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爸爸衚衕22號是一個小招待所,被常來常往的人稱作小爸爸招待所。其實它的名稱是藝術學院招待所。不過,在這兒住幾次的人都喜歡叫它前一個名稱,認為小爸爸招待所這幾個字説出來悦耳動聽。這個招待所因為收費低。安靜。乾淨,來往人員不雜而備受歡迎。它已經成了職業與藝術有關尚沒有發跡還比較窮酸的那些人的落腳地。
我來這兒是有人向我誠懇地推薦過,凡事總是有起因的。
我住進小爸爸招待所是傍晚時分,肚子很餓的時候。我登記完畢拿了卡片,被安排在二樓205房間。我把東西留在接待室,便上街找吃的去了。
離小爸爸衚衕不遠有一家爆肚館。可吃的有爆肚和燒餅,可喝的有白酒、啤酒。我不想吃燒餅,儘管我餓得不行,燒餅讓我喉嚨發疼,它正腫着。
我要了爆肚和啤酒,接着又把啤酒退了。我知道一旦我喝了第一口,便只能喝醉,心情很糟的時候,酒是可怕的夥伴。我要只吃爆肚,吃完一盤還要一盤,然後回到房間,然後我肯定睡不着,然後我就可以在睡不着的時間裏給他寫封信,告訴他他已經成功地摧毀了我的一直良好的睡眠。在他和北半球人民一同酣睡的夜裏,我什麼也看不見,但我瞪着眼,我想哭。
不,為什麼要這樣,難道我真的完蛋了?不!還有個辦法,帶一瓶酒回房間,鑽進被窩以後喝。這樣就可以沉沉地睡,可以不寫信,可以不對他説任何話。
我推開205房門時,最先看到的是右邊牀頭上方一個殘缺的橫幅宣傳標語,紅底白字:"歡迎您來。"從前這標語一定不是這個樣子,它會告訴看這幅標語的人來哪兒。標語下面的牀上坐着一個男孩兒,他正瞪着大眼睛瞧我。
我以為我走錯了,所以我問他我進的是不是205房間。
他像剛才一樣瞪着我,但還是點了點頭。他不説話,有八九歲樣子。他的眼神挺怪,我與他目光碰在一起時,心裏有幾分發毛,我腦袋裏甚至閃過這樣的念頭:以前什麼時候我會不會不留神做過什麼壞事2
房間只有兩張牀,我把行李放在左邊的牀上,安置我的東西。我把帶回來的白酒放到牀頭櫃上,回頭看看男孩兒,這小子還在盯着我。後背有什麼好看的,我真覺得定怪。
我擺弄完,抄起胳膊抱在胸前,面對男孩兒坐在牀上。我們的目光僵在一個點上,就這樣僵持一會兒,他終於把目光轉到了別處,鼻子還哼了一聲,顯然不服氣。
我問他:"你幹嗎總盯着我看?"
"你不看我就知道我看你了?"他説話帶着濃重的山東口音。
"你是男的女的?"我又問他。
"男的!怎麼樣?"
"男的幹嗎住這兒?"
"我媽是女的,我跟我媽住。"男孩兒理直氣壯。
"你跟你媽兩個人住這麼窄的牀?"
"我媽説這樣只花一個人的牀錢。"
男孩兒這麼説時,我與男孩兒間最初的敵意溶化了。我告訴他我叫西南,願意跟他交個朋友。他聽我説完就嗤嗤笑起來。我又説,外國人叫南西,我就應該叫西南,跟外國人別個勁兒,就可以保持民族氣節。他還是嗤嗤笑。我想他還不懂什麼叫氣節。他是個孩子,骨頭還沒長成不懂什麼叫氣節很自然。
我這時候聞到一股味道,不是什麼好聞的味道。我四下找能發出這股味道的物體,男孩兒又開始用比較惡毒的目光盯我。我後背都有感覺了。我很快就看到了一個"芬達"飲料瓶,瓶子裏液體的顏色看不清楚,被瓶外的商標遮住了,但瓶子上部的瓶壁上積滿了小水珠。我想這不太好聞的尿臊味兒該是這個瓶子發出的,因為男孩兒是不會讓盛飲料的瓶子靜靜地躺在牀下的。
我喝了一口酒。
男孩兒説:"你兇酒。"
我説那個字念"酗"。
男孩兒又使勁用鼻子哼了一聲,然後不再言語。但眼睛還是盯着我。
我又連喝幾大口,説:
"你幹嗎還盯着我看?"
"你要是不盯着我看就知道我盯着你看了?"他的尾音高挑,聽上去很遠。
"現在我脱衣服睡覺,你盯着看好了!"
男孩兒啤了一口,然後抓起放在牀頭兒的羽絨服,蒙在腦袋上。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陣撒尿聲驚醒了。我下意識地想到頭天晚上我見到的那個飲料瓶。我翻過身,把眼睛眯條縫兒,見一個較胖的女人多肉的後背衝着我,她手裏拿着那個飲料瓶,正為男孩兒接尿。男孩兒撒尿時閉着眼睛,撒完尿馬上躺回被窩,接着睡着了。我想這女人該是男孩兒的媽媽,她把瓶蓋旋緊,然後將瓶子放到一個尼龍布兜裏,出去了。
我合上眼,想再小眯一會兒。突然一陣啼亮的歌聲衝進屋門,然後又衝進我的耳鼓:"手握一杆鋼槍,身披萬道霞光…"
我只好起來。穿好衣服拉開窗簾,陰天,不見霞光,卻有一個抱着衝鋒槍的男孩兒,在衚衕裏前後左右用嘴摹擬槍聲,輪番掃射着他的鄰居的家門。
我端盆去盥洗室,昨晚收我卡片的服務員正在用洗衣機洗撤換下的牀單枕巾什麼的。歌聲是從她的半導體裏發出的,這會兒那裏面反覆傳出的歌聲是:"黨的教導記心頭,黨的教導記心頭,黨的教導……"
我跟服務員打了招呼,問她為什麼還不下班?她説她的夜班要下午二點才能下。她又説我姓西真逗,在見到我之前,她還不知道有姓西的。她問我有沒有姓北的,我説肯定有。她説姓北不錯,她還説她叫娟子。
娟子是個長得很順氣的姑娘,有二十六七歲。圓臉兒,大眼睛,皮膚微黑,很討人喜歡的面相。她一邊幹活一邊隨着半導體哼歌,"再見了媽媽,再見了媽媽,鋼槍已擦好……-我端着臉盆回房間,路上我想,今天早晨歌裏總唱"鋼槍"。
男孩兒的媽媽正在叫男孩兒起牀,見我進來,就先跟我寒暄了幾句,然後又接着叫兒子。她推搡男孩兒,説:
"你讓我八點叫你,我八點叫你,你光撒了泡尿。這會兒,我都從你姨姥家回來了,你還不起,你看看幾點了,八點二十了,起,快起來。"
男孩兒突然翻身,衝着媽媽大聲説:
"你要是再叫我,我就打死你。"
男孩兒可能經常這麼説,所以沒有威懾力,男孩兒的媽媽一點兒也沒被激怒,她對我無可奈何地笑笑。
此時此刻,我在想象有一個兒子以後會有的美好心境和美好的煩惱。
媽媽又操着山東話喊起來:
"牛牛,你還不起,是不?那好吧。你睡,睡死。我告訴你啊,吃的東西我給你擺這兒了,我出去辦事,你老實呆在屋裏寫作業,回來我檢查。"
牛牛的媽媽終於走了,留下了短暫的寂靜,因此歌聲也沒有了。
我決定不吃早飯,坐下來給他寫信。我要告訴他在我眼中他是如何成為一個壞蛋的。又一轉念,不寫了。他知道他要幹什麼,幹了什麼以後會成為什麼,他不在乎,那我為什麼要告訴人家我的眼睛看到的是什麼,太沒必要了。我想明白的是我眼睛看到的什麼只對我有用。這樣我為什麼還要媒蝶不休地寫信呢?於是我被上衣服,這時我聽見一聲大吼:
"你要死啊?"一個女聲,像是娟子的。
我一動不動想知道接下來還可能傳過來的聲音會是怎樣一種情形。牛牛也把腦袋從枕頭上抬起,盯着房門,豎着耳朵。
"那你——"聲音跟剛才一樣大。
我走近房門,接着傾聽。這是個很小的招待所,每層只有六個房間,牛牛媽和我是僅有的女房客。每層樓只有一個女服務員。我為娟子擔心。
"別缺德。"這一次我能肯定是娟子的聲音,前面的兩次叫喊也是娟子的。
我拉開房門,走廊上一個人也沒有,各個房間的門都是緊閉着。別的客房的人也許都出去了。這時206房間的門欠一條縫隙。
"你再這樣,我喊人了。"
我走過去,推開206房門,娟子拉着門站在門口,離娟子不遠的地方站着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在我推門的時候他還沒來得及把臉上的訕笑收回去,換上正人君子常見的微笑。
"娟子,你沒事吧?"我問。
娟子馬上沒事兒似的説:
"你還在啊,我還以為你們都出去了呢!"她一邊説一邊擁我出去,在走廊上,她悄聲對我説:
"我真該謝謝你,這老不死的腸子花花,成年住這兒,愁人。不過,他膽小,他不敢把我怎麼樣,所以啊,我沒事。"
聽娟子這麼説,我不知道接下去我該説什麼。想了一下我説:
"這一天我都在,有事喊我,我會幫你。咱們都是女的,應該互相照應。"
娟子扔給我一句:"你真煩。"
我回到房間,牛牛已經起牀穿好衣服了。他坐在牀上正在吃他媽媽留給他的東西。我坐回桌前,又想寫信,我不信跟他我講不通道理,我一五一十地擺,長長地寫,寫完了再幹別的,不然我幹不了別的。我不信這個世界沒有道理可講!
牛牛問我:"是不是206房的那個老頭兒?"
我點點頭。
"沒勁,總也沒有動真格的時候。"
"動真格的時候怎麼樣?"
牛牛嚼着嘴裏的東西,大聲説:"動真格的就是真幹。娟子一地板擦子把老吳頭兒下巴打歪,老吳頭兒一看不好,衝過去,一把把娟子頭髮扯下來這麼一把。"牛牛説完,把手中的燒餅叼在嘴上,然後用手比畫了一下,意思是告訴我老吳頭兒拽下的娟子的頭髮有他比畫的那麼多。
聽牛牛這麼説,我的心猛地一沉。我放下手中的鋼筆,窗外一羣灰鴿從老屋的屋脊上起飛,優雅地在天空上盤旋之後,飛遠了。我問牛牛幾歲了?
"我十歲。屬牛,姓牛,叫牛。"他説。
在牛牛説話的時候,我想,這個十歲的男孩兒長大後會是怎麼一種樣子呢?接着我發現我在想象我不該想象的生活,而對生活充滿想象只能讓你到處碰壁。
我又拿起鋼筆,又想寫信,於是不再搭理牛牛,可鋼筆沒水了。
我下樓到接待室去打鋼筆水,可接待室的鋼筆水與我的顏色不一樣。我只好上樓去涮鋼筆囊子。
娟子還在洗衣服。她的半導體又打開了,但聲音小了許多。播音員説,現在播送輕音樂《夢的故鄉》。老吳頭兒站在離娟子一米遠的地方,正對娟子説着話。他一邊説一邊比畫,我看着他的側影,他像個很慈祥的人。
娟子説:"老吳,那你們那地方總不見太陽怎麼辦?"
老吳説:"能怎麼辦?多吃辣椒唄。"
娟子説:"怪不得,你房間到處都是辣椒。"
老吳説:"你也是我房間的辣椒啊。"
娟子説:"你又讓我喊人?"
老吳連忙説:"不敢。不敢。"
我走到近前,喊了一聲娟子。老吳看見我趕緊對娟子説:
"你忙啊,我還得去打個電話,那筆五萬元的款子還沒有追回來呢。"
我涮鋼筆囊子,問娟子:
"他是個做買賣的?"
娟子"嗯"了一聲,她説:
"這人其實不壞,就是有點那個,男人全這樣。"
我順着娟子的思路往下想:這是男人的世界,男人全這樣,那女人還有什麼希望?我關了水龍頭,告誡自己不要亂想,不然未回就在眼前。
我回到房間時,牛牛已經不在了。我坐到桌前寫信。寫了一陣,覺着累了的時候,我站起來伸伸胳膊。這時我發現牛牛寫給媽媽的紙條放在他的牀上。
媽媽:
我一個人在屋裏待著沒意義,我去請老家,不會調皮,請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