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莉拖了很久才對她昨天的失蹤作了解釋,但她的解釋還算是可信的。她説自己一整天都在醫院裏,邊説邊在廚房裏轉來轉去,她和奧伯恩之家的一個孩子在一起。那個可憐的小姑娘只有十三歲,剛剛生下第一個孩子不久,而且以後當然還會再生,孩子早產了一個月。她的母親關在監獄裏,姨媽出去販毒還沒回來,她無處可去。在十分困難的分娩過程中,莉自始至終握着她的手。這女孩的情況還算好,嬰兒也不錯,於是,在孟菲斯的貧民區裏就又多了一個沒人要的小生命。
莉的聲音有些嘶啞,眼睛又紅又腫。她説自己昨晚一點以後才到家,本想早些打個電話,可她們在預產室幹了整整六個小時,又在產房幹了兩個小時。聖彼得慈善醫院就像是個動物園,特別是婦產科,實在沒辦法,她根本沒時間打電話。
亞當穿着睡衣坐在餐桌旁喝着咖啡,看着報紙,一邊聽她説着。他並不曾提出要她解釋,所以儘可能做出一副對她不是很介意的神態。她一刻不停地做着早飯:煎雞蛋和罐裝餅乾。她一邊説,一邊做,極力使自己在廚房裏忙得不可開交,極力避免接觸他的目光。
“這孩子叫什麼名字?”他很認真地問道,似乎他對莉講的事非常感興趣。
“噢,娜塔莎。娜塔莎-珀金斯。”
“她只有十三歲嗎?”
“是的,她母親二十九歲。你能相信嗎?一個二十九歲的祖母。”
亞當難以置信地搖搖頭。他正巧在看《孟菲斯報》的記事版,該版記錄着當地的一些要事:結婚證書、離婚申請、出生、逮捕、死亡。他在昨天的出生一欄裏尋找着,做出一副核對比賽分數的神情,但並沒有發現一個名叫娜塔莎-珀金斯的新近成為母親的人。
莉費了好大勁才忙完了她的罐裝餅乾。她把餅乾和雞蛋盛在一隻圓盤子裏,然後坐在離亞當儘可能遠的桌子的另一頭。“胃口好,”她勉強擠出個笑臉用法語打趣説。其實她做飯的樣子已經夠滑稽的了。
亞當像沒事似地笑了笑。這時他們的確需要幽默,但兩個人的腦子卻都不聽他們使喚。“小熊隊又輸了,”他吃了口雞蛋後掃了一眼折起的報紙説。
“小熊隊經常輸,是不是?”
“並非經常輸。你看棒球嗎?”
“我討厭棒球。費爾普斯搞得我對男人們喜歡的所有體育項目都討厭起來。”
亞當笑笑又埋頭看報紙。兩人有好一會兒沒説話,只是吃着各自的飯,屋裏的氣氛越來越凝重。莉按下遙控器打開了餐櫃上的電視機來製造一些聲音。兩人突然都對天氣產生了興趣,天氣仍然炎熱而乾燥。她漫不經心地對付着她的早餐,小口小口地吃着煎了一面的餅乾,一邊把雞蛋在盤子裏轉來轉去。亞當估計她此時根本就沒有一點食慾。
他很快把飯吃完,然後起身把盤子拿到廚房的洗滌槽去。回來後他坐下繼續看他的報紙,而她的眼睛卻死死盯着電視機或別的任何地方,只要能使她避免看她的侄子。
“今天我可能去見薩姆,”他説,“已經有一週沒去看他了。”
她的目光落在桌子中部的什麼地方。“真希望我們上週六沒去克蘭頓,”她説。
“我知道。”
“那不是個好主意。”
“對不起,莉,是我堅持要去的,的確不太合適。我還強求過很多事,可能我做得有些不妥。”
“那樣做不公平——”
“我知道不公平。現在我明白了,那並非只是去了解一下家族史。”
“那樣對他不公平,亞當。他只有兩週的時間了,再讓他面對這些是件很殘酷的事。”
“你説得對。讓你重温那些事也不是很妥當。”
“我會好起來的,”她説,似乎她目前的狀況真的不好,但以後可能會好起來。
“對不起,莉,真的很對不起。”
“沒關係,你和薩姆今天要做什麼?”
“談話,主要是談話。地區聯邦法院昨天作了對我們不利的裁決,所以今天上午我們要進行上訴。薩姆喜歡談論法律策略方面的事。”
“告訴他我很想他。”
“我會的。”
她把盤子推開,用兩隻手捂着杯子。“再問問他是不是想要我去看看他。”
“你真的想去嗎?”亞當難以掩飾住他的意外。
“我覺得應該去看看他。我們很多年沒見面了。”
“我會問他的。”
“不要提喬-林肯,好嗎,亞當?我從未跟爸爸説過我目睹了那件事。”
“你和薩姆從未談論過那次殺人的事嗎?”
“沒有。那件事無人不曉,它伴着我和埃迪一同長大,就像是揹着個大包袱。不過,説實在的,在鄰里們眼裏那並非什麼了不得的事。我父親殺了個黑人,可那是在一九五○年,而且是在密西西比州。我們家裏後來從未提起過那事。”
“這麼説薩姆至死也不會再有人和他對質這樁殺人案了嗎?”
“和他對質有什麼意義呢?已經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我不知道,也許他會説句抱歉的話。”
“向你?讓他向你説聲對不起,這所有的一切便都會化解了嗎?算了吧,亞當,你還年輕,你理解不了,把那件事忘了吧,別再傷那個老人了。他過得太悽慘了,你是他生活中唯一的安慰。”
“好吧,好吧。”
“你沒有權力用喬-林肯的事去打擊他。”
“你説得對。我不會那樣做,我起誓。”
她用充血的眼睛凝視着他,直到他把目光移開到電視機上,然後她馬上説聲對不起便匆匆穿過書房消失了。亞當聽到浴室的門關上並上了鎖。他輕輕地走過地毯來到走廊裏站定,聽到她在裏面噁心嘔吐的聲音。抽水馬桶響了起來,他急忙上樓到自己房間去沖澡換衣服。
上午十點,亞當寫好了給新奧爾良第五上訴巡迴法院的申訴。斯萊特里法官已將他本人的決定給第五巡迴法院的書記官傳真了一份,亞當一到辦公室便很快將他的訴狀傳真出去了。他昨天晚上對原稿又進行了修改。
亞當還同死刑書記官作了首次電話交談,他是美國最高法院的專職僱員,唯一的工作就是負責監督所有死囚犯的最後上訴。在死刑執行期臨近時,死刑書記官通常會全天二十四小時值班。E.加納-古德曼已經向亞當簡單介紹過那個死刑書記官慣用的伎倆和他辦公室的情況,亞當頗為躊躇地給他撥了第一個電話。
該死刑書記宮名叫理查德-奧蘭德,是那種很乾練的人。在這個週一的早晨,他的聲音顯得有些疲倦。“我們一直在等這個東西,”他對亞當説,好像這個該死的上訴早就應該做似的。他問亞當是不是第一次辦理死刑案。
“恐怕是的,”亞當説,“而且我希望是最後一次。”
“嗯,你無疑挑上了個要輸的主兒,”奧蘭德先生説,接下來他便不厭其煩地解釋他的法院是如何受理最後上訴的。從現在起直到最後結束,每一份上訴,無論上訴的地點和內容是什麼,都必須同時呈交一份給他的辦公室存檔。他乾巴巴地説着,像是在唸一篇課文。實際上他會馬上將法庭的規定傳真一份給亞當,上面有亞當必須自始至終謹守的全部規定。他不止一次地重複説他的辦公室二十四小時辦公,還説他的辦公室必須得到所有文件的副本。也就是説,如果亞當想讓其當事人的申訴得到法院的公正審理,只有按他説的去做。如果亞當不以為然,那麼好吧,就按常規例行公事吧,他的當事人會為此付出代價的。
亞當保證説會按照規定去做。最高法院對這類無休止的死刑案上訴已經變得越來越不耐煩,想把所有的請求和上訴的副本都先行拿到以便加快處理的進程。亞當給第五巡迴法院的訴狀在由新奧爾良呈遞最高法院之前恐怕早就被大法官們以及他們的手下研究過了。對他的最後時刻上訴也會照此辦理。這樣一來法院就可以馬上同意減刑,或是很快給予駁回。
不過,這位死刑書記官做過一件事很令最高法院難堪,他的行動過於高效和神速,致使最高法院在申訴書尚未呈遞之前便已經將其駁回了。
奧蘭德先生説他的辦公室有一份詳盡的最後時刻上訴和請求事項對照表,他和他手下那些非常幹練的人們會監督每一個案件是否履行了所有上訴程序。如果某位律師遺漏了某項潛在的爭點,那麼,他們就會通知那位律師行使被自己遺漏的權力。他問亞當是否需要這份對照表的副本?
亞當説不必了,他已經有了一份。E.加納-古德曼就臨刑前逃生上訴寫有專着。
很好,奧蘭德先生説。凱霍爾先生還有十六天的時間,當然,在這十六天中會發生很多事。不過,以他的愚見,凱霍爾先生以前的代理律師的工作做得很到家,該案已經沒有什麼不清楚的了。他斗膽説,大體上不會再有什麼延緩的可能。
不勞費心,亞當心裏想。
他解釋説,本書記官及助手正在密切注視着得克薩斯的一樁案子。那件案子的死刑執行時間比薩姆的早一天,但在他看來,那件案子倒是有可能獲得緩期。佛羅里達也有一樁死刑案,執行時間要比薩姆晚兩天。再晚一週在喬治亞州還有兩樁,具體情況就不甚清楚了。他的手下人隨時會恭候,而他會在行刑前十二小時親自守候在電話機旁。
隨時都可以打電話來,他説,最後又簡單説了幾句保證盡全力為亞當和他的當事人提供方便一類的話後便掛了機。
亞當啪的一聲放下電話後便在屋裏走來走去。他辦公室的門像往常一樣上了鎖,外面的走廊裏到處是週一早晨的熱烈交談聲。他本人昨天又一次上了報,所以現在不想給人看到。他給奧伯恩之家打了個電話找莉,但她不在。他又給公寓打電話,同樣沒人接。他要通了帕契曼,告訴大門的警衞説他大約會在一點左右到達。
他坐到電腦跟前,繼續他當前正在進行的一項工作,為薩姆編一份案情進展編年史。
湖源縣的陪審團於一九八一年二月十二日判決薩姆有罪,並於兩天後向他遞交了死刑判決書。他直接向密西西比州高級法院提起上訴,對審判和訴訟的不公正進行了申訴,特別提到定罪是在爆炸案發生幾乎整整十四年之後才作出的這一事實。薩姆的律師本傑明-凱斯對薩姆被剝奪了及時受審的權力進行了激烈的抗辯,聲稱法院違反了一事不再理的原則,因為薩姆為了一樁案件受到了三次審判。凱斯提出的論據非常有力,密西西比高級法院在這些問題上經過激烈爭論才於一九八二年七月二十三日作出了有爭議的維持原判的裁決。五名法官同意維持原判,三名反對,一名棄權。
凱斯很快又向美國最高法院請求下達案卷調取令,實際上是要求最高法院對薩姆一案進行復審。由於最高法院同意這種請求的案例極其罕見,所以當最高法院於一九八三年三月四日同意對薩姆的定罪進行復審時,着實令人感到有些意外。
美國最高法院在對一事不再理這一爭點上也同樣出現了嚴重的分歧,但最終的結果並沒有改變。由於克洛維斯-佈雷澤頓從中作梗,薩姆最早的兩個陪審團遇到了難以克服的障礙才影響了進程,所以第五修正案的一事不再理條款對薩姆不適用。前兩個陪審團並沒有宣判他無罪,因為當時不可能作出裁決,所以重新起訴是完全符合憲法的。一九八三年九月二十一日,最高法院以六比三的票數裁定薩姆的定罪成立。於是凱斯又馬上請求重新審理,但沒有得到任何結果。
在審判和向密西西比高級法院上訴期間,薩姆始終聘請凱斯做他的代理律師。自從美國最高法院作出裁決以後,凱斯的工作便一直不再有報酬,他的訴訟代理合同已經到期。他給薩姆寫了一封長信,信中説明薩姆已經到了重新作出安排的時候,並得到了薩姆的理解。
凱斯還給他在華盛頓美國人權聯盟的一位律師朋友寫過一封信,那位朋友又給他在芝加哥庫貝法律事務所的好友E.加納-古德曼寫了信,這封信送到古德曼手中恰逢其時。薩姆去日無多正處在絕望的境地,而古德曼當時正在物色義務提供法律幫助的對象。於是他們開始了信件往來,一九八三年十二月十八日,庫貝法律事務所保護白領罪犯權益部門的華萊士-泰納向密西西比最高法院遞交了一份定罪後減刑的請求。
泰納提出了在審判薩姆一案過程中的許多失誤,包括允許使用喬希和約翰-克雷默血淋淋屍體的照片。他對陪審團的選擇提出抨擊,他申辯説陪審團中黑人多於白人是麥卡利斯特蓄意安排的結果。他指出由於一九八一年和一九六七年的社會環境業已有了很大的不同,所以審判不可能公正。他堅持説主審法官對審判地點的選擇有失公允。他又重新提出了一事不再理和及時審判的爭點。總而言之,華萊士-泰納和加納-古德曼在請求書中共提出了八項不同的爭點。不過,他們並沒有堅持提出由於辯護律師工作不力給薩姆帶來的不良影響,這是所有死刑犯都會作出的最主要申訴。本來兩位律師有這方面的考慮,但薩姆堅決不同意。由於該項請求對薩姆所喜歡的本傑明-凱斯律師進行了人身攻擊,所以薩姆最初曾拒絕簽字。
一九八五年六月一日,密西西比州高級法院駁回了有關定罪後減刑的所有請求。泰納又一次上訴美國最高法院,但最高法院不同意調案複審。他隨即向密西西比聯邦法院遞交了薩姆的第一份求助於人身保護令和緩期行刑的請求。自然,請求書非常之厚,囊括了曾經向州法院提出過的所有爭點。
兩年後的一九八七年五月三日,地區法院駁回了有關減刑的全部請求,泰納又上訴到新奧爾良第五巡迴法院,該法院很快便確認了其下級法院的否決。一九八八年三月二十日,泰納向第五巡迴法院提出複審的請求,又一次遭到駁回。一九八八年九月三日,泰納和古德曼再次作了艱苦努力,向最高法院請求訴狀移送令。一週後,薩姆寫了他給古德曼和泰納一系列信件中的第一封,揚言要炒他們的魷魚。
由於最高法院同意了對佛羅里達一樁案件進行調案複審,泰納抗辯道該案提出的爭點與薩姆的非常相近,而且最高法院已經同意了全國各地十數起同類案件的緩期執行死刑的請求。他的這一抗辯大獲成功,最高法院參照該案於一九八九年五月四日同意了對薩姆的最後一次緩期執行死刑。
最高法院對佛羅里達一案的審理和辯論一再延期,在此期間薩姆一案未曾提出過任何新的申訴,而薩姆卻開始了自己擺脱庫貝法律事務所的努力。他親自提出了幾次搞得很不成樣子的請求,很快遭到駁回。不過,他卻成功地得到了由第五巡迴法院下達的一紙命令,有效地終止了他的代理律師們所進行的此項義務法律幫助計劃。一九九○年六月二十九日,第五巡迴法院允許他自我代理,同時加納-古德曼也停止了他為薩姆-凱霍爾進行的上訴活動,但停止的時間並不是很長。
一九九○年七月九日,最高法院取消了對薩姆死刑的緩期執行。當年的七月十日,第五巡迴法院也停止了對薩姆死刑的緩期執行,同一天,密西西比州高級法院將死刑執行時間確定為八月八日,也就是四周以後。
上訴之戰歷時九年,薩姆的人生終於只剩下了十六天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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