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初春的上午,颳着清冷的小北風,行人大都將大衣領子豎起,將頭像鳥那樣儘可能地縮進去。王一逆着人流緩慢地走着,她的風衣敞着,搭在胸前的圍巾不時地隨風擺動。她微揚着頭,因為腳傷還沒全好,她不能疾走,但看得出她渴望迎面的風再大些,直至心房。
早上她決定去看康迅,這以後似乎每一寸皮膚都在散發她難以承受的燥熱,內心對康迅深深的渴望甦醒了。她甚至沒對婆婆和小約做一下解釋,她只説一句,“我出去一趟,小約你照顧奶奶。”
王一沒坐出租車,而是登上了一輛公共汽車,車上沒幾個乘客,王一揀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她覺得有必要緩解一下自己身體裏不停跳躍着的激動。她還不習慣這異樣而陌生的激動,就像不習慣穿色彩鮮豔的衣服一樣。車窗外的街景像被捲起的畫卷,迅速地消失着,而在王一頭腦中卻雜亂無章地閃過另一些畫面:兩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手拉着手,踩着深秋的落葉,走過無人的街道;在他們還沒這麼老,還必須工作時,他們也會找出時間,一起坐到爐火邊,讀各自喜愛的書,每隔幾頁,康迅會在她的手背上輕輕撫摩一下,就像現在他偶爾做的那樣……
如果她病了,康迅會無微不至地呵護她;如果她想家了,康迅會耐心地傾聽她紛飛的思鄉愁緒。他的確是個難得的人,如果她失去他,她想,她可能還會遇見別的男人,也許才華橫溢,也許十分能幹,但絕不會再有人像康迅一樣如此傾心於她,如此温柔。她相信對自己的瞭解,就像她也清楚未來都會有什麼一樣——對她而言,康迅只有一個。
她沒用鑰匙開門,而是按了門鈴。她希望門被打開之後,馬上看見她渴望的面孔。但她並沒有如願,門被拉開的瞬間,她只看見康迅驚訝地用手掌捂住了自己的臉龐。她走進屋子,關好門。她試着將康迅的手從臉上挪開,她發現,康迅哽噎了。
她脱下大衣,摘下圍巾,輕輕地把康迅攬進懷裏。康迅像個孩子似的依在她肩頭,任淚水流進她的毛衣。王一的眼淚也湧了出來。過一會兒,她將康迅的頭輕輕扳起,雙手託着他的面頰,兩個人透過淚水的目光終於交織在一起。突然康迅像一頭髮狂的猛獸,不顧一切地緊緊地將王一擁進懷裏,彷彿可以因此不再理睬這個世界。
他差不多是在狠狠地擁抱王一,他的雙臂不時地用力用力,直到王一發出微微的吟哦。他轉而去親吻王一,他的吮吸就像一塊巨大的磁鐵,王一覺得自己就要被吃掉了。康迅無法停止的擁抱,讓王一緊貼在他胸膛的雙乳脹痛,好像就要因為巨大的壓力迸裂。她被康迅擁抱她時的巨大力量融化了:肉體在消失,筋骨在粉碎。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縷輕煙,溶進了康迅的血液。
她不知道她怎麼能離開這個男人!
“現在我們馬上去辦簽證。”康迅喃喃地低語着。“然後再回到這兒來。我都安排好了。”
“好的,好的。”王一心一橫,好像看見自己正躍步邁進一個美麗的深淵。
離開康迅住處的那個午後,大街顯得有些空曠,它宛如一個孤寂的老人,期待着更多行人在它的目光下穿梭,彼此擦肩而過。王一覺得這條眼下行人稀少的大街十分吻合她的心情,她想步行一段路程。
已經去過領事館,簽證很快就會有消息,似乎沒有任何問題;康迅也訂好了飛機票,眼下要做的好像只有整理行裝。跟康迅在一起時,王一有一種類似絕望的激動,因為新生活即將開始,因為幾天後即將啓程,她覺得曾經圍繞着她的舊生活一下離得非常遙遠。她躺在康迅懷裏,縱情説了很多火熱的願望,她發現在內心深處,她是渴望改變的,而新的生活對她也具有巨大的誘惑。但她一來到這條大街上,剛剛還主宰着她的那種激動和不安,立刻平息下去,撲面而來的是她已經擁有的舊日生活。她就像一個獨自生活的人,剛剛離開一個熱鬧的聚會,在寒冷漆黑的夜晚走向自己沒有燈光的窗口,心裏空蕩蕩的。
她最先想到的是小約。她知道她必須馬上跟小約談這一切,但她沒把握得到小約的理解,因此心裏忐忑不安。自從在尼姑庵小約投進她的懷抱大哭以後,再沒跟她表示過任何親熱。奶奶的病好些後,小約似乎恢復了更多的冷靜。她常常一個人呆坐着,有一次王一問她在想些什麼,她説,她沒想到尼姑那麼俗氣。
“誰也躲不開世俗的生活。”王一希望小約能夠理解她話中的正確含義。
“那可不一定,什麼可能性沒有呢!”小約説完看了王一一眼,那目光好像在評定王一作為母親是否有資格對她説出指導她生活的話。
小約的目光讓王一感到説不出的陌生,她見過女兒任性、生氣甚至生氣時發狠的目光,但她還是第一次看見女兒眼中的冷漠和理智。她決定讓小約再在家裏呆一段時間,不去上學。
在這次簡短的對話後不久,王一發現小約在讀凱魯克亞的《在路上》,她大吃一驚。《在路上》作為嬉皮士文學的代表作品,她不覺得有什麼內容不能接受,但小約在眼下的境況下讀這本書,不能不使她擔憂。她知道正面禁止是行不通的,但除了禁止和聽之任之她一時又想不出別的辦法。她妥協了,只是讓小約讀過之後跟她談談讀後感。小約不置可否地哼哈一聲,敷衍着王一。王一有種預感,這樣的書眼下對小約可能起的教育作用,只是會讓小約離她更遠,讓小約更冷漠地對待生活。久而久之,嘗試另一種生活的願望便會無法遏止地迸發,除了正常生活。王一絕不希望女兒走上另外的生活道路。她覺得另外的都是歧途。
王一一邊走一邊想,最後她決定無論如何找到尹初石,請求他同意,讓她一到國外安頓好,立刻接小約出去。她和康迅也是這麼商量的。可是尹初石此時此刻又在哪兒啊?她多次試着找他,但沒有結果。她甚至想報告公安局。
又走到汽車站時,王一發現自己沒有勇氣回到婆婆家,跟女兒談康迅。回自己家她也不願意,她能想見那將是怎樣的曠涼,尤其是兩個曾經在那兒有過温暖生活的人,會倍覺感傷的。最後她想到了“咖啡三角”,她給小約打了電話,讓她直接去那兒見面。
“這很浪漫啊,不過我願意去。”小約在電話裏説。
王一提前來到了“咖啡三角”,當她看見小約從大門走進來時,多少有些吃驚:她從女兒的舉止動作上看到了屬於女人的風情。小約發現了母親的座位,歪頭閉眼從嘴角吹出一口氣,掀動一縷腮邊的頭髮。王一覺得這個十分歐化的動作並不陌生,在電影中常見。一時間王一覺得時間令人如此不可思議,在她——作為母親——還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女兒已經長得太大了。
“我來了。”小約坐到王一對面,四周看了看説。
“以前來過這兒麼?”王一問。
“來過。”小約毫不掩飾地回答。
“來過?”王一瞪大了眼睛,“我怎麼不知道?”
“你從來沒問過我,再説這也沒寫不準未成年人入內。凡是會喝水的人都可以進來。”
“跟誰一起來的?”
“跟同學唄,你的口氣越來越像一個職業警察。”
“對不起,我只是關心。”
“關心過頭,還不如不關心。我已經長大了。”這時,服務員走過來問小約要點什麼飲料,小約老練地説,“咖啡。”
“你的確長大了。”王一這句話好像是説給自己聽的。她思緒萬千,但突然誕生一個新感覺:女兒的早熟也許是她和女兒互相理解的好機會。也許她可以坦誠地告訴小約關於她的一切,也許小約可以非常好地理解這已經發生的一切,並做出跟她一起走的決定。
“我想我得跟你好好談談。”王一説。
“關於誰?”小約馬上問。
王一沒説什麼,她用不理解的困惑的目光望着小約,小約馬上補充説:
“要是關於我,大可不必好好談談。”
“好吧,關於我,關於你的母親。”王一妥協地對女兒説。
“你出事了?”小約的問題剛一出口,的確引起了王一的驚恐,她沒想到小約會這樣問她,隨後她馬上發現小約的提問並非發自成熟的內心,而是十分孩子氣。於是,她放鬆地笑了,她説:
“我出事了。”
母女倆都笑了,談話的氣氛也陡然緩和下來。但是王一仍舊不知道該怎樣説出她的處境。她看看女兒早熟和幼稚混雜的表情,心裏一動,這畢竟是自己的女兒,她已經有足夠的人生經驗,自己應該直接地不拐彎兒地説。想到這兒,王一説:
“你還記得我曾經對你説過,我和你爸已經決定分開,而且我希望你能跟我在一起。”
小約看着母親,久久無言。她的面龐彷彿被王一的話罩上一層烏雲。但王一覺得除了繼續説下去,沒有別的辦法。
“我不知道你爸是怎麼打算的,我想他的事應該他跟你説,而不是由我來説。”
“他有別的女朋友?”小約打斷王一的話認真地問。
“他有一天會告訴你的。”
“你哪?”
“是的,我認識了一個老師,我想跟他一起生活。”王一頗為艱難地説出了這句話。
小約懷疑地看着王一,同時好像也準備聽到更讓她吃驚的消息。
“他是……”
“他是誰?”小約追問。
“我想你不認識他。”王一低聲地説,“他是個外籍老師,澳大利亞人。”
小約半天一直無言地盯着王一的臉,王一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如果小約繼續這樣看她,她會倒下去的。
“你想跟他出國?”小約終於説話了。
“我想我愛上他了。我希望你也能跟我們一起生活。”王一説。
“你們?”小約説話時嘴角露出一絲譏諷。
王一無言以對,只好點點頭。
“你儘可以跟他去好了,我和我爸也能過日子,沒什麼大不了的。”小約説完眼裏盈滿淚水。但是王一的淚水已先湧了出來。她伸手抓住女兒放在桌面上的一隻手,用力緊握了一下,她覺得心快碎了。但是小約甩開了王一的手,將手插進上衣口袋,儘量不使自己的眼淚流淌下來。
“小約。”王一輕聲呼喚着。
“你走吧,什麼時候走都行,我和我爸開除你很容易。我和我爸能做一切,沒問題。”小約説到這兒,眼淚還是不聽話地流下來。小約起身離開“咖啡三角”,王一緊緊地跟在後面。
在大街上,王一拖着尚未痊癒的雙腳,盡力跟上快步疾走的小約。她不停地呼喊,要小約慢下來,但是小約越走越快。最後王一隻好大叫一聲:
“小約,你站住!”
也許因為王一還從未這麼嚴厲地叫過小約,也許小約透過身旁的櫥窗看到了王一艱難的步履,也許,也許……總之,她站住了,等着王一趕上來。
王一輕輕地將女兒攬進懷裏,兩個人都哭了,毫不顧忌街上行人猜測的目光。
王一和小約回到家時,情緒多少平靜下來。王一囑咐小約,先不要對奶奶透露消息,因為她的病還沒全好。小約答應了。五分鐘後,劉軍按響了王一婆婆家的門鈴。在門口,劉軍簡要地介紹了自己,特別強調了他是尹初石的好朋友,王一卻並沒有因此對他熱情一點,因她根本沒聽自己丈夫説起過一個叫劉軍的好朋友。她坦白地告訴了劉軍這一點,劉軍沒有説什麼,但在心裏吃驚不小,他無論如何想不到,尹初石竟沒有對妻子説起他。劉軍多少也因此明白了,為什麼尹初石會愛上別的女人,至少他不愛他的妻子。
“我們最好出去談談,我有一些關於尹初石的消息。”劉軍説。
“他現在在哪兒?”王一馬上問。
“這個我不能説,但我可以告訴你一些別的事情。”劉軍説。
王一顯然還在猶豫。劉軍又説:
“他和小喬的事我知道。”
劉軍的話讓王一相信了,她穿好大衣,跟婆婆、小約亂説了一個藉口,隨劉軍來到大街上,他們不能馬上決定去哪兒,王一隻好説去“咖啡三角”。當他們又邁進“咖啡三角”的大門時,王一併沒有意識到,這個咖啡館在她的生活中扮演着怎樣的角色,在這裏她的命運轉了一個彎兒又一個彎兒,她卻對此全然不知。她一心想知道的是尹初石怎麼了?!
劉軍小心翼翼地講了尹初石的近況。他之所以不想暢言,除了尹初石方面的原因(他沒有告訴尹初石來找王一的事),也擔心王一會承受不住,畢竟十幾年的夫妻,況且無論怎樣王一不過是個女人。在非同尋常的情況下,往往是女人不能保持鎮定。劉軍在簡要敍述的同時,做了一定的思想準備。他想王一會拼命追問尹初石現在的地址,他決定暫時先不告訴。
然而,就像世界上的所有事都可能出現意外一樣,劉軍萬萬沒想到,在他把要説的話都説出來之後,王一竟然令人恐怖地沉默着。她既沒追問地址,也沒提別的問題。她雙手握着咖啡杯,目光飄忽在不遠處的一個什麼地方,臉上的表情淡漠極了,彷彿劉軍講的不過是發生在青銅時代的一件往事。
“也許我不該跟你説這些。”還是劉軍打破了令人難受的沉默。表面上這是一句禮節性的探問,但卻是劉軍的心情,他很後悔擅自跑來找王一談這些,同時他也慶幸尹初石並不知道這一切。
王一隻是瞥了一眼劉軍,並沒有説什麼,好像劉軍剛才説的話毫無意義。
“其實我原先的想法是……”劉軍遲疑着,他沒有把話説完是因為他突然發現他原先的想法已經難於出口了。他不瞭解王一,但也沒想到王一是這麼冷漠的女人。想到這兒,他心中湧出一股憤怒,本想隱藏起來的想法又脱口而出了,“我原想也許只有你可以幫幫初石,小喬死了,初石真的需要幫助,我擔心他精神會垮下去。不過現在看,我錯了,我不該來找你。現在我什麼都不説了,作為朋友,能為初石做的,我都會做。只有一點,希望你能答應我。”劉軍説完注視着王一,等待她的目光從遠處收回來。
王一慢慢地將目光轉到劉軍憨厚、缺幾分聰明的胖臉上,彷彿在説“我什麼都不能答應”。
“請別把我來找過你的這件事告訴尹初石,永遠也別告訴。”劉軍説完等着王一的反應。
可是王一沒有反應,她看着劉軍,沒有把目光挪開,可她一句話也説不出來,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無法承受不停膨脹的心臟,越來越脹的心臟就要扼止她的呼吸了。
“請原諒我對你的打擾。”劉軍站起來,再也不想多坐一分鐘了。
“這一切都是命中註定的。”王一説完悽然一笑。一定是她的目光讓劉軍害怕了,他連“再見”都沒説就走開了。
“這一切的確是命中註定的。”王一又對着劉軍的背影説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