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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節

    “我走了,別耽誤你看書。”曉雪説。

    姜學成忙擺手:“我這不過是睡前沒事當消遣,你請坐。”他的態度誠懇甚至是熱切。給曉雪搬椅子時,衣襟掛在了椅背上,一扯,扯開了,曉雪順着他的這個動作看去,發現他的衣服上掉了一個釦子。

    “掛掉釦子了。”

    “早掉了,一直沒釘,釦子家裏沒有,還得現買。”

    “跟你愛人説一聲嘛。”

    “噢,她比我還不屑於這類瑣事。”

    “這麼説也是事業型。”

    姜學成不置可否。

    曉雪沒話找話地:“這就難怪你們不能要孩子了。”

    “不要孩子倒還不是因為這個。……她不想生。”

    “為什麼?”

    “你應當明白啊。”曉雪不明白。姜學成説:“生個孩子太難了,先是懷胎十個月,生完了還得養,還要考慮生了孩子之後體形能不能恢復……”

    曉雪笑了:“沒生過孩子的人都會這麼想,其實沒那麼可怕。”

    “你也那樣想過?”

    “當然。”

    “那你為什麼還要生孩子?”

    曉雪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姜學成替她説:“因為你捨得自己,為了丈夫,為了你們的家。大多數女人都會像你這樣。我想,她之所以不願要孩子,也許是因為我不值得她去這麼做吧。”

    “哪裏會……”

    “不要對你完全不瞭解的事情隨便發言。”

    “不。我想我瞭解你。”

    姜學成盯着曉雪:“你瞭解我什麼?”

    “你是一個很好的醫生。”

    姜學成一笑:“瞧,僅此而已。”

    晚上下班回到家,已快八點了,家裏仍靜靜的沒有人氣。姜學成放下包,換了衣服就去廚房做飯,先淘米,把飯煮上,然後擇菜洗菜切絲炒片,動作嫺熟。妻子還沒回來,回來了飯也得是他做,妻子一聞油味就反胃。

    門開的聲音,“學成,我回來啦!”

    姜學成的妻子是一個豔麗女子,濃妝盛裝。

    姜學成端兩盤炒得的菜從廚房出來。

    妻子嬌嗔:“怎麼才做飯,人家都快餓死了。”

    “外院有個手術,七點半才下的手術枱。”

    “給錢沒有?”

    “在褲子口袋裏。”放下菜,又進了廚房。

    妻子從姜學成掛在門廳衣架上的褲子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邊問:“多少?”

    “沒數。”

    妻子數錢:“……才八百啊!”

    姜學成一手拿碗筷,一手端着米飯鍋出來:“人家沒有義務給你這錢。”

    “那憑什麼!”轉手把錢放進她的坤包裏。

    妻子洗手的工夫,姜學成盛好了飯。妻子來到桌旁,坐下後先挺了挺痠痛的背。

    “今天累死了,一個五十多歲的糟老頭子死纏着我,跳完一個曲子又一個曲子,沒完沒了……”

    “那還是你願意。”

    “我不過是可憐他。”把臉湊近姜學成,小聲使勁地,“有幾次他緊貼着我,跟你説,我都覺出他‘興奮’了……”

    姜學成只淡淡一笑。

    妻子拿筷子吃飯。“今天舞廳好幾個人問我二十幾,我一律實話實説,三十五了。”一頓,“省得他們對我有想法。”

    姜學成只是聽着,沒有任何表示。吃完飯,洗完碗,他翻開手術圖譜,準備明天的手術,妻子沐浴出來:“學成,睡覺。”

    “你先睡。明天有個大手術,我得看會兒書。”

    妻子伸手把姜學成的書合上:“不行,沒有你我睡不着!”依然是撒嬌的口吻,但卻不容置疑。

    姜學成服從了。

    丁丁要出院了,鍾鋭收拾東西。丁丁在一邊也忙叨叨地往提包裏放東西。鍾鋭把丁丁放進去的一塊石頭拿出來。

    “你幹嗎?”丁丁叫起來。

    “你往家拿這麼些破爛幹嗎?”

    “怎麼我的東西就是破爛!”

    “這不是破爛是什麼?”

    “是寶石!放在太陽底下就能發光!”

    鍾鋭無奈:“好好好,放進去吧,把你的寶石。”

    姜學成出現在病房門口。

    “姜醫生,我要出院了!”

    姜學成微笑點頭,同時向鍾鋭點頭致意,目光卻一直在病房裏搜索,沒有。他轉身走開。

    病區走廊的地板光滑得能照出人影,一個來自農村的清潔工站在窗台上使勁擦玻璃,不時有人從身後趕上來,走過去。

    “姜醫生。”

    姜學成的心“嗵”地一跳,抬頭,是她!

    “我去給丁丁辦出院手續去了。”曉雪邊説邊從包裏拿出一個小包,“喏,買東西時順便給你帶了幾個,省得你跑了。……我走了啊。”走了。

    姜學成打開紙包,裏面是幾粒光潔的扣子。他看着,久久沒動。

    ……

    曉雪正在給丁丁洗澡,丁丁小肚子鼓着,細胳膊細腿,像個大青蛙。小蛋蛋鬆鬆的下垂,浴室裏很熱。曉雪拍了一下他光光的小屁股。

    “把屁股撅起來,沖沖屁股眼兒。”

    “這叫肛門。”

    “咦,誰告你的?”

    “姜醫生!……媽媽,李小雪天天都洗屁股。她説不天天洗屁股就會得肺炎。”

    “是嗎?不過咱們是男孩兒,不天天洗屁股也不會得肺炎。”

    電話響,曉雪濕着兩手去接電話,片刻回來。

    “誰的電話?”

    “你爸爸。”

    “叫他回來!”

    “他要出差去武漢。”

    丁丁沉默一會兒:“爸爸討厭!”

    “就是,總也不回家。……要不,咱們和他離婚吧。”

    丁丁考慮了一會兒,果斷地:“算了,還是湊合着吧。”

    曉雪的心沉了沉。

    去廈門是突然間決定的。

    頭天晚上,當鍾鋭給他們新開發的OLTO裝上安全系統時,譚馬已睡了一午覺起來了,看到仍坐在微機前的鐘鋭,簡直覺着不可思議,這之前他們已經幹了兩天一夜了。

    “老鍾,你這是透支生命!”

    “沒法子。我説,快去把喬軒弄來!”

    “你有房兒給他嗎?連你我都還居無定所——錯了,你有家!我説老鍾,你該回家了。”鍾鋭沒理他,他兀自喋喋不休:“回去吧,真的。……甭內疚,沒什麼可內疚的,有本事的男人哪能守着一個老婆過一輩子,那對其他女人也不公平呀!我看嫂子也不是個不懂事的,她應該知道這些做人的根本道理。……回去,一個牀上睡上一覺,一切就會迎刃而解。就了歸齊,男女間不就這點事嗎?……”

    就在這一刻,鍾鋭決定,去廈門一趟。譚馬問什麼時候走,鍾鋭説能搞到明天的機票就明天走。

    不是再奢望什麼,但一定要親眼看一下。

    定下之後就跟譚馬交代下步的工作:OLTO要儘快送到定下的用户手中,根據試用後反饋回來的意見修改完善,爭取在下月的計算機展銷會上把它推出去。最後,説:

    “還有,不要説我去廈門了。”

    “就説你去了延安。”

    “譚馬!”

    “好吧。……武漢,怎麼樣,武漢?聽起來還算靠譜吧?”

    “隨便。”

    “別隨便呀,咱倆得統一口徑。”

    鍾鋭自嘲一笑:“同意。武漢。”

    於是給曉雪打電話説要去武漢幾天。

    這是一個氣氛寧靜、文化氛圍濃厚的家,三室一廳,王純住一間小屋,屋內陽光明亮,牆上,一個個的王純在照片上微笑。

    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在給客廳屋裏的花澆水。門鈴響。婦人稍感意外,似乎這時一般無客人來訪。門鈴再響,她打開門,看到了站在防盜門外的鐘鋭。

    “請問,是王純家嗎?”

    “王純不在家。”

    “是這樣的。我從北京來,來出差。噢,我叫鍾鋭,原先跟王純……”

    婦人頓時笑容滿面,趕着開了門。顯然王純對父母説起過他,但並未全説。鍾鋭進門,婦人邊張羅客人茶、座邊説:“常聽王純説起你,感謝你對她的幫助。王純以前幼稚得很,這回從北京回來後變了,像個大人了,遇事相當有主見了。……你來廈門能待幾天?不巧得很,王純去美國了,昨天剛走。”

    鍾鋭的頭“嗡”地響了一下,“為什麼,要去美國?”

    “去考察。公司派她去的。她現在是她們公司的部門主管。”

    鍾鋭放下心來,同時莫名的感到失落。婦人遞來一杯色澤碧綠的茶。

    “聽王純説你有個男孩兒?”

    “快五歲了。”

    “我退休在家也沒多少事做,閒的時候,就想,我家裏也該有個第三代了。跟王純提過,王純説……”

    鍾鋭專心聽,這時大門響,王純父親下班回來了,然後就是新的寒暄,做飯吃飯,直到飯後,王純母親才重提起了飯前被中斷的話頭。

    “聽王純説你愛人跟你是同學?”鍾鋭點了點頭,婦人:“好。同學好。知根知底的,共同語言也多。”轉臉對王純父道:“哎,我説,你看建明那個孩子怎麼樣?”又對鍾鋭解釋:“王純的高中同學,大學一畢業就回來了,幹得相當不錯。”

    “我看着怎麼樣有什麼用,得王純看。”

    “我看王純對他有點意思,就我知道有三個男孩子約過她,她只跟建明出去過。”

    接着兩人就這個叫建明的男孩開始了方方面面的分析討論,鍾鋭假裝要去衞生間起身走了出去,路過王純房間門口時站住,伸手推開了門。

    王純在牆上對他微笑。

    鍾鋭眼睛濕潤了。

    王純微笑。

    他和她的這一頁,已經徹底翻了過去,至少在她那裏。

    鍾鋭決定明天就離開廈門。

    姜學成在鍾鋭的家裏。

    他已是第三次來這裏了。

    那天,下班後,兜裏揣着曉雪為他買的扣子,他沒有馬上回家。自行車就擱在了醫院,步行。出了醫院門向左拐,逆行走在人行便道上。迎面而來的人個個身披晚霞,膚色較重者在夕陽的映射下一張臉竟如塗着金粉的雕塑。不遠處有一塊很大的綠色草坪,草坪上有許多飯後出來散心的人。青年人成雙成對,中年人攜妻帶子,老年人扎堆就伴兒,姜學成站住了。

    一個兩歲多的小男孩兒撲昆蟲,蟲子沒撲到,抬頭,不見了媽媽。四處都看了,沒有媽媽。他目光沉着地掃視四周的大人,很快做出了決定。

    小傢伙步子蹣跚向姜學成走去,走到跟前站住,仰起了臉:

    “媽媽沒有了。”他説。

    一開始姜學成甚至沒搞清聲音發自哪裏,低下頭去,才發現了面前這個目光清澈的小傢伙。

    “媽媽沒有了。”男孩兒重複了一句。

    姜學成受寵若驚,半蹲下去,拉住男孩兒柔若無骨的小胖手:“是嗎?……沒關係,媽媽會有的……”

    “泡泡!”

    男孩兒立刻掙開姜學成的手,頭也不回地向叫他的那個年輕女人跑去。

    姜學成依然保持原姿勢,半蹲,痴痴地看:男孩兒跑到媽媽跟前,他媽媽抱起了他,他用小手臂摟住了媽媽的脖子,咿咿哇哇説着一種大概只有他媽媽才能懂的語言……母子倆消失了,姜學成站起來,差點一頭原地栽倒,腿腳麻了。

    回到家裏,把最後一盤菜炒得端上了桌,筷子、碗也都擺好,仍不見妻子回來,家裏到處是死一般的靜寂。姜學成從餐桌旁站起,到客廳,拿起電話,裏面傳出“嗡——”的長聲,電話及電路完好。他放下電話,又拿起,就這麼拿着,直到話筒在手心裏變得濕熱,裏面的“嗡”聲變成“嘟嘟”的忙音。

    他記住了她所有的電話號碼,病人病歷首頁就有“親屬聯繫電話”一欄。

    妻子回來得比平時還晚,回來後先沐浴,等她沐浴完畢,二人才開始吃飯,吃完飯,收拾完了,她看電視,長篇連續劇短篇連續劇不厭其煩,歌舞晚會綜藝節目不厭其濫,如果能有一個“最寬容電視觀眾獎”,她應是一等獎得主。她看電視時,他看書,完後,夫妻一起上牀睡覺。

    終於等到妻子睡着,姜學成從她懷裏抽出自己汗濕了的胳膊。她睡覺時一定要有他在身邊,並且一定要摟着他的胳膊,否則就睡不着,或者説,不睡。

    姜學成光着腳來到客廳,打開台燈,又光着腳走了幾處,拿來了幾樣東西,在台燈下坐下,取出針,紉上線,他要給自己的外套釘釦子。釦子仍放在外套的口袋裏,用一張小小的白紙包着,取出,打開,釦子靜靜地呈現在眼前,光滑,晶瑩。姜學成在燈下為自己釘釦子,修長的手指靈活、嫺熟。

    那爛熟於心的電話號碼又一次自動出現在他的腦子裏。

    但他沒打電話,他想説的事情,不是幾個電話能夠完成。

    曉雪帶丁丁回來時,姜學成等在家門口,給丁丁帶的玩具,水果,身上穿着那件釦子釘好了的外套,他説他來看看丁丁。曉雪請他進,客氣地留他吃飯,他同意,她心裏就覺着挺彆扭,也挺是負擔,她現在沒有情緒,對任何事兒。

    ……

    曉雪到處找葱,最後才發現葱就在案板上。葱花切好,切土豆,薄薄的、近乎透明的土豆片翻卷着漸成一堆,再碼碼好,切絲兒。做了這麼多年飯,曉雪始終沒能掌握那種專業的、像剁菜般“嚓嚓嚓嚓”的刀工,不論切片兒還是切絲兒,一律要一下一下地來。

    “不要弄太複雜了。”姜學成不知何時來到了廚房門口,曉雪猝不及防,差點切着手指頭。姜學成走進來:“我來。”

    “不不不!你跟丁丁看電視去。”

    姜學成不由分説拿過了曉雪手中的菜刀,“嚓嚓嚓嚓”,切得又快又細,曉雪大為意外。姜學成感覺到了,頭也不抬地説:“我們家我做飯。”

    “她……比你還忙?”

    “這麼説也可以。”姜學成把沾在刀上的土豆絲用手捋下,片刻,廚房又響起了均勻的“嚓嚓”聲。

    曉雪沒話找話,“都説真正的好廚師是男的,看來果然不錯。”

    “我深信就是最好的廚師,也希望家中能有一個為他做飯的妻子。”

    “當然,那當然……”

    正在曉雪斟酌詞句時,姜醫生又説了:“你的先生他——身在福中不知福。”

    曉雪臉沉了下來,拿過姜學成手中的菜刀,“姜醫生,你去客廳坐吧。”客氣而冷淡。

    “曉雪,你這樣硬撐對誰有好處呢?”

    他怎麼可以這樣直截了當?憑什麼?曉雪感到屈辱。

    “曉雪,你有選擇幸福的權力。”

    他像是抱定了決心。鍾鋭揹着她時,是不是也是這樣對別的女人?曉雪心中忽然生出一個惡意的念頭。

    “你來這,你妻子知不知道?”

    姜學成搖頭,又説:“我不愛她。”

    “她知道你今天晚上去哪裏了嗎?”

    “我給她留了張條兒。”

    “説你有工作?”

    姜學成默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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