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星期一這一天有自己的靈魂,它該為這一天得意,因為這一天裏所有的機關都顯得比平時更忙碌,好像他們有比平日更多的工作要處理,可從沒人去想為什麼。
劉雲從五樓病房的樓梯往下走,她知道今天的電梯最好不去等。好久以來她就有了這樣的印象,星期一是患者最多的一天,但她也和別人一樣,根本沒去想為什麼。今天,她被告知到急診替班,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她希望通過更緊張的工作來排遣時間,讓她沒有空隙面對工作以外的事情。
她走進急診室,已經有一個血流滿面的男人站在那兒。她看一眼用手捂着頭的男人,那男人彷彿看見了救星,立刻對劉雲大幅度地點頭。
"怎麼回事?"劉雲走到桌前坐下,一邊整理桌子上的各種化驗單處方,一邊輕聲問護士。
"是打架打的。"護士輕聲回答。
"幹嗎還不處理?"劉雲問。
"派出所的人馬上就來,不是有規定……"
沒等護士説完,劉雲就走到那個病人跟前,拿開他的手,看了看傷口,然後輕聲説了一句,"胡鬧",便拉着病人往處置室去了。
等劉雲給這個病人處置好了傷口,警察也趕到了。警察看看劉雲,又看看半個腦袋被繃帶纏住的病人,沒説什麼。劉雲似乎經歷過很多這樣的情景,也沒去理睬警察,而是告訴病人跟她走。他們一起回到診室,劉雲開始給病人寫病歷。
"大姐,"病人把包好的腦袋湊近劉雲,"我這輩子是不會忘了您的。是您救了我一命。"
劉雲笑笑,這個病人極樸實的態度讓劉雲覺得親切。她一邊寫病歷一邊説:
"你忘不了我又能怎麼樣?"
"什麼叫又能怎麼樣啊?!您所有的麻煩事都包在我身上了,有事您找我就解決了。"
"你閉嘴吧。"站在一旁的警察有些看不慣,便插嘴説。
"我幹嗎閉嘴啊?"病人理直氣壯地轉向警察,"我知道你想抓我,不過你得等一會兒,你們吳所長馬上就到,要抓也得他抓我。"
警察突然做了一個要打他的動作,他本能也做了一個躲讓的反應。劉雲看了他們一眼,病人又對警察説話,態度稍稍收斂了一下。
"實話實説,今天的事不賴我,是他先動手打我的,而且我只是防禦性地還還手,根本沒真還手,你也知道你表弟那體格,要是我真還手,那坐在這位大姐跟前的就不是我了,知道不?"
"傻X。"警察罵了一句。
"哎,你罵我這個行,這不叫罵,叫男人嘴邊的羅嗦。不過,我可是挺理解你的,你是小王表哥,所以你不能看着不管。不過,我可勸你,你別太隨便就把我帶回去,今天的事絕對不賴我。你看,我等會兒還得去給這位大姐交款,我絕對不跑。再説,你不知道啊,你們吳所長是我舅,我這麼嚴格要求自己,是不給我舅找麻煩。"
劉雲一邊寫病志一邊聽他説話,覺得可笑,也覺得有幾分可愛。
"叫什麼?"她問病人。
"陳大明。"陳大明説,"耳朵陳,大光明的明。"
"多大?"劉雲繼續問。
"三十。"
劉雲把寫好的一大堆單子交給陳大明,讓他去交款。陳大明拿着這些單子,有些激動地看着劉雲:
"讓我去交款?"
"你想白看病啊?"劉雲笑着説。
"大姐,我得再謝您一次了,從來還沒人像您這麼信任我,我他媽的恨不得現在多交點錢,您真格拿我當好人了。"
"你不是好人?"劉雲有些開玩笑地説。
"我是啊,我太是了,可是這幫傻X就是發現不了。"他剛説完,急診室裏的人都笑了。
"快去交款吧。"劉雲説。
"哎,我這就去。我再説一遍,大姐,您有事我肯定幫你。"
"行了,我有事兒你也幫不上我。"
"誰説的,你要是,比如説,你要是丟錢包了,只要你告訴我在哪兒丟的,我第二天就給你找回來,分文不少。你去派出所報案沒用。他們嫌這樣的案子太小。"
劉雲看看站在一邊的警察,大家都止不住笑了。
儘管劉雲一直沒有丟錢包,但陳大明卻沒有因此在她生活中消失……
耿林和婁紅同在的公司和所有效益好、跟合資沾邊的公司一樣,在裏外看上去都不錯的大樓裏辦公。職員們都穿得筆挺,彼此見面説話打招呼都是低聲,音量一律保持在中國人音量平均值以下。這樣的公司因此有了與普通中國機關企業所不同的氣氛,好像這裏工作的人都有條理井然的生活,有比常人更多的理智。
但是到了中午,如果有機會去通常設在地下室的員工餐廳,就會得到與上面相反的印象,員工餐廳一律是色彩豔麗的塑料桌椅,幾台高懸着的電視頻道永遠定在香港鳳凰衞視中文台,讓電視裏的港腔中文和年輕女職員的嗲腔柔語天然渾成,沒人會感到不舒服,至少大家都恢復了正常説話的音量,像在家裏一樣。
耿林和婁紅如果來這兒吃飯,很少單獨坐在一起。婁紅有一次指出,這明明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於是耿林同意,偶爾他們坐在一起,而且是單獨的。可是今天,耿林進門時看見婁紅和新來的銷售部主任單獨坐在一起,只好打完飯扎到離他們不遠的女同事堆裏。這些大都二十幾歲的女孩子正在搞一個把戲,耿林剛把第一口飯送進嘴裏,就被牽扯進去了。
"用一句話形容一下你的老婆。"一個經常操港腔的資料員大聲問耿林,也引得婁紅往這邊看一眼。但耿林繼續埋頭吃飯,拉着不想買賬的架勢。
"哎,你們看,這傢伙保證有問題,居然迴避這麼尖鋭的提問。"耿林的同屋邱軍挑動大家説。
"只有精神病才用一句話形容自己老婆吶。"耿林邊吃邊扔出一句話。婁紅聽見在心裏笑笑。
"不是啊,你理解錯了。"操港腔的資料員解釋得十分認真,"是這樣的,這是心理測試,是全世界範圍流行的心理測試喲。"
"得了吧,能在全世界範圍流行的只有感冒。"耿林的話引得大家都笑了,但大家笑過之後馬上又逼耿林就範。
"別瞎説,認真點兒。"
"你先好好聽聽。"
"就是麼,認真一點喲,只要你認真參與,馬上就會受益的。"港腔資料員説,"人家可以根據你的這句話,判斷出你目前的婚姻狀態和質量等級。"説着揚揚放在飯盆旁邊的小本子,好像所有的判定標準都在本本里。
"搞產品鑑定吶?"
"哎,耿林,你知道嗎,還有一條是説,拒絕回答的人百分之百有婚姻危機,而且是自己不敢正視。"
耿林自己也説不清楚,為什麼他突然被這麼笨的遊戲吸引了,於是,他嚥下嘴裏的飯菜,想也沒想就説了一句:
"正直,端莊,又有敬業精神。"他的話音剛落,大家起了一下哄。港腔資料員連忙去翻小本子。這時,婁紅和新來的銷售部主任從耿林身邊走過去。走在後面的銷售部主任接接耿林的肩膀算是打過招呼了,而婁紅抬頭挺胸地走過去,什麼都沒説。耿林肯定婁紅聽見了他説的話,而且不會不給他帶來"後果"。一時間,他後悔自己參加了這該死的遊戲。
"哎,哎,找到了,聽好,聽好啊。"一個坐在港腔資料員旁邊的女孩兒大聲提醒耿林。
"這樣評價自己妻子的男人,"港腔資料員故意拖着長腔説,耿林看一眼遠處,婁紅已經離開了。"首先缺乏對妻子的激情。他們常常希望這樣的妻子是他們的母親。其次,這類男人比第五種男人更容易有外遇。噢,對了,第五種男人的妻子都是胡攪蠻纏,愛吵架不講道理的。噢,不是更容易有外遇,是有外遇之後更容易引發強烈的後果,因為他們的感情總是處在被忽視……"
"行了,全是胡説八道。"耿林打斷她的話。
"全説中了吧?"一個人問耿林,大家都笑了。
耿林也笑了,只是覺得有點苦澀,回到辦公室,他有幾分不安,因為他擔心婁紅會因為餐廳裏的事有壞情緒。他給婁紅往辦公室打了一個電話。
"有事嗎?"婁紅相當熱情地問他,讓他寬了亂心。
"沒有,晚上還是在老地方見吧?沒什麼變化吧?"耿林問。
"除非你有變化。"婁紅説。
"我哪能有變化,好,晚上見。"
婁紅和耿林約會的老地方有兩個,一個是"身後"酒吧,他們總是一起去那兒,因為遇見耿林方面熟人的可能性很小。另一個就是他們下午電話裏説的老地方——一個日本人開的小飯館兒,叫"山下"。山下小飯館在一條十分僻靜的街上,很有點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自信。裏面的裝潢也是典型日本風格的:深栗色的地板,乳白色的紙燈罩,短小的門簾,穿和服的女服務員,很有點兒異國情調。更吸引耿林、婁紅的還不是這些,而是這個小飯館不備大桌子。一張小桌兩把椅子,好像只接待成對來的顧客,當然他們也不反對同性別的顧客。店主山下的宗旨好像是隻有兩個人坐在一起吃飯,才不會破壞他小店的風格和氣氛,慢慢這個小店便以此聞名。
耿林提前到的,他佔個好位置,但一進門他就發現婁紅已經坐在他們慣常喜歡坐的地方,正在喝本店特別供應的日本糊米茶。
"怎麼這麼早!"耿林坐下,接過服務員遞上的茶,喝了一口。
"想體驗一下等人的滋味。"婁紅説完把菜譜遞給耿林,"我還沒點菜吶。"
"老一套怎麼樣?"耿林嘴上這麼説着,還是翻看一下萊譜。
"我想換換口味,我要鰻魚蓋飯。"
耿林招手叫服務員,"那好,我還是老一套。涼拌要什麼?"
"我看他們新添了一個涼菜叫碎蘑菇泥,我想嚐嚐。"
耿林對服務員轉述了一遍,然後喝茶,充滿深情地看婁紅。"等人的滋味怎麼樣?"耿林只是為了提起一個話題才這麼發問的,不知為什麼他今天有不安的感覺。平時,婁紅經常遲到,但從沒讓耿林惱火過。他很願意見到婁紅之前一個人呆一段時間,彷彿這樣便把他的幸福拉長了。
"其實,我一直都在等你,別看平時約會我老遲到。"
耿林看着婁紅,沒説話,因為他還沒摸準婁紅眼下的情緒狀態。
"你不覺得是這樣嗎?"婁紅見耿林沒回答就強調了一句,"你多等我一會兒,但最終你還是能把我等來。而我等的,可能是永遠不會來的。"
"你等什麼?"耿林從心裏往外不願順着這個話題談下去。
"我等你啊。"
"我不是在你身旁嘛。"
"作為別人的丈夫。"婁紅輕聲説,但這話讓耿林感覺是一顆子彈穿過他的身體,撞到後面的牆上,又彈回來再一次射中他。
"你好像説過你不願意過婚姻生活。"
"對,但我不希望我的男朋友是別人的丈夫,你覺得這感覺很美妙嗎?"
"當然不。但我不懂你為什麼今天又提起這事,我們不是都説好了嗎?我當然要離婚,而且我也一步一步地做了,我現在搬出來,然後我會跟她提,但這需要點兒時間。我覺得你一直都是很理解的。"耿林説到這兒,服務員送上涼菜。
"我現在還是理解的,誰知道我今天哪根筋不對了,亂説一氣。來,嚐嚐這個菜,我們説點兒別的。"婁紅調整了自己的情緒,開始大口吃碎蘑菇泥。
但婁紅過高估計了自己的控制能力。在他們快吃完飯的時候,耿林問她吃完飯去哪兒,這又勾起了婁紅剛剛壓下去的壞情緒。每次他們商量去什麼地方的時候,婁紅都覺得受傷害,儘管一開始她就清楚自己愛上的是有婦之夫。這個前提在剛開始的時候幫過她的忙,但慢慢地就失去了作用。她開始討厭這種偷偷摸摸的感覺,覺得自己的世界因為這個愛情變小了:"山下"飯館,"身後"酒吧,他們的小屋,再就沒有別的地方了。當然,婁紅喜歡他們在小屋裏能做的一切事情,但她和所有的年輕姑娘一樣,也對外面紛繁的世界充滿興趣。
"去身後怎麼樣?"耿林見婁紅半天沒説話,便又提議了。
"今天又不是週末,"婁紅顯然不贊成,"不是週末我不願去身後,沒意思。"
"那我們回家?"耿林試探地問。
"你沒有什麼朋友嗎?我們可以去看看你的朋友。"婁紅不想回小屋,她不覺得那是家,而是一張和男人睡覺的牀。
耿林在腦子裏迅速過濾了一遍自己的朋友,沒有找出一個此時他能和婁紅一起探望的。
"去看看王書他老婆彭莉怎麼樣?"婁紅説,"我很同情這個被自己愛人騙了半輩子的女人。"
"你別這麼説吧,如果她不知道,她的幸福就是真的。"
"男人的邏輯。"婁紅輕蔑地説了一句。"好了,不難為你了,我們去逛商店吧。這時候的商店人少。"
"好的。"耿林很爽快地答應了。他心裏清楚,一來這兒附近的商業區離他家很遠;二來劉雲不喜歡逛商店。到目前為止,他還不能想象在大街上,在他和婁紅在一起的時候碰上劉雲。
但發生了另一件他沒有想到的事情,讓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今天他總有點兒不安。
在即將打烊的時間,商店裏很空,只有為數不多的顧客或閒逛,或急急忙忙地在選購東西。耿林和婁紅先在樓下看看化妝品,但婁紅並沒有對此表現出多大興趣,於是他們上扶梯想去二樓看看女鞋和女裝。耿林先邁上扶梯,婁紅站在他的下面一蹬上,扶梯向上走到一半時,耿林偶爾回頭看一眼婁紅,大吃一驚——婁紅淚流滿面,但卻在向他微笑。耿林要過來拉婁紅,被婁紅的一個阻攔手勢制止了。在耿林不知如何是好的當兒,他們來到了二樓。婁紅徑直上了滾向三樓的扶梯,耿林也跟了上去。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耿林站在婁紅身邊,着急地問。
"我突然就明白了我的處境,"説着婁紅用手擦去臉上的淚水,"也看見了我的結局。"
"別胡思亂想,別胡説。"耿林亂了方寸,他擔心婁紅在商店裏失去控制跟他吵起來。
"我還沒説我的想法,你就説我在胡説,未免過分了。"
"可你知道我愛你。"耿林湊近她,壓低聲音説。可他的話彷彿是婁紅此時最不想聽的,她快上幾步,先於耿林到了三樓,然後又去乘通向四樓的扶梯。耿林也跟了上去。
"你願意聽聽我的看法嗎?"婁紅在通往四樓的扶梯上問耿林。耿林點點頭。
"你知道你最後要拋棄的女人是誰嗎?"
耿林聽婁紅這麼説不耐煩地把頭轉向一邊,好像婁紅在説廢話。
"是我。"婁紅説。
耿林轉回頭看婁紅,發現她又有新的淚水湧出來。一個站在他們身後的男人這時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耿林拉起婁紅快走幾步,上了通向五樓的扶梯。
"你什麼意思?"耿林看看扶梯上只有他們兩個人,便問婁紅。
"意思就是你現在離開了妻子,走近了我,這就等於説在你和妻子之間有了美妙的距離,你看哪本書上不説,距離產生美感。所以你現在就能想象,我們之間能產生什麼了。誤解,爭吵,傷害,還能有別的嗎?"
婁紅又上了通往六層的扶梯,耿林一直跟着她。她用一種特別的目光盯着耿林,好像在等他回答。
"你説這些有什麼用啊,我離開她了,我愛的是你。"
"對,你離開她了,所以你才能更好地發現她的優點,端莊,正直還敬業。"婁紅一口氣説出了這些話,已經到了六層,最高一層。婁紅站在扶梯旁,沒想到六層都是皮毛製品。
"那又怎麼樣,我愛的是你。"耿林看看周圍以各種方式懸掛着的皮毛大衣圍脖兒,聞到了這類製品特有的氣味,他覺得有些窒息。
"我既不端莊正直,也不敬業。"婁紅也在打量周圍的環境,她發現閒着沒事的售貨員都把目光集中到他們這兒來了。看着他們這對面對皮毛大衣大聲爭吵的男女。
"我早就知道,可我還是愛你。"
"對,我也知道你愛我,"婁紅看着耿林,既沒有離開這裏的意思,也沒有在乎那些注視他們的目光,"我還知道,我不會長時間忍受這種狀態,所以就會跟你吵,直到吵得你發煩。然後你開始思念你老婆的美德和好處,在有距離的情況下,你很容易發現她原來比我好。然後你就會找辦法找理由離開我,回到她身邊,而她已經不年輕,很容易原諒你的失足。這就是那些倒黴第三者的結局,也會是我的結局。"
"那你幹嗎不想想那些幸運的第三者?"耿林非常惱火,因為他不覺得婁紅的話沒有道理。
"因為沒有幸運的第三者。"婁紅説到這兒眼睛又濕了。耿林的心被此時婁紅那無助的表情撥動了一下。
"我能做什麼?"耿林摟住婁紅,往朝下去的扶梯走去,這是商店下班的鈴聲響了。已經換好衣服的售貨員立刻從四面八方湧向扶梯。他們超過耿林和婁紅,但都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好像他們是皮毛櫃枱接待過的最奇怪的顧客。
"不是離開你妻子。"婁紅停下説。
"是什麼?"
"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