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斷崖下的滾滾藍濤,李蒔蔓決定在跳下去前,要把她悲慘又短暫的二十七年人生,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再想一遍。
她——李蒔蔓,悲慘地出生在一個專門生產博士的家庭中。
她的父母以及四個兄弟姐妹全是學有專精的博士,如今,更在各行各業中佔有一席之地。全家最沒出息的,只有她……
她是李家萬丈光芒下的惟一恥辱——一顆壞了整鍋粥的可增老鼠屎。
可恨的遺傳基因開了她一個大玩笑,李家五個子女中,獨獨她沒有遺傳到父母的高IQ,沒有遺傳到李家人傲世羣倫的出色外貌,更諷刺的是,德智體羣美總遊移在地平線左右的她,每學期總要經過一番痛苦的補考,才能順利升級。
這樣一個在父母的光環下、兄弟姐妹的陰影中長大的醜小鴨,只有與自卑為伴。長久以來的被忽視,讓她成了一道遊移在李家光環邊緣,一個可有可無的黯淡靈魂。
渾渾噩噩地飄浮了二十二個年頭,專科畢業後,她義無反顧地脱離了家庭,開始了她的新生活。
老實説,脱離家庭後的第一年,是她人生中最快樂、最沒有負擔的日子。因為,這是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真正地活着,不再是附屬在光環下的一道影子。
渴求新生活的她,對未來充滿了憧憬。然而,現實社會中的殘酷,卻一再地打擊着她,三個她原本以為可以剖心置腹的好友,教她認清了這功利社會的無情。
第一個交心的好友,騙光了她所有的積蓄;第二個肝膽相照的好友,卻害她丟了工作,更背了一屁股債;而第三個她幾乎可以為她死的好友,卻最傷她的心,搶走了她認定可以相守一生的好男人……
三顆心,三種痛,卻悲慘地發生在她的身上。上天不但不憐憫她,竟然還把她惟一一個容身之地也殘忍地奪走——一場莫名其妙的大火毀掉了一切……
她這一生,根本就是個錯誤,更是一個早該落幕的笑話。
李家要是沒有了她,就少掉一個笑柄,光環將再也沒有缺陷;這個社會要是沒有了她,更只是少掉一個耗費社會資源的笨蛋,沒有人會為她的消失感到一絲遺憾、傷心與難過!
所以,她決定結束自己的人生,讓大地歸於平靜——雖然她二十七年人生,本來就不曾激起過任何漣漪。
激浪拍石,濺起了一大片藍色水光。她合上眼,議感覺抽離,讓回憶逐漸遠去。
海風吹散了她的發,揚起了她白色的裙襬……
是時候了,是該結束一切的時候了……她告訴自己。
慢慢睜開眼睛,對這世界再做最後一次巡禮之後,她閉上眼睛,猛地縱身向下一躍!
然而,隨之而來的,不是速度帶來的恐懼,也不是冰冷海水的侵蝕,因為,她的腳根本沒有離開崖邊,一隻手牢牢地抓住了她的衣頜。
“等一等!”一道急促的嗓音夾雜在喘息聲中,浮現她的耳際。
李蒔蔓快速地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相當年輕的“少婦”的臉。
為什麼肯定地稱對方是“少婦”而不是“女孩”?因為,對方大腹便便,明顯而渾圓的笨重模樣,顯示已接近臨盆邊緣。
“小姐,聽我説句話好嗎?”此時,少婦臉色蒼白,氣喘不已,相信是為了爬上來救她,花費掉不少體力。“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輕率結束生命,親人情何以堪?”
親人……
李蒔蔓回過臉,無聲地咀嚼這兩個字,灰沉沉的目光仍泛着濃濃的絕望,眺望無邊無際的大海。
“我沒有親人,沒有人會為我的消失感到難過,李蒔蔓這個人沒有任何存在價值……”聲音穿過急風、幽幽渺渺的,像一縷輕煙。
“怎麼會沒有?你仔細想一想,這世界上‘真的’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你留戀、期待?”少婦眼中有着急切,手仍緊緊地抓着她,生怕她做出傻事。
李蒔蔓選擇沉默,孤獨的背影挺立風中,顯得有些單薄。
見她不應,少婦又急道:“聽我説,生命的價值與意義是可以自己去創造的,每件事都有美好的一面,放棄:就永遠看不到了。”
李蒔蔓灰的眼睛泛起一道光亮,隨即被撲滅。
“怎麼創造?”她苦笑一聲。“一盤已經下爛的棋還有機會重來嗎?”
“當然可以。”少婦立即接口。“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只要你拋掉昨日的一切,重新找到定位,創造出一個讓自己活下去的理由,生命的存在便開始有意義與價值。”
“我是一個失敗的人,這世界有沒有我並沒有什麼不同……”她仍是一陣悽楚的苦笑。
“你錯了!”少婦嚴肅地糾正她。“不要去想別人需不需要你這個問題,而是要自己去創造被需要的價值。”
她停了一下又道:“曾經,我也有過萬念俱灰、一心求死的過程,是這個孩子解救了我,他給了我活下去的勇氣,他創造了我被需要的價值,因為,我肚子裏的孩子需要一個健康的母親才能活下去。”
聽到這兒,李蒔蔓無法控制地轉過身,正巧捕捉到少婦眼中那道母性的光輝,她的心動容地閃了一下。
少婦沒忽略那一閃即逝的光亮,笑笑地鬆開緊拽着她的手。
“你還沒結婚,對吧?”她瞅着她。“如果你是一位母親,你絕不會再輕易尋死,因為,女人活下去的最大動力就是身為‘母親’這樣一個角色,有了孩子的依賴,你感到被需要,而你也會因他們的依賴而更勇敢。”
李蒔蔓的心猛地一動,晦暗無比的心緩緩透出一絲希望的光芒。
她緊盯着對方,遲疑地道:“是孩子……給了你活下去的勇氣?”
少婦點點頭,眼中一抹耀眼的光輝照亮了陰暗的海灘。
突然,李蒔蔓的心變得有些激動,她轉過身抓住少婦的手:
“我……也可以成為一個……母親?”
“當然。”少婦給了她一個燦爛的笑容。“這個角色會讓你的生命充滿希望與期待。”
少婦眼中的光輝就像一道久違的陽光,射進她冰冷的心房,瞬間温暖了她的心。
決定活下去之後,李蒔蔓發現,這個世界出乎她意料地不再像以往那麼今她失望。
走在仍舊黑暗的大街上,奇怪的是,以往令她心悸的黑暗不再令她害怕,而路上匆匆行人臉上的笑容,看來也不再冷漠與虛假。
是什麼改變了一切?難道,一個“信念”竟可以讓周道改變這麼大……
一陣涼風吹過,她雖瑟縮地拉緊了衣服,內心的信念卻超乎想象地堅定與鮮明。
燈光下的長椅吸引了她疲憊的腳步,她坐了下來,思索着該何去何從、該如何讓希望延續。
掏出口袋中僅有的幾個銅板,現實問題讓她不禁有些氣餒。她的人生貧瘠到只剩這幾個銅板,她該怎麼開始她嶄新的人生?
突然,耳畔傳來一個高亢的旋律,讓她的心透出一道希望的曙光:
“回家……回家……我需要你……回家……回家……馬上到我的身邊……回家……”
這不斷重複的嘹亮歌聲,唱盡異鄉遊子脆弱的內心深處。
她像觸電般跳了起來,意念在心中立刻形成——
回家。對,她還有個家,不管那個家曾經讓她如何地難堪,最起碼,可以暫時讓她遮風避雨。
轉了兩趟公車、花掉她身上所有銅板後,她回到了久違的家。
望着在月光下巍峨的建築物,一種近鄉情怯的感覺,讓她的腳步有些遲疑。在外漂泊了七個年頭,她回家的次數卻屈指可數。
停在連接花園的矮牆前,她定定地,像一道矗立在星空下的剪影,彷彿石化了般動也不動。
家——依然如記憶中那般閃亮與耀眼,卻依舊冰冷,給不了她任何的温暖。
從矮牆望進去,由大理石鋪成的小徑上停了好幾部轎車,車身烤漆在明亮的月光下反射出一種珍珠似的光亮,映照出車子的世俗價值。
又有宴會吧!她想。
由於她的父母社會地位高,又愛熱鬧,家中經常會舉辦一些派對,而出入的都是一些政商名流。
每當這種時候,就是她自動消失的時候,從懂事的那一天起,她就已認清楚自己了。
正考慮着是否和以往一樣,從側邊小門跳進去,再爬上大榕樹跳上三樓之際,突然,一個佝樓的人影出現在花園中,筆直朝她走來。
是老管家侯媽。
李蒔蔓不確定對方有沒有看到她,正想躲開,一道驚天動地的喊叫聲卻已劃破夜空的寂靜——
“天,天……”
侯媽兩眼發直,像兒鬼了般直勾勾地瞪着她。
被發現了……
李蒔蔓在心中嘆了口氣,露出了一個尷尬的苦笑。
“嗨!侯媽!”
然,她沒想到的是,這樣平凡的問候語卻引得侯媽激動的尖叫聲連連,突然,就見她轉身以一種不符合她年紀的驚人速度奔進屋內,邊跑邊喊着:
“天啊!先生,太太,是三小姐……是三小姐……”
李蒔蔓頓時有些莫名其妙,雖不解侯媽那種嚇死人的反應,但她也沒放在心上。她雙腳一跨,跳進花園中。既然已被發現,走大門或走側門基本上已沒有什麼不同。
她吸了吸氣,蓄足勇氣一步一步走向家門。
然,才走到花園的一半,一堆人突然自屋內急急地湧了出來,讓她一下無法反應地停住腳步。
進一步看清楚眼前眾人的長相之後,她彷彿遭雷極般僵在原地,因為,站在她眼前的是父母、四個兄弟姐妹,以及四個老管家。
可是,讓她驚呆的還不只這些,而是家人們望着她的表情。母親是滿面淚痕、雙肩顫抖;父親是形容枯槁、情緒激動;而她四個資優生手足更面肉抽動、極力隱忍着淚水,最誇張的是,四個年過半目的老管家們,早已老淚縱橫……
這樣的陣仗嚇到了她。
“你……你們……”
“小蔓……”母親突然撲上前,緊摟着她大哭。
母親這哭聲,像一個遙控器,瞬間觸爆了家人的淚腺,任教於台大中研所上向嚴肅內斂的父親率先衝上前,以顫抖的聲音對着她吼道:
“你這個不孝女,所謂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怎麼可以……輕言尋死?”隨着這聲發泄似的吼聲,眼淚與手掌同時落下來。
仍在狀況外的李蒔蔓只是反射性地眨了眨眼。但更令她想象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在她心中一向冷漠又疏離的手足們竟一起衝上來,擋住了父親落下的手。
更令她訝異的是,一向最看不起她的小妹蒔蔫竟橫身擋在她面前,用身體保護着她。
剎那間,一種説不出來的感動讓她瞬間紅了眼眶。
受阻的父親情緒仍然激動,高舉着手仍想衝過障礙劈向她,一陣混亂隨即而來。
“爸,小蔓沒事就好了,你還想再刺激她嗎?”大哥蒔茗沉痛的聲音夾雜在混亂中。
“大哥説的對,二姐沒事了,你應該高興不是嗎?”小弟蒔崴哽咽的聲音隨後而來。
父親高舉的手頹然地落了下來,他轉過身,不讓大家看到眼角又落下的淚花。
氣氛一下變得沉重不已,每個人都像一座雕像般動也不動,只有母親的啜泣聲,飄蕩在森森的夜空中。
事情到此,李蒔蔓已完全明瞭了家人反常的理由,父親手中緊握的那張信箋,讓她記起了萬念俱灰的兩天前,自己留下這張訣別信時的情景。
她以為,只是必要的通知罷了,事過境遷之後,一樣水過無痕。沒想到……從不輕易流露感情的家人竟會為了她……
這意想不到的種種形成一種説不出的難過充斥胸間,化成一道道止也止不住的淚水,沿着雙頓無聲地流了下來。
“我以為,這世界上沒有人會為我的存在慶賀,也沒有人會為我的消失而難過……”她低低的聲音劃過天際,劃過每顆悽然的心。
這聲低喃,讓母親終於崩潰地痛哭。
“小蔓,對不起,媽媽跟爸爸太疏忽你了,我們以為,這就是對你最好的教育方式,我們不想讓你活在家人的陰影下……”
“你這個笨蛋!你以為大家都不關心你嗎?你知不知道,從小到大,我們大家對你是如何地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傷了你的自尊心!”大姐蒔茵哽咽的聲音也加了進來。
“二姐,我對你不假辭色,無非是想激出你的自信,並不是看不起你啊!”小妹蒔蔫的哭聲也融進其中。
母親心碎的聲音揉合着悔恨的哭喊,像把重捶捶向李蒔蔓的心坎,而大姐、小妹兩人吐露的真心話語,震碎了她內心高築的堤防,她再也剋制不住地大哭出聲,用力回抱着母親、大姐與小妹。
此情此景,讓一旁的家人淚水跟着止不住地狂泄,但,卻沒有人抬手拭掉它,因為,這一次,流下來的淚水不再冰冷,而是一種温熱的感動。
李蒔蔓的生活在一夕之間改變。
她不再孤立無援,不再怨天尤人,生平第一次,她覺得活着真好。
這幾天來,遲來的親情溢注了她悲觀的二十七年,她很慶幸自己在最要命的那一刻打了退堂鼓。
當然,她永遠不會忘記救了她一條命的那位少婦,要不是她在最後那一刻喚起了自己還有活下去的重要價值,現在,她早已命喪在滾滾藍濤之下,永遠也不會知道家人潛藏在理性下,對她那一份小心翼翼的忍讓與呵護。
是的,她永遠記得,那電光石火間,無意被喚醒的“信念”是多麼強烈地延續了她的生命。
這一個月來,親情的温暖雖將她空蕩無光的生活填得滿滿的,卻沒將她心中的“信念”沖淡,反而更加地堅定。
回想起來,能夠重新擁有這一切,是那分“信念”給了她勇氣,讓她在千鈞一髮之際,擺脱死神的陰影。而如今,既然重生,這分承諾,她必須實踐。
因此,在家住了兩個月後,她再次告別家人重新開始她的新生活——當然,是在費了好大一番唇舌之後。
重新開始——似乎並沒有想象中難。
離家的第一天,她就相當幸運地遇到一個好房東、租到一間不錯的房子;接下來,找工作的部分又出奇地順利,她居然就在租屋的附近找到一份工作,雖然只是一份收入不高的咖啡館服務生工作,但她已經好滿足,人生的快樂不就是平凡與順遂,經過那麼多挫折的她,早已認清楚真正幸福的定義。
而,她把重新開始的這一切順利與幸福,歸之於人生有了目標與方向的結果。
生活慢慢步上軌道。同時,如何實踐“信念”的計劃也漸漸在腦海中成形。
現在的她,迫切地想要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渴望一種被需要的感覺,她要不計任何代價,去創造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小生命,去體會不同階段生命的意義與價值。
心中的熱情雖已燃到最高點,然,她該如何去創造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生命?一個從未有過雲雨經驗、又不再相信愛情的女人,要如何擁有孕育生命的機會?
這就是她已具雛形的計劃中,最重要又困難的一環。如何在跳過婚姻的情況下,獨立孕育出一個小生命,這就要用點腦筋從長計議一番。
上班兩週來,她滿腦子都在思考着要如何進行;她身邊更隨時帶着筆記本,以便把任何時刻想到的方法立刻寫進其中。
一個月後,一個異想天開、驚世駭俗的計劃已逐漸成形,現在,她終於可以邁出實踐計劃的第一步。
第一步,很簡單,她必須找個借種的對象,也就是計劃中孩子“名義”上的爸爸。
這個男人——當然,基於優生學的考量,各方面條件必須是一時之選;另一方面,要是個“絕對”又“完全”的陌生人。
何謂“絕對”又“完全”的陌生人?
為了杜絕日後不必要的麻煩,這個男人的身份背景必須與她南轅北轍,最好是被“借種”後,永遠也碰不到面的那種。
這兩個條件,看似簡單,卻讓她吃足苦頭,因為,一個星期來,她過濾了台灣上流社會中不下上百個男人,卻找不到半個合意的。
年紀太大、品種不良的-刷掉,家世背景複雜的——刷掉;多情風流、有得病之虞的——刷掉;家族中有遺傳疾病的——刷掉;日後可能會有麻煩的——刷掉……
這上百個男人經過一翻刷刷減減後,竟然沒有一個完全符合她心中優良品種的條件,令她相當氣餒。
滿腔熱忱卻在跨出第一步時就嚴重受挫,她也曾想過放棄,乾脆找精子銀行幫忙算了,省得麻煩。
但,奇怪的是,每當她為自己瘋狂的舉動感到荒謬而有萌生放棄的念頭時,少婦那充滿母性光輝的笑容就會出現腦海中,且一次比一次清晰,就像是一種鼓舞,也像一種引誘,總讓她提起精神再投入。
“小蔓,看不出來你對這類財經雜誌這麼有興趣?怎麼?將來想當女強人嗎?”
突來的聲音喚醒了李蒔蔓渙散的心神,她猛一抬頭,恰好對上汪雅菲那雙取笑的眸子,她立刻回以一個掩飾性的微笑。
“沒什麼!只是無聊翻一翻而已。”她放作輕鬆地合上書本,把腿上幾本同類型的雜誌收起,放回架上。
她當然不是無聊翻一翻而已,她這個家政科畢業、沒半點邏輯概念的人會閲讀這種專業的不得了的雜誌,動機無他,只不過因為這類雜誌通常會介紹一些台灣企業菁英,她可以從中找尋“下手”的目標。
她的掩飾,只虛長她兩歲的年輕老闆娘汪雅菲沒注意到,因為,她忙着將一隻漂亮的花茶杯推到她面前。
“喂!我新開發的繁花薄荷茶,幫我鑑定看看好不好喝。”
李蒔蔓微笑地點點頭,端過並啜了口,一抹淡淡的清涼立即人喉,讓人精神一振。
“怎麼樣?味道好不好?”汪雅菲緊張地望着她。
“嗯……”她沉吟了一下,拿起桌前的蜂蜜加一點進入林中,微微攪拌後又啜了一口。“味道不錯,清香爽口、滑而不膩,不過,山楂的味道過重,有喧賓奪主之嫌。”
“這樣嗎?那我把山渣分量減半,你再幫我喝喝看。”吧枱內的汪雅菲忙碌地翻出另一隻漂亮的玻璃壺,重新將材料在入其中。
李蒔蔓到“綠地”咖啡館上班雖才兩個月,卻與老闆娘汪雅菲一見如故,除了年齡相近外,個性上兩人也頗為契合,相當談得來。
而常常在中午這個客人較少的冷門時段,就是汪雅菲調配新飲品、由她負責品嚐鑑定的時間。或許是由於李蒔蔓家政科畢業的背景,汪雅菲對她的意見一向頗為重視;事實上,經過李蒔蔓試喝後推出的新飲品,在客户口碑都不錯的情況下,她儼然成了汪雅菲重要的神農氏,未經過她試喝的新飲品,汪雅菲可不會輕易地列進Menu中。
“來,再嚐嚐看味道有沒有平衡一點?”汪雅菲推來另一隻精緻的花茶杯。
然而,李蒔蔓才端起杯子,就聽見店門響起叮地一聲。職業道德讓她立刻放下茶杯,喊了一聲“歡迎光臨”後拿起Menu,馬上扮演起另一種角色。
“是我,別緊張!”
來人這笑吟吟的聲音李蒔蔓當然不陌生,因為他是這家咖啡館半個主人、也是與汪雅菲愛情長跑近十年仍沒有結婚打算、目前任職於一家大型廣告公司的超級男朋友錢建宇是也。
一見他,汪雅菲有些錯愕,反射性地看了看錶,“喂,今天怎麼這麼早?該不會被炒魷魚了吧?”錢建宇原本上揚的眉頭有些泄氣地垮了下來。
“汪雅菲,見到老公突然出現眼前,稍微假裝出很驚喜的樣子逗人開心很難嗎?什麼被炒魷魚,要是我真的丟了工作,以後看誰養你!”
“誰要你養啊?”汪雅菲噙着笑立即道。
錢建宇也不甘示弱地回嘴,兩人開始一連串唇槍舌劍,卻沒有輸贏。
倚在一旁的李蒔蔓頻搖頭。他倆一見面就鬥嘴,她早就見怪不怪。
見兩人戰事稍歇,錢建宇雖不算是客人,她還是體貼地為他倒上一杯水。
誰知,這舉動卻讓錢建宇立刻逮住機會。
“你看,還是小蔓貼心,誰像你,粗心大意只會虐待老公。”
“沒辦法,誰叫你上輩子不多燒一點好香,註定要被我這個粗心大意的女人虐待。”汪雅菲得意洋洋地道。
見自己無端捲入是非中心,李蒔蔓立即表明立場,“喂!別把我扯進你們的愛情戰爭中,我保持中立。”放下杯子後,想閃出戰地外,卻不小心絆到了錢建宇置於一旁的兩大卷紙。
“小心!”
還好,錢建宇適時地拉住她,不過,她雖沒絆倒,椅旁的兩捲紙卻整個散開、落到了地板上。
“對不起!”
李蒔蔓立即出聲道歉,雖然對方連説了幾句“不要緊”,但她還是彎下腰幫忙拾起地上散落的、那看來有點類似海報之類的紙張。
然而,才拾起一張,第一眼就讓她的目光立刻瞪着,腦袋跟着轟地,一聲像炸開般,呆在原地無法動彈。
讓她喪失行為能力的,並不是海報上的文字部分,而是海報正中央的那一張大照片。
那是一個男人拉着小提琴的側面,柔焦的拍攝手法將男人那張輪廓深刻的側臉襯得立體,那儒雅的氣質、乾淨又超凡的臉龐雖讓人感覺有些遙遠,但,那種令人心折的高雅、靜謐氣息,卻讓她血液流速加快,心臟像要脱離了胸口……
其實,除了上述之外,真正令她無法動彈的原因是,畫面中男人微眯着眼的專注神情,那沉醉的模樣似乎有種魔力,將人四周的雜音全都抽空,進入了一種真空的領域。
她呆呆地望着海報中的地,像痴傻了般!
“他……是誰?”好半晌,她才聽到自己的聲音問道。
“他啊?就是讓我們最近忙翻天了的偉大人物。”錢建宇沒發現她的異樣,只打趣地道。
“誰啊?這麼偉大?”不明就裏的汪雅菲加了進來。
“啥!”錢建宇遞了一張海報給她。
汪雅菲好奇地攤開製作精美的海報,念出了其中的文字內容——
“何序然告別樂壇之跨世紀全球音樂之旅——台灣終站。時間……地點……”
唸完後,她納悶地抬起頭。“何序然?誰啊?長得挺帥的!”
“你不知道他?”錢建宇起身,注意力暫時放在汪雅菲身上。
汪雅菲搖搖頭。“名字聽來有點耳熟……”
“不能怪你像只井底之蛙般孤陋寡聞……”錢建宇故意嘆了口氣、搖搖頭。“你除了挑選咖啡豆的本事外,一無是處。”
他的話立刻換來對方一掌,“你到底説不説啊?”
“説。”見她的拳頭又飛來,他立即屈服。“我告訴你,這個何序然來頭可大的咧!米蘭集團你總該聽過吧?”
“廢話!”汪雅菲瞪了他一眼。連米蘭集團這麼大的跨國企業都沒聽説過的話,那她真的連小學生都不如。
“知道就好,何序然就是米蘭集團掌門人何慶東的獨生子,也是何氏企業王國惟一的繼承人。”聽到這兒,李蒔蔓的注意力慢慢自海報上抽離,不知不覺地落到了錢建宇身上。
“企業惟一繼承人?你有沒有説錯?”汪雅菲拿起海報又瞄了一眼,似乎無法將這個氣質出眾的男人,與爾虞我詐的商場聯想在一起。
“你很奇怪企業惟一繼承人,為什麼會變成國際知名音樂家對不對?”錢建宇一語道出她心中的疑惑。
“本來,何慶東是想把兒子塑造成企業接班人沒錯,誰知,五歲的何序然卻被鑑定出是個百年難得一見的音樂天才,在音樂界羣起當説客、以及何序然的母親極力勸説之下,何慶東同意讓兒子踏入音樂界發展,而條件是,必須在二十八歲後迴歸企業主體。
這一次的全球音樂巡迴演奏會,就是何序然退出音樂界前,最後一次公開演出,這次演出之後,他將依約定回到米蘭集團,重拾接班人身份,正式跨入商界。”
“你怎麼會知道那麼多?”汪雅菲問。
錢建宇揚了揚手中的海報,“你忘了我是做哪一行的?我們公司標下了這次演奏會所有的文宣部分,所謂知己知彼,公司當然要卯足全力挖出何序然的背景,才能在宣傳上做文章。”他又揚了揚手中的東西。“怎樣?我們公司設計出來的海報效果不錯吧?你可別小看這張東西,這可是我們花了近一個月的時間才做出來的成品。”
難得認同對方的汪雅菲,這次對他的話完全不能反駁,這海報設計精美,色彩調和,的確讓人眼睛一亮。
接下來,錢建宇又對汪雅菲説着一些當初為了製作這張海報,公司同仁如何如何絞盡腦汁等等的辛苦談。
李蒔蔓的腦袋仍嗡嗡地響着,只不過,這一次,是不斷重複又清楚地響着四個字——
就、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