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劉雲在當班的時候,接到一個王教授的電話。一開始她遲疑了一下,以為是自己認識的另一個王教授,但她馬上通過那特殊沉靜的聲音認出他是耿林讀碩土時的教授。因為這個王教授很開明,又很欣賞耿林,所以耿林畢業後他們一直保持着並不頻繁的往來。劉雲隨耿林一道看過王教授夫婦兩次,知道他們雖然往來不頻繁,但彼此很親密,王教授那兒是耿林能傾吐心聲的地方。因為耿林很小失去父母,是和姨母一起長大的,劉雲對耿林的這個"忘年交"很珍視。
王教授的妻子剛剛做了脈管炎手術,出院回家後,刀口處總有不規律的疼痛。王教授給劉雲打電話想做一點兒諮詢,但還沒等他述説症狀,劉雲就提出自己下班後去看一看。王教授很感動,就提議讓劉雲叫上耿林,順便在他家吃晚飯。
劉雲在路上買了好多水果,希望替師母看完病也能跟他們聊聊,也許耿林已經跟他們説過了自己的狀態,説不定通過這樣的聊天兒她能獲得一些啓示,知道自己到底該做什麼。自從決定把丈夫奪回來之後,她一直很茫然,給耿林打過兩次電話,得到的回答是現在最好不見面,等他們都有了心理準備之後,耿林來找她。她想不太好耿林的態度意味着什麼,但肯定不是絕情要離婚的態度。她想,如果耿林真的要跟那個女人結婚,可以現在就明確提出跟她離婚。世界在劉雲這樣沒有經過風浪的女人眼中還是那麼簡單,也許她永遠也想不到,另一種不顯眼的感情左右許多人,讓他們無法張口説出他們的目的,儘管這目的是他們無論如何要達到的。這種感情就叫內疚。
劉雲拎着水果往車站走的時候,聽見後面有人喊她,她回頭發現是吳剛。他坐在摩托上,正伸手把頭盔摘下來。
"這麼巧,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劉雲走近吳剛,把手裏沉甸甸的水果放到腳旁。
"去看病人?"吳剛看見水果便沒有説出自己的計劃,他是想請劉雲去他的酒吧聽爵士歌手演唱的。
"你怎麼知道的?"劉雲興奮地發問,看見吳剛,她覺得心裏不再那麼空蕩了。
"瞎猜的。"吳剛並沒有因為劉雲的熱情也興奮起來,他一直都非常喜歡劉雲,也在背後做一些不讓她察覺,但能多少保護她的事情。他知道劉雲對他很重要,但到底有多重要他有時無法想得很透徹。作為一個男人,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做到哪一步,比如再一次結婚。他不能想象,但他一直都這麼認為,劉雲天生就是該成為妻子的那類女人。所以,他在劉雲面前最努力做的一件事,就是剋制自己,不讓他的感情外露。
"找我有什麼事嗎?"
"啊,沒事,離老遠我就看見你了,我捎你一段吧?"
"坐摩托?"劉雲害怕地問,"我這輩子還沒坐過摩托吶。"
"那就更應該試試了。"吳剛依舊輕描淡寫地勸她,"對了,陳大明那件事我得謝謝你。"
"誰是陳大明?"因為職業的緣故,劉雲很難記住患者的名字,尤其是門診的患者。
"那個讓人打破頭的。"
"啊,對了,那個人特別逗,他是你朋友啊?"
"對,是我朋友。"吳剛很正式地首肯。
劉雲沒説話,笑笑。
"你笑什麼?"吳剛問。
"沒什麼,那人還跟我説,我要是丟錢包他……"
"你心裏肯定奇怪我的朋友怎麼都是這樣的人。"吳剛打斷劉雲的話。
"沒有。"劉雲説得也很肯定,但卻是一句謊話,因為她心裏想的的確是吳剛剛才説的那樣。"我很高興幫了你的朋友。"劉雲的這句話也同樣是真誠的,因為她是可以不在乎吳剛有什麼樣的朋友的。
"上來吧,我開車沒問題。"吳剛説着遞給掛在車把上的頭盔,好像那是為劉雲特意準備好的。然後也把自己的頭盔拿在手上。
劉雲看着吳剛的眼睛,馬上就有了信任,她什麼都沒説,拎起自己的水果坐上了後座。吳剛戴好頭盔,給上油門,摩托一下就竄出了好遠。吳剛並不想因為劉雲坐在身後而開得比平時慢。這也是他一輩子裏幾件不能改變或丟棄的事情之一——他喜歡有致命感的速度。
劉云為王教授的妻子檢查過後,覺得問題並不像她原來想象的那麼簡單,但她也沒有過分強調嚴重性,怕老人太擔心。他們吃飯的時候,王教授問起劉雲的醫院是不是有心理科。劉雲説只有神經科,其實她一直在等着王教授能再扯起關於耿林的話題,從她進門後,王教授問了為什麼耿林沒跟着來,然後就沒再提起。而劉雲也像以往一樣,小心地説耿林進修去了。
"太不應該了,依我看心理科比神經科還重要。"王教授發着感慨。
"一般這類病人是歸到精神病院的。"
"可有些人還沒到精神病的地步啊。"王教授越説越激動,劉雲不明白他為什麼非得跟她談心理,她不過是外科醫生。
"你別聽他胡説,"王教授老伴兒插嘴道,"這老頭兒最近像瘋了一樣,見誰跟誰談心理學。"
"我要是再年輕二十歲,我就再學心理學,然後在我們學校建個心理學系。"
"您覺得心理學比計算機學重要嗎?"劉雲突然對這個話題發生了興趣。
"您讀過弗洛伊德或者榮格的書嗎?"王教授問劉雲。
"我在大學時讀過《少女安妮日記》。"劉雲老實地回答。離開大學多年,但在教授面前她還有做學生的心態。
"還不夠,遠遠不夠,你該讀全部能找到的心理學書,我現在讀的書都是這方面的。"
"那您不搞計算機研究了?"劉雲問。
"唉,我還帶最後一批碩士生,完了以後就退休了。我能研究出來的東酉也都出來了,現在整個一個廢物了。我這個腦袋,"説着他用枯瘦的手指指指自己的腦袋,"再也不會為我國的計算機事業做什麼貢獻了。"
劉雲笑了,她喜歡這位不居功自傲的老人。
"不過,我這個腦袋必須總得有新東西裝進去,現在它饞心理學,那我就裝。"王教授説到這兒,電話鈴響了。他對劉雲抱歉地笑笑,起身去另一個房間接電話。
"你知道這老頭兒前段時間受了點刺激,"王教授的妻子對劉雲解釋説,"我們這兒鄰居的一個小夥子,自學的計算機,很聰明,説出來的想法,讓我們老頭子直拍大腿。大約有半年時間了,這一老一小整天聊計算機。可是前不久,也就兩個月吧,這小夥子午睡時服了安眠藥,連遺書也沒留就自殺了。"
"沒有原因?"
"應該是有的,但誰又能知道吶,做父母的也不知道。"
"有工作嗎?"
"有啊,在一個合資的工廠裏,好像是一家美國合資的餅乾廠。"王教授的妻子説到這兒,見丈夫又走回來,就沒再往下説。
"你們接着聊,接着聊。"王教授的神色不像剛才那麼飛揚。
"誰的電話?有什麼事嗎?"老伴兒也覺到了丈夫臉上的變化。
"一個學生,沒什麼事。"王教授振作一下精神,"我們接着聊。"
劉雲看看錶,很想再問問前段時間耿林有沒有來過,但她打消了這個念頭。她想,如果他來過,老人不會不跟她提起的。
"我想,我該走了。明天還得上班。"劉雲説着站了起來。
王教授也馬上站起來,但他把劉雲又按到沙發上坐下。
"再坐會兒,少坐一會兒,還不是太晚。"
劉雲笑笑,只好接着聽王教授説。
"我説老頭兒,你改天再講吧,劉大夫明天還得上班吶。"
"你説得很對,但我不會講太久,尤其是涉及重要內容,我會講得清晰明瞭簡潔。別忘了我當了一輩子老師。"
"有什麼重要的?"老伴兒説。
"我要告訴你我這段時間讀這些書的體會。"王教授沒再管老伴兒的打擾,認真地對劉雲説起來,"我覺得心理學最重要的意義是提醒人們別忽視症狀。有好多沒有心理學基礎的人,能夠感到種種不適,但重視不起來,因為他們不知道這種種症狀會把他們帶到何處。像我們鄰居一個小夥子突然自殺了,他父母説沒有緣由地自殺,這是不可能的。緣由被忽視了。"王教授説到這兒,看看劉雲,劉雲聽得專注,他便接着講下去了,而巴希望自己的這番話不白講。
"另一方面我覺得心理醫生很必要,但不重要。西方許多人幾年甚至長達十幾年去看心理醫生,我想這太被動了。心理醫生不要給你下結論的,這是對的。因為你頭腦明白和心裏懂是兩回事,你頭腦意識到了你的心理狀態不良,不健康,還不等於你就能夠改變了,因為,你改變的力量來自心裏。所以西方好多人用這麼多年去看心理醫生,要完成的就是這個從腦到心的過程。但在中國沒什麼心理醫生,而中國人又不是沒有心理疾病,怎麼辦?"王教授故意停住了,不愧是講了一輩子課的教授,他吸引了劉雲。但劉雲做夢也不會想到,王教授的話居然在她的潛意識中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他的話後來幾十次地湧現在劉雲的腦海。
"有辦法。我個人傾向的一種方法就是發泄,發泄出來。只要能發泄出來,沒有心理醫生的幫助也能完成從腦到心的過程,尤其是中國人太壓抑,能夠發泄出來的時候大都是在精神病院了,晚了。不管遇到什麼事,發泄出來。發泄有可能讓事情越來越糟,但積極的意義是事情向前進展了,你離結論越來越近了。這過程裏所導致的後果快把你壓死了,你必須找一條出路,這出路就是心懂,通過痛苦和疼痛的一種心懂。"
"你別胡説了,要是不朝這條路去吶?你看看鄰居小夥子往哪走的?"老伴兒擔心地説。
"他那就是缺乏心理學薰陶,太晚了。"王教授回了老伴兒的話,又接着對劉雲説,"心懂了,就有了新的心理狀態,這時候生活就可以重新開始了。再也不是看什麼什麼沒希望,看什麼什麼一團黑了。而失敗是每個人都可能遇到的事。比如最常見的婚姻失敗了,愛情失敗了,都沒關係,只要調整好心態,就能從別的事情上再實現自我價值,婚姻愛情怎麼説也不是生命的全部意義。反過來説,事業也一樣,事業上失敗了,還可以從愛情中發現價值,等等吧。這就是我的心得,你覺得怎麼樣?"王教授像小孩兒一樣問劉雲,好像劉雲現在是一個心理學權威。
劉雲説不出話,但認真地點點頭。
當王教授送劉雲上了出租車,又回到家裏時,老伴兒立刻責備他浪費別人時間,講那些沒用的事。
"你錯了,老伴兒,"王教授説,"我講的這些都是劉雲現在以後最需要的提醒。"
"劉大夫看上去可是好端端的一個人,我看不出她需要這樣的提醒。"
"你知道剛才是誰來的電話嗎?"王教授問。
老伴兒搖搖頭。
"耿林。"
"從外地打來的?"
王教授又搖搖頭:"他們分居了。"
"現在的年輕人都怎麼了?怎麼這麼輕易啊,一晃也是十來年的夫妻,怎麼説分開就分開了。"
"我已經告訴耿林抽空來一趟,我得開導開導他。心理問題,都是心理問題,一個女人再換一個女人,有什麼用,新的就比舊的強嗎?所有的女人都一樣。"
"你這麼説話像個鄉巴佬。"
"我就是鄉下出來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