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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齊安:
上封郵件收到了吧?想必你很忙,開始一個新的生活,一定是很忙的。
我也忙着呢:老梁交給我的案件資料和你的筆記散頁,都在我的腦子裏黏結起來,像我小時候擀氈的長頭髮,區別是梳理資料,不疼,只是累和煩。
這次寫信還是有事麻煩你。看了你記錄的滕風的家居,似乎沒有衣櫃之類的。我很感興趣這傢伙的穿着,有什麼補充的,隨時發給我。
説起新生活,給你講個真事兒。
離開康復醫院的那天早晨,我去院長辦公室(住院處的人叫我去的),就是那個你見過的女院長,長得像蘇聯紅軍,喜歡穿靴子和呢子連衣裙……想起來了吧?她跟我客氣半天,説我的住院費之類的有人幫着結了,還問我出去的打算。我告訴她,我打算幫你們破案,電視裏看見白宮被炸了,她也不會吃驚到那種程度。我趕緊告訴她我學過犯罪心理學,而且是在國外學的,很正宗,如今破案的人都願意請我們摻和。我不願意破壞她的職業自豪感,她手下出去的人怎麼能從事比打掃衞生更重要的工作呢?!我覺得,這就是她對自己職業的理解。
最後她假惺惺地説,這裏也不是什麼好地方,就不挽留我了,祝我開始一個真正的新生活。
齊安,如果開始新生活需要一個許可證,我現在知道它是由誰頒發的。女院長頒發給我的那個,我還沒用,轉送給你。開玩笑。
順便問一句,誰讓你找到我的?我只是好奇。
我跟米天君約好了今晚見面。老梁也向我説起過他,好像他們之間也有過交往。從康復醫院回到家裏,進入滕風的案子,我總有腳踩棉花的感覺,越使勁兒不實之感越強,見鬼了。希望米天君是個有意思的人,來點兒調劑。我從前喜歡過一陣攝影。
祝順利!
等你回信。
樂途
傍晚開始下毛毛雨,細雨霏霏,但凡家裏有點兒温馨氣氛的,大部分人都可能打電話改變約定,改日出門。
這時,我得承認,莫里出走前,陰雨天裏,我們兩個有意或無意,還是營造了家的氛圍。
離跟米天君見面還有一個鐘頭,我居然提前出門了,決定先去“公館咖啡”喝點東西,具體喝什麼,依進門時的心情而定。
我打車到公館公園,想步行穿過公園,沿着公館紀念館西牆外的小道,抄捷徑去“公館咖啡”。經過公園那棵著名的老榆樹(因斜着長得太高而著名)時,一個戴花鏡看歌本的老頭在榆樹旁的迴廊裏練唱歌。
我收傘走進迴廊,昏暗的燈光下,老頭瞥了我一眼,然後趕緊去看歌本。他目光離開的那個瞬間,唱錯了詞,不得不重唱一把,更正一下。我覺得老頭的目光有挽留我的意思,歌,唱給人和唱給小雨,還是有區別的。
“我家有萬里長城/我家有長江黃河/我家的地方很大很大/我家兄弟姐妹很多很多/問我家在哪裏/家在中國……”
我站住聽了一會兒,聽到的更多是雨聲。毛毛雨飄飄灑灑,潤物無聲,改變了出門前的心情。我喜歡下雨,但不喜歡南方的梅雨。梅雨總讓我產生每個人腋下都在發黴的幻覺。老頭一定誤會了我對雨的沉迷,以為我更愛唱歌。
“唱不?”他問我。我看看旁邊沒人,笑笑,想説不唱,但沒説出口。
“就這個調,嗦哆西拉嗦……”
“這歌叫啥名兒?”
“我家在中國。”
“謝謝您了,我不唱。”
“為啥不唱,你家不也在中國嗎?”
“沒錯,所以我不唱。”
老頭的歌聲改變了我的計劃,隨心情,我不想去“公館咖啡”了,順着大路,撐着傘,頂着毛毛細雨,慢慢去米天君工作室,更好。
電話中,米天君給我的第一印象並不良好。我剛問他是不是米天君,還沒報上自己的名姓,他便嚴肅地盤問我,從哪兒知道的號碼。
“我認識你嗎?”好像現在人們都這麼盤問,強調的是“我”是否認識你,至於你是否認識“我”,一點兒不重要。
“你不認識我。”電話裏我只好這麼説。
“那誰給你的我的號碼?”又來了。
“前幾天滕風給我的。”我開玩笑説。
“開什麼玩笑?”他的口氣好像他生下來,專門負責責備別人。
我只好安慰他説,開死人的玩笑。
走到半路,雨停了,我看錶,估算一下路程,不打車,恐怕要遲到。於是,我打車,因為我不想遲到,不想給米天君繼續責備的理由。
責備別人是令人同情的行為,按理説跟藝術一點關係也沒有,可是,很多藝術家最喜歡責備別人,令人費解。
米天君和他的工作室卻給了我一個全新的印象。我們互相看第一眼時,都很吃驚。
他居然很和藹。這是我吃驚的原因之一。
但他沒告訴我,他吃驚的原因。
“到底是誰給你的電話號碼?”這個問題也可以由米天君先生親切地提出。我告訴他是老梁,他對我的和藹變成了熱情。他説,他給老梁拍過幾張好片子,老梁選錯職業了,不然可以變成中國的高倉健。
我無法告訴米天君,我見到他很吃驚的原因之二,算是我心底的小秘密吧。
“滕風不是也很有特點嗎?”我一邊説一邊打量米天君的工作室。他把我帶到電腦跟前。
“滕風太憂鬱,我不喜歡男的太多愁善感。”
工作室的氣氛很像記憶中小時候照相館的攝影間,反光板、各種燈、椅子、鏡子,等等。一張木頭長案放在窗前,上面堆滿了各種照片和底片。我環視一圈兒,五十多平米的工作室並沒有可以舒舒服服坐下來聊天兒的角落,與工作室相通的暗房門欠了一條縫隙,暗房裏面也不會有我希望的沙發吧。
“你好像不常在這裏會客?”
“説得對。我今天沒辦法,手邊兒有個急活兒。”
“那我就不多耽誤你了。想看看滕風另外的照片,還想聽聽你對滕風的印象之類的。”
“不耽誤,我喜歡夜裏工作。”他説話時打量我的目光第一次沒有躲閃。我斜坐在窗前的長案上,身後是綠色的大絨窗簾,配上我的黑色T恤,米天君的眼神里開始出現創作的慾望。
滕風的一組特寫照片,被米天君鋪到我身邊的長案上。滕風各種神態,每種神態中都透着悲傷。有一張照片,滕風臉頰上掛着一顆淚珠。我問米天君是否發現了這顆淚珠,他點頭。
“都是我午休時抓拍的,下午他要錄節目。一開始我發現他情緒低沉,但也沒什麼特別的。你不知道,滕風很少有情緒高昂的時候。我拍的時候,他好像忘了我還在屋子裏,光顧想自己的心思了。當時,我沒發現他掉淚,後來沖洗的時候,才注意到的。”
“無聲哭泣很高雅。”我輕聲説。米天君笑笑。
“半個月後,他就出事了。”米天君説這句話的時候,有種兔死狐悲的悲憫。
“他死前,看到照片了嗎?”
“沒有。那段時間,我出差了。”
“你對他有多瞭解?”
“聊天、共事、出去玩兒,都行,但我們彼此不談各自的私事。”
“好像男人都這樣吧?”
“不一定吧。我跟另外一個哥們談。”
“滕風好像沒有類似的哥們。”我説完,米天君同意地點點頭。“他跟女人的交往,你瞭解一點兒嗎?”我接着問。
“他提過幾次一個叫劉裳的大夫,好像是牙醫。她好像是跟滕風交往最久的。”
“這個我知道,但他還有過很多別的女人嗎?”
“説實在的,我不知道,聽同事議論過,好像是。滕風不是我喜歡交往的那類人,我真不是特別瞭解他。”
“那你們為什麼還偶爾在一起?”
“主要是聊天兒,這傢伙愛看書。現在想找個看書人聊聊,挺難。”
“拍照片還用看書嗎?”我站起來,把滕風的照片裝回紙口袋。米天君走近我,乜斜我一眼。
“除了滕風,你還認識一個叫莫里的嗎?”説這話的時候,如果空氣能變成鏡子,我便能看見自己心底正在泛起的慾望。這慾望是我第一眼看見米天君時種下的,他讓我想到了莫里。
“你調查範圍真廣泛。”米天君説着,夾住我的雙臂,像端花盆一樣,把我放回到條案上。他取來祿萊掛到脖子上,拉過一盞燈,打開,然後又打開條案上的另一盞枱燈。他把我的一條腿放到案子上,拉開灰色鉛筆褲的側拉鍊,我剛想把另一條腿也拿上來,坐舒服點兒,被他攔住了。
“你怎麼坐都行,下面那條腿別拿上來。”
“聽你這麼説,好像我這兩條腿是可以隨便拆卸的。”
米天君拍了很多張之後,突然走近我,一下子把我的黑T恤脱了,跟小男孩兒路上搶劫似的。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連拍無數。也許是因為我缺乏女性的曲線,從不覺得自己性感,所以,從不在意是否裸露,當然我沒有裸露癖。
“你要是也脱了,估計選的角度會好些。”我説完,他立刻脱了他的長袖土黃色襯衫,再度走近我。他讓我用一隻手撐着桌面,身體側歪着,拉開我褲子的拉鍊,露出一點兒白色內褲邊緣,調整燈光,我閉上眼睛,想象自己肋骨下的凹陷的骨盆陰影,印到相紙上的效果。
……他終於放下相機貼近我。接吻時,我請求他為我做件事,他答應了。
他把一架奧林帕斯相機放到我手上,自己站到我對面不遠的地方,脱了全部衣服,最後從地上拿起剛才的祿萊,掛到脖子上。他身材高大但不健碩,肌肉很鬆。他光着腳,相機的金屬質感和堅挺的性器,在我的取景框裏,好像變成了一幅自畫像。我拍了幾張,他便不再給我機會,帶着專業人士對外行友好的蔑視,取下自己脖子上的相機……
當他把我像一塊排骨似的在案板上擺弄的時候,剛才被激情鼓脹起來的身體,皮球似的泄了,興致頓時消失得無蹤影了。
“如果你想做,現在就做,我同意。”我平靜地説。
“你同意,什麼意思?你不想嗎?”
“現在不想了。”我坐起來,“不瞞你説,我剛從精神病院出來,性慾很不穩定,説沒就沒。”
“可惜,它還説來就來。”米天君穿衣服的同時,也在反擊。
“它沒來過。”
“你想幹什麼?”他憤怒了。
“沒什麼,小小的報復。”我也穿上自己的衣服,跳下長案,攏攏自己的短寸,拍掉肩頭可能有可能沒有的頭皮屑,朝米天君工作室的門口走去。
“報復什麼?”他追上來,扯住我的胳膊,緊張地問我。
“現在不告訴你。”
雨後的漫天繁星,過了交通晚高峯,來到街上,彷彿回到了人間。我不喜歡藝術家,也不再喜歡長得像莫里的男人,米天君碰巧兩者都是,抱歉,報復就是這個吧。
“我家的地方很大很大,我家的地方很大……”我學着老頭的跑調兒腔哼唱起來。現在我得找個酒吧,喝點兒什麼。喝酒的慾望既強烈又持久,比性慾可靠。
當我握住一杯加檸檬片的伏特加時,米天君的表情和他的生殖器同時出現在酒裏。喝醉回家睡覺,或者喝完這杯回去找他……算了,沒勁,生活中到處都是這些可恥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