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鋭給正在輸液的丁丁做思想工作:
“丁丁,過會兒爸爸要出去辦點事,你乖乖待病房裏,吃完飯自己睡覺,哪也不要去,好不好?爸爸頂多兩個小時就回來。”
“頂少呢?”
“一個半小時。”
丁丁想了想:“可我不想讓別人給我接尿。”
“噢,這你放心,爸爸怎麼也得等丁丁輸完液再走。”説着,抬頭看看液體瓶,裏面大約還有三分之一的液體,他轉臉問正發藥的小護士,“護士,你看這些水兒滴完還得多長時間?”
護士看了看:“四十來分鐘。”
鍾鋭看看錶:“不能再快點了?”
護士白他一眼:“速度快了小孩兒的心臟受得了嗎?”
鍾鋭尷尬地嘟囔了幾句表示他是外行,小護士看他一眼道:“注意觀察啊,水快滴完的時候就叫我,別跟二十牀似的,都回血了才説!”走了。
鍾鋭看錶,錶針指示差十分鐘就十一點了,他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王純站在車站進口處東張西望,兩個小夥子滿頭大汗過來,她沒看到他們。
“嗨嗨嗨,王純,找誰哪?”
王純一驚,很快鎮定下來:“找你們哪,找誰!”
“真是眼大漏神!……喏,行李託運手續都辦好了,這些單子你拿好。”
王純接過單子:“謝謝你們了。趕快回去吧,到吃飯時間了。”
“不幸的是我們必須執行顧總的指示,把你送進站,送上車。”
“不用,真的不用,東西都託運走了,我空着手這麼大一個人還用得着送嗎?”
一直沒做聲的那個小夥子看了看王純的臉,對夥伴道:“我説,咱還是知點趣兒,回去吧,分別的時刻不屬於同事,屬於親人,親愛的人。”
那人這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跟着同伴就走。
“不是那麼回事,聽我説……你們回來!”
兩個小夥子揮揮手:“別解釋別解釋,拜拜!”走了。
王純的同事剛剛回過頭去,王純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鍾鋭下定了決心。
“……別等水兒滴完了再去叫護士,沒滴完的時候就得去叫!”他跟同病房的一個婦女説。
“知道了,你放心走吧!”
鍾鋭向外走,走幾步又回來,拿起丁丁的尿杯子,“來,丁丁,再尿個尿!”
“我沒尿。”
鍾鋭把尿杯子對準丁丁的小雞雞:“尿!”
丁丁使勁擠出了幾滴,鍾鋭放下尿杯子,摸摸丁丁的臉:“乖乖的,聽話,啊?”
丁丁説:“沒問題!”
鍾鋭匆匆地走了。
曉雪腳步匆匆向病房走,一到病房門口,一眼看到了獨自躺在牀上輸液的丁丁,牀邊一把空着的椅子。病房裏別的病人都在吃飯,丁丁的飯放在牀頭櫃上,菜湯上已凝出一層白色油脂。曉雪的眼睛裏冒出激憤的怒火。
丁丁説他“餓了”。
曉雪扶丁丁坐起,喂他吃飯。
王純坐在硬卧車廂裏,表情淡然地看車窗外,突然,她眼睛一亮,車窗外,鍾鋭匆匆走過。這時,列車即開的鈴聲響了,王純敲車窗,企圖引起鍾鋭注意,未能奏效,她試圖打開車窗,車窗紋絲不動,她轉身向車廂外跑。
鍾鋭神情焦急地在車窗前疾走查看,忽聽身後一聲極響的鋭叫:“鍾鋭!”他急回頭,他看到了探身車廂外的王純。此時,上下車的梯子已被列車員收了起來。
列車員對王純:“關門了關門了!”
王純什麼都不顧了:“他是我愛人,讓我們説幾句話,就幾句……”她極力忍着才沒掉下淚來。年輕的列車員沒再説話,轉過臉去。
鍾鋭趕上了正在啓動的列車,“王純我理解你這些天的心情和感受,我打算過幾天跟你好好談談的……”
“別説這些了沒時間了!”
“不,我得説!……不錯我確實愛我的兒子,我和夏曉雪確實有着許多與他人所沒有的種種聯繫,我深信沒有什麼人想離婚而不經過一場生死搏鬥,跟自己搏鬥。可就這樣離婚仍普遍存在。存在的就是合理的!……王純,你沒有過婚姻沒有過家庭,你得儘量理解我。……”
“你先聽我説鍾鋭——我要是對你無所謂我就不會離開這個城市了你懂不懂?!”
“那你就不要走!”
“可無論什麼,即使是愛,能承載的也有限度!”
鍾鋭震驚之下停住了腳步,列車速度漸漸加快。
列車上,列車員過來關上了門。列車疾駛而去。
夜很深了,譚馬坐在被窩裏看書,鍾鋭披着衣服推門進來。
“還沒睡啊。”
鍾鋭坐下:“睡了,睡不着。……給我支煙。”
“你抽煙了?”
“有的時候。”
“苦悶的時候。”給他煙。鍾鋭很不熟練地抽。譚馬看着他:“我説,你……回家吧。首先聲明,這完全是出以公心。”
“這不是你操心的事!”
“我認為我有這個責任,我不能眼看着你這麼消沉下去。”
“譚馬,做我的思想工作你還嫩了點。”
“老鍾,你知不知道你的致命弱點是什麼?……是自私得還不夠徹底!”鍾鋭聞此注意地看譚馬,譚馬一笑:“這再一次證明,人很難跟自己的天性作對。拿我來説,我是沒孩子,但就是有孩子,該離婚我也要離。孩子是人我也是人,我憑什麼要為他人忍受痛苦犧牲追求幸福的權力?偉大領袖恩格斯都説,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我沒錯吧?可是話又説回來,那些為了家庭為了孩子不惜個人受苦受難的苦行僧們也沒錯,不僅沒錯,還很偉大,偉大的父愛偉大的母愛偉大的責任感,等等。所以,在這個問題上根本就沒有是非對錯可言,沒有可供世人選擇遵循的現成的標準,只有,隨心所欲。”
“想不到你還有這麼一套歪理。”
譚馬糾正他:“真理。……綜上所述,對於自私的人和無私的人來説,那些事都很好解決,難就難在你這種人身上,又不肯放棄幸福又想心安理得……”
“你乾脆不如説我又想當*****又想立牌坊……”
“NONONO!現在我是真心在為你出主意。這樣,把你的家庭和她……”他停住了。顯然提到王純他仍不能平靜。
“譚馬,我知道你也喜歡她……”
“那又怎麼樣,你能把她讓給我?……得了老鍾,聰明人和聰明人打交道就有一個好處,不必多説。……現在説你。把你的家庭和她放在你心中的那杆天平上——有吧,你心中,那杆天平?——稱一稱,看看到底孰輕孰重。既然別無選擇,咱就選擇重的。”
鍾鋭不響了,片刻後,道:“她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雙目圓睜,“她為你……自殺了?”
“想哪去了。她離開北京回廈門了,永遠。”
譚馬愣住。
“原諒她沒有告訴你。”
“太不一般了,這個女孩兒,沒被這樣的女孩兒愛上真是我的不幸。……想不到現在還會有這麼深刻的愛情。……不過由此更可以看出王純修煉得比你徹底,你也趕快行動吧。”
“行動什麼?”
“按照王純的願望,回你的家。”
“事情不是你想得那麼簡單。”
“也沒那麼複雜。不就是,啊,愛。你覺着要是回去了就是對神聖的愛的背叛。……”鍾鋭沒説話,更像是一種默認。譚馬:“其實有什麼呀?跟你説吧老鍾,甭管多深刻的愛也只存在於瞬間之中。……這你還別不信。辨證唯物主義是怎麼説的?不變是相對的,變是絕對的。咱就拿愛情史上的典範羅密歐、朱麗葉來説,我堅決認為,他們沒結婚就死了那是他們的幸運,否則不離婚也得打架,不打架也得有第三者,不把那點感情折騰光了不算完……”
“少把你個人的生活態度強加給全人類。”
“哎,懂不懂什麼叫做一窺見全豹滴水見太陽?”
“你見沒見過百年和好白頭到老的夫妻?”
“原來你對愛情的錯誤認識來自他們!他們之間的感情那還能叫愛情嗎?七老八十一百多歲都老得沒有性別了還能有愛情?愛情的含義是什麼?是存在於異性之間一種帶有性慾衝動的感情!……你説的那種感情不過是一種產生於愛情的友情,生長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相濡以沫朝朝暮暮,比愛情可靠點,穩定點,要不怎麼會有那麼多人喜新而不厭舊?當然,喜新不厭舊要在對方沒有發現的前提下,或者是在對方比較明事理的前提下。……哎,你的事你媳婦知不知道?”
“別明知故問了譚馬,那天晚上你不是趴這個門上聽來着?穿着褲衩背心凍得第二天都感冒了還請了一天的假。”
譚馬“嘿嘿”地笑了,説:“嗨,老鍾,還是那句話,咱都是聰明人,聰明人不用多説。一句話,先回家去,老婆孩子的,折騰個家,不容易,別以為新的感情就必定永恆,愛上一個就結一次婚,累也累死了。回去,回去住一段,試試,哪怕不行再回來呢。我就在這等着你,在你沒有着落之前,我決不嫁人。”
鍾鋭笑了笑,但仍不説話。
譚馬嘆口氣:“我知道你心裏想的是什麼,可你現在已然是在單相思了。老鍾,向羅密歐朱麗葉還有王純學習吧,用及時的結束換取永恆!”
鍾鋭抬起了一直低着的頭凝視譚馬。
丁丁鄰牀小孩要出院了,走前,他媽媽交給曉雪一包東西:
“麻煩你個事。把這個給姜大夫,等我們走了以後。”
“什麼?”
“人蔘。”
“你自己給他!”
“給了,給幾次了,就是不要,好人哪。我們孩子能碰上這麼一個大夫是福分。當初我們那疙瘩的醫院説我們是骨癌,得鋸腿,我跟他爸説,咱上大醫院查。他爸説,查了要就是怎麼辦?我説要不是怎麼辦?他爸就不説話了。來的時候孩子他大舅給了這參讓我給大夫,現在都興這個不是?來後就上了這家醫院,上醫院碰上的就是姜大夫,要不怎麼説是福分呢。可當初我一見姜大夫心先涼半截,你發現了沒有,他從來不笑?”
曉雪想了想:“他是不大愛笑。”
“我把參拿了出來,指望能換來大夫一點笑臉,偏他整死不要,弄得我心裏那叫不踏實!查來查去説不是骨癌,肯定能治,我又拿着參去找姜大夫,這次送和上次可不一樣,這次是真想送,是感激是高興,上次是……”
曉雪笑着插道:“賄賂。”
婦女也笑了:“可他還是不要。後來又送了幾次,這不,馬上就出院走了還沒送出去,只好麻煩你了,一定得讓他收下,咱不能叫好人吃虧!”曉雪點頭。婦女:“趁沒人的時候再給他,這種人臉皮薄。”
……
媽媽去送鄰牀的小哥哥和阿姨了,丁丁一個人在牀上玩兒,這時外面走廊裏傳來一聲非人的長嗥。丁丁停止玩耍,側耳聽,片刻,又響起一聲,緊接着,一聲連着一聲。丁丁放下手中的玩具,下牀,循聲向外走去。
丁丁在走廊裏順着叫聲走,他來到了另一個病房,叫聲出自這裏,他趴在門口向裏看,看見一個人趴在牀上叫喚。丁丁在門口目不轉睛地看着。
姜學成走過,丁丁拉住他問,“叔叔,那個叔叔怎麼啦?”
“噢,他剛做完手術。……手術懂嗎?”
“懂。就是用刀割身上。……”
姜學成眼裏浮起一絲笑意,但沒有笑出,對丁丁説:“這個叔叔做的是肛門手術,肛門手術很……”
“肛門是什麼?”
姜學成拍拍丁丁的小屁股:“是這個。”
“噢,肛門就是屁股呀。”
姜學成不得不糾正他:“是——屁股眼兒。”
丁丁大笑,邊笑邊指着姜學成:“叔叔,你説髒話了!”
姜學成好笑地:“哦?……噢,對不起,以後一定注意。”
丁丁笑夠了,小聲地:“這個叔叔可真嬌氣,對不對?”
姜學成解釋:“不不不,肛門手術是很疼很疼的,因為手術部位的神經非常豐富非常敏感,懂嗎?”他極少同小孩子打交道,像同對大人般認真。
“比骨折還疼嗎?”
“疼多了。”
丁丁立刻同情地看着病房裏的那人,説:“噢,那可是真疼!”
“走吧丁丁,回你的病房去,媽媽找不到你該着急了。”
“我媽媽去送阿姨了。我們倆出去玩好嗎?”
“那可不行。叔叔上班的時間出去玩兒領導看到要批評的。”
“領導是誰?”
姜學成指指在前面走過的一個胖胖的老年女性:“喏,就是她,主任,專門管我們的。”
丁丁大為驚訝:“女人怎麼還能管男人?”
姜學成忍着笑,一本正經指出:“你們家不都是女人管男人嗎?——你媽媽管你。還有你們幼兒園也是。”
丁丁叫道:“那不能算!”
姜學成終於哈哈大笑了,“走,丁丁,我們上外面玩會兒。”
丁丁有點擔心:“要是叫領導看見你怎麼辦?”
“我們偷偷的,不讓她看見。”
丁丁興奮地:“叔叔你跟我來,我知道一個秘密通道!”
他們玩競走的遊戲,姜學成的認真使丁丁對他非常滿意。姜學成也很高興,一張通常是沉靜甚至有些憂鬱的臉明亮生動起來。
“丁丁,你耽誤叔叔工作了!”曉雪找來了,看到一反常態的姜學成,頗驚訝。
他們一起向回走。
“給你添麻煩了姜醫生,這麼大的孩子正淘氣。”
“你這孩子男孩兒氣十足!”
曉雪聽出對方的稱讚是由衷的,她看他:“你是男孩兒女孩兒?”
姜學成怔了怔:“我還沒有。”
“光顧事業去了。”
“那倒也不是。”
“要是你還想要孩子的話,得抓點緊了。”
姜學成沒説話。片刻,道:“我走了。”招招手,拐彎走了。
中午,姜學成一個人在辦公室寫病歷。
病人們在午睡,到處都靜靜的,丁丁也睡着了。曉雪放下給他念着的一本童話書,起身,從牀下拿出放着丁丁髒衣服的盆子,向水房走去。
走廊裏輕輕的腳步聲傳到辦公室,姜學成抬頭,看到了端着盆走過去的曉雪。他停住了手中的筆。
曉雪到水房,放水洗衣服,很細心地用衣服裹住水龍頭,使流水聲不致很大影響別人休息。
姜學成聽着輕輕的水流聲,聽了會兒,又伏下頭寫。
曉雪擰乾衣服。
姜學成站在窗口向外看,中午的醫院,很少人走動。曉雪端盆出現了。她把盆放在地上,用一塊布擦了晾衣服的鐵絲,然後曬衣服,拿一件曬一件,身子一起一伏。
姜學成看着。
曉雪晾完衣服,彎腰拿起盆,好像感覺到了什麼,抬頭,目光與姜學成相遇,莞爾一笑。
姜學成點頭笑笑。
晚上,病房已經熄燈了,走廊裏的燈光從門的天窗裏傾瀉進來,使病房裏的一切仍輪廓宛然。丁丁睡了,曉雪彎腰打開牀頭櫃,從裏面取出別人託她送給姜學成的人蔘,走出病房。
姜學成正在醫生值班室裏看書,有敲門聲。姜學成抬頭:“請進。”
門開,曉雪進來,進門後怔了怔,沒穿白大褂的姜學成看上去要年輕隨和了許多。
姜學成倏地站起。
曉雪也無端地有些緊張:“我,我受人之託把這個給你,18牀,早想給你了,一直沒合適的機會。”
姜學成打開包人蔘的紙包,看了看,“我跟她説過我不要的,不是客氣,是真不需要。”
“你也得理解她的心情。……自己不需要,用着的時候拿去送個人情兒也好嘛。”
姜學成把人蔘重新包好,收下了。“你是不是覺着我太迂腐了?”
“那倒沒有。你不過是注重個人形象勝過對實惠的追求而已。”
“到目前為止,你是第二個從這個角度上來評價我的人。”
“還有誰跟我的看法一樣?”
“我。”
曉雪笑了,姜學成也笑了。該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