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主持所裏的大會,主題是分房。分房是當官兒的既愛又恨的事,這是過去縣上的一個人跟我説的。別人説他是在分房中洗過桑拿的人,意思就是享受了,也出過汗。
他説,愛的是,你能撈到點什麼,管它是什麼。跟誰睡一覺,櫃子裏多出幾條好煙,都是可能的。恨的是,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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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上什麼時候就碰上一兩個瘋子,哪怕你就拿了他一條煙,他也能讓你一看見他就跟洗桑拿似的,煩死,越煩越出汗,越出汗越煩。
於是,我決定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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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來之前把房分下去。
可是,我沒什麼新主意,説實話,也不想有什麼新主意,就把張道福在時討論過的分房名單在全所大會上公佈了。
我念過名單之後的幾分鐘裏,會議室一片安靜,沒人出聲兒,好像所有的人都對分房名單滿意得不得了。我看看坐在門口的於奎和離他不遠的劉託雲,他們都在微笑地看着我。
分房名單上沒有他們。
我一時暈了,心想,要是這樣,我很快就可以把手裏的七間大小不等的房分下去,輕鬆地邁進夏天,就像我們邁進二十一世紀那麼輕鬆,多好啊!不過,我畢竟在基層領導崗位上呆了多年,已經不會因為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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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興得跳起來。
分房小組的人留下來。開完會我説。
分房小組成員有男人一、二、三,還有我開頭介紹過的吳女士和魯先生。無論他們各自有什麼樣的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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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共同的優點是不要房。
和分房小組一起留下來的還有於奎和劉託雲。
於奎是必須先説話的那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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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還沒等我説話,他就站起來對大家點點頭,拉開了大説一番的架勢。我本想制止他,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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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一想,聽他説説也許沒壞處。這時我看見,劉託雲悄悄地離開了,她狹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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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所透出的果斷,把我的思緒拖住了幾秒鐘。
於奎清了清嗓子,顯然他是在等我。我看看他,他就開始了。
分房名單上沒有我,這也在我意料之中。我想,新領導還不太瞭解情況,所以我先介紹介紹。大家都沒説話,拿不準他要介紹誰的情況,他的,還是所有的?
我呢,現在住着兩間房,按我的級別還欠缺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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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如果不是有特殊情況,這幾米房我是不會要的。我的特殊情況大家可能也都知道了。
老於,你這是不是有點不妥了?男人一打斷了於奎的介紹,我們是要討論所裏整個分房方案,不是光討論你一個人的。
有什麼不妥,全部方案還不是由每一個具體的方案組成的!於奎説得很有邏輯,然後又看看我。我看看男人一,對他點點頭。
於奎又開始説了。
我這特殊情況就是家裏有兩位老人,兩個老太太,我老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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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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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的媽,一個七十七,一個八十二。她們兩個的關係就跟當年美國跟越南似的,所謂的和平就是互相瞪眼睛慪氣,不然就是沒完沒了地打。
真動手打?吳女士認真地問了一句。
不真動手也夠嗆,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下,都是七八十歲的人了。於奎做解釋的時候很不高興地白了吳女士一眼,看上去,他懷疑吳女士是那種看熱鬧不怕熱鬧大的小人。
我還頭一次聽説有這樣的老太太。吳女士又小聲嘀咕了一句。
哎,對,於奎接着説,所有的事都能成為她們打架的理由。我媽説晚上早點關燈睡覺。她媽説,你想讓我摸黑走路摔死?她媽説,今天想吃餃子。我媽説,昨天都説好了,今天吃米飯,明天吃餃子就等不了?她媽説,啊,你這是咒我明天就死。我媽説,你要是明天死,那我們今天就吃餃子吧
她們真的是一點人的感情都沒有了,還是你為了要房在這兒誇張?
我誇張?我這麼大歲數的人,我誇什麼張啊?!她們這是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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墳墓前吵架,別説人的感情,就是階級感情也沒有了。
她們過去都是窮人,屬於一個階級的,她們什麼感情都沒有了。除了打架
給她們買個電視看看。魯先生插話。
買電視幹啥,家裏有電視。她們不看電視還好點兒,一開電視就更恐怖了。要是我媽開電視看電視劇,她媽就説換台,換台看NBA或者看澳大利亞網球公開賽。我什麼招兒都試過了,不行。到現在為止,我還沒發現一個電視劇,不管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不管是中央的還是地方的,能讓她們兩個人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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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起心平氣和地哪怕是看五分鐘。我是再也受不了了。
有個辦法準行,男人二插話,讓你老婆跟她媽睡一個屋,你跟你媽睡一個屋,這樣問題不就解決了?
不行,於奎説,你以為我沒試過嗎,結果是她們兩個不吵架了,我老婆跟我吵個沒完。我老婆的話比老太太的更厲害,害得我直犯心臟病。説我沒能耐,沒用,失去做丈夫的意義了,我真是難死了。於奎説到這裏動容了,兩滴老淚流了下來。
老於,你這不是給我們分房委員會施加不正常的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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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嘛,你別這樣啊。男人三説。
我沒辦法了。於奎對任何諷刺都敏感不起來了,他説,這樣吧,所裏給我解決一個小間,或者插間也行,我把一個老太太挪出去。一旦兩個老人中的一個沒了,我就把房退給所裏,你們看我老於不是胡攪的人吧?
大家都不説話。於奎急了:你們真不相信我?是不是看我跟張道福吵架,就以為我是那樣的人?這人也有許多方面對不對,跟張道福那樣的人你根本沒別的辦法可想。你們看,我為什麼不跟新所長那樣啊?
大家還是不説話,於奎更急了,轉身對男人三説起來,好像他是新任的所長:替我設身處地地想想吧,兩個老太太,她們都快把我逼瘋了。
行了,老於,大家不瞭解別人還不瞭解你嗎,你恨不得再有三個老岳母。
你怎麼知道我恨不得再有三個岳母呢?
從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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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上看出來了。男人三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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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裏都沒這麼想,你咋看出來的呢?於奎差不多喊起來了。
那你心裏咋想的?吳女士認真地問。
我要是有三個老岳母,就不用要房了,我就給她們騰房了。於奎的脖筋都鼓起來了。
那你上哪兒住啊?吳女士再次認真地問。
我早就被她們氣死了。於奎説。
於奎的演説淋漓透徹,誰還能把話説到這份上,別人即使插上嘴,説出來的也是廢話。他走了之後,分房小組的人好一番慨嘆,我突然就沒有再説什麼的興致。他們覺得於奎不容易,我也有同感,可是誰都沒深想,到底是什麼不容易?
我像老師佈置作業那樣,讓分房小組的人回去考慮考慮,過兩天我們再議。我這麼一説,他們也沒情緒再談下去,於是陸續離開了。我回到辦公室還沒到一分鐘,吳女士進來了,沒敲門,就像黑麗抱怨的那樣。
所長,我得跟你談點事兒。她説。我好像説過一次了,雖然四十多歲了,她看上去還是很漂亮的。
我希望不是分房的事兒。我請她坐下。
我才不要房子呢。她説到房子時的表情在中國很少能見到,很不屑的,跟一提分房眼睛就大的國人絕對不同。可惜我沒去過國外,只聽説他們從不分房。
有那麼多房子純粹是累贅。她又説,我又吃驚。後來我才知道,她丈夫是市房產局的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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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長。我是藝術研究所的所長,按照這邏輯,我老婆很快就會拿藝術不當回事兒的。一這麼想,我差一點笑出來。
她遞給我一張摺疊過的小紙條。我不解地看着她,她説:你先讀讀。
條子如下:她出差了,你來嗎?來吧,你不知道我是多麼想念你。我們都不再年輕了,儘管你看上去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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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一模一樣,為感情而在的好時光不多了。來吧,什麼都別想。我已經換上了乾淨的牀單,一切都在等着你,我還有我的一切。在所有美好的事情發生之前,我會給你做我的拿手好菜一一鬆鼠魚。來吧,來吧,來吧。
誰寫的?我拿着這紙條,小聲問。不管是誰寫的,我都有點被打動了。為感情而在的好時光不多了,估計寫這句話的人跟我的年紀相彷彿,只有我們這年紀的男人才會這麼珍惜這最後的時光,他們中間的某些人已經為此付出了大價錢。
老魯。吳女士説。
可是上面沒有署名。我又看看條子。
還用署名嗎?是他親手交給我的。吳女士有點急了。
好,你別急,我只是隨便説説。沒想到,他還會做魚。我説。
吳女士坐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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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盯着我看,好像應該由我來決定她去不去吃魚。
我不喜歡吃魚,因為我養魚。我對她説。
你想怎麼處理?她不聽我的東拉西扯。
不知道。我實話實説。
我把紙條交給你了,你總得給我一個説法吧?
你把紙條拿回去,或者你把紙條放我這兒。
這叫什麼啊?她對我的提議十分不滿。
我一時沒話可説。
別人知道這件事肯定會以為我暗示過老魯什麼,不然他怎麼會給我寫這樣的紙條?天地良心,我除了罵他損他,從沒給過他任何暗示。她激動地説,別人會誤解的。
我不會。我説。
別人會以為我跟他有過什麼呢,你看他寫得多模糊,什麼十年前、一模一樣之類的話。她越説越不能自控。
不會的。我的聲音更低了。其實我心裏面覺得她説得有道理,看見條子的人會產生這樣的誤解,他們十年前有過什麼,現在是舊夢重温。
十年前我還不認識他呢!吳女士好像看見了我的心理活動,一邊説,一邊敲了敲我的辦公桌。這叫什麼啊?她重複了一句,我想,這句話肯定是她的口頭禪。
要不你把條子還給他?我建議説。
怎麼還?她氣憤地問我。
我笑笑。
在大會上朗讀之後還?看得出來,她真的生氣了。
你看着辦吧。我説。
所長,你這是怎麼説話啊?她説着站了起來,我把條子交給你了,你總得給我一個説法吧!
這時,我也認真了。我是得給她一個説法,因為我是她的領導,可是我真的沒什麼説法,我不知道該怎麼對待這件事。
於是,我老實地告訴她,如果她能幫我出個主意或者想出個辦法,我會替她辦的。
我要是有主意就不找你了。她一把從我手裏搶過紙條,走了。臨出門時説:你怎麼能這樣當領導呢?!
她走了以後,我給自己沏了杯茶,安慰自己:她是來找主意的,不是來找領導的,而領導未必都是有主意的人。
喝完了這杯茶,我又對吳女士氾濫起同情,我想,她是害怕那乾淨的牀單還有松鼠魚,因為她被它們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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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