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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是副處長

    宦海無涯,我的哲學是,先上船再尋找目標,尋找目標易而登船難,否則你只能站在岸上望洋興嘆,要知道呈現在你面前的不是一幅畫,而是一望無際的大海。誰都想達到理想的彼岸,但是理想是什麼?不過是烏托邦而已。直覺告訴我,彼岸就在船上。然而,讓我頭疼的是船上已經擠滿了人,而岸上翹首以盼登船的人像螞蟻一樣多,其實船並不少,只是想登船的人太多了。這説明什麼?這説明現實當中,沒有另一個世界,根本沒有!這是我當了十年副處長的經驗之談。竟然當了十年副處長,我知道整個市政府辦公廳的人都在笑話我,不怨人家笑話我,只怨我自己明白得太晚了。生活不過是用一種慾望代替另一種慾望的過程,那些誤把理想當做現實來追求的人,只能在岸上望洋興嘆。

    這個道理,在黃小明請我喝酒時我才明白。席間,我提出了一個困擾我許久的問題:仕途之路為什麼越走越窄?可能是黃小明書讀多了,也可能困擾我的問題也困擾着他,黃小明一開口就帶着三分火氣。

    “許處長,你知道‘朕’是什麼時候成為專有名詞的嗎?”

    説實在的,我不是學歷史的,對於這個問題一無所知,我敢肯定在現有公務員中,能回答這個問題的人不會很多,即使學歷史的也未必知道。

    “小明,這與我的問題有什麼關係?”

    黃小明是個很內向的人,但我一直認為他只是表面內向,或者説他的內向是裝出來的,至於為什麼他要讓人感到他很內向,我不知道,或許這就叫城府,但我認為是忍耐,總之,我認為黃小明是個活得很累的人。因為一個什麼都懂可什麼都不能説出來的人,一定是活得很累的人。儘管黃小明給人的印象很自在、很穩重,但是直覺告訴我,黃小明是個信仰彼岸的人,至於他夢中的彼岸是什麼,我不知道,恐怕他也未必全知道。

    “李白説,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其實他説的是仕途之難難於上青天,為什麼難?就與這個‘朕’有關。在秦始皇以前,‘朕’本來是‘我’的代名詞,人人都可以稱‘朕’,但是從秦始皇開始,‘朕’只能是皇帝的自稱,別人再用就是犯上作亂。從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稱‘朕’開始,兩千兩百年的歷史,‘朕文化’就成了國人的意識形態,就成了傳統文化的核心,就成了支配國人行為、思想以至靈魂的文化傳統。西方人信仰的是上帝,可以説中國的上帝就是‘朕’,中國人心目中的神就是‘朕’。剛才你問我為什麼感覺仕途之路越走越窄,是你的心路越走越窄,因為‘朕文化’將所有的路都規定好了,這些路既平坦又順暢,卻唯獨把心路留在了蜀道上。人有心,就難免有心路,於是那些嚮往心路的人,必然發出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的感嘆。在蜀道上,躑躅前行,被幽靈困擾,被光亮誘惑,甚至陷入深重的黑暗。説句心裏話,許處長,綜合二處就有一個‘朕’,自從他來了以後,大搞家天下,弟兄們根本沒有一點人權。不光你心裏堵得慌,大家誰心裏不堵得慌?許處長,要想讓心路順暢,沒有別的方法,只能在處內搞一次‘五四’運動。”

    我聽了黃小明的話心頭為之一振,心想,看不出來這小子平時文質彬彬的,想不到骨子裏還有點革命精神,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酒話,便心一橫,附和道:“小明,你的話句句説到我的心坎上了,搞什麼‘五四’運動,要搞就搞陳勝吳廣起義,我當陳勝,你當吳廣,咱們‘苟富貴,勿相忘’怎麼樣?”

    “許處長,你的意思乾脆搞一場‘政變’轟走趙忠?我是沒問題,只是不知道歐貝貝、朱大偉能不能響應?”

    酒喝到這時,我似乎越喝越清醒了,黃小明表面上是請我喝酒,其實是有備而來,借喝酒之機做我的工作,趁趙忠出國之機,發動“政變”。我在綜合二處當了十年副處長了,肖福仁當處長時,我就是副處長,如今肖福仁從綜合二處升任市政府副秘書長、辦公廳主任了,我還是副處長,不用我也就罷了,派個德才兼備的人來當處長也行,結果劉一鶴任人唯親弄來一頭豬,不幹活光哼哼,老子又不是飼養員,天天伺候豬!趙忠仗着自己的後台硬,不僅在綜合二處飛揚跋扈、獨斷專行,在辦公廳也是目空一切、耀武揚威。其實肖福仁早就看他不順眼了,以前不敢動他,是礙於常務副市長劉一鶴的面子,如今劉一鶴就要到省裏任副省長了,接替劉一鶴的很可能是彭國樑,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眼下“政變”倒真是天賜良機。其實我早就想這麼幹了,只是一直摸不透黃小明的心思。只要黃小明肯配合,歐貝貝和朱大偉不在話下。真要是趕走了趙忠那頭豬,老子至少能幹幾天代理處長,如果彭國樑認可我,“代理”兩個字去掉也未可知,到時候,最有可能當副處長的當然是黃小明,官場上是沒有友誼的,全部的同盟都是利益共同體,這一點我心知肚明。

    “小明,歐貝貝和朱大偉的工作我去做,只是咱們得研究一下行動方案,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寫一封匿名信,先告趙忠狗日的豬頭一狀,怎麼樣?”我話一出口,黃小明就笑了,還露出一絲不屑的表情。

    “許處長,只要廳領導接到匿名信就會想到綜合二處。綜合二處誰會寫這種匿名信,仔細分析一下,就會想到你,另外,我不喜歡這種蠅營狗苟的行為,既然幹了,就有理有據、光明正大地幹,許處長,別看趙忠是綜合二處的處長,實際上在歐貝貝、朱大偉和我的心裏,你才是我們真正的主心骨,因此,我建議你牽頭寫一封給廳領導的公開信,我肯定簽名,你再做一做歐貝貝和朱大偉的工作,我相信以你在他們心中的分量,他們一定會簽名的。以前趙忠仗着劉市長給他撐腰,不把廳領導放在眼裏,眼下劉市長高升了,誰接他還未可知,正是彈劾趙忠的最佳時機,因此,必須將矛盾公開化,只要蓋子一揭開,廳內一定譁然,廳領導就會找我們每個人談話,到時候我們眾口一詞,將廳領導一軍,不愁趙忠不滾蛋。到那時只要在廳內選綜合二處處長,非你莫屬!許處長,天賜良機,‘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呀!”

    黃小明的話不僅有道理,而且頗具煽動性,我聽了以後熱血沸騰,躍躍欲試!情不自禁地舉起杯説:“小明,我當了十年副處長了,那麼多的副市長、市長都高升了,他們都念過我給他們寫的發言稿,可是他們高升後,記住我什麼了?可能連一點念想都沒有。芸芸公務員中,我們不過是一粒沙子,我時常想如果這個副處長我當到退休,綜合二處是什麼?就他媽的是我的牢籠,我就拿這次‘政變’當作一次越獄,來,兄弟,為了我們這次越獄成功乾一杯!”

    説實話,這是我平生喝得最痛快的一次酒,真是他媽的上下通透,這頓酒我們是中午開喝的,結果一直喝到了黃昏。我們離開小酒館時,太陽紅得像是天空被誰捅了一刀似的,漫天的玫瑰紅像是紅窟窿裏汩汩湧出的鮮血,點點滴滴地落在黑水河裏,我打車路過黑水河時發現黑水河的水更黑了。

    回到家時,頭有些發昏,儘管喝多了,但是我仍抑制不住自己激動的心情,我踉踉蹌蹌地走到飲水機前,給自己倒了一杯冰水,一口氣喝下去,冰冷的水像是一把利劍刺到了我的胃裏,別看我頭髮昏了,但是心裏透亮着呢!想起黃小明談到的“朕文化”,回來的路上我便有了不同的意見,我覺得應該改為“朕主義”更妥。為了證明我的正確,我走到書櫃前,想找一本《中國歷史》加以佐證。大概還是酒喝多了,竟然隨手拿了一本魯迅的書翻了起來,想不到歪打正着,竟看到了一句鞭辟入裏的話,説得是一針見血。魯迅説,對中國老百姓而言,中國歷史只有“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與“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這分明是佐證我的“朕主義”。

    很顯然,歷史是由一個個現實組成的,而不是由一個個理想組成的。沒有人認為一粒沙子具有世界意義,也沒有人認為一隻螞蟻具有生命意義,但是沒有意義正是它們最具價值的意義,沒有意義就是它們存在的理由。但是人畢竟不是沙子和螞蟻,別指望靠“朕”制服人們心中沉睡的獸性,這隻沉睡的猛獸只忠誠於不朽,而不是腐爛發臭的“朕”,要知道千百年來,使人類凌駕於動物之上的不是散發着腐臭氣味的“朕”,而是思想,只有思想才是人類最崇高的馴獸師。不要讓歷史變成牢籠,人類終歸不是生活在歷史之中,人類只生活在生命之中,而生命是屬於大自然的,從來而且永遠也不會屬於腐臭的“朕”。

    想到這兒,我似乎有些酒醒了,我走到涼台前打開窗户,鄰居家養的一隻公雞叫了起來,不知道為什麼,這隻公雞一到黃昏時分就打鳴,都説一唱雄雞天下白,我們家樓下鄰居家養的雞卻一唱雄雞天下黑。很長時間我弄不明白是什麼原因,此時此刻,我猛然明白了,因為這隻雞從買來那天起就一直關在籠子裏,根本沒在大自然中生活過,哪兒知道什麼是黎明,什麼是黃昏,早就顛倒黑白了。

    我們四個人醖釀了兩天,終於將致廳領導的一封信遞給了肖福仁,信當然是我牽頭送上去的,沒想到信一遞出,就在辦公廳引起了軒然大波,各種輿論都有,讓我們沒有想到的是主流輿論站在了我們一邊,看來羣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們在緊張、興奮、不安、惶恐、期待、希望等複雜的情緒中度過了一個星期,終於在趙忠回國的前一天,肖福仁在人事處處長的陪同下親自找我和黃小明、歐貝貝、朱大偉談話,談話是分別進行的,令肖福仁吃驚的是我們四個人竟然羣情激奮、眾口一詞地直指趙忠的跋扈與專橫。

    第二天趙忠一上班就給我們顯擺他在國外照的照片,他剛把照片攤在我的辦公桌上,內線電話就響了,他接完電話就出去了。我判斷這個電話非同尋常,結果趙忠這一出去就是兩個小時。回來後,臉色像茄子皮一樣難看。

    趙忠氣哼哼地坐在椅子上,一連抽了兩根煙,然後黑着臉皮説:“正好大家都在,咱們開個處務會吧。這可能是我給你們開的最後一次處務會了,你們用不着緊張,我並不想興師問罪,因為我已經沒這個資格了。我只想給大家講個故事。這個故事出自紀曉嵐的《閲微草堂筆記·姑妄聽之一》。有一天,酒糾宣觴政,約各言所畏。席間有聞其聲而不見其形的一位老狐,自然也得循例回答。當問到老狐怕什麼時,老狐説,我怕狐。引得眾人鬨堂大笑,問他,人見了狐狸害怕可以理解,狐狸是你的同類,你怕什麼?老狐笑着説,天下唯同類可畏也。凡爭產者,必同父之子;凡爭寵者,必同夫之妻;凡爭權者,必同官職之士;凡爭利者,必同市之賈。勢近則相礙,相礙則相軋耳。且射雉者媒以雉,不媒以雞鶩;捕鹿者由以鹿,不由以羊豕。凡反間內應,亦必以同類,非其同類,不能投其好而入,伺其隙而抵也。由是以思,狐安得不畏狐乎?連狐狸都害怕同類,人當然就更得害怕同類了,稍有不慎,就要遭人暗算啊!許智泰,咱們在一起工作五年了,平時你裝得像老黃牛似的,我還真有點忘了你是我的同類,你以為趕走我一個趙忠,綜合二處就是你的了?別做夢了,告訴你,走了一個趙忠,還會來王忠、李忠、周忠。你也是老公務員了,難道真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也難怪,你當了十年副處長確實怪可憐的,這樣吧,臨走前我告訴你幾句箴言:你知道官場為什麼叫宦海嗎?就是想當官的人太多了,那麼為什麼那麼多人望洋興嘆呢?就是因為他們不懂得登船的方法。咱們共事五年了,你也當了十年副處長了,我還真不忍心看着你望洋興嘆。記住許智泰,你要想在綜合二處搞民主,要先明白什麼是民主。民主就是主民,你是民我是主,哪個主也不會喜歡暴民的,什麼時候你從心裏喜歡順、願意順了,你就扒着船幫了。逆是人性,順是官性,人性如果不升華到官性,你就得永遠是隻螞蟻!”

    趙忠的話讓我血往上湧。我正想醖釀幾句振聾發聵的話予以回擊時,趙忠猛然站起來,摔門而去。我們四個人呆呆地坐在座位上,誰也沒有動。黃小明在翻着一本什麼書,歐貝貝在看時裝雜誌,朱大偉在翻報紙,表面上好像只是一次普通的處務會,但是我知道每個人都從趙忠的話中聽明白了結果,這次革命雖然革掉了一個趙忠,但是綜合二處什麼都不會變,所以大家沒有一點勝利的感覺,反倒像是做錯了什麼事似的,我的心裏更是空落落的。

    過了一會兒,歐貝貝晃着屁股出去了,緊接着朱大偉也跟了出去,只剩下我和黃小明。

    我沮喪地説:“小明,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黃小明沉默片刻,站起身説:“許處長,我只想把泰戈爾的一首詩送給你,如果你在黑暗中看不見腳下的路,就把你的肋骨拆下來,當作火把點燃,照着自己向前走吧!”説着黃小明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然後搖了搖頭也出去了。

    辦公室裏只剩下我一個人,他媽的,好像這次“政變”是我一個人幹出來的似的,我望了一眼趙忠的位子,心想,果真我坐到了處長的位子上會與趙忠不同嗎?追逐權力的人哪個能跳出自己的心獄?對於權力,得之竊喜,失之彌痛,捫心自問,我也不過如此。魯迅説,“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試問從古到今運交華蓋者有幾個人碰頭了?想到這兒,我還真對趙忠多了幾分同情,因為我一直用副處長的眼光看待處長的位置,卻從未設身處地地以處長的眼光俯視全處。如果我是處長,我會是個民主的處長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是處長實施主民是最舒坦的,因為實施主民才能保證我的利益最大化,誰不願意讓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正如有些人以正人君子的口氣大罵腐敗之禍害,其實不過是吃不着葡萄説葡萄酸一樣,真要是把權力交給他們,只會有過之而無不及!説一千道一萬,所有的訴求都是為了各自的利益。

    接下來,綜合二處還真進入了民主的世界,因為辦公廳後勤新成立了一個服務中心,趙忠調去當書記去了,一時間我成了“代理”處長。我胸有成竹地想在“代理”期間乾點實事,但是幹什麼實事卻又茫然不知所措,甚至每天都不明白自己在忙些什麼、做些什麼,只覺得自己精神出了問題,盼着能向誰彙報一下工作,至於向誰彙報、彙報什麼都無所謂,反正“代理”處長不能沒有領導,我知道我病了,我當副處長已經當了十年,已經成了習慣、成了生活的方式,如今僅僅靠“代理”兩個字改掉我的習慣、改掉我的生活方式,太難了,我甚至開始留戀趙忠當處長、我當副處長的日子,最起碼知道向誰彙報工作。“代理”處長的位置沒給我帶來任何新鮮感,倒好似一件舊衣服箍在身上,很不舒服。

    當然,我還是很快找到了感覺,我的感覺就是如果上邊沒有人照顧你,下邊就不會有人追隨你,孤家寡人一個,既成不了氣候,也就難以施展自己的抱負。怎麼辦?我的經驗是,要想遠航就必須登船,哪怕是賊船也要賭一把,否則,只能永遠在岸上徘徊。人生苦短,我不能再徘徊了,我從小就失去了父親,是母親含辛茹苦地把我拉扯大的,母親對我只有一個夢想,那就是希望我像男人一樣揚帆遠航。

    然而,我讓母親失望了,別説遠航了,自打從《清江日報》調入市政府辦公廳,我就窩在了綜合二處,我覺得我就像我家鄰居養在籠子裏的公雞。最近我發現那隻公雞不只是在黃昏打鳴了,而是隨時打,特別是白天幾乎要叫一天,有時大半夜也引吭高鳴一聲。我一直不明白這隻雞為什麼亂叫一通,是不是精神紊亂了,自從我當上“代理”處長後才明白,這隻關在籠子裏的雞不是在叫,而是在求助、在吶喊:“救救我!放我出去,我要自由!”眼下的綜合二處,對於我而言與那隻裝雞的籠子何異,我的處境與那隻雞何異?一想到這些我就覺得命運對我不公。

    在大學時代我就嚮往自由,考大學前我最想研究的專業是“自由”專業,結果中國所有的大學都沒有這個專業,不研究“自由”,人類怎麼可能弄清亞當的第一種自由與第二種自由的區別?《約翰福音》中指出:“認識真理吧,真理會讓你們自由。”後來隨着閲歷的增加,特別是從政之後,我才漸漸明白福音書上的話,其本義是:“認識權力吧,權力會讓你們自由。”權力不僅給了人們自由,而且是一種選擇善的自由,是一種理性的自由。但這不是自由的奧秘,自由的本性是非理性的,因為任何理性都是強制與壓迫。是要理性,還是要非理性,這是個問題。是要幸福,還是要自由,這是問題中的問題。我已經沒有時間為這些問題苦惱了,因為我有本能、我有慾望,我不能為了該死的自由拋棄本能和慾望,因為本能和慾望是我幸福的基礎,為了幸福我願意做自己和周圍世界的奴隸。既然大家都不想知道高於人的任何東西,我為什麼要冒險?不,誰不知道“出頭的椽子先爛”,誰不知道“槍打出頭鳥”?這次綜合二處的“政變”我就成了出頭的椽子,雖然還沒有爛,但是有爛的危險,怎麼辦?我絕不能讓椽子爛了。我要讓這椽子成為我登船的木筏。

    眼下有可能登上的船隻有一條,那就是彭國樑。我多麼希望自己能像趙忠有幸登上劉一鶴那條大船那樣登上彭國樑的大船,但是我預感到自己可能不是彭國樑要找的船員。我知道即使趙忠離開了綜合二處,去了服務中心,後來又辭職下了海,並未追隨劉一鶴去省裏,但趙忠仍然在劉一鶴的大船上,而且很可能在船上的位子比以前更重要了。我多麼希望成為彭國樑這艘大船上的得力水手,但我清楚我可能不是彭國樑心目中的理想水手。然而作為一名水手生來就應該到海上去漂泊,哪怕死在風暴裏,也比在岸上望洋興嘆強。當然強行登船是登不上去的,我煞費苦心地向彭國樑展示我的航海本領,期待彭國樑能給我一個機會。

    但是,一切都回到了原點。彭國樑常務副市長上任一個月,就親自選任了綜合二處新處長,我的“代理”兩個字又換成了“副”字。新任處長叫楊恆達,是給老領導當了五年秘書的人,看上去雖然其貌不揚,人也隨和,但是老領導是什麼人?那是東州市乃至清江省的主心骨,給這樣的政治家當了五年秘書,武功了得。

    果然,楊恆達上任不久,我就發現綜合二處進入了“後朕時代”。自從與黃小明探討了“朕文化”以後,我就把綜合二處的發展史劃分成了三個時代:“前朕時代”,即肖福仁當處長的時代;“朕時代”,即趙忠當處長的時代;現在是“後朕時代”,也就是楊恆達當處長的時代。不過三個時代的本質都沒有變,都是“朕文化”,工作性質也沒有變,就是“為聖人立言”、“非聖人之言不敢言”。對於綜合二處來説,所謂“聖人”當然是常務副市長彭國樑了。

    楊恆達一上台就比我棋高一着,他動用全處的力量為彭國樑搞了一套思想庫,其中最精華的一本是《彭國樑語錄》,深得彭國樑的讚賞。説心裏話,我讀了這套思想庫,悟出了我之所以當了十年副處長而得不到賞識重用的原因,那就是不懂得什麼叫為領導服務,不懂得想領導之所想、急領導之所急,而是一味地向領導強調自己的想法、展示自己的才華,而沒有變自己的想法為領導的想法、化自己的才華為領導的才華,處處都顯得比領導高明、你怎麼可能比領導高明,你怎麼可能比領導有才華,領導要是不如你怎麼可能當領導?可惜,我頓悟得太晚了。

    沒有機會給老領導那樣的泰山北斗當秘書就是短練,我聽説老領導對養生頗有心得,一直致力於在東州市老領導中推廣尿療法,據説在老領導中學習尿療法已經蔚然成風,主要的學習材料是老領導的《關於尿療法的哲學感悟》。這部哲學著作就是楊恆達整理的,為了深刻領悟尿療法的哲學感悟,據説楊恆達每日都要像老領導那樣喝一杯晨尿,這種以身試尿的精神着實令人感動!難怪楊恆達深得老領導賞識,一個能將尿療法寫出哲學感悟的人一定有着紮實的理論功底。

    自從我得知楊恆達與老領導的這段佳話以後,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告訴了我的母親,老母親感慨之餘向我提出了一個問題,她説:如果老領導對屎療法也有哲學感悟的話,楊恆達會不會以身試屎?我當時就被母親的這個問題給問住了。出於好奇,我去市圖書館遍查資料,還真查到了屎療法,根據資料顯示,屎療法源於《二十四孝》之《嘗糞憂心》。這是個孝子侍親嘗糞的故事,讀來着實讓人感動,大意是:庾黔婁,南齊高士,任孱陵縣令。赴任不滿十天,忽覺心驚流汗,預感家中有事,當即辭官返鄉。回到家中,知父親已病重兩日。醫生囑咐説:“要知道病情吉凶,只要嘗一嘗病人糞便的味道,味苦就好。”

    黔婁於是就去嘗父親的糞便,發現味甜,內心十分憂慮,夜裏跪拜北斗星,乞求以身代父去死。幾天後父親死去,黔婁安葬了父親,並守制三年。這個故事感動過無數孝子,孝子們紛紛效仿,一些有病的孝子嘗糞後,父母病未愈,自己的病卻好了,孝子們無不感激父母賜糞之恩,深知糞乃藥也,於是屎療法悄然而生。應該説這個故事對我的觸動太大了,為領導服務如果有嘗糞憂心的勇氣,何愁登不上船。你楊恆達能夠做到“以身試尿”,我許智泰就能做到“以身試屎”,我就不信登不上彭國樑這艘船。

    機會終於被我抓到了,趙忠當處長時所有的出國機會都讓他霸佔了,楊恆達來了以後,為了收買人心,將第一次出國的機會讓給了我,而且是去美國,楊恆達這一招還真有效,黃小明、歐貝貝和朱大偉似乎都看到了希望,紛紛向楊恆達靠攏,我原以為憑我在黃小明、歐貝貝和朱大偉心中的分量,完全可以孤立楊恆達,想不到楊恆達讓我去美國這一招就將危局化解了,就連我也心存感激。要知道這次出國不僅是去美國,而且是陪彭副市長去美國,一同去的只有胡佔發、温華堅和陳實。

    結果在洛杉磯彭副市長突然病了,可能是水土不服,上吐下瀉,幸虧胡佔髮帶了藥,及時止住了吐瀉。吐瀉雖然止住了,但燒又發了起來,我和胡佔發只好輪換着日夜守護。我不僅像孝敬我媽那樣端水喂藥,還為彭國樑洗了被糞便污染了的內褲。彭國樑燒退了以後,專門找我談了話,主要意思是:讓我和楊恆達好好配合,跟着他幹就是他的人,凡是跟他乾的人都不會白乾,他將來都會給一個滿意的交待。那次談話雖然只有二十幾分鍾,我卻激動得一宿沒閤眼。彭副市長親口對我説我是他的人了,這説明什麼?這説明他已經允許我登船了。我心裏能不高興嗎!

    但是我頭腦也很清醒,他説我是他的人了,這是抬舉我、高看我,是平易近人,我怎麼可能是他的人呢?我能成為彭副市長這艘大船上的一個零件就心滿意足了,他現在聲稱我是他的人了,説明我已經成為他那艘大船上“齒輪系統的一環”了。其實,彭副市長這艘船航行的目標我看得很清楚,他尋找的不是彼岸而是更大的船,比如説航空母艦,尋找到了,他會棄掉腳下這艘船去做航母齒輪系統的一環。政治就是這麼運轉的,它需要不同部位的齒輪正常傳動運轉。

    原來登船不是什麼難事,只要把自己等同於齒輪就行了,齒輪當然無需思考,只要服從就行了。我過去犯的錯誤就是太把自己當人了,凡事都要思考出個道道來,從未把自己當成齒輪,做齒輪當然不需要捫心自問,因此我必須放棄捫心自問的習慣。教訓不可謂不深刻,好在明白得還不算晚。

    回國後,我以為彭副市長會給我壓擔子,但情況並未像我預期的那樣理想,一開始彭副市長的許多工作,胡佔發都交給我,但是很快楊恆達就發現我已經取得了彭副市長的信任,於是凡事都將黃小明推到前台。在文字方面,黃小明是辦公廳公認的大手筆,很快彭副市長在大材料上就離不開黃小明瞭。於是楊恆達將計就計,凡是出國的好事都由我去,原先黃小明、歐貝貝和朱大偉見楊恆達一上任就將出國的事讓給了我,大家似乎都看到了希望,以為慢慢都會有機會呢,其實不然,而是一有出國的機會楊恆達就讓給我,我幾乎成了綜合二處的出國專業户。一開始我對楊恆達還心存感激,但是出了幾次國之後,我就發現不對勁兒了,原先與我打成一片的黃小明、歐貝貝和朱大偉個個都開始疏遠我,再加上楊恆達將年終先進也給了我,我一下子成了綜合二處的孤家寡人,成了黃小明、歐貝貝和朱大偉三個人的眼中釘。我這才覺得中了楊恆達的離間之計,想不到楊恆達是個捧殺的高手,幾招下來,我不得不臣服於楊恆達。

    我當了十年副處長還是第一次陷入兩難困境。我希望得到彭副市長的賞識,但是還不能讓楊恆達多心,更不能讓黃小明、歐貝貝和朱大偉嫉妒,特別是黃小明,他已經不顯山不露水地得到了彭副市長的賞識與信任,據説他給彭副市長寫的碩士畢業論文獲得導師的高度讚賞,看架勢大有接胡佔發的勢頭。

    胡佔發已經給彭副市長當了五年秘書了,在市政府辦公廳秘書中也算是老秘書了。我估計一旦他離開彭副市長,被提拔到副局級領導崗位是板上釘釘的,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離開彭副市長,我知道胡佔發很想留在辦公廳。其實胡佔發的心思誰都能看清楚,他是不想輕易地離開彭國樑這棵大樹,甚至還想挾天子以令諸侯。因此,選誰做自己的接班人對胡佔發很關鍵。從面上看,胡佔發是傾向於朱大偉的,因為朱大偉很會討他的歡心,人也聰明,但是朱大偉的聰明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聰明,黃小明的聰明是藏在骨子裏的。對於胡佔發來説,選黃小明做自己的接班人,如果黃小明能聽自己的話,那麼他就是最理想的秘書;如果不聽自己的話,那麼他就是最不理想的秘書。

    雖然胡佔發一直沒有放棄對黃小明與朱大偉的考察,但是憑我的直覺,彭副市長早就看中了黃小明,因為從政治發展的角度看,彭副市長更需要的不是秘書,而是做“隆中對”的人。儘管朱大偉早已熟悉在官場上什麼是應該做的,什麼是不應該做的;什麼是應該説的,什麼是不應該説的;什麼是做了要加以宣揚的,什麼是做了要加以隱秘的;什麼是要大肆宣揚而不必去做的,什麼是要大肆宣揚了而必須去做的,在度的掌握上似乎比我這個當了十年的副處長還會拿捏,這大概與他的家庭薰陶有關,但是,朱大偉與胡佔發太像了,對彭副市長來説缺乏新鮮感。

    當然這也只是我的直覺,眼下我的困境是,由於楊恆達的捧殺,不知不覺地我在處內就失去了民心,我第一次體會到笑裏藏刀的厲害。回顧綜合二處的三個時代,與肖福仁搭檔時,是因為希望而服從;與趙忠搭檔時,是因為反抗而服從;最刻骨銘心的是眼下與楊恆達搭檔,是因為服從而服從。楊恆達最高明之處就是一切都替你想到了,你不必再想,他對你的傷害是不知不覺的,是以從一切為你好為出發點的,以至於你付出了代價都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你無話可説。楊恆達利用這種手段讓處裏的每個人都互相隔離,從而實現了他在短時間內對綜合二處的絕對控制。

    為了擺脱這種控制,我只有一條出路了,就是藉助彭副市長的力量離開綜合二處,到彭副市長主管的其它部門去當處長,為了能實現這個目標,我像老鼠尋找食物一樣,不遺餘力地尋找着機會。皇天不負有心人,機會在我與胡佔發一次不經意的閒聊中悄然而至。

    那天已經下班了,我因趕一篇材料晚走了一會兒,不承想胡佔發叼着煙邁着八字步怡然自得地走了進來,胡佔發撣了撣煙灰笑眯眯地告訴我一個令我意想不到的事,他説,昨天晚上朋友請他吃飯時遇上了趙忠,還讓我猜趙忠請誰吃飯?我一聽“趙忠”兩個字就覺得噁心,在我心裏趙忠就是頭豬。令我不解的是這頭豬下到海里也能變成魚,而且是條大鯊魚,這年頭連豬下海也能發財,這説明這個世界不僅有宦海,還有其它一些海,如果豬在海里也能如魚得水,這説明其它的海一定是“患海”。都説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一直搞不清楚原因,原來是豬在江湖如魚得水鬧的。

    我心裏想着狠話,臉上卻堆着笑搖了搖頭。胡佔發像腚根子長出了豬尾巴一樣驚歎地説:“歐貝貝!智泰,沒有想到吧,冰清玉潔的歐貝貝竟然和趙忠在一起吃飯,兩個人的親熱勁兒,知道的是兩個曾經的同事在一起吃飯,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大款和二奶呢。”

    這的確是一個令人驚心的消息,誰不知道歐貝貝平時高傲得像個尼姑,特別是趙忠當處長時,沒少打歐貝貝的主意,但是無論趙忠見了歐貝貝怎麼使心眼兒,歐貝貝都是一副滅絕師太的表情。想不到趙忠搖身一變成了假和尚,靠包廟掙了幾個臭錢,竟然可以和歐貝貝坐在一起吃飯了,也難怪,和尚和尼姑信的都是一個佛。

    在我心裏歐貝貝有點像櫳翠庵裏的妙玉,只不過一個在官場,一個在寺廟,但從古到今官場都被稱做廟堂,那妙玉雖然嘴上吃的是大素,心裏想的卻全都是大葷,而且,恰恰是因為吃的是大素,在心裏對於大葷的渴望才特別強烈,這一點歐貝貝與妙玉極其相似。

    我之所以對歐貝貝如此瞭解,不僅僅因為是同事,還因為我與歐貝貝的老公王朝權是很好的朋友,王朝權在市招商局辦公室工作,一表人才,他與歐貝貝是大學同班同學,據王朝權講,他在大學不僅學習成績始終名列前茅,而且寫得一手好詩,深得歐貝貝青睞,兩個人在大學期間就相愛了,大學畢業不久就結了婚。可是婚後一直不太和諧,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王朝權自從進市招商局辦公室後,仕途上無起色,一直是主任科員;二是兩個人結婚五六年了,一直沒有孩子,由於前後兩任常務副市長都主抓外經外貿工作,綜合二處與市招商局辦公室聯繫頗多,因此黃小明、朱大偉與王朝權也很熟,只不過我和王朝權更投脾氣,時間一長,就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胡佔發説看見趙忠請歐貝貝吃飯,我情不自禁地為王朝權捏了把汗。沒有實力的男人娶那麼漂亮的女人當老婆,純屬是與自己的腦袋過不去,戴綠帽子只是早晚的事。

    和胡佔發聊天有一個好處,可以聽到很多鮮為人知的消息,果然他説省紀委新調來一位女書記,是從K省交流來的,叫齊秀英,號稱“女包公”,查辦過許多高官顯貴,接着他列舉了一系列齊秀英辦過的案子。聽到“齊秀英”三個字我心裏微微一震,好熟悉的名字,這不是我在《清江日報》當記者時和我坐對面桌的林永清的老同學嗎?當年齊秀英在K省紀委還僅僅是個室主任時,曾經幾次到東州出差,每次都是我開車陪林永清接齊秀英,還在一起吃過飯,想不到她調到清江省紀委任書記,這個消息對我太重要了,這可是比彭國樑還大的一艘船。

    從胡佔發的口氣中我得知,彭國樑是有意結識這位“女包公”的,但是尚未找到合適的途徑,為了抬高自己的身份,我介紹了林永清與齊秀英的關係,當然也介紹了我和林永清的關係,胡佔發聽後彷彿受了刺激,聽完也沒説什麼,就急匆匆地走了。

    胡佔發走後,我反思自己剛才的談話,心裏有些後悔,官場上言多必失,要知道彭副市長已經親口許諾我是他的人了,這一點胡佔發是最清楚的,剛才我把齊秀英抬出來説和人家怎麼怎麼熟,分明是這山望着那山高,胡佔發一旦向彭副市長彙報,彭副市長會怎麼想?而且胡佔發肯定會向彭副市長彙報。我越想越後悔,走出市政府大樓時,發現天上的夕陽是灰色的,落日猶如一隻蒸紅的大螃蟹,雖然張牙舞爪,卻了無生機。

    老市長到年齡了,年底換屆板上釘釘到市人大當主任,至於誰接任市長,雖然各種猜測都有,但是輿論基本鎖定了兩個人,這就是常務副市長彭國樑,和剛剛上任不到兩年的副省長劉一鶴。我當然從骨子裏希望是彭副市長,水漲船高嘛,然而,老市長就是從清江省副省長的位置上接任東州市市長的,他的前任也是如此,東州市歷史上還從未有常務副市長接任市長的。越臨近年底,我越覺得彭副市長沒戲,這不免讓我有些沮喪。

    前兩天,我在市政府大院內碰上了豬頭趙忠,這傢伙從奔馳車裏鑽出來,一副假和尚的派頭,比當處長時更肥了。我不知道為什麼趙忠永遠比我走運,在綜合二處時壓我一頭,離開政府更是走豬運,包廟也能發大財,眼下劉一鶴又要回來了,趙忠更是春風得意馬蹄疾。我懶得理這頭豬,裝作沒看見他,他卻緊走幾步追上了我,摟着我的肩膀噓長問短。説實話我是最怕劉一鶴回來的,一旦劉一鶴接任市長,趙忠幾句讒言就可能永遠讓我望洋興嘆,因為那次“政變”打得趙忠措手不及,從某種意義上説是我把他趕出市政府的,我應該是趙忠最恨的人。沒想到假和尚見了我一副假慈悲的面孔,説什麼這世上最感激兩個人,一個是劉一鶴,另一個就是我。如果不是我把他趕出市政府,他也不會有今天這樣的功德。我知道如今廟裏不再燒香,而是燒臭,香爐裏繚繞的不是煙霧,而是每位祈禱者的慾望。

    我不明白趙忠為什麼虛情假意地向我示好,便揶揄道:“趙忠,和尚不僅不吃葷,而且是過午不食的,看你肥成這樣,一看就是不守齋戒的假和尚。”

    趙忠一本正經地説:“別看我僅僅是居士,齋戒可是嚴格遵守的,誰説過午不食,難道你沒聽説過藥食?”

    我一聽哈哈大笑譏了一句:“趙忠,我看不應該叫藥食,而應該叫食藥,原來官場上變通術源於佛教。”

    趙忠不以為然地説:“要不官場怎麼叫廟堂呢!”

    劉一鶴果然接任了東州市長,一上任就大張旗鼓地抓招商引資,全市召開了招商引資動員大會以後,彭副市長成了最忙的副市長,為完成招商指標,他頻繁地出國,但是去的次數最多的是香港,其次是澳門。

    我從未陪他去過香港和澳門,但是一起去了一次韓國。在飛機上他意外地跟我談到了林永清,這讓我又驚又喜;而更讓我驚奇的是,他説回國後讓我聯繫一下林永清,他要請林永清吃飯。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要知道我在市政府辦公廳工作了十多年,從來沒有哪位市領導對我如此信任。説實話,我也好多年沒有聯繫林永清了,按年齡他應該快退休了,但是人生就是這樣,説不定誰就成了你的貴人。

    回國後不久,彭副市長就在好世界設宴由我和胡佔發做陪宴請了林永清。席間,彭副市長禮賢下士、平易近人,不厭其煩地詢問林永清有什麼困難。林永清似乎看透了彭副市長對自己噓寒問暖的真實意圖,也沒客氣,直言自己希望退休前改善一下住房。彭副市長當即指示胡佔發全權落實此事,然後將一本由楊恆達搞的思想庫中的文集《彭國樑學習體會》交給了林永清,煩請他轉交給省紀委書記齊秀英同志。

    那本所謂的學習體會我再熟悉不過了,都是彭國樑在省委黨校和中央黨校學習期間寫的作業,一些文章還是我寫的,有的是胡佔發寫的,當然大部分出自黃小明之手,其中最厚重的一篇文章是彭副市長的碩士畢業論文,足有五萬字,就出自黃小明之手。這篇文章的精華後來刊登在《清江日報》的理論版上,博得省委主要領導的高度讚賞。我不得不佩服楊恆達有水平,人家處長當得高瞻遠矚,這部理論色彩極濃的學習體會一旦遞到齊秀英手裏,一定會給“女包公”留下深刻的印象。如今肯於學習的領導幹部是少之又少,能夠親筆寫學習體會的更是鳳毛麟角。只是我不明白齊秀英作為省紀委書記在彭國樑的仕途之路上能起多大作用,彭副市長如此煞費苦心地取悦“女包公”,其真實意圖是什麼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官場上凡事離不開一個“悟”字,但是彭副市長請林永清的意圖背後更隱秘的實情,我始終參悟不透。

    如果以時下最流行的新聞採訪的方式問我:“許智泰先生,你對痛苦怎麼看?”

    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有痛苦説明我活着,痛苦是生命的證明。”

    如果繼續深入採訪我:“你內心深處最大的痛苦是什麼?”

    我會不假思索地回答:“同一種生活。”

    如果繼續探討:“生活應該是豐富多彩的,怎麼會是同一種生活?同一種生活究竟是什麼生活?”

    我會痛苦地回答:“這是一種向上爬的生活,我的心中只有一個目標,爬上去,像蛇一樣爬上去。”

    如果採訪者質疑我的回答會繼續問:“為什麼往上爬而不是向前行?”

    我會更加痛苦地回答:“因為我有一種在煉獄的火鍋裏煎熬的感覺,只有向上爬才有生的希望。”

    如果採訪者體會不出我這種感覺質疑道:“那麼在你眼中人是什麼?”

    我會堅定地回答:“在我心目中沒有人,只有人民,我不是人,我是公務員。公務員在我心目中就是一座雕像,其實矗立在東州城的所有大樓都是公務員的雕像,因為我生活在雕像的世界裏,所以我眼中只有兩個人:公僕和人民。”

    我知道我的回答任何採訪者都不會滿意的,但是這就是我真實的感覺。我每天都渴望擁抱一切能抓到的東西,但我從來就沒抓到過什麼,我不知道我的運氣為什麼這麼差,不如肖福仁、不如趙忠、眼下又不如善於喝尿的楊恆達,甚至不如像幽靈一樣不聲不響的黃小明,因為黃小明如願以償地當上了彭副市長的秘書。

    黃小明的走運給了我一個重要啓示:那就是人這一輩子的運氣不能等,要去發現,要像發現美一樣去發現。這一點我發現楊恆達做得就比我到位,我聽説他自從到綜合二處以後就一直與趙忠打得火熱,這分明是為了發現更好的運氣的做法。誰都知道趙忠與劉一鶴的關係,誰能保證楊恆達這樣做不是在“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誰願意一棵樹上吊死?眼下腳踩八隻船的大有人在,腳踩兩隻船的又算得了什麼?

    楊恆達有了這種跡象以後,我刻意做了觀察,發現楊恆達腳踩兩隻船事出有因,以楊恆達對老領導的忠誠,不是一個輕易背主的人,何況彭國樑對他相當器重,對他有知遇之恩,無論是跟着彭國樑,還是跟着劉一鶴,前途都是一片光明。之所以這樣做,大概是因為一些關於彭副市長的謠言,我對這些謠言是不太相信的,或者説不願意相信。因為憑趙忠和劉一鶴的關係,我是無論如何靠不上劉一鶴這棵大樹的,我現在只能靠彭國樑這棵大樹,為了不至於吊死在這棵樹上,或者説骨子裏生怕這棵樹成為枯樹、死樹,我要不遺餘力地為這棵樹澆水、施肥、培土。

    星期日上午十點鐘,我和老婆在牀上正行雲雨之情,牀頭櫃上的電話響了,我在老婆身上一邊耕耘一邊問是哪一位,結果是該死的王朝權。我心想,我好不容易和老婆過一把禮拜天,早不打電話晚不打電話,偏偏在最關鍵的時刻打電話,怪不得你小子搞不出孩子來,根本不懂珍惜生活嘛!這小子十分痛苦地説,中午想請我吃飯,聽口氣就知道吃飯是假,被老婆踹下牀是真,説不定老婆根本就沒上牀,大禮拜歐貝貝不在王朝權的牀上,莫非在……我不敢深想,被王朝權的電話破壞了情緒,和老婆有滋有味的雲雨情只好草草收場。

    王朝權請我吃飯從來都是在街邊上的小酒館,這小子在招商局辦公室混的年頭也不短了,不僅辦公室副主任沒混上,連個副處級調研員也沒熬上,還只是個主任科員,也難怪歐貝貝死看不上他,級別比老婆低,而且是個漂亮老婆,頭髮不變綠才怪呢!哪個老婆不盼着夫貴妻榮。

    王朝權一臉沮喪地要了兩瓶二鍋頭,一邊喝一邊向我訴苦,喝到半醉時我聽明白了,王朝權之所以痛苦得像老婆和別人跑了似的,是因為問題比老婆跟別人跑了還嚴重,因為歐貝貝懷孕了。

    我難以理解地問:“朝權,你老婆懷孕是好事呀,你們倆早就應該要個孩子了。”

    王朝權的表情像剛被閹了一樣難受,極度痛苦地説:“大哥,我上醫院檢查過,我沒有生育能力。”

    我一聽這話頓時從半醉中驚醒了,很顯然歐貝貝肚子裏的孩子不是王朝權的,我頓時想到了一個人,就是假和尚趙忠。死胖子趙忠在綜合二處當處長時就沒少打歐貝貝的主意,想不到終於如願以償了。我望着痛苦萬分的王朝權,心想,一個男人活到這個份兒上也真他媽夠窩囊的。

    為了平抑王朝權沮喪且痛苦的情緒,我拍着桌子大罵趙忠。沒想到王朝權含着眼淚悶了一杯二鍋頭,憤恨地説:“大哥,孩子不是趙忠的。”

    王朝權話一出口,我驚得目瞪口呆!“不是趙忠的,那是誰的?”

    王朝權用食指蘸了蘸酒顫抖着寫了一個“彭”字,我嘴裏正嚼着一片醬牛肉,看到這個字險些嗆了肺管子。

    我用筷子戳着桌面問:“朝權,你是喝多了,還是氣昏了,這怎麼可能呢?”

    沒想到,王朝權突然吼道:“怎麼不可能?他姓彭的是衣冠禽獸,什麼事做不出來?”

    我望着目光中充滿煞氣的王朝權,啞口無言。我還從未見過平時温和的王朝權有過這麼犀利的目光,讓人看了有一種不寒而慄之感。我們沉默了許久,王朝權異常冷靜地説:“大哥,我只有你一個朋友可以説説心裏話,假如孔子活到今天,他一定會説這是個禮崩樂壞的年代。眼下一提到‘跑官’二字,人們無不鄙夷厭惡,認為‘跑官’不過是權慾薰心之輩、蠅營狗苟之徒往上爬的卑劣行徑,殊不知‘跑官’的鼻祖就是孔聖人。在官場上,一些人為了往上爬,不惜自我矮化,甚至失去了價值判斷的能力,對這些人來説平庸已經成為他們的生活方式。平庸是一種惡。漢娜·阿倫特説:‘平庸可以毀掉整個世界。’這些年,歐貝貝看不上我,認為我活得平庸,你知道,我在大學時代是最優秀的學生,我現在仍然是最優秀的。大哥,我從來就沒有平庸過,我一直在為理想和信念而奮鬥。但是貝貝變了,變得眼睛裏滿是權勢。現在貝貝逼着我離婚,沒辦法,我已經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了。大哥,我在市招商局的使命也結束了,為了我的理想和信念,我決定去深圳闖一闖,我已經向局裏遞交了辭職報告,今天請你出來喝酒,一是為了訴一訴心裏的苦,更主要的是向你辭行的。”

    毫無疑問,王朝權心意已決,勸已經沒有用了,很顯然王朝權想換一種活法。説實話,儘管我覺得王朝權所説的理想和信念有些可笑,但是如果我是王朝權現在的年齡,我會毅然決然地換一種活法,眼下命運只給我留了一條路,我只能往上爬。按着王朝權的説法,只能平庸地活着。我無奈地想,是什麼造成了我今天的平庸?想來想去,都覺得自己已經同化在體制之中了。

    “朝權,”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説,“大哥跟你説句心裏話,以前大哥低看你了,其實我是能看見的盲人,你才是心明眼亮的人。《聖經》裏有一句話,一切都將過去。大哥也送你一句話,一切都將開始。”

    王朝權聽了我的話有些激動,他動情地説:“大哥,其實生活的意義從來都不是轟轟烈烈的,所有的意義都是體現在平平淡淡之中,如果一個民族總是追求轟轟烈烈的意義,那麼這個民族一定是發瘋了。”説到這兒,王朝權停頓了一下,然後表情嚴肅地叮囑道:“大哥,我已經應聘到深圳一家外貿公司工作,臨走前,我想囑咐你幾句,不要貼彭國樑太近,他能重用温華堅這樣的賭徒,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我們局裏誰不知道温華堅嗜賭如命,很多人在澳門的大鳥籠子看見過彭國樑、温華堅和陳實,這三個人是一丘之貉,千萬不要為了往上爬而上了賊船!”

    我和王朝權分手時發現他好像如釋重負,我卻心情沉重起來。彭國樑這艘船果然是賊船嗎?我萎靡不振地走着,覺得自己像一具標本,馬路上所有的面孔都像標本,所有的標本都好像在船上,有走在船上的、騎在船上的、坐在船裏的、靠在船頭的,形形色色的船,原來世界是由船組成的。可能是二鍋頭喝多了,我眼中的所有景象都像船。

    我漫無目的地走着,竟情不自禁地向市政府方向走去,我本來是要回家的,但在我的骨子裏早就把辦公室當做家了。走到市政府廣場,我看見劉一鶴的專車從市政府大門駛出來,向黑水河方向駛去。市府大街上成千上萬輛汽車魚貫而行,天上沒有一絲雲彩,市府廣場周邊的樹靜止不動,我耳邊一直迴盪着王朝權囑咐我的那些話,心裏像冰冷的湖。我想起黑澤明的電影《德蘇烏扎拉》中的一句台詞:“冰冷的湖面一片寂靜,寂靜中隱藏着危機。”但危機是什麼我不知道。我極力向黑水河方向眺望,早就看不見劉一鶴的奧迪車了,腦海中浮現出劉一鶴的笑容,或許那危機就隱藏在這笑容中,我覺得那危機不應該是我的危機,但也絕不只屬於彭國樑。

    自從劉一鶴接任東州市市長以後,彭國樑與他的關係就十分微妙,微妙是一種高深的博弈,我和楊恆達之間也在博弈,但不是高深的那種,但我和楊恆達之間的關係越來越像彭國樑與劉一鶴。我發現我的感情之所以更貼近彭國樑,不僅僅是因為他親口對我説我是他的人,更主要的是我和他有一個共同點,我們都是副的。做副手的太能幹了遭嫉,不行的話又保不住自己的位置,要自保就必須防住上下兩個方向的暗箭,絕不能授人以柄,看來彭國樑的危機是授人以柄了,但由此就説我上了賊船,這話太片面。從古到今,上了賊船的人太多了,你能説上了賊船的人都是賊?説句心裏話,管他是什麼船,能送我到我想去的地方就行。好像我的想法很現實,不是我的想法現實,我就是這麼被創造出來的,對,我就像雕塑家手裏的一塊泥,是被雕塑出來的,我活着,但早就忘記了呼吸,為了尋找到呼吸,我在拼命地活着,呼吸是什麼?就是喘氣兒,但是我卻把不喘氣當成了一種習慣,這是不是有病?我不知道,反正誰都這麼活着,還説這就是現實。什麼是現實?現實就是該死的虛無。現實就是該死的賊船。這都是過去造成的。因為過去就是一條該死的賊船,人就是乘着這艘賊船沿着時間長河尋找現實的,結果現實就是他媽的虛無。

    虛無是以存在的方式存在的,讓我不明白的是活着是現實,還是虛無。我感覺凡是虛無的都有生命,凡是存在的都是雕像,而雕像是沒有經絡的。這是不是天大的荒謬?思想是怎麼解放的?是通過充滿特色的遊戲,當然不是玻璃球遊戲,而是文字遊戲,將文字變成水蜜桃然後裝進罐頭裏,罐頭瓶是用紙做的,為什麼紙沒濕?因為罐頭裏光有文字,沒有水,文字通過相濡以沫維持新鮮,這不是幽默,這是現實。現實就是罐頭遊戲,遊戲是水,罐頭是船,既然誰都離不開船,就難免上錯船。我緩步走向市府廣場中間的華表,對面是市政府大樓,我猛然有一種站在甲板上的感覺,市政府大樓太像一艘大船的駕駛艙了,眼前的華表分明就是這艘巨輪的桅杆,那麼我在哪兒?我抬頭望去,發現華表上蹲坐着的犼分明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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