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回家。”
“回哪個家?”
不是我故意找茬兒,這是個實實在在擺着的問題:是回那個住着別人的我們的家,還是回那個我們住着的別人的家?他似乎這才想起來這回事,想了想,説:
“她不走,我們走!”
“走哪兒?”
“敦煌!沿着河西走廊,武威張掖酒泉金川嘉峪關,一路走下去,看一看沙漠戈壁,嘉峪關的日落。上次你沒去成,這次去,保證你不會失望!”
“……再説吧。”
當天,我們還是回了別人的家。首先,我們不可能把一個正坐小月子的女子趕出去,不管那月子是因誰而坐;其次,我她他也不可能同住在一個屋檐底下。那天晚上,躺在別人家別人的牀上,躺在我的丈夫身邊,我失眠了。
朋友家很小,雙人牀只能靠牆放着,睡覺的時候,我被夾在彭湛和牆的中間。説出來別人也許覺着好笑,但是,結婚後同不同丈夫睡一張牀的確曾是我很大的一個心事。從幼兒園起,到小學,到當兵,一個人一張牀睡慣了,加上成年後日漸加重的神經衰弱,使我簡直不敢想象如果身邊突然多出一個人來我還能否睡得成覺。但是結婚就應該睡在一起,剛結婚提出分牀會顯得不近情理,於是暗暗決定,好歹忍他幾日再説。那日,我懷着慷慨就義般的決心,做好了徹夜不眠的思想準備,上了那張牀,孰料睡眠竟會在這種思想準備之下不請自到,而且一來就是那樣的深沉。那天夜裏他起來過兩次,其中一次還開燈看了看錶,我都知道,都清楚,卻都對我的睡眠沒有影響。不僅是沒有影響,還有幫助。有點像小時候,在家裏,深夜,睡得迷迷糊糊時看到走廊裏亮起了燈,聽到了夜歸的爸爸媽媽的腳步聲衣衫摩挲聲,會越發深沉、安心地睡去。這才相信,神經衰弱的確更多的是一種心理疾病。睡在身邊的我的丈夫趕走了我孤獨於世、無所歸屬的焦慮、緊張、憂鬱,給了我安定和踏實。但是這天夜裏,失眠症捲土重來。他説去敦煌,去了敦煌回來後再去哪裏,新疆嗎?一切都是即興的,得過且過的,實用主義的,沒有計劃沒有想法沒有明天不計後果,包括他同小唐那個下午的性愛。婚前在給我的信中他説:“關於以後安家的事,你儘管放權於我,由我安排,咱們絕不會比任何家庭差!”這話對我可説正中靶心,比任何表示愛意的甜言蜜語都具吸引和效力。所以來蘭州後,面對一個接一個亂七八糟莫名其妙的混亂,我始終篤定,踏實:他會有安排,會有解決處理的辦法。是在他説去敦煌時信念突然地動搖了,立刻搖搖欲墜。我一直不肯正視,現在不得不正視了:他不是我希望、我以為的那種人。天快亮的時候,我想,先回家吧,我母親家,儘管也是權宜之計,卻合情合理,更主要的是,我想家了。他安睡一夜,中間只翻了幾個身,我躺在他和牆之間靜靜等他醒來。他醒來後,我告訴了他我的決定。他欣然同意。這“欣然同意”令我輕鬆的同時也感到了悲哀。
接下來的兩天,我們忙於買票,採購,同各方告別。蘭州的甘肅特產有很多適合老年人的補品,百合幹,人蔘果,紅芪,黃芪,枸杞……我們把要買的東西列了張單子,拿着它在各個商場的各個櫃枱前跑來跑去。每買好一樣,彭湛就用香煙在單子上那個物品名稱的旁邊點上一個洞,直到單子上該點洞的地方全部點滿。那兩天裏,我是快樂的。
到家的時候是傍晚,妹妹帶車去車站接的我們。在火車上時他一直有説有笑,快到站的時候,話突然少了,心神不寧。我問他怎麼了。他説他有點緊張,這我一點都沒有想到,心不禁很柔軟地動了一動。到家洗洗手就吃飯了,小英熬的粥,放了七八種糧食,大、小米,紅、綠豆,麥粒,薏仁,花生,還有棗,黏黏的,稠稠的,非常香;炒了幾樣素菜,切了自家醃製的泡菜,蒸了一屜燙麪灌湯包。包子餡以豬肉為主,另外放了香菇和洋葱。香菇洋葱與肉混合一起會產生一種奇特的、類似植物味的異香。母親的生活經驗豐富無比,小英在她的調教下,都可以去館子當廚師了。按我們家的飲食習慣,晚飯一向只喝稀的,或粥或麪條,包子是單為彭湛準備的。母親説,男孩子,晚飯也得吃點乾的,不然頂不住。我笑母親,説他都三十多了還男“孩子”,母親説他就八十歲在我面前也還是孩子。我們母女説這些話時彭湛始終沒吭,只是在該笑的時候笑一笑,該點頭的時候點一點頭,一個灌湯包乒乓球大小,他也要分作兩口來吃。吃完飯去客廳聊天兒,母親問了他許多問題,比如父母哪年去世的,都什麼病去世的,他一直都幹了些什麼,現在的單位怎麼樣等等。問一句他答一句,問什麼他答什麼,坐在長沙發的角落裏,腰板直直地挺着,兩手交疊放在腿上,微黑的面孔又變成了青石色,打眼看去,眉清目秀的還真有點像個孩子,一個規規矩矩老老實實的乖孩子。看着他和母親交談,我忽忽悠悠地想,他二十多歲就沒了父母,結婚時又找了那樣的一個女人,多年來沒人管沒人問的生活使他長得有些歪了。彭澄説一個女人就是一所學校,如果我好好對他,關心他影響他,怎麼知道他就不能夠變一變呢?晚上上樓睡前,我去跟母親道別。母親對我説:“這孩子不錯。”我沒跟母親説在蘭州的事情,説了對誰都沒有好處幹嗎要説?剛上樓彭湛馬上迎過來問我:“你媽説什麼?”“説你不錯。”他的情緒立刻高漲,張張羅羅從箱子裏往外收拾東西。
第二天是星期天,姐姐妹妹們早已知道了我攜夫歸來的消息。由於我的遲遲未嫁,我的“夫”是個什麼樣子成為了大家心中一個很大的懸念,時間越久,懸念越大,所以這天中午剛過,姐姐妹妹們全都回來了。大姐的兒子面臨中考,正在緊張的複習階段,也跟着來了;二姐是自己來的,從博山駐軍醫院乘了三個小時的長途汽車;三姐和兩個妹妹攜夫帶子,半小時內相繼擁進了家門,家裏面頓時人聲鼎沸。我叫着彭湛一塊兒把從蘭州帶回的東西一一分給大家。比起別的女婿來,母親對彭湛似乎有着一份格外不同的感情,許是因為彭湛沒有母親的緣故?我們家其餘幾個女婿的母親都健在,包括大姐夫。彭湛很快就感覺到了來自母親這方面的特殊關愛,日前的緊張一掃而光,趁着分東西的工夫,叫姐姐,叫姐夫,認妹妹妹夫外甥外甥女,活躍,親熱,自然;並且一個人包下了晚上聚餐的大菜,菜做得也好,博得全家上下的稱讚。
吃飯時母親讓開了一瓶五糧液,彭湛喝多了。姐夫妹夫都不擅酒,每人象徵性地抿了一小杯,一瓶酒幾乎全讓彭湛一人喝了,直喝得他臉色煞白,神情淡漠,緘口不語,大家還沒走時他就上了樓,不一會兒就睡了,呼聲響得站在樓梯口都聽得到。我送走了姐姐妹妹們,跟母親説了會兒話後,也上樓了。洗完後進卧室,剛到牀邊,正睡着的彭湛猛地坐起:“不行,我得吐——”話音未落就欠身向外張大了嘴。我一把抓起牀邊的一個服裝袋撐開對準了他,剛剛趕上接住那噴湧而出的黃褐色半流體,嘩嘩地,沫子不時飛濺到我的手上,服裝袋沉甸甸地向下墜着貼住了我的大腿,熱呼呼的,散發着強烈的酒味和被胃液攪拌過的飯菜味。他開始乾嘔,一聲一聲,“嘔嘔”地讓人不忍卒聽。我深知嘔吐,當年乘船進島出島,吐到最難受時就是這種時候,這個時候胃內容物已經吐光,腸胃卻仍在痙攣,再痙攣下去,就會吐膽汁,吐血。他吐了血。我去衞生間將袋子裏的嘔吐物倒掉,然後對了温水讓他漱口給他擦臉擦脖子擦手,他平躺在枕頭上閉着眼睛,軟弱得一動不動。後來,他又睡了,這一次睡得平靜深沉。我卻沒有睡好,他輕輕一動我就會驚醒,像一個睡在病孩子身邊的母親。次日醒來他第一句話是:“別告訴媽媽。”他説“媽媽”,不是“你媽”,使我異常感動。
早飯後,按照事先安排的,我和他去英雄山看父親。英雄山有個烈士陵園,是小時我們常被帶去的地方。那裏埋着許多在解放這個城市中犧牲的解放軍官兵,一人一座石刻的墓碑。陵墓順着山體的坡度而建,一排一排,排與排之間隔着松樹,有風吹過,松濤聲聲。頭幾次去心中很是肅然,懷着景仰和一種莫名的羨慕,去的次數多了,也就漸漸淡了。後來政府號召火葬,有關部門順勢在這裏建了座公墓,這裏尋常百姓是進不去的,需有一定黨政軍職務,骨灰的存放秩序也要依據此人生前職務高低。每走進這裏我心裏都不舒服,感到一種無奈的悲哀,為了父親。他肯定是不需要這些個的,卻是身不由己;我們也是。打開屬於父親小格的小門,父親在裏面對我們微笑,那是一張他七十週歲生日時的照片,高額頭,深眼窩,一頭雪白的銀絲濃密整齊向後梳着。彭湛靜靜地看了一會兒,説:“你爸爸很漂亮!”
看過父親,我們順路去了烈士陵園,這也算是這個城市的一景。彭湛看過之後頗不以為然,無論對它的規模還是風格。他説如果聽他的話去敦煌,他就可以帶我去途中必經的高台烈士陵園看一看了。一九三六年冬,紅軍四方面軍第五軍的三千八百多名官兵與六倍於己之敵奮戰二十天,最後全部戰死高台,其中包括軍長董振堂。彭湛讓我想象一下,三千八百多人的烈士陵園,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他説:
“董振堂那年可能四十歲不到,要能活到今天,至少是上將了,會有一棟小樓,終身配有秘書司機公務員警衞員炊事員。可是他死了。葉帥為他題了詩,”彭湛一句一字背了這詩,“英雄戰死錯路上,今日獨懷董振堂,懸眼城樓驚世換,高台為你著榮光。”就此,他滔滔不絕地説下去,説了很久,甚至一點一點、不厭其煩、非常細膩地給我描述高台烈士紀念堂裏一張年輕女護士的照片,是馬步芳匪幫給照的。照片上她人已經死了,被釘在了一棵大樹上,大概是為了不讓她倒下。十幾個持槍的男人分站在她的左右前後,興高采烈地跟她合影。我默默聽他説,但不知他為什麼説。最後,他説:“董振堂早先是馮玉祥的部下,那時對自己要求就非常嚴格,曾向他妻子下過保證他這輩子不抽煙,不喝酒,不嫖娼,不討小老婆,直到八年後犧牲,恪守諾言。……我父親曾是董振堂的部下,對他非常推崇。”我想,噢,原來如此。但接下去他説的話,使我發現還不止如此。這時我們已經下了山,山下就是公共汽車站,好幾路,他説別坐車了吧,走一走。
“有好長一段時間了,我覺着活着沒勁,上班,下班,吃飯,睡覺,毫無變化,也看不到什麼變化的跡象。一個男人,出生于軍人家庭,從小聽到的看到的都是那些,受到的教育也是,有幾個心裏沒有過英雄夢、偉人夢?當兵後轉業,是對我的第一次打擊,後來是父親母親去世,再後來是結婚生子,使我覺着所有的夢想都離我遠去了,我卻無可奈何。剛才説到董振堂時你用了一個詞兒,‘慘烈’。慘是慘,但同時還有個‘烈’。壯烈,熱烈,轟轟烈烈,都是‘烈’,千古留名萬人瞻仰,也不枉來世一場,都比我這樣強,有了不多沒了不少無聲無息庸庸碌碌,螞蟻似的。有時睡一覺睜開眼來,躺在牀上,我就盼着來場戰爭、地震什麼的,摧毀一切改變一切,頂不濟,大家一塊,死了拉倒。去雲南之前正是我心情最不好的時候,我決定跟小唐復婚,之所以做出這樣的決定,是因為對生活不再抱什麼希望,既然是混,跟誰混不是混?男人往往是最脆弱的,不堪一擊,特別是我這樣的傢伙。感謝命運,讓我在這個時刻遇到了你。韓琳,我有很多的毛病,我非常清楚正是這些毛病使我走到了今天這步,我想,從現在起,得開始改了。第一步,先戒酒!”我抬頭看他。他沒有看我,説:“昨天夜裏你都沒怎麼睡我知道。”汽車從我們身後趕過,一輛輛奔馳遠去……
雁南來了,等好久了。她剛生了孩子,還有幾天才出月子,聽説我回來了,就迫不及待地來了。人整個胖了兩圈,更白了,白又亮,所以一見面就搶在我的前頭説道:“我現在是不是像個剛出籠的發麪饅頭?”然後又轉臉專門向彭湛解釋,“剛生了孩子。”待她説完我才得空跟彭湛介紹了一下她是誰。彭湛聽後主動寒暄:
“你是兒子女兒?”
“不理想,唉!”
“嗨,男女都一樣。要我説,女兒好,聽話,對父母孝順。”
“是啊是啊,要不怎麼説不理想。”雁南做婦產醫生見多了人們的重男輕女,經常耍一些類似的把戲,幾乎屢試不爽,都成習慣了。彭湛哪裏知道她的這個毛病?一時語塞,藉口有事出去了。
“個頭還行,”雁南看着他的背影開始評價。“看樣子人也老實。聽阿姨説他也當過兵父母也都是部隊的?你不會為了這個就找他吧,千挑萬選找了個蘭州的,他是幹什麼的?”恰好這時彭湛回來,聽到了雁南後面的話,或者説聽出了她話中的意思,主動説道:“小職員,市府機關裏混口飯吃。”話是笑着説的,但雁南不是小孩子。剛才同他開的那個玩笑就不太恰當,畢竟人物關係還不到那個份上,這下子又讓人聽見了懷疑和不恭,便非常地不自在了,臉一下子紅了,由兩頰開始,頃刻間紅滿了額頭。但這種時候最尷尬的人還是我,一邊是朋友,一邊是丈夫,説什麼?暗暗希望彭湛出去算了,用餘光看他,他不僅沒有出去的意思,反而坐下了。穩穩地坐在長沙發中間,欠身拿起了長茶几上的水果刀,看着果盆裏的水果,説:
“雁南吃桃子還是吃梨?”自然沉着,聽不出一絲的勉強或故作姿態,讓我稍稍放了點心。“都行。自己來自己來!”彭湛不讓她“自己來”,從果盆裏挑了一個最大的水晶梨削着,邊説:“常聽韓琳説起你,女中豪傑。”
“聽韓琳瞎説!”
“做手術直做到自己生孩子前,下了手術枱直接上產牀,到新單位不到半年就被評為優秀共產黨員——我沒記錯吧?”説着彭湛扭臉看我。我看雁南,笑:“沒錯!”同時為彭湛的精彩表現好不自豪。雁南臉更紅了,紅如熟蟹,訥訥地説不出話來,接過彭湛遞給她的梨,一口接一口拼命吃。可憐的雁南,最不喜歡吃梨,一吃就胃疼,梨性大寒。
“雁南去過蘭州沒有?”雁南搖頭。彭湛説:“歡迎有空去玩兒,蘭州是個非常有特點的城市。”
“當然當然當然!”雁南連聲附和。
“明年去,帶上孩子,我們明年買車,到時候,專車迎送,旅遊全包。”我有些吃驚,彭湛對我一笑,“有些事本不想過早地説,想等有了眉目再説,今天説到這了,説就説了,雁南也不是外人。”雁南終於可以不再吃梨,專注地盯着彭湛,彭湛緩緩地,字斟句酌地説:“我的計劃是,一年買車,三年買房。我和幾個朋友最早打算辦一個郊區養雞廠,這個項目已經跑得差不多了,地點,合作伙伴,資金還差一點,準備貸款補齊。跑這事的過程中,學到了不少東西,決定再搞一個工藝美術廠,利用大西北獨特的民俗風情,弄一幫民間藝人,製作有西北特點的工藝品,手工製作,越土越好,與旅遊部門聯手,把來西北旅遊的外地人和老外的錢統統賺來。照此思路,同時在蘭州搞肯德基分店麥當勞分店。搞工藝品是輸出土的,搞肯德基麥當勞是吸收洋的,把大西北的兒童們也動員起來,充分吸納本地資金。還有更重要的一項,養蝸牛,去海南買地,一千多塊錢一平米,將來就是不想養蝸牛了,光賣地,也能賣出十幾萬。”
“彭湛,你這都什麼時候的事?”我心裏不太踏實,我不希望我丈夫為了一時的口舌之快,不負責任地瞎吹。他道“從雲南回來以後”,一股熱流從我心中流過。彭湛説:“目前海南那邊已經有人去實地考察了;北京也託朋友去肯德基瞭解情況,我回去後就準備正式向單位辭職。”雁南聽得眼都圓了,這在她那個生活圈子裏是難以想象的事情。軍隊和地方説是水乳交融,事實上隔着一堵相當厚的牆。牆外的人不知裏面,牆裏的人不知外面。
小英跑來叫彭湛了,中午雁南在家裏吃飯,母親讓彭湛掌勺,小英已把小工的活都幹完了,彭湛走好久了,雁南仍兀自感慨:“行了韓琳,後半生有指望了!”
“沒聽都還沒影兒的事呢,你就聽他吹吧。”
“能吹也行啊!我們家那個同志,一開口就是‘咱就是這樣,就是沒本事,就是窩囊,怎麼着吧!’別人還沒説什麼呢,自己先往下出溜,也算是男人!想想就氣,就沒情緒,就堵得慌。你哪怕真的就這樣,真的沒本事,吹吹牛總行吧?吹牛都不敢吹,怕擔責任。”雁南恨道。她丈夫不久前轉業了,目前工作還沒有落實,正好在家把雁南的月子伺候了,不想雁南還不領情。“我用得着他伺候月子?有保姆足矣!看着他一天到晚在眼皮子底下轉來轉去,幹些保姆乾的事情,我就覺着天都塌了!……你還笑!因為這個我奶水都不好了,本來特別好,吃不完。”
“雁南,我覺着吧——”
“你別‘覺着’!你覺不着!你哪裏會知道,一個男人要是胸無大志自甘平庸起來,多麼乏味叫人討厭!”看着雁南沮喪的樣子,我無法不為自己慶幸。
我和彭湛返回蘭州。
依我是想在家裏住夠日子,然後直接各奔東西的,彭湛跟我商量,讓我跟他一塊先回蘭州,態度謙和甚至謙卑,讓我沒法直接説不。我説:“跟媽媽怎麼説?”
“就説還有點事要辦。”
“什麼事呢?”他説不出了。最後還是我跟母親説的,説我有什麼重要東西擱在了蘭州,必須去取,所以得早離家幾天,最後就從蘭州直接返京了。看得出母親極捨不得,家裏熱鬧了這麼些天了,我們一走,又是隻有她和保姆的日子了,但她什麼都沒有説,母親對我們一向體諒。在母親點頭表示同意時我難過地想,欺騙一個信任自己的人是多麼容易。走前母親又像以往那樣提前好幾天就開始給我們張羅了,令我心煩。從前我以為這煩是因為要離開親人離開家又要孤零零一個人四處漂泊的緣故,但是這次跟從前不同,這次我是要同我的丈夫返回自己的家啊,為什麼還是那樣的不願離開?
我不想去蘭州。如果可能,倒希望能把彭湛現在就從那個亂七八糟曖昧混亂的環境裏移植出來,在母親這裏或在北京,過一種乾淨、健康、明亮的生活。但現在不僅他出不來,我還得去,去幫他安排,了斷。後來想,他的不願一人隻身返回,還有我的不願前往,是不是都是一種預感?
去蘭州的車票錢依然是得我出,可我已經沒有錢了,沒料到會有這麼多的意外。只好同母親借,借錢又得編一些謊話,看着母親深信不疑二話不説打開抽屜戴上花鏡一五一十點錢給我,我難過極了。當時是晚上,當我拿着母親的錢進樓上卧室時彭湛自嘲:“唉,年過三十了身無分文!”
“是啊。”我乾巴巴地附和一句。對於憑什麼要把錢全部都給小唐的事是再也不能提了。她説她陪他睡了七年,曾懷着那樣的鄙薄覺着一個女人這樣看自己看自己的婚姻是多麼不自重多麼庸俗甚至是賤,現在卻發現這是他們雙方的一個默契,一個共識,是他們關係的實質。否則,他怎麼可以在已經愛上別人時又去找她,並且在解決完問題後立刻把她丟開?下午的陽光由門上方照射進來,沐浴着他們合二為一的身體……就是親眼所見也不會更逼真更生動了吧?曾一再對自己説你學醫出身應當對此事有着充分理解,在母親家我也的確把這事給忘了,為什麼一説蘭州便會又想了起來?才發現它原本就沒有消失它已牢牢紮根在了我的腦子裏隨時會幽然浮出。
車到蘭州時天下起了霏霏細雨,陰冷陰冷,令我心情抑鬱,還有些隱隱的不安。天氣變化對我的心情影響一向很大。我們下了公共汽車,小跑着進了那座有警衞值班的大院。院裏靜悄悄的,幾乎看不到一個人影,只有房屋、樹木在雨中呆立,聽任雨滴冷冷地敲打。我們冒雨向我們的家跑去。突然地就明確了心情不好的原因:那個家,真的是我們的家嗎?她還在嗎?她要還在,我們怎麼辦,躲出去還是與她同居?躲出去,去哪裏?我和彭湛肩並肩地跑,誰也不説話。但我知道,我心頭的憂慮也正是他的。彭湛打開了房門,房間裏光線很暗,上午如同傍晚,他開了燈:屋裏是一片剛搬完了家後的空曠和凌亂。
所有的東西都搬光了,沙發,茶几,電視,餐桌,椅子、冰箱……連廚房裏的排風扇都卸走了,留下了一個方方的大洞,洞下面的窗台上潲進來一片雨漬;瓶瓶罐罐遍地都是,打開來看,全是空的,搬得非常細緻。我們不約而同、一前一後上樓。眼前出現了奇蹟:卧室裏的那張牀居然還在!牀上居然還有一套卧具!忽然地,我明白了對方的思路。她搬走東西不是因為賭氣不是為了懲罰,完全是為了她日後生活的實際需要,給我們留下的這套生活必需品,就是她冷靜權衡的明證:以免惹得狗急了跳牆,去找她的麻煩,她是徹底地放棄了他了。實際情況比想象的單純,僅是物質上的問題要好辦得多。她的這種無理貪婪也徹底摧毀了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去除了我對她所能有的全部內疚。糟糕到極點的心情稍微好了一點。彭湛的臉卻仍比外面的天還要陰沉,終究是角度不同。我輕輕摟住他的胳膊,説:“沒關係。”我們去食堂吃的飯,主要是陪他吃,我幾乎沒吃,吃不下,沒有食慾。他吃了三個饅頭,兩份菜,一碗麪湯,畢竟兩頓沒吃了。看着他狼吞虎嚥的樣子我很有感觸,想,到底是男人,拿得起放得下,心胸開闊。也是在後來,後來的後來,我才瞭解這並不是由於心胸,而是一種個體差異。個體差異用在這裏是我的一種杜撰,我的確切意思是,肉體需要之於彭湛,似乎永遠佔據統治地位。從食堂回來,我們收拾房間,擦,掃,刷,洗。有了具體的事情和目標,加上想到晚上不必出去流浪,更重要的是漸漸意識到這已是我的家了——儘管一窮二白四面徒壁,但卻是我的了——心情開始慢慢好轉,由於活動,凍得發僵的身體也開始暖和。為了抵禦屋外的陰悽,我還開了樓上樓下所有房間的燈。
房門被打開的時候我們剛好收拾到客廳,門開後,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兒被從半開着的門縫裏搡了進來,同時響起一個老婦人憤怒的聲音:“你們去度蜜月!玩兒!讓我給你們帶娃兒,不要臉!”
只聽到了這個聲音,沒看到人,大門就“砰”地關上了,驚魂未定的小男孩兒反身撲到門上,伸出小手去夠門鎖,同時大聲哭叫:“姥姥!”彭湛走過去把小男孩兒抱起來,緊緊摟在懷裏,親他,不停地安慰他。“爸爸,”小男孩兒哭泣着用小手指門,“媽媽——”
我呆呆地看着,有些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像是在看電影,又像是在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