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啦,曉冰?”
曉冰的淚水刷地流了下來。
何濤為她所説的事情震驚。
“你沒有看錯?”
“我但願是我看錯了,是做了個夢,是沒有的事!可惜,不是。……何濤,我去找王純談,你找鍾鋭!”
“我覺着應當先找你姐姐。”
“這事不能讓她知道!”
“可她是當事人啊。”
“她是我姐姐!”曉冰的語氣重音突出了“我姐姐”三個字,“何濤,我們幫幫她,讓危機悄悄過去。”何濤搖頭。曉冰盯着他:“你不想管這事?”
“不是不想管,是管不了。比如你讓我找鍾鋭談,談什麼?”
“叫他不要再跟王純來往……”
“他能聽嗎?”曉冰咬緊嘴唇,何濤耐心説:“現在礙着各方的面子他們還有所顧忌,一旦已無面子可言,只能促使他們更快地走到一起……”
“他們敢!……何濤,去找鍾鋭!現在就去!”
“我可以去,只是,好不好。”
“可惜我不是個男孩子,可惜我姐姐沒有弟弟……”又一陣淚水湧出,堵住了喉頭。
“你就是個男孩子又能怎麼樣,去揍他一頓?”
“你以為呢!”
“賭氣沒有用……”
“沒用的別説!總之這事你不想管,是不是?”
“不是。”
“是!……我算明白了,説到底出事的是我姐姐不是你姐姐,傷不在你身上你哪裏會感到痛?”轉身走,何濤追去,曉冰跑了起來,何濤也邁開腿跑,沒留神撞上一個剛從食堂打飯出來的老教師,饅頭、茶蛋滾了一地,何濤不能不停下幫忙收拾,眼睜睜看曉冰遠去。
曉冰來到了王純的住處。站在這來過多次的門前,剛剛平復了一點的心又一次痙攣般抽緊,全身每一塊肌肉都在抖,她握緊冰涼汗濕的拳頭以鎮定自己,好久,才敲了門。
王純被敲門聲驚醒。她昨晚加班搞一個工作計劃,到早晨三點才躺下。她緊閉着雙眼沒有動。敲門聲又響,老喬兩口大約不在家,沒人應,她只好不情願地問了聲:“找誰?”眼睛仍然閉着。
“找你。”
王純清醒了些,卻沒能聽出來人是誰。“誰呀?”聲音中仍是濃濃的睡意。
“夏曉冰。”
睡意消失了,王純趕緊下牀去開門,心裏隱隱感到不安。
曉冰站在門口,冰冷,蒼白,生硬。
“昨晚趕了個東西,弄到早晨三點。……你氣色不好,怎麼了?”王純預感到了什麼,嘴裏説着話,眼睛看着曉冰的臉。
“我昨晚一夜沒睡。”
“幹嗎呢?”
“睡不着。”進屋。
王純跟着進了屋。
曉冰站在凌亂的房間中間,一言不發。王純疊被,把扔在桌上的襪子、小衣服等飛快收拾起來,同時拉出寫字枱下的椅子讓曉冰坐,嘴上邊説着:“幸虧你來,要不我可能一直得睡到晚上。下午説好去公司呢。……坐呀。”
曉冰不坐,“我昨天晚上來過一趟了。”
王純住了手:“是嗎?什麼時候?我怎麼沒看到你?”她的話是過快過密了。
“可我看到你們了。”她把“你們”二字咬得很重。
王純看曉冰,兩人目光相遇,片刻,王純先躲開了,她無法正視曉冰,她垂下了眼睛。長久的令人難受的沉默之後,曉冰開口,一字一字如重錘在王純腦上敲擊。
“我看到你們了。先聲明一下,我昨天來絕無刺探的意思,我是一心想看看你讚不絕口的那位朋友,但我壓根不知道也想不到他會跟我有關係。……”
王純喃喃:“我知道曉冰,我知道。”
“你當然知道。否則你哪還會這樣來利用我利用我媽媽利用我們全家,你躲還躲不及呢。”她大口吸着氣以使自己聲音穩定,她不能在這個人面前掉淚。“瞧瞧那天晚上你們倆演得那出雙簧戲……我不明白王純,你怎麼會這麼成熟,這麼冷靜,這麼冷酷?”
王純抬頭,急急道:“我以前真的不知道……他,是你姐夫,真的曉冰,這你一定要相信我,至少在我找你幫忙的時候我是一無所知……”
“就算是這樣。那麼你現在知道了,打算怎麼辦?”
“我還沒想。”
曉冰驚怒:“你還想怎麼想!”
“她……你姐姐知道了嗎?”
“我不會讓她知道。我媽媽也不知道。”曉冰的聲音突然轉為帶着乞求的懇切,“王純,我想我們能解決這個問題,讓危機悄悄過去,不留痕跡。……”
王純不響。
“他們的關係過去一直很好,為了我姐夫,我姐姐不惜放棄自己的專業,丁丁是她一個人一手弄大的。我姐姐在學校時學習棒極了,英語日語都特別好。要不是為我姐夫為丁丁,她現在都該從日本留學回來了,託福都考取了!……”
王純困難地開口了:“曉冰,你是聰明人……”
曉冰激動起來:“對,我還是現代人,我應當懂得你們的愛情,更應當懂得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算了吧王純,現在你不要跟我談什麼愛情了,現在這詞兒只能叫我噁心。愛情是什麼,不過是喜新厭舊朝三暮四厚顏無恥巧取豪奪的一面大旗!”
這時王純已漸漸鎮定,她抬起頭,看着曉冰:“我從來沒跟你隱瞞過他是有婦之夫曉冰,但你那時完全不是這個態度。當然我理解你現在的變化,可你也應該用一種較為客觀的態度來對待我。”
曉冰氣得要命:“什麼是較為客觀的態度?像以前那樣來稱讚你的選擇你的行為?是不是還要我去找我姐姐談談讓她同意給你讓位?”
“我從沒提出過讓他、鍾鋭離婚。”
“這還用得着提?!”
“就是真有這麼一天,你也不能責怪我。”
“得怪我姐姐活該!”
“得怪他們的婚姻早就死了,就是沒有我,也得有別人!曉冰,你為什麼不去找你姐姐談談,幫她分析一下作為一個妻子她究竟失敗在哪裏呢?”
曉冰盯着王純,她根本沒料到王純會是這個態度會説出這樣的話來。王純勇敢地回視她。曉冰胸脯開始劇烈起伏,又要哭,這時候尤其不能哭。想説幾句強有力的話回擊對方,但是她明白只要一張嘴,非得先哭出來不可。她無從發泄,猛地,伸出拳頭照王純的肩頭狠狠打了一拳。從小到大從沒打過人,因而她的這個動作顯得非常突然也有些笨拙。打完後轉身便走,不是怕對方回擊,是眼淚已然控制不住。王純由於完全無防備,向後踉蹌了一下,碰倒了放在寫字枱邊的水瓶,水瓶倒地,汩汩的熱水流出,如同熱淚。她蹲下來,去收拾水瓶的碎片,那手微微發抖,一不小心,被碎片刺破,鮮血頓出,她用另一隻手捏住傷處,嘴巴倔強地緊閉。
曉冰一路哭泣着去找姐姐。父母離婚早,媽媽工作忙,從小,她就習慣於有事找姐姐,姐姐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可靠的避風港。多少個媽媽不在家的夜晚,她都是在姐姐温暖的庇護下才得以安然睡去。姐姐讓她睡在牀的裏面,自己睡外面,為她擋住黑暗中可能有的一切可怕東西;上小學時,她所有需要家長幫忙完成的聽寫一類的作業,都是姐姐承擔;高考三天,每次走出考場,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直立於七月陽光下的姐姐和她肩上、背上被太陽烤乾的汗漬……
資料室靜靜的,曉雪一人呆呆地坐在陽光的微塵中,手裏拿着織了一半的毛衣,卻並不動。門的響聲打破寂靜,曉雪趕緊低頭織毛衣。
“姐姐。”
“曉冰!”曉雪有些意外,她以為是周豔,“你怎麼來了?”
“路過。”曉冰環看四周,“你這夠清閒的。”
“要不我能要求到這來。”
“你就不該到這來!”
“你沒家,你不懂。”就這個問題姐妹倆一向有分歧,曉雪是主動要求由原來的財務處調出的,在處裏壓力太大,沒結婚時還成。
曉冰説不出話,呆呆地看姐姐,在姐姐雪白晶瑩的額頭上,她發現了一道以前所沒發現的細細的皺紋,眼前又開始模糊。
曉雪邊織着毛衣邊又説了:“這花是剛跟人學的,特難。”織完那幾針,拿起,端詳。
曉冰趕快抹去眼淚。
曉雪轉頭問:“怎麼樣?”
“挺、挺好的。……給他織的?”
“他呀他的,他是誰?沒禮貌!”
曉冰忍不住地:“姐姐,你整天這麼織呀織的,煩不煩呀?”
“説話就該穿毛衣了,早幹早了,煩有什麼辦法?”
“怎麼就沒辦法,不織就不行了?”
“我要是你行,自己吃飽了全家不餓……”
曉冰根本不想開玩笑:“你出去看看,現在街上什麼樣的毛衣沒有,你們又不是缺錢,省下時間乾點什麼不好!”
曉雪詫異曉冰的態度,但還是耐心解釋道:“但這種花樣的毛衣我還真沒見有賣的。見人穿過,顯得很有品位。你姐夫外面應酬多,穿着上不能馬虎……”
“我姐夫我姐夫!你又不是為他活着!”
“你怎麼了?”
“我……”曉冰張口結舌。
曉雪嚴肅了:“曉冰,你有什麼事,説吧。”
“姐姐,你跟我説句實話,你感覺和我姐夫過得怎麼樣?”
曉雪緊張起來:“就這麼過唄,怎麼了?”
話已到嘴邊了,看看親愛的姐姐,曉冰開不了口。改口道:“……他整天只顧他那些事,家裏什麼都推給你,你就一點不在乎?”
曉雪明顯鬆了口氣:“一個家,總得有個分工,等你結了婚就明白了。”
“要是結婚就意味着失去自己,我一輩子不結婚。”
曉雪笑了:“都這麼説,等真遇上一個你愛的人,沒準你還不如我。”
“姐姐,你……很愛他?”
“非常。”
“無論怎樣都改變不了?”
“怎麼回事,曉冰,出什麼事了嗎?”
曉冰逃也似的離開了姐姐。
……
曉冰半躺在家中的長沙發上看天花板,電話鈴一響再響,她一動不動。電話是何濤打來的,她一聽到他的聲音就扣了電話,再打來,乾脆不接。夏心玉下班回來,電話鈴又響,夏心玉正在換鞋,“曉冰,接電話!”曉冰不接。夏心玉去接了電話。
“找你。何濤。”
“我不在。”
“怎麼回事?”
“跟他説我不在!”
夏心玉去回了電話,回來,看着曉冰的臉:“你們吵架了?”
曉冰摟住媽媽“哇”地大哭了。
第二天曉冰就病了,高燒近四十度,兩頰呈深玫瑰紅,嘴唇卻毫無血色,夏心玉沒去上班。下午,睡醒一覺後,曉冰燒退了些,夏心玉端來自配的糖鹽水,讓她喝。看着萎靡的小女兒,媽媽嘆息,現在的女孩子太嬌氣了,為一點小矛盾小挫折,就能搞得這麼天翻地覆。她很想批評曉冰兩句,但看着她那病懨懨的小模樣,沒有忍心。何濤又來電話,放下電話後,夏心玉對曉冰説:
“何濤來電話了,想來看看你,我同意了。”
“他來,我走。”
“不要太任性……”
何濤來了,夏心玉開的門。
“你們怎麼了,何濤?”夏心玉小聲問,何濤沒説話,夏心玉説:“去吧,在她房間裏。發了一夜燒,才退下來。你陪陪她,我去買點吃的。”
何濤來到曉冰的房間,看着曉冰如驟然凋謝的花似的面孔,心裏很難過,卻不知從何安慰,在曉冰的牀邊坐下。
“你走。”
“等阿姨回來我就走。”
“我想睡了。”
“我去客廳。”
“你、走!”
“我們現在不談,等你病好了再説。”
敲門聲。何濤到門口:“找誰?”
“夏曉冰在嗎?”是一個男聲。聲音頗渾厚。何濤開了門。來人是一個年輕的中年人,中等身材,衣服可體,一望而知質地極好。
“聽説夏曉冰病了……”
連曉冰病了他都知道,他是誰?是曉冰的誰?儘管知道自己這樣做不禮貌,何濤還是看似無意、而實際上是有意地把對方堵在了門口。
“請問貴姓?”
“沈。”
沈五一!看來他還沒有放棄曉冰。“沈先生!快請進來!”屋裏曉冰招呼道。
沈五一對何濤彬彬有禮一笑,閃身進了屋。
“我打電話來你媽媽説你病了,怎麼樣了現在?要不要去醫院看一下?……”
“沒事兒,已經好了,謝謝你。”曉冰見到沈五一非常高興,“沈先生,你現在有沒有時間?”
“有。”
“我想搭一下你的車。”
“可以。”
曉冰忙不迭下牀,何濤制止她,“你去哪裏?”曉冰不理。何濤又説,“等夏阿姨回來再走好不好?”沈五一也説要不就再等一等,反正他一晚上都沒事,但曉冰堅持要馬上走,語氣態度非常急切。今天是姐姐的生日,她差點忘了,要擱以往,忘了也就忘了,但是今天,非去不可。走到門口時,何濤試圖再一次阻攔她,“曉冰,你剛剛退燒……”
曉冰憤怒地扒拉開了他的手:“我的事,我們家的事,跟你無關!”
鍾鋭晚些時候知道了曉冰找王純的事。
曉冰從王純那裏走後,王純第一個想到的人是夏曉雪。那天傍晚,躺在曉冰的牀上,曉雪坐在牀腳處,對她説不要怕,説一定安心養好了身體再走,那温和,那友愛,此刻格外的強烈清晰,她不敢再想,找了創可貼包上手指匆匆離家。
能找的人只有鍾鋭。
鍾鋭正在和譚馬談事,她顧不上譚馬了,直截了當把鍾鋭叫了出去,三言兩語説了發生的事情。鍾鋭拉過王純受傷的手指,半天不語,最後長嘆一聲:
“為我受了這麼多的苦,精神上,肉體上……該早下決心的,徒然讓所有人跟着痛苦。……”
王純有些緊張:“你想怎麼樣?”
“事已至此,只有攤牌。”
“絕對不行!”
“長痛不如短痛。……”
“知道。但是不行。”
“為什麼?”
“不知道,説不清,我只是覺着現在就這樣我難以接受,再等等。”
“等什麼?”
“再過一段時間,你和她再過一段時間,也許你們真的像書上説的不過是一時危機……”
“哪本書上説的?”
“好多書上都説。這段日子我看了好多這種書……”
鍾鋭憂鬱地笑了,摸了摸王純的頭髮,王純閃開他的手。“快説,怎麼辦,到底?”
“已經説過了。”
“不行不行,”王純苦惱地搖頭,“咱們再想想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辦法有,”鍾鋭頓了頓,説,“放棄你。”王純呆住。鍾鋭站起身,“好了,去公司上班吧,我也要工作了,走,我送你下去。”
“不要送。”
“走吧,從今開始我們不用再躲着人了。”
“不要!……還是按我説的辦,你和她再過一段,好好過一段。”
“我不想再欺騙誰了,包括我自己。”
“求你了鍾鋭,你得為我想想。”
“你到底怕什麼?”
“怕我自己。”
“動搖了?”
“我需要時間……”
“幹什麼?證明已無需再證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