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欣羊發現自己懷孕了。
她從未懷過孕,聽醫生説完,她先是一陣驚喜,像偶然完成了一次冒險。回家的路上,她看見了好多孕婦,好像進入了懷孕的季節。那些女人挺着肚子,慢慢地在大街上踱步,表情不那麼驕傲的,也很放鬆。懷孕給了女人一個漫長的心理假期,所有的難過和困難都可以迴避。一時間,丁欣羊因為羨慕暈頭了,她摸摸自己的肚子,臉上堆出笑意。
她想給大丫或者丁冰打電話,這時才發現,懷孕像一個謎語,它還需要一個謎底:要不要成為一個母親;要不要成為車展的妻子?
在她的想象中,車展肯定希望成為這個孩子的父親,同時也能成為一個體貼的丈夫。開始,他會順從她,時間久了會把他們的關係納入健康家庭生活的軌道:男主外女主內,日常生活將圍繞他工作的節奏,日常話題將圍繞報紙的時事欄;他不會做太越軌的事;物質生活至少小康……她想不下去了,因為她看不見心靈交流的可能,所謂精神的空間。她甚至能看見自己日漸發胖的樣子,越來越滿足,漸漸離開自己曾經喜歡和追求過的層次,變成一個高級家庭婦女……
這些強烈的感覺,她無法對他人解釋。她知道大丫也許能理解,但馬上會提醒她這樣決定錯過的機會。朋友或者親人感情不僅樸素而且簡單,就是不希望朋友受苦受難。但她不能無視自己的感受,首先她還不想跟車展要孩子,他們幾乎是剛剛認識。她決定做一件“酷碧”的事——一個人去做流產。
她高估了自己的耐力。躺在那個特殊牀上的二十分鐘,在她心裏某個地方深深刻了一道,彷彿是懲罰的標記。汗水濕透了衣服,身體和衣服不停地在變涼,變得更涼,彷彿在監督她認真感覺那疼痛。她疼得清醒起來,這是三十幾年來她從不瞭解的疼痛。它的特點是無法忍受無法描述,相比之下,被刀割破了,撞得青腫了,頭疼了牙疼了,幾乎都是充滿優點的疼痛,磊落的疼痛。她覺得這疼痛十分符合她的處境和心境,也符合人工流產的含義。到最後這疼痛帶給她一種強烈的幻覺:希望更疼些,讓懲罰充分到位,然後她才會安寧。
她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但覺得自己該受懲罰。
她一個人打車回家,捂着被子靠在牀上,懲罰卻在繼續。她跟車展説自己應聘的單位突然讓他們去廈門參加一個培訓班,一週後回來。電話響,她也不敢接,手機響時,她必須撒謊。劇烈疼痛過後的空虛讓她倍感孤寂。幾次,她想打電話,跟車展坦白,希望他原諒,希望他陪伴。但是,她害怕説出真相,她害怕這對一個男人來説意味着不可原諒。她能承受車展離開她的事實,但無法想象眼前的事情變成分開的理由。她事先所有考慮帶給她的勇氣和決心現在都躲來了,留下她一個人承受。
兩天之後,她終於崩潰了,手術前自己給自己準備的幾天的飯菜,讓她噁心,但她還試着吃下去,結果都吐了出來。
她給大丫打電話,大丫説她在外地,然後問她什麼事,她在哪兒。她沮喪地説,自己也在外地。
她過高估計了自己的耐力,還有勇氣。女人經常在電影或文學的世界裏學習堅強學習吃苦,生活中最容易崩潰的正是她們。電影至少是負責任的,有多少電影告誡過觀眾,電影中的許多情節是不可模仿的?!
此時此刻,夕陽正紅,彷彿世界被它接管了。無論田野,街道還是期待的窗口,都變得平和了。平和之上塗了一層淡淡的金色,黃昏忽然變得有些鋪張,好像可以推遲夜晚的來臨。
車展在辦公室裏給丁欣羊發了短信:“我像傻子一樣戀愛了,愛上了你。我好像已經等了你很多年。”
朱大者看見手機上有兩個丁欣羊打來的未接電話,有些惱火。他現在不想見她,不想見任何人。但他擔心便回了電話。
“你能告訴我,我是不是錯了?我挺不過去了,所以你不用客氣,實話實説好。”朱大者坐到丁欣羊面前,她沒有任何過渡,都坦白了。他想了想問:
“幹嗎非得我告訴你錯沒錯?我又不是你爸。”她差點氣笑了,馬上更傷心。現在她最不想看見的就是朱大者的玩世不恭。
“你自己覺得錯了,就錯了,沒錯,就沒錯。”他往回拉話,緩和了口氣。
“我不知道我做的對不對。”她老實地説。
“我也不知道你做的對不對。”他突然説並沒有不耐煩,似乎是實話。
“哼,”她説,“我至少知道找你來是錯的。”
“哼。”他笑了。
“你走吧。”她説。
他立刻站了起來,心情也如此。他不喜歡眼前的氣氛。最後的瞬間裏,他還是心軟了。他從來都不喜歡丁欣羊的複雜,現在,她因此弄出這樣的事更煩人,他重新坐回剛才的椅子裏,縮着身子。
“還有一種可能。”他不情願地説,“你跟車展説開,他要是不在乎,你們就繼續處唄。説不定,有一天,你們就結婚了。女人到了你這個歲數,如果勇氣也沒了,就什麼都沒了。”
“如果我不想這麼幹吶?”
“那就説明你已經知道自己要怎麼幹,折騰我幹嗎啊,我住得多遠,你不是不知道。”
“我有一天做夢,夢見跟車展在一起時,我跟他説,因為喜歡你,不能跟他如何如何……”
“那有什麼,我還夢見你變成妓女了。”他含混地説。
“你説什麼?”她聽清楚了他的話,只是不能相信。
“沒什麼,亂説。”
“我要是真跟車展這麼説吶?”
“那你們就完了。”他説得像個旁觀者。
“那你能認真對待我嗎?”她再次提起這個話題時,恨死自己。她想到馬副經理,恨不得掐死自己。
“我不認真對待不認真對待自己的人。”
“我明白了。”她幽幽地説。
“你這麼説的時候,常常是什麼都沒明白。”他站起來,“你跟我不是完全沒有緣分,但眼前很難。我討厭可憐的女人,女人一可憐就值得懷疑。”
“我真的懂了,謝謝你教育我,也謝謝你來看我。”
朱大者聽完她的話,像是聽到了命令,説了再見就離開了。他出來,問門口保安,哪個超市現在還開門。被指點後,他去超市買了一些食品,再回到丁欣羊家做好飯,開車回家時已經是午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