈倒。所幸,他就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我眼前。
當我和竹越先生一起進入一枝家時,一股説不出來的血腥味也幾乎讓我喘不過氣,全身無力。但是,竹越先生好像沒有感覺到。因為擔心衣領上的血跡被發現,我慌慌張張地請他關掉電燈。
後來我才知道一枝死亡的時間,警方推測是七點到九點,我實在太幸運了。實際時間是七點多一點。警方可能是因為這案子是偷竊導致殺人,所以才將時間帶拉得這麼長吧!
竹越並不是我的第一個男人。
一枝的葬禮之後,我故意弄髒幾張坐墊。清洗坐墊的工作當然是我的,洗好了的坐墊,就晾在屋裏風乾。我這麼做,是做為彌彥旅行回來時邀那些姊妹們來一枝家的理由。這時的我,似乎已經對殺人這事漸漸習慣,把這種事當作一個遊戲了。並且對即將來到的旅行,充滿了期待。
殺害父親和一枝時,充滿了變數,我的心情也很不安。但是這趟旅行幾乎一切都在我的計劃當中。我提起父親在手記裏説過的事(我們都有被告知一點點手記的內容),醖釀去彌彥旅行的氣氛,結果後母她們都同意了。當我和雪子她們請求後母在巖室温泉多停留一天時,沒想到後母竟然説她要獨自回會津若松。一切都如我所願。我早就想過:非常在意世人眼光的後母,一定不會帶女兒們一起回孃家,因為這幾個女兒早因父親的命案而出名了,回到孃家後,她應該也會一直待在屋子裏,不會外出。我唯一擔心的事,就是她會叫我和文子嬸嬸的兩個女兒先回去。還好她沒有。那一段時間裏,我特別注意和她們相處,避免不愉快的情形。
回家的列車上,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注意,我們很自然地分成了兩組,分別是知子、秋子、雪子以及信代、禮子、我。我在火車裏提到今天要回一枝家收拾坐墊的事,知子和秋子立刻反對,並説,要去你自己去就好了,我們已經很累了。這種話是很無情的,怎麼説一枝和她們都是親姊妹,和我則是一點血緣關係也沒有的人。她們就是這樣欺負人,類似的事情太多了,數也數不完。例如説跳芭蕾舞的事,知子和雪子非常遲鈍,老是跳不好,而我卻表現得很好,於是後母就趁我去保谷的母親家時,給她們特別指導,到時候再來奚落我。
因為她們不想去,我便努力示好,表示會弄果汁給她們喝,並且説我一個人會害怕,請求她們一定要陪我去。好不容易她們才答應。
我們是在三月三十一日下午四點左右到達一枝家。抵達後,我立刻到廚房弄果汁,殺了五個人。當時太陽還沒有下山,天色還亮,用不着開燈。雖然是獨立的房子,但是有燈光露出的話,遠處還是會注意到這房子裏有人,那樣就有危險了。
我知道砒霜的解毒劑。但是,我並沒有拿到。不過因為廚房的事向來都是我在做,所以我一個人在廚房,她們也不疑有詐,我也不必多費手腳。我就把她們的屍體搬到浴室,然後獨自回到目黑的梅澤家。
回到梅澤家的原因,除了是要把亞砷酸的瓶子和附了鑰匙的繩子偷偷地放在後母的房間外,也是因為當晚我無處可睡。至於晾在家裏的衣物,就讓它繼續晾着,或許永遠不會有人來收拾了。
第二天晚上,屍體已經僵硬了,我就在窗下就着月光,進行切割屍體的工作。
將屍體放在浴室裏一整晚,讓我感到很不安。可是,浴室是切割屍體最理想的場所,而且,如果先把五具屍體都放在儲物櫃裏,隔天再搬到浴室處理,這樣沉重的工作,恐怕不是我一個女子所能負荷的。我也想過,萬一因為放在浴室裏被發現了,我就立刻在那房子的附近,服下同樣的毒劑,假裝成被同一人所殺。這樣做當然是為了母親,免得她揹負兇手母親的惡名。而這麼一來,就可營造出虛構的兇手為了完成“阿索德”,殺害我們六名少女,但是還沒有分解就被發現等云云。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屍體並沒有被發現。我處理完五具屍體,分配成六組後,再用事先準備好的油紙包好,搬到儲藏室,用布蓋起來。這個儲藏室已經在處理一枝喪禮的時候,被我打掃乾淨了。這是為了防止屍體上有可能沾到稻草或關東土壤等一切可能成為證據的東西。恰好我們六人血型都是A型。這是有一次我們一同去捐血,我無意中知道的。
如何處理六個人的旅行袋,倒是我分屍結束的一大難題。旅行袋雖然小,但是有六個之多,又不能和屍體一起埋掉。沒有辦法中的辦法,只好每個旅行袋內都放入秤錘,讓它們沉入多摩川。切割屍體時所使用的鋸子,也如法炮製,沉入河裏。
寫給竹越先生的信,我早就寫好。在目黑的梅澤家休息一個晚上後,第二天——也就是四月一日,就立刻投寄了,接着我才到一枝家處理屍體。這樣做,是為了讓屍體在還沒有開始腐爛以前,就能夠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而且也讓竹越沒有思考的時間。
我的身上沒有痣,這點母親多惠很清楚。為了利用痣做為辨認我的證物。我行兇相當久以前,就用鐵棒打自己的腹部,再告訴母親,這顆痣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的。母親驚訝的程度超出我的想像,她一再的用手撫摸那顆痣。我不禁慶幸還好沒用化妝品來畫。
結束了一連串的罪行之後,我暫且投宿在川崎或淺草一帶的小旅館。我改變髮型和服裝,假裝成在找工作的樣子,心裏卻十分掛念母親,想必她一定哀傷得不得了。由於我工作過很長一段時閒,手邊有點積蓄,所以暫時之間並無生活上的問題,但是,繼續留在日本的話,絕對比較危險。幸好當時日本已經有海外的殖民地,所以早在計劃之初,我就想過:如果計劃能順利進行,我就逃到中國大陸去躲起來。雖然我很掛念母親,可是我卻不能讓母親知道我沒有死的事情,因為她是個不會説謊的女人。我連母親都得隱瞞,總覺有點殘忍。但是萬一母親暴露真相,她所受到的痛苦,相信大於以為我已經死了。因此,我忍受着椎心刺骨的哀痛,離開了日本。
説來幸運,我投宿在某個旅館時,認識了一個女服務生,她正好要舉家加入一個滿洲移民團;在我百般央求之下,她願意讓我加入他們家,一起到中國大陸。可是大陸並不是別人口中的天堂,土地雖然廣大,但是冬天氣温卻常在零下四十度。做了一陣子的田裏工作後,我便去“北安”服務。當時實在不是一個女人單獨出來打天下的時代。不用説,日子極其艱辛,我不想浪費筆墨描述那些事情,只覺得那些是神對我的懲罰。我終於能夠體會母親當年所以沒有來滿洲的難處。
敗戰後,我回到日本,一直住在九州。經過昭和二十年代,到了昭和三十年代,梅澤家的事件更加被炒得沸沸揚揚,我間接聽説保谷的母親由於命案的發生,獲得大筆遺產,這讓我非常滿足。昭和三十年左右,我理所當然地猜想母親一定會搬到京都,經營她夢想的皮包店。
昭和三十八年的夏天,我終於忍耐不住,來到京都的嵯峨野,想見母親一面。孰料,從落柿舍到嵐山以及大覺寺、大澤地附近,我整整打聽兩天,都找不到母親的店。
找不到母親,讓我非常氣餒,當時的心情真不是筆墨可以形容的。無可奈何之下,我便前往東京。但是東京完全變了,車輛數倍於過去,高速道路縱璜,到處可見和奧運有關的標語。到了東京,我最想看的地方是目黑。我從遠處眺望梅澤家的舊址,從建築基地的樹林縫隙,看到了一棟新起的大廈。
第二個想去看看的地方,是駒澤的森林。之前我就聽説過,駒澤已經變成高爾夫球場了。想去駒澤的原因,是想再看看我喜歡的小河、原野,還有殺害父親時掩埋兇器的地方。但是,當我站在駒澤的土地上時,我非常的震驚。眼前盡是推土機、大卡車,根本看不到森林或小河。我沿着路走,在原本是小河的位置處,看到了許多大大的水泥管。該不會那些水泥管已經取代了小河,河水是從水泥管的中間流出去的吧?我當年埋兇器的地方,已經完全消失不見了。
我問路人,才知道這裏是明年奧運的競技場或運動公園的預定地。
太陽很大,我雖然拿着洋傘,仍然覺得汗水直流。赤裸着上半身工作的男人們,在太陽底下奮鬥着。這和當日埋兇器的下雪夜晚,差別是何其大……
離開駒澤,我去保谷。此時我已經想到,母親應該是不會離開保谷的。仔細想想,她現在的確實年齡,已有七十五了,昭和三十年左右,我以為她會在京都開店時,她也六十好幾,不可能在那個年紀還獨自開新店。認為她在京都開店,只是我一廂情願、自我滿足的想法。我實在太愚蠢了。到了保谷一帶,往母親的店走去時,我的雙腳顫抖。前面轉個彎,就可以看見母親的店了,我所思念的母親,今天也像往日一樣,坐在她的店門口吧?
轉彎了,但是沒有看見母親的身影。母親的房子髒亂又老舊,周圍的房子則是全變了。其他面對馬路的店家,店面都已換成鋁製的玻璃門,只有母親的房子,仍舊是黑黑髒髒木框玻璃門,顯得特別醒目。店前沒有擺香煙,母親好像已經不做生意了。我打開玻璃門詢問,一箇中年女人走出來,我上前自我介紹,説是多惠的親戚,從大陸回來,想探望多惠。
母親在裏面的房間睡着。她畢竟老了,完全像個病人。我坐在她旁邊。母女倆終於見面了。
母親的眼睛差不多失明瞭,看不到我是誰,一直向我説謝謝——我淚流不斷。
此時,我的心裏開始有了後悔的念頭,後悔自己犯下那麼重的罪。我想:我到底做了什麼呀?母親並沒有變得比較幸福呀!我錯了。一連幾天,我強忍悲情,向母親解釋,我就是時子。過了四、五天,母親總算弄清楚我是時子,喜極而泣,高興地叫着時子。不過母親已經不能瞭解我到底做了什麼事。我還能要求什麼?她能知道我是時子,我便心滿意足。
第二年,東京舉行奧運,我為母親買了一架當時剛上市的彩色電視,其實母親視力幾乎等於零,什麼也看不見了。當時彩色電視相當稀罕,附近的人都來看。奧運開幕典禮那天,電視機播放五架噴射機在天空畫出奧運標誌的五個圓圈的鏡頭時,母親去世了。
我想替母親做的事很多。到嵯峨野開店,是我為母親實現夢想,也是我活下去的理由。我固然説過我有後悔的心情,但不是一般世俗的懺悔。既然自已做的事,是再三思考過的事,就不必後悔,否則一開始就不該做。我的心情,希望你會了解。
在京都開店的日子裏,我認真回顧我的一生,覺得自己還不如一條蟲。和三個年輕的女孩子一起經營生意的日子,雖然平淡,但也有一些小小的樂趣。因此我下了一個賭注。對研究西洋占星術的你來説,我的一生或許可以從星座看出端倪。我於大正二年,三月二十一日,早上九點四十一分,在東京出生。象徵轉世、不吉、死的冥王星(Б),就在我的第一宮裏。我怪異,喜歡異常事物的個性,跟冥王星有關係。但是這裏又有金星(♀)、木星(Ч)及月亮(Э)形成幸運的大三角,表示我的運勢很強。我的計劃能夠順利完成,也許得助於這個幸運三角。而象徵子女及戀愛的第五官,與表示交友、願望的第十一宮,都很不好,所以我這一輩子,可以説是一個朋友也沒有,當然也沒有子女。若説我對人生有什麼願望的話,那並不是擁有金錢、房子、名聲,而是擁有一個真心相愛的男人。如果有這樣一個男人出現在我的生命中,我一定會全心全意的為他過活,對別的事物不屑一顧。
我一直住在嵯峨野,一心等待能夠破解那個命案的人出現在我眼前。我把自己的未來全部賭在他身上。現在想來,我的這個念頭實在可笑,但是到了中年以後,我就對我那個被命運封鎖的戀愛運死心,期待的並不是一個愛我的男人,而是能“找到我”的人。不管這個人是怎麼樣的人,能夠破解那個命案,一定是個聰明的人,一定可以讓我愛上他,就算對方是個有妻室的人,也沒有關係。而且,因為他握有我的把柄,我也只能給他絕對的自由,不會約束他。我相信這就是我的命運。
時間過去,我一天天老了,或許真有那麼一個人出現在我面前,但是一定是一個比我年輕很多的人。我那個殺人計劃太完美了,使得我的賭注落空,這真是我人生的諷刺,我所期待的男人遲遲不能出現,這應該就是上蒼給我的最大懲罰。不過,我一點也不怨你,遇見你,至少顯示我下的賭注,並沒有完全落空,只是丟的骰子沒有嬴而已。我早已決定一件事,那就是當我被找到的時候,就是我死的時候。我的星座命盤上,司死亡、遺產繼承的第八宮裏,有象徵幸運的木星(Ч),所以我想我的死,並不會給我帶來痛苦,我可以死得乾淨利落。
最後祝你健康,這是我今世未了的執筆。我會在看不到的世界裏,祝福你今後活躍、發展。
四月十三日星期五時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