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死後又過了很久,劉雲接到一個包裹。當她正坐在辦公室看着這個包裹出神兒的時候,侯博進來了。
"哎,劉雲,你好像戀愛了?"侯博打趣地説,"走神兒走得厲害啊。"
"別胡説八道吧!"劉雲開始轉移話題,"找我有事吧?"
"這包裹就是一個證明吧?!"侯博好像還不想馬上談工作。不知為什麼,他有時喜歡跟劉雲談談工作以外的事情,儘管劉雲比他年長一些。
"我發現你越來越喜歡胡説八道。"
"那你説包裹是誰寄來的?"侯博像個頑皮的小弟弟,他的情緒感染了劉雲。
"是個老朋友,他不久前去外地工作。走了好長時間,既沒有寫信也沒打電話,卻寄來一個大包裹。"劉雲故意漫不經心地説。
"這種包裹很可疑的,讓我看看吧?"
"隨你便,我看你神經兮兮的。"
侯博打開包裹,發現裏面都是些小紙包,每個紙包上寫着"清肺","補血益氣"等字樣。
"是廣東人用來褒湯的。"劉雲有些驕傲地解釋説。
"天吶,我現在終於看清楚些了。"侯博把小紙包重新裝回去。
"你清楚什麼呀?"
"你對我説這些,因為我是新來的,你以為我不認識你這個老朋友,可惜的是,劉大夫。我認識他,還知道他姓吳名剛。"
聽了侯博的話,劉雲有些窘迫,但隨後也就坦然了。她暫時忘了侯博,想起吳剛。她剛接到包裹時的那種温暖又包圍了她。
這天晚上,劉雲回到家裏,突然想起耿林。她覺得自己應該見耿林一面。同時,她也覺得自己有了見耿林的勇氣和心理準備。她看看錶,然後簡單地洗洗臉,就離開了家。來到街上,她朝那個方向走了一段,然後招呼了一輛出租車,告訴司機去處之後,她就眼睛看着車窗外的街景,等待着車把她載到目的地。劉雲以少有的平靜面對生活中每天發生的一切,漸漸地,她感到,她已經在一個嶄新的階段上。離婚現在只是手續問題。她覺得渾身積聚着力量,儘管她還不知道具體朝什麼方向去,但改變自己生活的目標就像刷在牆上的口號那麼清晰。
有時,一個生命以不尋常的莊嚴方式結束後,會在另一個活着的人身上喚起另外新的生命。這不是能説得清楚的感覺,但因此得到的力量卻是永遠的提醒。這個坐在出租車裏急忙朝前夫家奔去的女人,正慢慢感受到這種力量的升騰。
"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説,耿林,這是我四十年來,第一次,這麼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麼,要怎樣。如果我説心裏話,也許你會笑我。可我真的覺得幸福,我都這麼老了,還能有一次機會開始新的生活,感謝老天睜眼,救了我。我現在有力量決定,不靠任何依賴,所以我不可能後悔,永遠也不會後悔。你放心吧。"
"有一天,你會有所成就的。"耿林開始明白劉雲了。
"讓我高興的還不是這個,當然,如果有一天我能作出成績,我也會高興。"
"現在讓你高興的是什麼?"耿林感興趣地問。
"我獨立了。"劉雲小聲地説。
耿林的胸腔裏湧起一團發熱的東西。他的前妻對他説,這個女人獨立了,他無話可説。可惜,他沒有想到,這個女人不僅僅是從他那兒獨立了,而是從男人那兒獨立了。
"我走了。"劉雲説。
"我送你到前面吧,這條小街不好打車。"耿林説。
"不用了。"劉雲説。
"我擔心你……"耿林説。
"我心裏很穩當。"劉雲説。
"那就好,那就好。"耿林説。
"再見耿林,多保重。"劉雲説。
"你也保重。"耿林最後説。
劉雲一步一步地走遠了,在風中她羸弱的身體有些搖擺。耿林一直看着她的背影,這個女人所經歷的痛苦像幻影一樣飄到耿林的眼前,他的鼻子酸了。
她還在往前走,離開他越來越遠了。他知道,這個女人會一直往前走,但是,無論她走到哪裏,他都不會忘記今天晚上,他妻子在風中的背影,她多麼衰弱啊。
淚水走了上來,耿林把頭仰向天空。一輪又圓又大又明亮的月亮掛在那兒。他就這樣看了好半天,偶爾過去的行人看看他,可是他在看月亮。
可惜,月亮不能像太陽那樣幫助他流淚,當他把頭低下的時候,小街的盡頭已經沒有劉雲的身影了,他的眼淚也重新回到了他的裏面,眼睛澀澀的。
"天吶…"尾聲
一個在異國生活的中國女人,如果她有些與眾不同(每個人都可以根據自己的經驗去理解所謂的"與眾不同"),你就會從她的臉上讀到只能在域外生成的表情。你無法説這表情透着憂鬱,因為它還有來自自信的平靜和冷漠;你也無法説這表情神秘,因為它讓你覺得熟悉,你大概能想到有這樣表情的女人可能經歷的故事,但它拒絕你挖掘,好像在告訴別人,除非她願意,不然沒人能知道她的故事。她有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態勢,但同時也有玩世不恭的小笑含在嘴角,好像在嘲笑自己前一種態勢。
這是美國西部一個著名的城市,三年後這裏發生了地震。在地震中這家叫"南美"的咖啡館除了壞了幾個杯子,並沒有重大損失。現在,在一個角落的桌旁就坐着這樣的一個女人,她只是旅遊路過這裏,想在這兒休息一會兒。這個叫"南美"的咖啡館既不放南美音樂,主人也不是從南美那邊來的,所以也沒什麼特點,好處是人不多,所以你一眼就能發現坐在角落裏的這個中國女人。她好像在望着一個地方,很安靜的樣子。
最後,你可能讀累了,索性轉過目光看看別人,到處都是臉上只有一種表情的美國人。但很久以後,你還會想起這個女人,你甚至還會想,這個女人怎麼應付晚年啊?可惜,不是每個生活複雜的女人都對晚年寄予了厚望。
看過前面的故事,你會認出她,是我們的婁紅。
其實,婁紅是在等人。她沒有想到,在她等的人來之前,走進來另外兩個讓她大吃一驚的人。他們選了離門口很近的桌子,侍者走近他們時,他們點了咖啡,好像還點了些吃的,婁紅看見那個女人用手比劃了一個圓形。
婁紅一直看着他們吃完了侍者端來的圓餅,然後好像突然下了決心,朝他們走過去,在快接近他們時,她大聲説:
"劉雲,為什麼你喜歡的男人都挺吸引我的?"婁紅説着坐到了他們旁邊的椅子上。
劉雲和吳剛都吃驚地看着婁紅,還沒相信眼前的巧遇。
"怎麼會是你,你怎麼在這兒?"劉雲問。
"你還沒回答我剛才問你的話吶。"婁紅顯然不想嘮家常嗑。
"你在這兒上學嗎?"吳剛問。
"不是,我們説點有意思的。"婁紅不耐煩地説,"你是和劉雲一起來的?"她對吳剛説。
吳剛和劉雲互相看看,都笑了。婁紅把這理解成了默認。
"哎,吳剛,你能跟我説説嗎,在全國男人都喜歡小姑娘的時候,你幹嗎不喜歡?"婁紅説,"你能告訴我,你當時為什麼不喜歡我,而是喜歡劉雲,她比我更有魅力嗎?"
"你變了好多。"吳剛低聲地對婁紅説。
"沒關係,半個小時後,我就從你們眼前消失了,所以你們也不會煩太久。"
"別開玩笑了,婁紅,吳剛昨天剛到。説説你這些年怎麼樣,在哪兒,幹什麼?"劉雲又撿起了老大姐的責任,她沒有説吳剛來的真正目的。
"説這些沒用,怎麼樣都是那樣。不過,劉雲,我覺得真正有變化的是你。"婁紅突然認真地説,"從上一次我見你,到現在也不過是五六年時間,你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
"越變越沒意思了吧。"劉雲説。
"誰知道,"婁紅説話時又有了嘲諷的意味,"看樣子,現在誰都得瞧得起你了。"婁紅的話讓吳剛不安,他從這話裏聽出了過去婁紅根本沒瞧得起劉雲的弦外音。
"我來這兒讀博士,剛剛畢業。"劉雲並沒有理會到婁紅的話外音。
"劉雲發明了一個儀器叫動脈球囊反博儀。"吳剛插話説,"是幫助心衰病人起博心臟的。現在已經申請到美國的專利。"
"是嘛。"婁紅的驚奇不僅表達了吃驚,也表示了祝賀。"你這麼幹就對了,劉雲,女人就該這樣。"
婁紅這麼説的時候,劉雲又想起了洛陽的死。洛陽最後的直接死因是心衰。如果那時她已經發明瞭這個反博儀,可能洛陽還活着。
這時,一個六十左右歲的美國人走近了他們。
"你們好。"他操着生硬的漢語説。
婁紅撇他一眼,然後站起來,對劉雲和吳剛説:
"這位是我的老朋友兼保護人,彼得。"婁紅説的時候故意把"老"字強調了一下。
彼得把手放到婁紅肩上捏了一下,像鬆土一樣,露出親暱。
"別碰我。"婁紅推了彼得一把,彼得一點兒也不生氣,微笑地聳聳肩膀。
像濃煙一樣捲來的婁紅,又像煙一樣散去了。告別前,她除了説再見,沒有説別的,彷彿她知道這對幸福的人並不需要她的地址。
"那個人是不是太老了一點兒?"吳剛看着他們離去的背影説了一句。
"今天,我們不説別人壞話,也不把任何人往不好處想,怎麼樣?"劉雲説。
"明白了,你想換話題了。"
"有時,我想,要是每個人都能幸福就好了,那樣大家都可以善待他人。"劉雲説。
吳剛沒有説話。
"你怎麼不説話?"
"聽你説挺好的。"吳剛真心地説。
"再換個話題吧,你好像在取笑我。"劉雲説。
"這麼説太不友好了吧。不過我倒是同意換個話題,跟我説説你的專利。"
"你不知道我的專利是什麼?"
吳剛搖搖頭。
"你不知道我的專利是什麼,幹嗎來買啊?"劉雲快要生氣了。
"跟你聯繫的那個張經理什麼都知道。"
"那他們幹嗎派你來?"劉雲説這話時,像一個幼稚的小姑娘。
"因為他們突然發現我跟你有特殊關係,所以派我來,想讓你賣得便宜些,説吧,你想要多少錢?"吳剛故意拿着商人腔。
劉雲由衷地笑了。這也許是第一次,她為自己的成果狠狠地得意了一把。
"看來在錢的方面你沒什麼經驗,我有個建議想聽嗎?"吳剛説。
劉雲點頭。
"跟我回去,帶着你的專利,嫁給我。"
笑容從劉雲的臉上慢慢地慢慢地消失了,她看着吳剛,忘記了自己周圍的一切,好半天之後,她説:
"你不是説你永遠都不結婚了嗎?"
"但是,現在我面對一個富有的女人,改主意了。"
"你這人怎麼這麼討厭啊!"劉雲差不多要伸手去打一下吳剛,像一個初戀的小姑娘。
吳剛欣賞地看着"失態"的劉雲,臉上漾起幸福的笑容。這個女人終於為自己的奮鬥成果得意了,忘形了,而他為劉雲的此時此刻也盡了自己的努力。他腦袋裏冒出一句歌詞:愛別人也是愛自己。
"可惜我們來不及要個孩子了。"吳剛説。
劉雲已經説不出話來,她就像一個能呼吸的幸福木偶。
"但我們還來得及過個不錯的晚年。"吳剛又説。
一顆很大的淚滴從幸福木偶的臉上流了下來,窗外有人大喊了一聲:
"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