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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在某一天裡認識丁欣羊,對朱大者來說已經是一件很肯定的事情。偶爾他還會讀上一篇她的日記,就像不抽菸的人偶爾耍煙一樣。至少看上去優哉遊哉。

    他對自己常常有很不好的感覺,可是,一旦面對別人的時候,他總是充滿信心。對他來說,即使別人代表著這世界,他也沒道理把自己設想成最差的那一個。讀丁欣羊的日記,讓他看到了自己想象力的侷限。他向自己承認,男人真不能像女人那麼瞭解女人,尤其像丁欣羊這樣的女人,認真理性和過度敏感構成的矛盾人格,活著就是在製造複雜。

    她曾在日記中寫了跟一個同事之間的“交往”,朱大者不知道這個人現在是否還是她的同事。用丁欣羊的話說,“他身上有好多離異男人所沒有的莊重,而這莊重絲毫沒有妨礙他的平易親切和隨和”。在某一天傍晚,他們一起去了丁欣羊的家,吃了晚飯喝了啤酒,聊得很投機,當那同事起身告辭時,丁欣羊看錶已經快十二點了。這之前,她“給了這個男人可以留下來的暗示”,但他還是走了。那個晚上,她沮喪得必須吃安眠藥才能入睡,讓她十分不理解的居然是“男人為什麼這麼複雜”。看到丁欣羊這麼寫的時候,朱大者笑出了聲兒,男人複雜嗎?他們肯定不比獅子老虎更復雜。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丁欣羊聽說這個男人跟許多女人有過“床第之事”,而且都是他主動的。她的情緒突然惡劣,那個男人離開公司以後,她才在日記中如此分析了自己:

    如果我知道他的真實情況,決不會給他任何暗示。但我先給了人家暗示,知道他是什麼樣人之後,我為什麼不感到慶幸,反而覺得受傷,有時,甚至覺得自己不如那些跟他上床的女人。哪個我是真實的?也許哪個我都挺煩人,難怪劉岸跟我離婚,我也不喜歡自己。

    至此,朱大者找到了丁欣羊對他構成一定吸引的原因:他們都喜歡跟自己過不去。

    老牧是朱大者熟人中走動比較少的一個,假如前者不主動找後者,後者絕不主動聯絡。老牧隔兩三個月找朱大者一次。作為一般朋友,這是讓人舒服的頻率。他讓朱大者去的地方和參加的活動也都還有意思。朱大者對老牧保持好感的另一個原因是,無論多時髦的場所和活動,老牧都是個隨和的參加者,但能同時表現出局外人的姿態。這姿態好像是他天生的本能,讓朱大者很佩服。

    今天老牧給他打電話提議去參加一個非婦聯非團委主辦的單身聚會時,朱大者突然想,他不喜歡和老牧走得很近,也許就是因為他三十六七沒結婚也很少交女朋友,跟他靠色。

    單身聚會提醒了朱大者,這之前他不覺得自己是單身,就像他也不覺得希望結婚一樣。可是,長大以後人就逃不出這兩種可能,任何標新立異都沒意義。路上老牧向朱大者發表瞭如此的看法,朱大者說,標新立異他早就不想了。

    聚會的地方是個俱樂部,在一個外表樸素的舊式小二樓裡,門口掛的牌子是“職業聯誼會”。朱大者問老牧,職業是什麼意思?老牧也笑了。門臉不大,進門是走廊,走廊兩側是房門緊閉的辦公室,每個辦公室的門上都釘著牌子,依次是辦公室一,辦公室二……很有點神秘感。但是上到二樓立刻出現一個大通堂,懂點建築的朱大者懷疑靠那四根大柱子是否能真正承重。不過即使房頂掉下來,聚在四根柱子周圍的人也能把它托住。人很多,而且都是單身。

    朱大者曾經對各種舞會聚會很感興趣,連著幾個月泡在裡面,以為能搞出個行為藝術什麼的。經過充分了解之後,他懷疑自己的想法只對他自己有意義。那些在各種廢棄的單位禮堂舉辦的舞會,走廊裡掛著的女式大衣都很俗氣,男式大衣都帶著油漬;這些衣服的主人跳舞時的表情也是一般人不敢恭維的;男人喜歡謊稱自己單身,女人愛說自己不幸福……但他無法把這些表面上的低俗跟骨子裡的樂趣分離開。他不得不承認的是:這些跳舞的人和那些在Party上出醜的人都高興得不得了。對此,藝術家應該表現的是什麼,他們的樂趣還是他們的低俗?他想起布努埃爾的一個電影,結尾時男主人公衝著街上反對外國侵略的遊行隊伍大聲喊,感謝生活,感謝生活。

    “哎,老朱,你走神兒了。”老牧對朱大者說。

    “我在想今晚會有多少個詩人到場。”朱大者搪塞地說。老牧要為朱大者介紹一個人,朱大者讓他先在遠處把那幾個人指給他看看。老牧不解地看著朱大者,後者才發現對方誤會了。

    “我是說已經認識的,就不用介紹了,免得你尷尬。”朱大者說。

    “那好,我先過去跟他們說話,你可以在遠處看看,也許你都認識吶。”老牧說完融到了人群中。朱大者心裡想老牧真是個好人,但目光卻沒跟上他。他靠牆邊坐下,大廳像一幅被長焦拉開的畫面:輕柔的拉丁味音樂,讓穿著各異的人們看上去輕飄飄的,即使背影都在顯示個性。拉丁味兒的音樂被空前被重視也許跟王家衛的運用有點關係,朱大者卻因此不想再看他的電影。

    大廳四周都是空著的椅子,人們幾乎都站在大廳中央由條案圍起來的兩個“小島”的周圍,熱烈地聊著,好像彼此早就相知頗深而且有半輩子沒見了。門口是一個長長的條案,上面擺滿了飲料和小吃,有兩個女孩子在收錢,所以不是免費的。條案周圍的人有的也許是累了,索性坐在條案上,有的回到牆邊的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坐下。整體氣氛輕鬆和諧,偶爾從什麼地方爆發出笑聲,女聲高過男聲。如果女人能這麼響亮地笑,估計就不是在取悅男人。朱大者看見正在聊天的老牧,其中的一個女人豐滿得近乎肥碩,首先吸引了朱大者的目光,然後,他看見了這女人旁邊的大牛,最後看見了丁欣羊,她把散開的長髮盤了起來。朱大者不由地想到了冥冥中的某種神迷力量。

    “正好你過來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老牧摟著朱大者的肩膀說,“這是丁欣羊,我大學同學;這位是大丫,丁欣羊的好朋友;這是大牛,大丫的好朋友。這位是朱大者,誰的好朋友也不是。”老牧說完,大牛大笑著問朱大者是不是承認這點。

    “承認。這說明我跟布萊希特是好朋友。”(加註,他的間離理論)

    “也許你能當所有人的好朋友吶。”大丫笑著說。朱大者看了丁欣羊一眼,她沒有表情地看著這一切,他估計,他們見過面的事她已經忘記。他又看了她兩眼,跟他想象的略有出入。“

    “這就是你不瞭解我朱哥了,他要是能成為所有人的朋友,我肯定能成為所有人的敵人。”他說著把大丫拉近自己,對朱大者說,“我再介紹一下,這是我女朋友。”大丫解嘲地笑笑,大牛立刻問她,笑什麼,大丫說笑他像外交部的發言人。大牛還想再說什麼,一個瘦高的中年女人衝過來摟住大丫的肩膀對大家說:

    “嗨,同志們,好久不見了。”除了大丫大家都不動聲色地看著她,大丫立刻介紹,說她是電視臺的紅紅,“晚上好”欄目的製片。大家互相看了看,似乎沒人看過這個節目。

    “大丫,你就毀我吧,我辦的欄目是‘早上好’,這該死的大丫老是惦記‘晚上好’。”

    “你不是在籌辦‘晚上好’嗎?”

    “是籌辦啊,可電視臺的事要像你決定一輩子獨身那麼簡單就好了。”

    “哎,別把我獨身的決定想的那麼簡單,你肯定做不到的。”大丫說話的時候,大牛盯著大丫看,可她沒注意到。

    “結婚獨身哪個更難?你可別搞錯。保爾舉槍自殺又打消了念頭,是因為活著比死去更難,所以我才結婚的,我是喜歡有挑戰的人。”紅紅說完大家都笑了。朱大者看到丁欣羊的笑容很隱蔽,至少這個吻合他對她的想象。

    “哎,你們看見那個穿粉紅毛衣的了嗎?”大家隨著她指示的方向看過去,一個輪廓不錯的女人正朝另一個圈子走過去。“她是個女克林頓,長相一般,但很有特點吧。好多男的都跟她有過一腿或者兩腿甚至幾腿,最後都跑了。”

    “為什麼?”大牛頗認真地問。

    “都說她胃口大得驚人。”她不期待大家的反應,立刻接著說,“生活很公平是不是啊?”紅紅說到這裡點了一隻煙,然後對丁欣羊說,“你長得跟我一個朋友特像。”

    “我常聽人這麼說。”丁欣羊不冷不熱地說。

    “但你不覺得悲哀是不是?”

    “我為什麼要覺得悲哀吶?”丁欣羊說這句帶刺兒的話時,口氣卻很緩和。

    “這麼說,你願意跟別人一樣?”紅紅說完開始朝別處張望。朱大者心裡不得不承認,這個叫紅紅的女人十分聰明。

    “你們電視臺的人好像都這樣。”老牧對紅紅說,他似乎在為丁欣羊抱不平。

    “哎,你長的跟我們電視臺好多人很像。”紅紅開玩笑地對老牧說。“好了,同志們,我得走了。回頭見。”紅紅說完離開了,丁欣羊也立刻說她要看看有什麼喝的,老牧隨她去了。他們三個人立刻轉了話題,朱大者問大丫,她的女朋友丁欣羊是不是也獨身。她回答說離過婚,現在還是一個人。

    “我知道。”朱大者含混地咕噥了一句。

    “你知道還問我。”大丫和大牛都笑的頗有意味。

    丁欣羊買了一杯啤酒在一個角落坐下來。老牧半路上被一個瘦子攔住聊天兒。那個瘦高的男人讓丁欣羊想起一本看過的偵探小說,叫《瘦子》。她看著眼前飄來飄去的人們,覺得自己被吸引的同時,又被排斥著,無法真正地融入。她本想跟大丫聊聊,沒想到大丫又有了新男友,連自己都還不知道。

    老牧走過來問她怎麼了,她發現自己沒心情跟老牧聊天。作為朋友她非常信任老牧,但只侷限在具體的交往上。心情平和人數超過三個以上的郊遊聚會飯局,老牧都是最佳夥伴。但她從沒有過跟老牧深談的願望,也許對她來說,老牧是個太現實太和諧的人,似乎從沒有任何問題。他當記者開飯店義務做環保工作等等,無論什麼他都能基本上沒問題地做下去。

    “我挺好的,就是今天熱情不高。”

    “什麼時候去我飯店吃飯?”

    “好啊。”丁欣羊想,她並不喜歡老牧這樣的朋友,但她感覺她需要他,這樣的朋友可以提醒她,她還不是一個人,哪怕是在最後的困境中。另一方面,老牧向她表示過的情感都是友誼的,沒有任何是男人對女人的。大丫曾經開玩笑對她說,老牧是個同性戀。

    “今晚,你好像想一個人待著。”老牧說。

    丁欣羊笑笑沒否認。

    “好吧,回頭我再來找你。也許晚一點,我們去我那裡吃頓夜宵。”老牧說完離開,留下丁欣羊一個人坐在角落裡,看上去安靜憂傷。

    那天晚上,老牧沒再找到丁欣羊。寬容的老牧也沒因此沮喪,高高興興地把大丫大牛和朱大者分別送回家。路上,大家奇怪丁欣羊沒打招呼就溜了,只有朱大者不屑地笑笑,大丫問他笑什麼。他說,友情有時也跟愛情差不多,關心他人勝過關心自己。

    “這肯定是諷刺。”大丫說。

    假如換個心境,丁欣羊也許不會這麼久留在這個角落裡,也許不會在乎大丫這麼久都沒過來跟她說說話,也許就不會真正地注意到眼前正朝她走過來的男人。

    他手裡也端了一杯啤酒,當他坐到丁欣羊旁邊時,衝她舉舉杯,喝了一口然後說:

    “你好像挺喜歡這個角落。”

    “哪兒都一樣吧。”她心裡的感覺同樣無所謂。

    “要是哪兒都一樣,人也應該差不多吧。”他的聲音不高不低,普通得差不多喪失了特點。丁欣羊因此扭頭看了他一眼,心裡立刻異樣地跳了幾下,儘管她還不明白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事!你第一眼看見一個人就能感到那麼強烈的親近,你已經可以投入他的懷抱跟他(她)有更多的肌膚之親,彷彿那親近屬於前生或來世,只是不屬於當下。

    “不能這麼說吧。”丁欣羊發出一個可以稱上燦爛的笑容。

    “那就不這麼說吧。”他溫和地附和著。接著他們都沉默地看著面前的其他人。丁欣羊開始在腦子裡回憶這個人的長相,但什麼都沒想起來。他戴眼鏡嗎?好像不戴,他鼻子什麼樣……這時一直在他們旁邊聊天的一隊男女突然提高了聲音,女的說:

    “幹嗎大家非得騙來騙去的?”

    “因為大家都有良心。”男的回答說。

    “別逗了。良心才不是為了騙人才長的。”

    “肯定是。”男的自信地說。在他的話音裡丁欣羊扭頭去看身邊的男人,他也正好扭頭看她,好像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理由,就是都沒記住對方的長相。

    丁欣羊記得是他先建議出去走走。丁欣羊讓他先走,她說自己還要跟一起來的朋友打個招呼。結果招呼沒打,一個人又傻坐了一會兒。後來那男人告訴丁欣羊,他站在一盞路燈下,幾乎相信她不會出來了。他剛邁出燈光一步,路燈就滅了。他決定離開,就在這時丁欣羊站到了他旁邊。

    他們默默地一同往前走,似乎又都開始回憶對方的長相。天涼了,丁欣羊裹緊大衣,男人靠攏些,他們走上一個鐵路橋。丁欣羊扶著橋欄往下看,鐵軌在燈光下閃著奇異的光,蜿蜒地伸向遠方。她心裡忽然堆積了那麼多浪漫的感覺。

    “小時候,我常和大人路過這裡,每次我都要等到一輛火車。如果他們有急事不想等,我就拼命哭。後來,他們就繞著這地方走。”她說。

    他站在她後面聽著,沒說什麼。

    “長大以後,我常一個人晚上來這兒,看那些由遠道來的或者去遠方的客車。明亮的窗口,還有那些坐在窗口邊上的人,我也不是羨慕,人在路上的樣子,總是讓我心情怪怪的,好像眼前的具體的生活被拉開了距離。”

    “然後吶?”他說著把手放到了丁欣羊的肩頭。

    “然後我就回家該幹什麼幹什麼了。”

    他扳過她的身子,親吻她,一輛貨車開過來,撼動著破舊的鐵路橋。劇烈的搖晃帶來更緊的擁抱,溫軟的唇,脆弱的心情……沒有明亮窗口的貨車終於消失了,他們結束了擁抱和親吻,像兩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低頭站著,誰也不看誰。

    也許他們都在考慮要不要把對方帶到自己家去。畢竟他們都不再是孩子,男人問女人喜不喜歡水。女人說喜歡。男人說前面不遠的地方有個水利研究院的小賓館。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故事

    她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來,他忙著開所有還沒打開的燈:床頭燈,落地燈,檯燈,壁燈,夜燈……

    她說,這個賓館真高級,有這麼多燈。

    他看看她,起身去關燈,一個一個,最後只剩下夜燈。她說,都關上就太黑了。他又打開了床頭燈,然後坐在床上,擺弄著床頭櫃上的小東西。她連喝了幾口茶,也無法壓下心裡的聲音,走吧,離開這裡,離開。

    他依舊不說話,不再擺弄那些東西,雙手拄著床,後仰看著天花板,彷彿那裡有下一步的行動指令。

    她說,我想我還是走吧。

    她站起來,他坐直,用手勢攔住她。他說,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但他真的不想傷害她。她微笑地站在地中央,不知道在這樣的情境下,到底什麼是傷害。

    你沒有傷害我。她說。我想走了。

    我……他好像什麼都沒想好。

    你想聽實話嗎?她問他。

    他困惑地看著她,彷彿在想,在這兩個陌生人之間實話意味著什麼。

    今晚,我覺得格外的孤獨。但這跟你沒關係,所以,你沒傷害我。

    她說著穿好了大衣,然後對著坐在原地的他輕聲道了再見。在她開門前的瞬間裡,他跳起來,脫下了她的大衣,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

    對不起,請你聽我解釋,然後再走。我不知道怎麼了,我也許瘋了。我承認,我不孤獨,也不寂寞,跟你不一樣。我正在愛著一個女人,我非常非常愛她,為了她我已經離婚了。可是,她卻不能離婚。今晚,當我看見你的時候,就想把你帶出來,我怎樣都不能控制自己。我腦子可能都亂套了,我什麼都搞不清楚了。如果你怪我,我也能理解。

    他看著她,昏暗的燈光下,她覺得他臉上的所有表情都是真的,慌亂,難過,渴望,猶豫,悔意。她為他難過,因為他在為愛受苦,即使愛的不是她。她想,他一定好久沒見到那個女人了。可這些都不關她的事,她該走了,的確該走了。

    她揀起地上的大衣,再次穿上,忽然不想離開了。她渴望投進這個男人的懷抱,不管明天會不會再來。這絕望般的渴望促使她看了他一眼。他從她的眼神中讀到了什麼,再次擁抱了她。擁抱的時候,他平靜地對她說,我們一起過這個晚上,我們誰也不傷害。

    那以後,當她想起這個晚上的時候,總是先想起他說的這句話:我們一起過這個晚上,我們誰也不傷害。她覺得他說的誰也不傷害也包括了他們自己。她知道這樣的晚上將是她記憶中惟一的,再也不會出現。她甚至不擔心記憶中的事情失去了本來的面目。這是她可以任意篡改的晚上,因為是她的。

    她說,把燈都關上吧,這樣我們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任何人都不是。

    黑暗中,她能感覺到他慢慢地放鬆,彷彿所有的沉重都留在了剛才的燈光裡。他們赤裸裸地面對時,居然也沒有窘迫和陌生。他突然起來拉開窗簾,月光慢慢照進來,他看著她,好像她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她撫摸他的身體,彷彿愛過了很久,親切熟悉,安靜得像在冥界。他們開始親吻,從容不迫,好像兩個人都看見了心中燃著的慾望之火,因為他們將有一個奢侈的整夜,他們不自覺地控制著,不讓慾望的火苗燃起來,也不讓它熄滅。

    我不在意,你把我當成某個女人,或者任何一個女人。她說。

    我把你當成你。他說。

    他躺在她的身旁,他附在她的身上,他看著她,他用臉頰廝磨著她的臉頰。她感覺到的是他,而他不是某個先生某個男人,只是他。他們已經如此認識了,在他們還不認識的時候。

    他把手放到那個特定的位置,撫弄著,輕慢地離開又回來,好像那裡曾是古老的家園。她覺得熟悉的神話在眼前綻開了,她變成了一條小小的船,順著一條彎曲的小河朝盡頭飄過去,但是沒有盡頭。她躍上他的身體,也許是想傳達著蜿蜒的幸福。這也許是她的第一次,如此般的溫柔幾乎熔化。她覺得眼前的他彷彿在消散,便緊緊地抱住他,宛如拯救:讓他們還留在慾望的崖頭,不落進深淵,至少現在不。

    他進入她依然輕慢如剛才,好像他們只有無限漫長的柔板。他把握著旋律和力度,月光不見了,在灰濛濛的黑暗中,她覺得自己變成了連綿的雲,遮擋了剛才的月光。他們不約而同地割斷了這身體的連接,但是兩個剛剛分開的身體忍不住又撲向對方,似乎他們再也無法習慣瞬間的分離。當他們重新在對方的懷抱中安頓好自己之後,都從對方那裡感到了嬰兒般的純淨,漸漸睡去。

    過程邁著矯健的步伐,把一切引向結束,就像月光引來天光。他們忽然同時醒來,那麼絕望地看著對方,沒有什麼能留住時間,而夜晚已經不在了。他做了最後的,不再有任何溫柔,只有力量和瘋狂,在幾秒鐘裡她像融化的雪,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它好像隨著那股力量飛上去,什麼都沒留下。

    只有死一般的寂靜。

    她知道接下來該發生的,她要求躺在一起睡一會兒。他從後面摟著她,他說,好的。

    她醒來時看見枕邊的便條,上面寫著:

    你好,其實光說你好不夠表達我現在的感受,但我找不到別的,請你原諒。電話名字地址似乎都是無法想象的。我只希望一件事,永遠不要讓我碰見你,大街上,人群中,無論在哪兒。

    不然,我將無法忘記。

    她起來洗臉,心情像嘴裡說不出來的那股怪味兒,所以她也刷了牙。她又看了一遍便條,然後拿起一根散在茶几上的火柴,在落地燈的鐵座上划著,燒掉了便條。臨出門時,她還奇怪,火柴盒子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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