説是來寫生的。三四天我一個完整的東西也沒畫出來,腦子和心在幾樣東西之間晃盪:想那幅大畫,那個男人的表情總是變幻着,不穩定;想你,突然想畫你,不下筆的時候,你的臉在我眼前,無比清晰,一下筆,它就跑了;在看塞尚跟他兒子的通信,然後思路又都跑到當年塞尚的畫裏——要是他一輩子就畫聖維克多山,會不會成為另一個塞尚?他的幾何造型帶給我很多折磨,我甚至想,要是沒受過那麼正規的繪畫教育就好了。每當我腦子裏出現創新的想法時,所有學院裏學到的東西立刻跑出來阻攔。可惜,任何一個美術學院都不會告訴學生,繪畫可以沒有線條,沒有造型,就像任何一個社會都不會對它的百姓説,可以沒有婚姻,沒有家庭,只要感情交流就行了。
總之,這麼亂的思緒,搞得我很煩。
這樣下去,我就廢了,不能集中精力。這樣的心態,跟你不無聯繫吧?你把我搞得像初戀的傻小子,總是想你,想你。
不過,我能休息。下午陽光好的時候,坐在山坡上,胡思亂想,偶爾打個盹兒。今天,我又想,也許我們將來真的可以跑到這裏來,可以辦個學校,或者加入民辦教師的行列,你交語文政治什麼的,我交音樂美術體育。數學你我輪着交?
不能天天看你的信,不好。你回去身體如何?有沒有水土不服?腸胃如何?工作先放放,好好休息一下,別讓我惦記。還有,來了嗎?昨天,我做夢,你懷孕了。
——吳黔
你夢見我懷孕時的心情如何?高興,焦慮還是煩?
你不能集中精力創作,但能休息,這不挺好嗎?至少這讓我挺高興。再説,多想着我一點兒,對你也沒壞處。想我想得越多,發現的優點就越多,對不對?慢慢地,你就會慶幸,在我落到別的“虎口”之前及時地認識了我。
現在不開玩笑,説點兒“認真的”話題,關於休息。
你還記得那次去水庫游泳嗎?出發之前,你在我房間,我們一起等方儀。倚在我的牀上,你不知不覺睡着了。我坐在椅子上看着你:你的面容有些疲憊,微斂着眉頭,好像有很多牽掛……那一刻裏,我第一次把你的生活攏到一起去看,之前,我注意的都是感情層面的,看到的都是作為戀人的你。
除了戀人,你還是別人的丈夫,一個父親,一個畫家,一個文化官員……你要創作,要開會,要出差,要應酬,要賺錢……我要你經常運動,你曾經給我的回答是,不是不願意,也不是完全沒有時間,只是有空的時候,已經沒有多餘的氣力去運動,寧願躺沙發上聽聽音樂……
看着你睡着的那一刻裏,覺得很慚愧。我愛上了一個男人,但沒有愛上與他有關係的一切,因為我沒意識到,也許是潛意識禁止自己去想那些,好像這一切屬於你家庭範疇,我沒有權利去管。
你突然驚醒的時候,我剛好來得及轉過身去,不想讓你看見淚水,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那種心情。你根本沒發現我的情緒變化,好像也沒意識到自己剛才睡着了。你坐起來的同時已經去掏手機,你説,差點忘了,有件很重要的事情還沒落實。
我在衞生間的鏡子前,看見了自己臉上更深的自責:跟我對你的愛情比,我對你的關心不夠。看到這裏,你會馬上反對我這麼説,從這個意義上説,我很瞭解你。你也許會説,跟我的關心比起來,你對我的關心更不夠。也許是,但這跟我想説的沒關係,我不想跟你計算誰的關心更多。我想説的是,我願意更關心你一些,因為我是女人。女人比男人更會關心人吧。可你知道,寫到這裏,我的心情跟看着你睡着時一樣難過,我現在有的只是想關心你的心情,但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把這心情變成行動。要是我能消滅美術史就好了,那樣你就不用那麼用心去畫畫;或者我能禁止你當官兒……不説了,心裏泛堵。
現在你能在吉江的小土坡上小憩,多好啊。好好休息,就算是為我,為我們也許會有的將來。
方儀來信,她丈夫沃爾夫岡提出離婚,因為他愛上了別的女人。
好像所有的男人都愛上了別的女人,老天怎樣對待男人自己從前的女人啊?我曾經也是被丈夫拋棄的女人……我的心情糟透了,都攪到一起了。
我還不知道,我是不是懷孕了。
——吳黔
又沒有你的消息了,不過,現在不擔心了。知道你在那個小村子裏安靜地待著,看不見你回信的痛苦便小很多。
前天又看了看寫給你的信,心裏不免嘀咕,是不是我説的太多太“重”,打擾你了。有時,戀愛讓我“沮喪”,好像我把腦子放到了你的脖子上,連重心都傾斜到你那裏去了。你要是嘆口氣,也許就能把我吹倒。這樣下去,我或遲或早得變成你肚子裏的蟲子,一點“自我”也保留不了,那時候你就該像躲債主一樣躲我了。
現在你當然會説,別説傻話,女人怎麼都這麼愚蠢……好吧,在我還沒變得那麼愚蠢之前,隨你説好了。我想説的是,連我自己都不理解,我怎麼會那麼依戀你。
這兩天,我從網上下了兩部老電影,看得很投入,甚至覺得以前沒看懂這兩個片子。一個是《走出非洲》,另一部是《卡薩布蘭卡》。《走出非洲》的音樂,《卡薩布蘭卡》的台詞歌詞在我心裏攪合起來發出,好像變成了另一部電影……“和你看《卡薩布蘭卡》的時候,我墜入了愛河,那麼濃的愛意在炎熱的夏季裏……在卡薩布蘭卡,曾經的親吻還在唇上,你消失的嘆息也帶走了你的吻……回到卡薩布蘭卡,我的身邊,時光流逝,我對你的愛戀與日俱增……”
別笑我這麼“酸”,這應該是我們年輕時的情懷,可惜,二十年前,要麼是這些電影還沒引進,要麼是我們還沒懂愛情,一晃老了,愛情和《卡薩布蘭卡》一起來的時候,對愛情,心裏很沒底兒,沒把握。
我常常很迷信,今天細想想這兩個電影,很害怕,它們深深地打動了我,莫非就是因為它們上演了戀人的擦肩而過?不説這個了,越想越害怕。
換個話題。
今天佐佐木教授問我回國這一年,過得如何。我説挺好的。他説,我好像變了。我故意裝傻説自己沒覺得,但臉肯定紅得不行了,教授笑笑轉身走了。
這個話題也不好,再換一個。
最近,眼睛看東西越來越不舒服,在電腦上的時間太長了,但我也不能放棄給你寫信。給你寫信的時候,我好像既在回憶中又在現實中,追溯在一起的時光,好像又與你在往事中走了一遭,偏得啊,是不是?你要不要也試試。算了,我希望你拿給我寫信的時間休息。
想念你。更想念你周圍淡淡的油彩混合着淡淡的煙草的味道。
也有人想我嗎?
——常文
謝謝你,好姑娘。謝謝。我知道不該説謝謝。可我是真心想説謝謝,謝謝你給我寫了這麼多,這麼長,這麼好的信。看你的信,是我最大的享受。不好的是,總得按住去找你的衝動。
我想你,非常想,儘管總覺得你就在我周圍。遇到需要考慮的事情時,自動去想,要是你在,會説什麼,會怎麼想。你不是我肚子裏的蟲子,是我心裏的蟲子。留在那兒,別到處亂跑了。什麼佐佐木不佐佐木的,相信我,我比所有的男人更適合你。留在我這裏。儘管我沒權利這樣要求你,但還是要説,留在我這裏,跟我一起留在我們的卡薩布蘭卡。你可以把我這些話當廢話聽,我一直相信我們在一起會很高興,不一定富有,但會高興。
這兩天手挺順,可惜,明天就得回去了。單位有事,我拖不過的。明天一早走,現在給你寫信,估計到了之後,就是接連不斷的會,擔心沒時間寫信給你。
給我寫信,求你了,多寫點兒。你不是希望我休息嗎,看你的信我就能休息,看完信閉上眼睛,什麼都能想起來……我手心裏一直留着拉你手時的記憶。你的手介於温涼之間,每次拉你的手,都恨不得把我有的都給你。
多可惜,我所有的寥寥無幾。
——吳黔
路上開車,多加小心。每次對你這樣説話,都覺得是廢話,但還是忍不住要説。好像這跟你開車是不是小心一點關係沒有,這是我此時此刻必須説的話,任何其他話都代替不了的,哪怕説了沒用還是要説……這讓我想起媽媽叮囑孩子出門多穿衣服……似乎是一樣的事情,但又多麼不一樣啊。媽媽和孩子永遠都不陌生,而戀人在他們成為戀人之前是陌生人,在他們不再相戀時,可能重新成為陌生人,但他們還是要發自內心地叮囑:小心啊,開車小心,天涼了,想着加衣服……
哎,認識你之前,我也這麼叮囑過,但沒意識到其中的這份深情。有時,我想,40歲開始第一次戀情,也許根本不晚。這個近黃昏的年齡像一個絕佳的酒窖,有着合適的温度,有着年輕所沒有的理解和耐心,有從容和豁達……我們能釀出……天吶,我在説什麼,太自戀了!年輕人至少有我們最缺乏的品質——勇敢。
否定中年,青春萬歲!
原諒我又回到讚美中年的主題上。我突然發現,我對自己邁進中年居然格外地滿意,一點兒沒有繼續跟青春糾纏,抱着青春的大腿不放的心情。這些都是因為認識你。我甚至高興現在認識你,而不是在你我都還年輕的時候。你年輕的時候肯定是個喜歡移情別戀的主兒,感謝老天爺,沒讓我那時候落到你手裏。昨天地鐵裏看了一本別人隨手扔掉的雜誌,裏面有篇介紹一個服裝設計師的文章,他説他最注重的設計原則,是平衡。可惜我忘了他的名字。也許做什麼事情都可以遵循平衡的原則,中國千百年來儒家倡導的中庸,其實説的是同一回事。
哎,心情忽然很亂。有時候我那麼脆弱,好像空氣裏漂浮的灰粒兒,也能把我變得難過,居然毫無緣由。不過別擔心吧,我不是常常這樣發神經的,大部分時間,我還是一個正常的婦女。
現在我得去睡覺,明天一天安排得滿滿的,自己上課,給別人上課。
祝我好夢!祝你不困,順利駕駛。
兩年前的春天,我去首爾參加一個會議,之後我一個人坐車去天安呆了兩天。除了一個我不想參觀的博物館,那是一個沒什麼特色的城市,有些寂寥。我住在城邊一個小家庭旅館裏,每天步行通過一個菜市場和一個登山愛好者聚集的賓館,路上總能碰見那些裝備齊全準備去登山的中年夫婦。他們穿的很“專業”,但一看就知道,他們沒有登山素質,也缺乏運動素質。他們為登山做準備的樂趣也許大於登山本身。從城市回到菜市場回到旅館,有點兒像從過去走來,拐進了別人的生活,自己周圍的一切仍然很虛幻。在韓國這個寂寞的小城裏,我想到常文,隨即,無論常文還是我,還是那些登山愛好者,都消隱到巨大的背景中,一眼望上去,那裏什麼都有,又什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