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答辯很順利,我的論文在國家級期刊上發表,但是我不能留校任教了。蔣葉真很順利地分配到省衞生廳,我卻因為揹着黨內記過的處分到處碰壁,找不到工作。
我從學校搬出來,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地下室,兜裏的錢所剩無幾,每天三頓飯都用方便麪充飢。
我跑遍了省城的大小醫院,大醫院不願意用我這種道德敗壞的人,小醫院用不上我這種專業的人,我着實陷入困境和迷茫。人生都是有終點的,而我卻找不到它的方向。
面對前途的迷茫,我不企盼天明,因為黑夜中總會找到北斗星;在沒有找到目標之前,我不希望太陽高高升起,因為每一次太陽的升起,都意味着另一次黑暗的來臨。人生有多少承諾就有多少負債,有些債是永遠還不清的,人生正是在各種債的細節中演繹着催人淚下的故事。人的一生都是在還債的,因為只要活着就要欠下人情,感謝別人又不犧牲自己簡直是一種苛求。我們都遷就在複雜的情感中,而使生活漸趨灰色。沒有人不在舊傳統中受虐,只是在浮華中人們渾然不知。任何個體都無力抵抗觀念和輿論的攻擊,我們都在無形的壓力中生存。
就在我極度痛苦,極度迷茫的時刻,我接到了導師蔡恆武的電話。他説:“慶堂啊,工作有着落了,我把你的情況向北方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神經外科主任穆懷中教授作了介紹,他最近在國家期刊上看了你發表的畢業論文,他對你很感興趣。另外,穆教授是我大學的同班同學,他不會不念舊情的。慶堂啊,不要灰心,到了北方醫科大學附屬醫院好好幹,老師盼你早日成為全國知名的神經外科專家。”
我接到老師的電話,當時就哽咽了,我幾乎説不出話來,千言萬語也報答不了恩師對我的培育之情。我放下電話,內心世界翻江倒海,激動不已,真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我最愛的人與我共同分享,然而茫茫人海中誰是我的最愛呢?
第二天清晨,我認真打扮了一番,便坐公共汽車去了北方醫科大學附屬醫院。
夏末的東州市天氣格外炎熱,公共汽車行駛在環海路上,海灘上擠滿了游泳的人。我望着大海心情爽朗了許多。
上午十點鐘,我走進了醫院大院。院子裏看病的人很多,出出入入的,車輛也很多。醫院中心是個小花園,走到小花園前,我非常奇怪地被兩棵高大的銀杏樹吸引了,這兩棵高大的銀杏樹,粗壯筆直,銀灰色的身軀,活像兩把綠絨大傘,直插雲霄。那美麗的葉子,就像一柄柄梅花形的小彩扇,翠綠嫩黃,一簇堆在另一簇上,不留一點縫隙。兩棵高大的銀杏樹矗立在小花園中間,像一對相愛以久的戀人,耳鬢廝磨,讓人豔羨不已。
在銀杏樹的蔭庇下,我緊張的心情安靜了許多,穆懷中是全國著名的神經外科專家,雖然有導師蔡恆武的推薦,我心裏仍然緊張得不得了。
我來到神經外科醫生辦公室,一個四十五六歲的男人正在電腦前查看着什麼。我小心翼翼地問:“請問穆主任在嗎?”
他眼皮慢悠悠向上翻一翻,看都不看我一眼説:“在實驗室呢。”我還想問實驗室怎麼走,但他的傲慢讓我欲言又止。
我離開醫生辦公室,迎面走來一位護士,我問:“請問實驗室怎麼走?”
“乘電梯到十五樓往左拐就看見了,”護士熱情地説。
我乘電梯來到十五樓往左拐,兩扇玻璃上寫着:實驗重地,閒人免進。我根本不理會這幾個字,順着走廊往裏走,病理室、標本室、解剖室,最後是實驗室。
我從門上的玻璃往裏看,一位六十歲左右的白髮老教授正在領着幾個學生做實驗,我判斷這位白髮老教授一定就是穆懷中,那幾個學生有可能是他帶的博士生。
我輕輕地敲了敲門,一位女學生穿着白大褂走過來開門問:“你找誰?”
“我找穆主任,我叫林慶堂。”
這時,穆主任似乎聽到了我的名字,他慢步走到門前問:“是小林吧?快進來,快進來。”
“穆主任,您好!”我惴惴不安地説。
我隨穆主任走進實驗室,“小林啊,你先坐一會兒,”他説,“這支獼猴剛剛麻醉,我們準備給他做CT掃描,掃描後咱們好好談談。”
“穆主任,這是在做什麼實驗?”我謹慎地問。
“這幾位是我的博士生,他們正在做頸交感神經節腦內移植治療帕金森氏病的基礎與臨牀研究。”穆主任耐心地説。
我饒有興趣地看着穆主任指導幾位博士生做實驗,這時那支正在做CT掃描的獼猴突然停止了呼吸,幾個博士一時手忙腳亂,不知所措,我毫不猶豫地跑上去給獼猴實施人工呼吸,獼猴在我的搶救下漸漸甦醒過來,大家當時被我的行為折服了。
“小林啊,你搶救的不僅僅是支獼猴,你避免了實驗的失敗和十萬元的財產損失,”穆主任高興地説。
“穆老師,這支獼猴為什麼突然停止了呼吸?”剛才給我開門的那位女博士疑惑地問。
穆教授轉過頭來看了看我,我知道穆教授是有意要考考我,我毫不猶豫地回答道:“是麻醉過深導致的。”
穆教授欣賞地點了點頭。他説:“小林啊,來,到我辦公室坐坐。”
我隨穆教授進了實驗室內的辦公室,他給我在飲水機上打了一杯水,讓我坐,我畢恭畢敬地坐在椅子上,穆教授坐在我的對面。
“小林啊,蔡教授向我詳細介紹了你的情況,我也知道你個人生活上出了點問題,受到黨內記過處分,年輕人嘛,遭受點挫折不一定是什麼壞事。蔡教授説你是一個在事業上很執着的人,剛才你給獼猴做人工呼吸的行為也驗證了這一點,”他點上一支煙接着説,“大腦是人體的司令部,是神經中樞,這就決定了我們神經外科的疾病為高危病種,它具有發病急、變化快、手術難、殘廢率和死亡率高等特點,因而要求我們神經外科的醫生要具有高度的責任心、豐富的經驗和精湛的醫術。沒有臨牀經驗的醫生,只能是一本缺章少頁的教科書;不敢碰雷區的臨牀醫生,只能是一位會尋醫問藥的江湖郎中。幹我們這一行要特別注重在實踐中學,只有不斷地總結、不斷地提高,努力掌握各種神經外科常見病和疑難病的診斷和治療,才能為患者解除痛苦。”
我恭恭敬敬地聽着。
最後,他站起來説:“好,你去醫院人事處辦手續吧,我已經跟他們打招呼了。”
穆主任語重心長的教誨讓我十分感動,我激動地想,能在這樣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身邊工作是多麼榮幸呀!
院人事處王處長熱情地接待了我,他向我介紹了醫院的基本情況。
“小林,穆老極力推薦你做他的助手,穆老是全國德高望重的神經外科專家,在全國神經外科領域裏,是成功實行腦動脈瘤手術超過一千例的專家之一。他的話院領導很重視,所以我們已經調了你的檔案,研究了你的情況,院黨委決定錄用。你現在住在哪兒?”王處長熱情地説。
“我自己租了一個地下室住着呢,”我不好意思地説。
“你先在院裏和幾個年輕醫生擠集體宿舍吧,房子的問題以後會解決的。那好,我現在領你到神經外科報個到吧。”我聽了人事處王處長的話心裏激動不已。
我跟在人事處王處長的後面,又回到神經外科。我們來到醫生辦公室,幾名醫生坐在電腦前正在工作。
“老曲呀,穆主任呢?”王處長問。
這個老曲正是我第一次到醫生辦公室碰到的那個人。
“喲,王處長,穆主任不在,”老曲站起來説。
“小林呀,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神經外科副主任曲中謙。曲主任,這位是新來的醫學碩士林慶堂,是穆主任點名要的高材生。”王處長介紹説。
“歡迎、歡迎!”曲中謙敷衍地説。
我與曲副主任和幾位醫生握了握手,王處長説:“小林呀,明天你就正式上班吧,這是你集體宿舍的鑰匙。好好幹,老曲呀,你們忙吧。”説完轉身走了。
這時,一位年輕醫生自我介紹説:“小林,我叫羅元文,我們住在一起,我領你去宿舍看看吧。”
我説:“好的,曲主任,那我去了。”曲中謙冷冷地“嗯”了一聲。
我又和幾位醫生點點頭,便跟羅元文走出了醫生辦公室。
我一邊走一邊想,這個曲中謙為什麼一會兒熱一會兒冷的,讓人感覺不舒服。
“元文,神經外科有幾位主任?”我謹慎地問。
“目前為止,就穆主任和曲主任,”羅元文熱情地説。
我一下子明白了,我是穆主任點名要來的,自然是穆主任的人,曲副主任自然不舒服。我想穆主任和曲副主任的關係不會太好,看來神經外科的人際關係複雜得很,出來乍到還是小心為上。
宿舍裏一共四張牀,除了我和羅元文以外,另兩位一個是心臟外科的,一個是檢驗科的的,都是碩士,有點像在大學的研究生宿舍。
“慶堂,該吃午飯了,一起去食堂吧,”看我收拾完牀鋪,羅元文説。
忙活了一上午,早晨只吃了一袋方便麪,早就餓了,我隨羅元文一起來到醫院內的生活服務中心。這裏有點像大快餐店,都是套餐,有五元一份的,有十元一份的,也可以單點。中午吃飯的人很多,有病人家屬,也有醫生、護士,還有院內工作人員的家屬。
我買了一份五元錢的套餐,羅元文買了一份十元的套餐,我們倆找了一個空位置坐下,一邊吃一邊聊天。我主要是想多瞭解點情況。
“元文,科裏有多少人?”我試探地問。
“有兩位主任,十五名醫生,四十名護士,本來有四名主任的編制,但由於十五位醫生裏沒有能主刀的,所以一直空着兩個副主任的編制。”羅元文一邊吃一邊説。
“那每天的手術只能由穆主任和曲主任兩個人做了?”我驚訝地問。
“對,所以穆主任特別着急後繼乏人的問題,”羅元文喝了一口湯接着説,“因為他年紀大了,特別希望有年輕人接替他。”
“曲主任不也能帶學生嗎?”我不解地問。
“但年輕人都是衝着穆主任來的,曲主任是工農兵大學生,水平照穆主任差遠了,平均每個月都做死一個,”羅元文輕蔑地説。
我聽了以後又喜又憂,喜的是神經外科缺人才,自己有發展的空間,憂的是院裏的神經外科在全國知名度很高,看來是因為穆主任的名聲大,一個人撐着呢。
吃過午飯後,我借了羅元文的自行車,從地下室把行李託到醫院宿舍,就算搬家了。
晚上,我在院門口買了些水果帶上,特意去穆主任家拜訪致謝。穆主任家就在醫院宿舍區,院裏的知名專家都住在一座樓內,俗稱專家樓。
穆主任家在三樓,我按了門鈴,穆師母開了門,穆主任很熱情的把我讓到了客廳。客廳佈置很簡單,牆上還掛了一幅頗有禪意的對聯:“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
師母給我倒了茶,我們坐在沙發上,穆主任從茶几上拿起煙盒抽出一支遞給我,我趕緊給他點上火。
“慶堂,蔡教授跟我介紹説,你讀研究生時,為研究海綿竇解剖了三百多具屍體,看來你有做好一線醫生的基礎。下一步有什麼打算呢?”穆主任深吸了一口煙問。
“穆主任,我準備考您的博士生,想進一步提高自己。”我不假思索地説。
“更重要的是在實踐中提高。你別看大腦只有一千克,卻是人體中最脆弱的部分,這裏血管密佈、神經眾多,每個部位都與人體各器官神秘地聯繫着。神經外科就是在這樣的尖刀上行走,每一個動作都關係到人的生死存亡啊!”穆主任意味深長地説。
“穆主任,我雖然解剖過三百多具屍體,但那畢竟是死人,我還沒有給真正的病人做過一次真正的開顱手術。我希望做您的學生,在實踐中多跟您學習。”我非常迫切地説。
“慶堂啊,看來蔡教授對你沒看走眼,只要你努力,就一定能成為一名好醫生,”穆主任説。
“穆主任,您是怎麼走上神經外科這條路的?”我好奇地問。
“我參加過抗美援朝,在朝鮮戰場上,我看見一批一批的傷員死於腦外傷心急如焚呀!。那時候我對腦外傷一點也不懂啊,別的科,像骨科、泌尿、胸科、普外我都學過,我都有點辦法,可以搶救,甚至麻醉都行,但是腦外科我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看着戰友們一個個地死去,”他沉思了一會兒彷彿想起了往事,然後喝了一口茶説,“從那時候起,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成為腦外科方面的專家。幸虧我沒死在戰場上,讓我有機會攻克神經外科這塊陣地。我從朝鮮戰場回來後,就向院黨委申請,組織了院裏第一個神經外科研究組。那時候西方一些國家不僅對中國實行經濟封鎖,而且實行知識封鎖,我們手裏什麼參考資料也沒有,只能靠自己摸索。沒有教具,我們就到亂墳崗子沒有人的地方挖骨頭,把腦袋骨挖出來,腦袋骨裏面全是蛆,很多蛆,一股怪味,回來以後就刷洗、漂白、煮熟,把骨頭穿起來做學習標本,雖然條件艱苦,但我們都幹勁十足。”穆主任饒有風趣地説。
雖然我解剖過很多屍體,但我聽到腦袋骨裏有很多蛆,蛄蛄踴踴的,我就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不過,我還是被穆主任的故事深深地感動了。
“穆主任,我請求跟您上手術枱,我不會辜負您老對我的期望的!”我充滿希望地説。我此時的心情就是要下決心成為穆懷忠教授這樣的人。
“好吧,兩天後,我有一個動脈瘤手術,你和羅元文做我的助手吧,羅元文進步很快,已經可以獨立做一些小手術了,”穆主任信任地説,接着他又囑咐道,“這兩天你先熟悉一下患者的情況,多查查房,做做基礎性工作,這位患者有一定身份,是市藥監局的局長,工作上不要讓人家挑出毛病來。”
“放心吧,穆主任,我一定把工作做好,”我非常感激地説。
“好,不早了,你也忙了一天,回去休息吧,”穆主任慈祥地説。
從穆主任家出來,我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夏夜的星空是多麼的美麗動人,多麼富有神秘感,我望着遠處的住院大樓,心想,命運之神用歲月的雕刀雕塑了我的靈魂,我註定要用手術刀去拯救他人的生命,這或許是對人生原罪的一種救贖。
天上閃過一顆流星,拖着長長的尾巴,無聲無息地從夜空墜落,我心靈一顫,覺得自己就是一顆流星,出發了就沒有歸程。夜色由淡而濃,一輛救護車的笛聲打斷了我的心緒,我忽然意識到醫院就是生死場,我就是與生死打交道的人。
早晨,我來到醫生辦公室,與羅元文交接,他昨晚值了一宿的班。
“慶堂,一零五牀昨晚頭疼的厲害,我已經給降了顱壓,白天你對他留點心,另外,明天穆主任給市藥監局謝局長做手術,這是他的病志,詳細情況都在電腦裏呢,如果沒有什麼問題就可以讓他的家屬簽字了。我回去睡覺了,睏死我了。”羅元文説完,抻着懶腰走了。
羅元文走後,我認真研究了謝局長的病志,瞭解了病情以後,我為穆主任做這例手術捏了把汗。這是一個巨大的動脈瘤,有八點五釐米,病人的身份又十分特殊,一旦術中動脈瘤破了,後果不堪設想。我決定到病房看看謝局長的狀態。
我來到一八八牀,這是一個有衞生間的單人病房,這樣的病房在每個病區只有兩個。神經外科共有三個病區,一病區收治腦外傷病人,二病區收治腦溢血病人,三病區收治腦腫瘤病人。
我一進病房,只見一位五十多歲的婦女正在給病人用熱毛巾擦臉。
“大姨,謝局長感覺怎麼樣?”我關切地問。
“不好,頭疼、噁心、嘔吐,昨晚折騰了一宿,”婦人憂鬱地説。
“這是瘤子壓迫的結果,這個瘤子太大了,做得越早越好,”我解釋説。
“小夥子,您貴姓?前幾天沒見過您。”婦人和藹地問。
“我是新來的,叫林慶堂,給穆主任做助手,”我靦腆地説。
“林大夫真是一表人才,這麼年輕就給穆主任當助手,前途無量啊!”婦人一邊讚許一邊問,“小林啊,手術明天能做上嗎?”
“沒問題,一會兒我讓護士來給謝局長剃頭、刮*。”為了消除婦人的顧慮,我用柔和的語氣説。
這時,病房的門被推開了,一個如天籟般女孩的聲音像春風一樣飄了進來:“媽,我爸怎麼樣了?”
我被進來的女孩震呆了,她甜美、純淨,像野百合花一樣幽雅清純,兩個大眼睛像早晨草地上滾動的露珠。這雙美目雖然是笑盈盈的,但卻充滿了憂鬱。
“林大夫,這是我女兒,叫謝丹陽,是空中小姐。丹陽啊,請好假了?”婦人自豪地説。
“媽,請好了,爸病得這麼重,我不能再飛了,”謝丹陽焦慮地説。
我一聽女孩的職業便有一種想入非非的感覺。空中小姐是永遠與時尚、潮流並列的代名詞,這是很多漂亮女孩嚮往的職業。我衝女孩笑着點了點頭。謝丹陽也很職業地衝我笑了笑。我自作多情地感到這微笑是有好感的,因為她那漂亮的臉蛋上有一種特別温柔親切的表情。
“林大夫,我爸的情況怎麼樣?手術有危險嗎?”她很禮貌而迫切地問。
“手術由穆主任親自做,你們儘管放心,他再做三百例就滿一萬例了。等手術通知書出來我再給你們細説,到時候家屬要在上面簽字的。”我用安慰的口氣説。
這時,一位護士進來為病人輸液,她一進來就問:“你是林慶堂吧?早就聽説來了一位高材生,一直沒見過面,還是位帥哥呢,我叫趙雨秋。”説完伸手跟我握了握。
趙雨秋長得像秋水芙蓉一樣好看,只是白大褂讓她顯出了幾分冷豔。兩個女孩一個豔若百合,一個美似芙蓉,着實讓我亂了一陣心緒。
離開病房時,我聽見婦人向兩個女孩誇我年輕有為,“不知這小夥子有沒有對象?”我故意站住聽了幾句。
趙雨秋卻説:“您不知道,這個林慶堂讀書時就很*,還害死了未婚妻,現在還揹着黨內記過的處分呢!”
我聽了以後氣壞了,真想進屋臭罵這個趙雨秋幾句。沒想到如此漂亮的女孩竟是個搬弄是非的人。
這時,謝丹陽卻説:“我看這個林慶堂未必有那麼*,倒是有點老氣橫秋。”
我聽了這話笑了笑,心想被別人議論慣了,誰愛説什麼就説什麼吧。我到神經外科着實引起了護士們的注意,特別是十幾個沒對象的護士,看我的眼神都不對勁,我一走過護士站,幾個護士就唧唧喳喳地議論我。
查完病房又安排護士給謝局長剃頭,為明天早上的手術做準備,然後我去了穆主任辦公室。穆主任正在看着謝局長的核磁共振片子。
“慶堂啊,去看過謝局長了?”我一進屋,穆主任就問。
“看過了,他現在雙目視物模糊,頭疼陣發性加重,這麼巨大的動脈瘤我還是頭一次聽説過。穆主任,明天的手術我真為您捏把汗呀!”我擔心地説。
穆主任點了一支煙慢慢地抽着説:“是啊,我也知道手術很危險,但是不做就更危險。這個巨大的動脈瘤在病人腦中就像一顆定時炸彈,一旦爆炸,病人隨時都會死亡。”
“可是,一旦手術失敗了,就會有損您的聲譽,”我善意地説。
穆主任笑了笑説:“慶堂啊,醫生的名譽再重,也重不過病人的生命啊!”
我被穆主任的這句話深深地震撼了,這就是一位醫學專家的靈魂。我知道動脈瘤是很容易出血的,出一次血死亡百分之三十,出血兩次死亡百分之六十,出血三次就通通死亡了。
“大戰當前,説點輕鬆的吧。慶堂,看見謝局長的女兒了嗎?”穆主任慈祥地説。
“看見了,”我羞怯地笑了笑説。
“怎麼樣?用不用我給你搭個橋?”穆主任半開玩笑地説。
我連忙解釋説:“穆主任,我好不容易有了這份工作,還沒有一點成績,沒心思兒女情長。”
“我看你小子是一次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穆主任略微嚴肅地説,“年輕人應當越挫越勇,總不能因為一點點生活挫折,連幸福都不追求了。”
我靦腆地低下頭,沉默不語。小月的死和蔣葉真的離去對我刺激太大了,我幾乎失去了追求愛情的勇氣。我對眼下的這份工作很珍視,我下決心成為一名神經外科專家。
我説:“穆主任,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去工作了。”穆主任點了點頭。
我離開穆主任的辦公室,謝丹陽那甜美的笑容掠過我的眼前,這笑容是帶着一種誘惑掠過的,我一激靈,心底泛起酸澀的寒意,我為自己的雜念而羞愧,人生可能是由一個個偶然串聯成必然的,謝丹陽的美對我來説是個偶然,難道今後還有什麼必然嗎?我壓抑着自己不想女人,但內心還是渴望愛情的,儘管愛情有時可能是盛裝下一條發黃的*,但這更讓渴望愛情的人想入非非。每個男人都向往過上等人的生活、享下等情慾的,正如尼采所言:“自有人類以來,人就很少真正快樂過,這才是我們的原罪。”為什麼我們快樂不起來?因為傳統道德的門坎很高,跨不過去就只能摔倒,一旦摔倒很難爬起來的,這就是我們的道德生活。
我一邊走一邊胡想,卻被一個人拍了一下肩膀,回頭一看是曲中謙。
“想什麼呢?小林吶?”他似笑非笑地問。
“你好,曲主任,沒想什麼。”我從骨子裏不喜歡這個人,只好應酬着説。
“小林吶,你剛來,要積極靠近黨組織呀,我可是神經外科的黨支部書記,別忘了,你還揹着黨內記過處分呢。”曲中謙像是抓住我什麼把柄地説,説完快步向電梯走去。
我慢慢地看着他上了電梯,心裏不斷地發緊,我對這個人的感覺特別不好。總覺得這個人身上有三隻眼不斷地偷窺別人,心想對這個人還是小心點好。
白天來了很多人看謝局長,有局裏的,也有市裏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幾個副局長分別到醫生辦公室找過我,問的都是一個問題,那就是手術後謝局長還能不能上班?他們問的口氣很懇切,但一看就是心懷鬼胎。我對這些人很反感,但又要保持熱情,當然,他們從我這兒得不到什麼結果,我想他們大概不敢輕易打擾穆主任吧,因為老人家的名氣太大,脾氣又耿直,問了也不會給他們好臉色的。
晚上,謝丹陽來到醫生辦公室,是我讓護士通知謝局長家屬來簽字的。謝丹陽一臉憂鬱地坐在我的身旁,我仔細地給她講解着這次手術的危險性,講着講着她的眼淚已經落到手術通知書上。我停止講解同情地看着她的臉,那雙為父親憂鬱的大眼睛,具有一種讓人心碎的美麗。謝丹陽發現我在注視着她,馬上擦掉掛在兩腮的淚水。
“對不起,林大夫,求你們一定救活我爸爸,我不能沒有爸爸,真不知道沒有了爸爸,我和媽媽怎麼過呀!?”
我被謝丹陽的孝心感動了,真想不到現在還有這麼孝順父母的女孩兒,這似乎與空中小姐的時髦和新潮聯繫不上。眼前的女孩眼中噙滿了淚水,可憐得恨不得傾盡全力擁她入懷,我奇怪自己怎麼會有這種感覺,我是一個對愛情已經死心的男人,怎麼會被一個剛認識的女孩的幾滴眼淚就打動了?我心裏一邊笑自己沒出息,一邊讓自己顯得儒雅倜儻而又彬彬有禮,或許是性的吸引吧,對男人來説,性有時比愛更重要。剛有這種想法,我的心猛地一緊,心想,真是個乘人之危的混蛋。
“謝小姐,還是簽字吧,做手術還有一線希望,不做手術卻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了。”我定了定神説。
終於謝丹陽温柔而堅定地拿過筆問:“林大夫,在哪兒籤?”
我指了指説:“簽在這兒。”
謝丹陽果斷地簽了字,然後帶着憂鬱轉身走出門去,給我心底留下微微的酸楚。
謝丹陽剛剛出門,我就聽到走廊裏傳出了聲嘶力竭的哭嚎聲:“老伴兒呀,你怎麼就這麼走了,丟下我們孤兒寡母可怎麼辦吶!”
我趕緊跑出去,原來是前兩天曲中謙主刀的一個病人突然死亡,謝丹陽正好走到那間病房前,看到這種情景她嚇得轉身就往醫生辦公室跑,正好迎面撞上我,她一頭紮在我的懷裏。
“林大哥,我爸爸會不會也這樣?”她哭着説。
我抱着她瑟瑟發抖的身體,憐愛之情油然而生。
趙雨秋等幾個護士和醫院太平間的老陳頭兒漠然地推着平車從我們身邊過去,死者家屬悲痛欲絕!幽暗的走廊裏,死者平躺在白布之下。平車在電梯前等了一會兒,然後眾人推着平車上了電梯,走廊裏一下子靜了下來,彷彿這些悲痛欲絕的人一下子去了地獄。
謝丹陽還在我的懷裏瑟瑟發抖,我輕輕地推開她,她忽然意識到是躲在我的懷裏,有些發窘地不知所措。
“沒事了,丹陽,回病房吧,”我憐愛地説。
她凝視了我一會兒,羞澀地轉身走了。我忽然發現,剛才我是喊了“丹陽”的。愛情有時有一夜之間無影無蹤的惡習,但有時侯也是突如其來的。我不知道這種突如其來意味着什麼,我也不知道此時的謝丹陽是什麼樣的心情,但是有一點我是肯定的,可以稱其為愛情的東西就是從兩顆心的碰撞的那一刻才獲得昇華的。此時此刻面對謝丹陽百合花一樣的背影,我想不起任何甜言蜜語,卻想起了海子的一句抒情詩:“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不過,我心中默唸的不是姐姐而是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