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克在週六清晨五點半來到囚室,為了省事也沒有履行帶手銬的慣例。薩姆正在等著他,兩人悄悄離開了A排監舍。他們經過廚房時,監獄裡的管理人員正在煎雞蛋和火腿。薩姆還從來見過那個廚房,所以他放慢了腳步並數著步數,測量了一下廚房的尺寸。帕克打開一扇門後做了個手勢讓薩姆快點跟上來。他們走進外面的夜幕之中,薩姆停下腳步,望著右側那座方方正正的磚房,毒氣間就設在那個小小的磚房裡面。帕克拉了一下他的臂肘,兩人便一同走到監獄的東頭,一名警衛正等在那裡。那警衛遞給薩姆一大杯咖啡,並帶他經過一扇門來到一個與監獄西頭的牛欄完全相同的放風場地。這裡同樣有圍牆和鐵絲網,也有一個籃球架和兩條長凳。帕克說他一小時後再來,接著便同那名警衛一同離開了。
薩姆在原地站了有好長一段時間,一邊喝著熱咖啡,一邊盡情觀賞著風景。他最早的囚室在D排,位於監獄的東側,那時他曾多次到過這裡。他知道這裡的準確尺寸是五十一英尺乘三十六英尺。他看到崗樓上的那名警衛正坐在一盞燈下望著他。透過圍牆外面那一排排棉田,可以看到另外一些建築物的燈火。他慢慢走到條凳邊坐了下來。
那些好心人竟然同意了他想最後再看一次日出的請求,也算得上是非常體貼周到了。九年半以來,他一次也沒有看過日出。他最初提出這個請求時曾遭到紐金特的拒絕,後來帕克出面干預,向上校進行了解釋,保證在安全方面不會出問題,關鍵是那個人最多還有四天的活頭了,帕克情願承擔一切責任。
薩姆凝視著東方的天空,碎絮般的雲層已經隱隱現出淡淡的橘紅色。在剛來監獄的那段日子裡,他常常每天用好幾個小時的時間回憶過去那些瑣屑而又美好的日常生活:那些日復一日、令他感到沐浴般溫暖的尋常瑣事,那條終日不離他左右的獵犬,那麵包上額外多加的一點蜂蜜。那時他才剛剛開始上訴,許多問題還懸而未決,他真的相信自己終有一日還能再去打松鼠和鵪鶉,還能去捕鱸魚和鯉魚,還能坐在門廊上望著太陽昇起,還能去鎮子裡喝咖啡,還能開著他的那輛老舊的小貨車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他當時所幻想的最大一件事是乘飛機去加州看望他的孫兒,他還從未乘過飛機。
不過,他的自由夢很早以前就破滅了,牢房中那沉悶透頂的日子,法官們那尖酸刻薄的言詞,早已令他心灰意冷。
這次差不多是他的最後一次日出了,他對這一點幾乎是確信無疑。盼他死掉的人大多了,而毒氣室使用的次數又顯得太少。是到了再執行一次死刑的時候了,而這次無疑輪上的就是他自己,媽的。
天空越來越明亮,雲層漸漸消散。雖說他是被迫在鎖鏈掛起的圍牆中領略這大自然的美景,但他依然感到非常之滿足。還有幾天的時間這個圍牆就要在他的世界中消失了,那鐵欄、鐵絲網和囚室也將會屬於他人。
週六一大早就有兩名記者抽著煙、喝著販賣機中的咖啡等候在州議會大廈的南門。已經有傳言說州長在週六會用一整天的時間在辦公室處理凱霍爾的事。
七點半的時候,一輛林肯車緩緩停在了附近的一個停車場,州長急匆匆地從車上下來。兩名穿著入時的警衛護送他向大門走去,莫娜-斯塔克跟在他們身後幾步遠的地方。
“州長,執行死刑時你準備到場嗎?”第一名記者急忙上前問道。麥卡利斯特笑了笑兩手抬起,意思好像是在說他很願意停下來談談,但情況太緊急實在沒有空,然後他看了一眼扛在另一名記者肩上的攝像機。
“我目前還沒有作出決定,”他停了片刻,回答著記者的提問。
“露絲-克雷默會在週一的聽證會上作證嗎?”
這時攝像機鏡頭已經抬起來作好了準備。“現在還不能講,”他衝著鏡頭笑笑回答道,“對不起,朋友們,我現在不能和你們談話。”
他進了大廈並乘電梯到了他在二樓的辦公室,貼身警衛則在門廳裡坐下看起報紙來。
拉雷莫爾律師正在等著彙報最新進展情況。他對州長和斯塔克女士說從昨天下午五點到現在有關凱霍爾的訴狀情況依舊,昨夜沒有什麼動作,上訴獲勝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他認為法院會加快駁回上訴的速度。他已經同首席檢察官辦公室的莫里斯-亨利通了電話,根據熟悉內情的那位死亡博士的看法,執行死刑的概率已達百分之八十。
“關於週一召開赦免死刑聽證會的事有什麼情況?凱霍爾的律師有什麼消息嗎?”麥卡利斯特問道。
“沒有,我讓加納-古德曼今天上午九點來一下,應該就此事同他談談。我就在辦公室裡,有事找我好了。”
說完拉雷莫爾便告辭出去。斯塔克女士此時正在做她早晨的例行公事,逐份瀏覽全州的各類報紙並把它們擺放到會議桌上。她看到九份報紙中有八份在頭版刊登了與凱霍爾有關的消息。宣佈召開赦免死刑聽證會是週六早晨最引人注目的事。有三份報紙刊登了一幅美聯社的照片,上面是一些等在帕契曼外面的三K黨徒正在八月的炎炎烈日下無精打采地曬著太陽。
麥卡利斯特脫下外套挽起袖子後也開始看報紙。“去把統計數據拿來,”他很乾脆地說。
莫娜離開辦公室不到一分鐘便回來了。她拿回一份用計算機打印的文件,上面顯然是些令人不愉快的消息。
“講給我聽聽,”他說道。
“電話截止到昨天晚上九點,最後一個是在九點零七分打來的。當天來電話總計四百八十六個,其中至少有百分之九十反對執行死刑。”
“百分之九十,”麥卡利斯特不相信地說。不過,他倒並不感到特別意外,熱線接線員在昨天中午就已經向他提供過一個多得讓人感到意外的來電數目。一點鐘時莫娜就已開始著手對打印出的結果進行分析。他們昨天下午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關注著電話的數字,並考慮下一步的行動計劃,從那時起到現在他幾乎沒怎麼合過眼。
“打電話的都是些什麼人?”他凝視著窗外問道。
“都是你的選民。電話是從全州各地打來的,姓名和電話號碼看不出有什麼問題。”
“過去的記錄呢?”
“我不清楚。州議會為自己加薪的那回,我們曾一天接到過一百個電話,但也不像這次。”
“百分之九十,”他又小聲嘟噥了一句。
“還有呢,許多人還打了辦公室的其他電話,我的秘書接到了不下十幾個。”
“都是有關薩姆的吧?”
“是的,所有電話都反對執行死刑。我已經向我們的人瞭解過,大家在昨天都被電話所困擾,羅克斯伯勒昨夜給我打電話說他的辦公室簡直給反對執行死刑的電話包圍了。”
“很好,我希望他也出出汗。”
“我們是否把熱線關了?”
“週日和週六有多少接線員值班?”
“只有一名。”
“那就不要關了,今天仍舊開通,再看看今明兩天的情況。”他走到窗口把領帶鬆開。“幾時統計結果?”
“今天下午三點。”
“我希望能早點見到數據。”
“恐怕情況好不到哪兒去。”
“百分之九十,”他搖搖頭說。
“是百分之九十以上,”莫娜更正道。
作戰室裡到處散落著比薩餅包裝盒和啤酒罐,那是經過一整天長時間的市場分析後留下的痕跡。此時,屋裡放著的一盤新的麵包圈和一排大號紙杯可樂正在等待著分析人員的到來,他們中先到的兩位正在看報紙。加納-古德曼拿著一副新買的望遠鏡站在窗口,正在觀察位於三個街區以外的州議會大廈,他尤其注意州長辦公室的窗戶。昨天有那麼一會兒他覺得有些悶,於是想到市場去找一家書店,不想透過一家皮貨店的櫥窗正巧發現了這副望遠鏡。昨天一下午他們都在興致勃勃地透過窗戶捕捉著州長那正在沉思默想的身影,他肯定是在琢磨這些該死的電話是從哪兒打來的。
幾名學生狼吞虎嚥對付著麵包圈和報紙,並就密西西比州在定罪後減刑條款中存在的明顯失當做了短暫而認真的討論。前來參加市場分析的第三班人馬中有一位來自新奧爾良的大學一年級學生,他在八點鐘到場後,大家便又開始打起電話來。
他們很快便察覺到熱線電話不像昨天那樣容易接通,與接線員的通話變得很困難。不過沒有關係,他們又開始撥州長公寓總機的電話以及州長在各地區設立的那些小型辦公室的電話。州長曾大肆吹噓說自己只是個普通人,設立這些辦公室是為了與人民大眾貼得更緊。
電話仍在不停地打著。
古德曼離開辦公室,沿著國會大街來到了州議會大廈。他聽到有調試擴音機的聲音,接著便見到了一些三K黨徒,其中至少有十二個人穿戴著遊行的全副行頭,他們正在州議會大廈臺階前的南方婦女紀念碑周圍聚集起來。古德曼從他們旁邊經過,還和其中的一個人打了個招呼,這樣一來他回芝加哥後就可以說自己同真正的三K黨徒交談過了。
那兩名早晨在這裡等著州長的記者此時正坐在大廈前的臺階上觀望下面的景象。古德曼走進大廈時,一個本地的電視攝製組也趕到了。
莫娜一本正經地解釋說州長公事繁忙,騰不出空來見他,不過拉雷莫爾先生倒是可以抽出幾分鐘的時間。她的樣子顯得有些疲憊,古德曼見了感到非常欣慰。他跟著她來到拉雷莫爾的辦公室,發現他正在接電話。古德曼希望這個電話是從他那裡打來的,他很順從地坐下來。莫娜關上門離開了他們。
“早晨好,”拉雷莫爾掛上電話後說道。
古德曼有禮貌地點點頭說:“十分感謝召開聽證會,從州長在週三的談話來看,我們沒想到他會同意。”
“他面臨著許多壓力,我們也是一樣。你的當事人同意談他的同謀的事了嗎?”
“沒有,他的態度一如既往。”
拉雷莫爾用手指梳理了一下他那粘在一起的頭髮,又灰心地搖了搖頭。“那麼召開赦免死刑聽證會還有什麼意義呢?州長的立場也不會改變的,古德曼先生。”
“我們再做薩姆的工作,好吧,我們會同他談的。咱們還是按照週一召開聽證會的既定方針進行準備吧,沒準兒薩姆會改變主意。”
這時又響起電話鈴聲,拉雷莫爾氣惱地一把抓起電話機。“不是,這裡不是州長辦公室。你是誰?”他胡亂記下了一個名字和電話號碼。“這裡是州長的法律處。”他閉上眼睛搖了搖頭。“是的,是的,我知道你會投州長的票。”他又聽了一會兒。“謝謝你,赫特先生,我會轉告州長你來過電話。是的,謝謝。”
他把話機放回原處。“密西西比州杜馬的吉爾伯特-赫特先生也反對執行死刑,”他瞪著電話機有些茫然不解地說,“這電話簡直是在抽瘋。”
“電話很多,是不是?”古德曼同情地問。
“多得讓人難以置信。”
“支持還是反對?”
“差不多一半一半吧,”拉雷莫爾說。他拿起電話按動了密西西比州杜馬的吉爾伯特-赫特先生的號碼。沒有人接電話。“這就奇怪了,”他掛上電話說,“那人剛剛打來電話,還留下一個有效的電話號碼,這會兒卻沒人接電話了。”
“也許是剛剛出去了吧,一會再打一次好了。”但古德曼心裡卻希望他騰不出時間再試一次。昨天剛剛開始市場分析後不久,古德曼就做了一點小小的技術上的變動。他指示他的分析員們要首先確認電話號碼的主人不在家後再撥電話。這種辦法可以防止拉雷莫爾這一類好奇心重的人或是某些喜歡多事的熱線接線員再打電話回去找電話的主人詢問。因為那些人有很大可能是堅決支持死刑的人。這樣做雖說減慢了市場分析的速度,但古德曼覺得要更穩妥些。
“我正在準備聽證會的計劃,”拉雷莫爾說,“有備無患吧。地點或許在樓下的議會財源調查委員會室。”
“是非公開的嗎?”
“不是,有什麼問題嗎?”
“我們只剩四天的時間了,拉雷莫爾先生,事事都會有問題的,不過聽證會是州長的事,他能同意我們就已經很感謝了。”
“我有你的電話號碼,咱們保持聯繫吧。”
“此事完結以前我不會離開傑克遜市的。”
他們很快握了握手,古德曼離開了這間辦公室。他在大廈前的臺階上坐了有半個小時,望著那些三K黨徒正在聚攏起來,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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