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瑟夫·克乃西特的出身情況已無從查考。他的身世與精英學校的許多學生相似,若非早年喪親,便不會被教育組織從不良環境中救出而培養教育的。不管怎麼説,他總算沒有受到精英學校與家庭問的矛盾衝突之苦,有些同齡年輕人卻深受其害,不僅難以進人宗教團體,還使一些原本天賦頗高的青年思想混亂,甚至成為有問題的人。
克乃西特卻屬於幸運兒之列,他似乎是專為卡斯塔裏、為宗教團體而生的,是註定要替教育組織當局服務的。儘管他的精神生活也並非毫無疑問,可他所經歷的每一個精神奉獻者天生必得的精神悲劇,卻絲毫沒有人身的苦難。如此吸引我們深入關注克乃西特個人品性的原因,也許並非完全由於這類精神悲劇;與其説是由於他的從容、開朗的性格,不如説是由於他光彩照人的個性,克乃西特憑藉它們得以圓滿完成自己的命運,發揮自己的才能,實現自己的目標。與世界上任何重要人物一樣,他也有自己的“惡煞”和“吉星”,我們看到他的吉星使他免受陰鬱和狂熱的困擾。縱然如此,肯定也有隱蔽不明的東西是我們全不知曉的,所以我們不要忘記,凡是歷史著作,不管寫得多麼客觀平實,也不管撰寫者多麼力求符合真實,仍然擺脱不了杜撰範疇,它們的三維本質都是屬於虛構的。
因此,我們就連對那些最偉大的人物,不論是巴赫還是莫扎特,他們的實際生活究競如何呢?是較為愉快呢還是很沉重,我們都不得而知。莫扎特以一位過早完成使命者的獨特感人和可愛的天賦感動我們,巴赫則以上帝的父親般的願望開導我們,慰藉我們,要我們忠誠於痛苦,忠誠於死亡。而這一切我們都無法從他們的傳記作品裏讀到,也無法從種種流傳的私人生活軼事中得知,我們唯有通過聆聽他們的作品,從音樂裏獲知這一切。更進一步説,儘管我們早已熟讀巴赫的傳記,早已由他的音樂推想出他的整個形象,但我們仍會情不自禁地要想到他死後遺稿的命運:我們想象他在世時似乎曾認為自己的全部作品將在死後立即遭人遺忘,手稿將被作為垃圾處理,因而內心黯然,他還認為他的一個兒子而不是他本人會成為“偉人巴赫”,成果累累,他還認為自己的著作不是被人再發現,就會受到諸如副刊文字年代的誤解和糟踏,等等。同樣,我們也傾向於想象莫扎特生前就已知道自己的安全已掌握在死神手中,恰恰在他寫出大量健康、完美作品的創作繁榮時期,他便已預知死神即將擁抱他了。凡是有一件作品還留存世間的地方,那裏的歷史學家便只能做一件事,他必須把這件作品與創作者的生平聯繫起來作為富於生氣統一體的兩個不可分割部分進行綜合概括。我們對莫扎特或者巴赫要這麼做,對克乃西特也要這樣做,儘管他隸屬於我們這個缺乏創造性的時代,而且也並無一件像兩位大師那樣的“作品”留存於世。
我們試着追尋克乃西特的生平蹤跡時,當然也要試着對此稍加闡述,我們作為歷史學家不得不深感遺憾,因為關於他後期生活的確鑿材料幾乎一點也沒有留存下來。這便賦予了我們承擔重任的勇氣,因為克乃西特生平的最後部分已化為一則聖人傳説。我們通盤接受了這一傳説,而且並不理會它是否屬於出自虔誠之心的杜撰。
如同我們對克乃西特的誕生和身世一無所知,對他的死亡情況亦然。但是我們絕無半點理由假定他的死亡可能是一場純粹的意外。就我們的認識來看,他的生平由若於明顯的發展階段所組成,只要我們對他的結局聯繫傳説進行一番思索,便會樂意接受和寫下這一傳説。我們這麼做,是因為傳説所描敍的最後階段生活似乎完全符合他先前各個階段的生活。我們甚至承認,他的生命最後竟消失在傳説之中也似乎是合理的、有機的,就像我們相信一顆星座消失在肉眼望不見的“地下”、而卻依然存在一樣,毫無可資疑慮之處。約瑟夫·克乃西特活在我們——這裏指的是本書作者與讀者——生活的世界裏,達到了我們能夠想象的最高峯,獲得了最高成就。
他作為遊戲大師成了一切為精神修養而努力的人們的領袖和導師。他出色地管理了自己繼承的精神遺產並加以補充擴展。他曾擔任我們所有人都敬仰的一座寺院的主持。但是他不止是達到了並且承擔起一個遊戲大師和我們宗教組織最高層一個位置的職務,而是越出了界限,進入了我們僅能仰望揣摩的境地。因此,為了與他的生活完全符合,我們必須讓他的傳記也越出通常的範疇,以便最終過渡到傳説的境地。
我們不僅接受這一奇蹟事實,而且慶幸出現了奇蹟,我們不想作任何多餘的解釋。
凡是克乃西特的生活還屬於歷史事實的時候,我們就如實撰寫,直到某一個確定的日子,至於以後的傳聞則是照我們研究所得儘量精確報道。
對於他的童年生活,也即克乃西特進入精英學校以前的情況,我們僅知道一件事實,而這件事卻具有重要的象徵意義,因為它意味着精神思想向他發出的最早的偉大召喚,意味着他的第一次使命,而這首次召喚的源頭並非來自科學或學術,而是來自音樂。對於這一段傳記材料,也如同幾乎全部有關克乃西特私人生活的回憶材料一樣,都得感謝一位玻璃球遊戲學生寫下的詳盡記載,這位學生衷心仰慕玻璃球遊戲,記錄了自己偉大導師的許多言論和軼事。
當時克乃西特約摸十二歲或者十三歲,已在位於查貝華特市郊小城貝羅奮根的拉丁語學校裏就讀了一段時間。貝羅奮根也許正是他的出生地。克乃西特多年領取獎學金,該校的老師們,尤其是音樂老師,都積極向學校最高當局推薦他入精英學校深造,至少已推薦了兩次或者三次。不過他本人對此尚一無所知,也從未接觸過精英學校或者最高教育委員會當局的導師們。那位音樂老師(當時克乃西特正學習小提琴和詩琴)告訴他,也許一位音樂導師不久即來貝羅奮根視察該校的音樂教學,約瑟夫必須乖乖練琴,以免屆時讓自己和老師出醜。
這消息使克乃西特受到了極大的震動,因為男孩當然清楚這位音樂導師是何等人物,他絕非通常那種兩年一度來學校視察的教育委員會的普通督學,他乃是最受尊敬的教育委員會最高當局的十二位最高成員之一,是十二位半人半神中的一位呢!
這位神明主持着全國一切音樂事務的最高領導工作。這位音樂導師也是玻璃球遊戲團體的音樂大師,他竟然要親臨貝羅奮根了!在小約瑟夫眼中,比音樂導師更具傳奇性和神秘魔力的人物也許只有玻璃球遊戲大師本人了。
克乃西特對這位即將駕臨的導師充滿了敬重與恐懼之情,把他想象成種種不同形象,時而是一位君王,時而是一個魔術師,時而又是耶穌十二門徒之一,或者是古典時期的一位富於傳奇色彩的偉大藝術家,相當於米夏艾爾·普萊托里烏斯,克勞迪烏·蒙特維爾梯,約翰·約可布·弗羅貝格爾或者甚至是巴赫。——他滿懷欣喜期待着這顆巨星顯現的瞬間,同時卻又滿懷恐懼。因為一位天使般的半人半神,一位統轄着精神世界的神秘攝政王即將活生生地來到這座幾間小城,來到這座拉丁語學校,他們很快就會見面,這位大師也許會詢問他、測驗他、訓斥他,或者會讚譽他,——這將是一件大事,簡直是一種奇蹟,是罕見的天象。恰如他的教師所述,一位音樂大師親自駕臨這座小城以及小小的拉丁語學校,幾十年來這是第一回。克乃西特在心裏描繪着即將來臨時刻的種種場景,首先想到的是一次盛大的公眾慶祝會,還有一場類似他曾親眼目睹的歡迎新市長上任的迎接活動,滿街彩旗招展,管絃樂隊不斷演奏音樂,甚至還大放焰火。克乃西特的同學們也和他一樣充滿了幻想和期望。克乃西特的興奮激動之情唯獨在他想到自己也許不該和這位偉人過分接近時才有,最主要的也許是在與這位行家對話時可能過分出醜丟臉時,這種激情才會稍稍得到抑制。不過,這種恐懼是苦中帶甜的,儘管他不會承認,而內心深處卻認為,這種種人們期待已久的熱鬧場面,連同彩旗、焰火,會多麼美麗,多麼迷人,多麼重要,難道他,小小的約瑟夫·克乃西特應當站到這位偉人身邊去麼。事實上,這位大師造訪貝羅奮根,一部分原因正是為了他,為了約瑟夫啊,因為他專為考察拉丁語學校音樂教學而來,而音樂教師當然會盡力設法讓他也考考克乃西特。
不過,也許不會出現這種情況,唉,也許簡直不可能,大師肯定有其他更加重要事情,而不是讓他聽一個小男孩演奏小提琴。他也許只想見見高年級學生,聽聽他們的演奏水平而已。
這個男孩就是這樣憂慮重重地等待着客人光臨的日子。這一天從一開頭就讓他大失所望:街上並沒有樂隊演奏,家家門前既無彩旗也無鮮花,克乃西特必須和以往一樣帶着書籍和本子去上每日通常的課程,甚至連教室裏也沒有絲毫節日的裝飾和氣氛。一切都平淡如常。開始上課了,老師還穿着那套日常服裝,他沒有發表演説,一個字都沒有提及即將光臨的貴賓。
然而事情畢競發生了。在第二節課或者第三節課的時候,有人敲教室的門,校工走進來向老師致意後,通知説,學生約瑟夫·克乃西特得在十五分鐘後去見音樂教師,務必把自己打扮整齊,把雙手和指甲都涮洗於淨後再去。
克乃西特嚇得臉都發白了,他踉踉蹌蹌地走出教室,奔向寢室,放下課本,洗涮手臉,梳齊頭髮,兩手顫抖着拿起提琴匣和他的樂譜,一邊走一邊覺得咽喉在硬塞;他走進坐落在正樓邊的音樂教室樓。一位同學神情緊張地在樓梯口迎接他,指指一間練琴室説,“讓你在這裏等候,直到有人來叫你。”
等候的時間並不長,在他卻好似等了一生的時間。沒有人來喚他,卻進來了一個人。這是一位年事已高的老人,乍一看個子並不高,滿頭白髮,面容極為光潔,一雙淡藍色的眼睛裏透出鋭利的目光,這目光也許令人懼怕;不過他覺得這眼神不僅鋭利,而且充滿了愉悦,那不是嘲笑也不是微笑,而是一種閃爍出淡淡光彩的安詳的愉悦。那人向這男孩伸出手來,互相打了招呼,隨後從容不迫地在那架破舊的琴凳上坐下。“你就是約瑟夫·克乃西特吧?”他説,“你的老師似乎很滿意你的成績;我相信,他很喜歡你。來吧,讓我們一起來演奏一點音樂。”
克乃西特早已取出提琴,聽見老人彈了A調,便調準了自己的琴音,隨即以詢問的眼神怯生生地望着音樂大師。
“你喜歡演奏什麼呢?”大師問他。
男孩一句話也説不出來,因為他對老人的敬畏之情已充溢全身,他還從未見過這樣的人物呢。他猶猶豫豫地拿起自己的樂譜遞給老人。
“不,”大師説道,“我想要你演奏背得出的樂曲,不要練習曲,任何簡單易背的東西都行,來一首你平日喜歡的歌曲吧。”
克乃西特心裏非常緊張,似乎被這老人的臉容和神情迷住了,一句話也説不出來;他越是羞愧於自己的慌張,就越發説不出話來。大師沒有迫他説話,而用一隻手指彈出了一段旋律的頭幾個音調,以詢問的眼光對着他;克乃西特點點頭,立即高興地演奏起來,那是一首人人熟悉的老歌,學校裏經常演唱的。
“再來一次!”大師説。
克乃西特又重複演奏起來,這回老人以第二聲部和他配合演奏了。就這樣,小小的琴室裏響徹了這首老歌兩個聲部的合奏樂聲。
“再來一次!”
克乃西特聽從了,大師則同時配合演奏着第二和第三聲部。這首美麗老歌的三種聲部的樂音便溢滿了小屋。
“再來一遍!”大師説,同時奏響了三個聲部。
“一首多美的歌!”大師輕輕地説。“這回用最高音演奏。”
大師給他起音後,克乃西特便順從地接着演奏,另外三個聲部緊緊配合着。老人一再重複説:“再來一遍!”樂聲越來越歡快。克乃西特演奏男高音聲部,總有兩種到三種對聲相伴奏。他們把這首歌演奏了許多遍,不再需要配合,每一回重複都會自然而然地替樂曲增添一些裝飾和變化。這間空空的小琴室就在歡樂的午前陽光下一再回響着節日般的歡快的樂聲。
過了一會兒老人停下手來。“夠了麼?”他問孩子道。克乃西特搖搖頭,又開始演奏;另外三個聲部也歡快地插了進來,四種聲音交織成晶瑩剔透的音樂之網,愉快的絃音和琴聲相互交談,相互支持,互相交錯又互相環繞,男孩和老人這時已忘了世上的一切,完全沉潛於他們團演奏而形成的情投意合的美妙的絃音和琴聲中,沉醉於由樂音編織而成的網絡之中了;他們完全順從於一位無形的指揮的擺佈,微微搖擺着身體。當旋律再度結束時,大師向孩子轉過頭來問道:“約瑟夫,喜歡這樣演奏嗎?”
克乃西特容光煥發,感激而又興奮地望着他,卻仍然一句話也説不出來。
“你大概多少知道什麼是賦格曲吧?”大師問他。
克乃西特露出迷惑的神情。他聽説過賦格曲,但是課堂裏還沒有講授過。
“好吧,”大師接着説,“我現在就來教你。倘若我們親手編一支賦格曲,你馬上就會弄懂的。那麼開始吧,一支賦格曲首先要有一個主題,這個主題不必費心去找,只消從我們剛才演奏的曲子裏取一個就行了。”
他在琴上彈奏出一個旋律,是整個歌曲中的一小段,這段樂曲沒頭沒尾被截了出來,聽着有些古怪。他再重複演奏這個主題時,開始發展變化,先加入了第一個過門,第二個過門時就使一個第五度音程變化成了第四度音程,第三個過門時以一個高八度音重複演奏了第一個過門,第四個過門時也同樣以一個高八度音重複演奏了第二個過門。這個構思在屬音音調的一個休止音符中告一段落。第二次構思更自由地轉變着各種音調,而第三次構思則傾向於超越休止符,隨後便以基音上的一個附屬音結束了這一段落。
男孩凝視着演奏者那些白皙手指的靈巧動作,也看到樂曲的發展進程隱約反映在老人神情專注的臉上,儘管那雙靜靜的眼睛半開半閉着。男孩的心在沸騰,他充滿了對老人的敬愛之情,耳朵裏的賦格曲樂音讓他覺得好似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音樂。他隱約覺得在他眼前誕生的這支樂曲是一個精神世界,是一切約束與自由、服務與統治的愉快和諧,他立誓忠於這一精神世界和這位大師,就在這幾分鐘時間裏,他看出他本人、他的生活以及整個世界都受到這種音樂精神的指引,調整和預示。
當這場演奏結束時,他看見自己衷心景仰的魔術師和君王稍稍停頓了一下,微閉着眼睛向那些琴鍵默默地鞠了一躬,與此同時臉上煥發出淡淡的光輝。克乃西特面對這一極樂瞬間,不知道自己想歡呼還是要哭泣,而這一瞬間轉瞬就消逝了。
老人慢慢地從琴凳上站起來,用那雙快活的藍眼睛鋭利而又極友好地注視着他,説道:“沒有什麼事比共同演奏音樂更能夠使兩個人成為朋友的了。這也是一件很美的事。希望我們以後永遠是朋友,你和我。你也能學會創作賦格曲的。”
他與克乃西特握手告別,向門口走去,但是走到門邊又轉過身來客氣地微微頷首,用目光表示了惜別之情。
許多年以後,克乃西特曾向他的學生描述過這場會見:當他走出學校時,他覺得小城和世界都大大變了樣,好似被施了魔法,遠遠勝過彩旗、花束、綵帶和焰火。
這是他第一次體驗到感召的力量,人們完全可以把它形容為一場宗教性的聖禮,在此以前,他只是在道聽途説或者在迷亂的夢境中略略知道的理想世界,如今一下子清晰地顯現出來,而且向他敞開了大門。這個世界不只是存在於過去,存在於遙遠的某處,存在於未來,不,它還生動地存在於此時和此地,它富有朝氣,它充滿光彩,它向外界派遣使者、使徒、大使,派遣像這位音樂大師一樣的偉大人物,附帶説一句,在當年的約瑟夫·克乃西特眼中,大師其實並不太老。這一理想世界通過可敬的使者向他——拉丁語學校的小男孩——發出了聖諭和召喚的信息。這就是他所體驗到的精神意義,他費了幾個星期的時間才真正明白過來,並且確信,在那些神聖時刻所發生的神奇事件其實完全符合在現實世界裏發生的任何真實事件。因為這種感召不僅是讓他的個人靈魂與良心得到幸福和慰藉,而且也是塵世間的力量所贈予他的一種禮物與恩惠。因為隨着時間的推移,事實真相已無法掩飾,音樂大師的蒞臨既非純屬偶然,也非真的來視察工作,而是他早已熟知克乃西特的名字,他的教師早已打報告介紹他的情況,他的名字也早已登在可以進入精英學校深造的推薦名單,或者也可以説早已推薦給了最高教育委員會當局了。推薦中説,這個男孩不僅拉丁文成績優秀,品行端正,而且他的音樂教師還專門讚譽了他出眾的音樂天分,於是音樂大師決定在這次公務出差途中到貝羅奮根逗留幾個鐘點,考察一下這個學生。他對克乃西特的拉丁語以及指法訓練不太注意,他信得過老師們的評語,對此他已經花費了整整一個鐘點。他關心的只是這個男孩整體本質上是否具有成為真正音樂家的稟性,有沒有熱情、自制、敬重他人以及真誠服務之心。一般説來,公立學校的教師們向精英學校推薦“英才”時儘管出於好意,卻往往過分慷慨,總是或多或少帶有種種不良動機,尤為常見的情況是:一位教師由於缺乏眼光,固執地推薦某一個自己寵愛的學生,卻見不到這個孩子除去死讀書,有虛榮心,在老師面前聽話乖巧之外,別無其他長處。而音樂大師恰恰最厭惡這類學生,他會在學生自己覺察正在被考驗以前就一眼看清,這個孩子可能的發展軌跡。凡是在他面前表現得過分乖巧、過分懂事、過分機靈的學生往往要倒黴,至於那些試圖奉承他的人結果就更慘。有些孩子甚至在正式考試之前就被他除名了。
音樂大師對這個叫克乃西特的學生卻十分中意,大師非常喜歡他,在繼續公務旅行途中總是懷着愉快的心情想着這個孩子。他從未在筆記本里記錄任何有關克乃西特的文字,卻把這個純真樸實的男孩牢牢地留在了記憶裏,一待他返回學校,會立即親筆在業已由最高教育當局成員之一審查合格的學生名單上填寫這個克乃西特的名字的。
克乃西特在學校裏也偶爾會聽同學們説起這個名單,不過各人的腔調全然不同,同學們大都把它稱之謂“金榜名冊”,也有人輕蔑地稱它為“野心家名冊”。倘若哪一位教師提到這份名單,那麼總因為他想提醒某位學生,一個不肯用功的小夥於休想有金榜題名之時,——他説這話的語調裏總帶有一點尊敬與重視的莊重的口氣。
而那些把名單稱為“野心家名冊”的學生大都採取挪榆的口吻,並且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有一次,克乃西特親耳聽見一個學生説了這麼一番話:“有什麼了不起,我可不在乎這愚蠢的‘野心家名冊’!你們得相信,凡是好小夥子,名單上一個也沒有。老師們只把那種最下流的馬屁精填到上面去。”
克乃西特經歷了這場體驗之後又過了一段他感覺有些奇怪的日子。最初他並不知道自己已成為“入選者”,成為“青年之花”——這是大家對精英學生的稱呼。
他開始時也絲毫不曾料想到這場經歷會對他的命運和生活產生什麼實際後果與顯著影響。當老師們都把克乃西特視為優勝者和即將遠行者時,他本人才意識到這場感召,清楚得幾乎就像是自己內心的一場歷程似的。這件事也給他的生活劃下了一道顯明的分界線。儘管他和音樂魔術大師共處的幾個鐘點已使他的內心充滿了或者幾乎充滿了預感,然而這件事也恰恰把他的昨天與今天、現在與未來截然分割了開來,那情形就像一個人從夢中醒來,環境正是他夢中所見,而他仍然懷疑自己在夢中。
感召的方式和種類確乎很多,但是其核心與意義總只有一個:喚醒一個人的靈魂,轉換或者昇華這個靈魂,因為夢境和預感出自內心,而感召卻是突然從外面降臨,那裏不僅存在一些現實,而且已經深深影響了這個人。
對克乃西特而言,這“一些現實”就是音樂大師,他在孩子眼裏只是一位來自遠方的半人半神,一位來自最高極樂世界的天使長。他以肉身形象下凡了,他有一雙無所不知的藍眼睛,他曾坐在練琴的琴凳上,曾和克乃西特一起演奏音樂。他的演奏出神入化,他幾乎不發一言就讓人懂得什麼叫真正的音樂。他為克乃西特祝福,然後便離去了。
這件事可能導致的後果,今後可能發生的一切情況,克乃西特最初完全無法想象,因為他心裏充滿着這次事件所激起的直接回響,不能思考任何問題。就像一棵年輕的樹苗,迄今為止他一直在緩慢和平和地成長着,突然,他似乎在某個不可思議的時刻悟到了自己的成長規律,以致開始熱烈渴望自己儘快儘早地達到完美的目標。克乃西特就是這樣,這個孩子一經魔術師的手指點,便立即緊張迅速地收集、聚攏起自己的精力準備投入行動;他覺得自己變了,長大了,感到自己與世界之間有了新的張力、新的和諧關係。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有能力解答音樂、拉丁文和數學上的難題,遠遠勝過同齡人和同班的同學們,還感到自己可以勝任一切工作。而在另一些時候,他又會忘掉一切,以一種過去未曾有過的温柔心情進入白日夢,他諦聽風聲或雨聲,他久久凝視着一朵鮮花或者漏漏流動的河水,他不想了解什麼,只是懷着對客觀世界的所有好感、好奇和共鳴,渴望擺脱這個自我,進人另一個自我,另一個世界,向神聖和神秘,向幻象世界痛苦而又美麗的遊戲境界靠攏。
約瑟夫·克乃西特就這樣完成着自己的精神感召,首先從內心開始,逐漸發展到讓內心與外界互相會合又互相肯定,最終達到純粹的和諧統一。克乃西特已經通過一切階段,已經嚐到所有階段的幸福與驚恐的滋味。這場精神昇華歷程到達了終點,途中絲毫沒有草率、敷衍之舉,這正是每一個高貴心靈的典型的歷史,“內”
與“外”和諧地發展着,以同樣的節律相互接近着。最後,當這一發展歷程抵達終點之時,克乃西特看清了自己的處境與未來的命運。他看到老師們對待他猶如對待同事,有時甚至像對待短暫來訪的貴賓,同學們則大都半是羨慕半是妒忌,也有人躲避他,甚至猜疑他,還有一些人站在敵對的立場憎恨和嘲笑他,至於許多老朋友,他覺得自己距離他們已越來越遠,他們也把自己拋棄了。——此時此刻,就連這一離開大家的孤立過程也早就在他內心完成了。他感覺教師們不再是上級而是同事,他的老朋友們是曾與他同行的夥伴,如今已滯留不前。他發現在學校和小城裏已找不到自己同類的朋友,也找不到合宜的立身之地。如今這裏的一切都是死氣沉沉的,瀰漫着一種老朽而虛妄的氣氛,一切都給人以暫時狀態的感覺,好似穿着一件不再合身的舊衣服,渾身不舒服。而在他即將離開學校的最後一段日子裏,由於自己已超越這深愛的故鄉,由於必須拋棄這個不再適合於他的生活方式,由於他也曾在這短暫的日子裏度過許多極快樂極光輝的時刻,離別竟成了巨大的折磨,成了一種難以忍受的壓力和痛苦,因為世上的一切都離開了他,而他卻無法確定,是否他自己拋棄了一切,是否他應當對離棄如此可愛而又習慣了的世界負有罪責,由於自己的功名心、自負、傲慢、不忠貞和缺乏愛心。在他為響應一種真實的感召力而必得忍受的痛苦中,這類痛苦是最苦澀的。倘若一個人接受了這種感召力,那麼他不僅是接受恩賜和命令,他也同時接受了某種近似“罪責”的東西,譬如一個兵士被人從士兵行列裏提升成為軍官,提升的位置越高,他的負罪感就越強,他會對原來的夥伴們產生良心上的不安。
克乃西特很有節制,總算平安地度過了這個發展階段。後來,當學校當局終於通知他因成績優異即將入精英學校深造時,他居然一下子大感意外,當然片刻之後他便覺得這個新聞毫不新鮮,是早已預料中的事了。直到此時他才想起最近幾星期裏常有人在他身後用諷刺的口氣喊叫“入選者”或者“傑出兒童”這類名稱。他聽見了,常常是聽而不聞,從來沒有認真對待,只當開他的玩笑。他覺得同學們並不真想叫他“入選者”,而是想説“你那麼傲慢自負,真以為自己是傑出人物啦”!
偶爾他也為自己與同學之間出現鴻溝而深感痛苦,不過他確實從未把自己視作“入選者”,因為對他而言,這場召喚並非升級,而是讓他自覺地意識到一種內在的告誡和鞭策。但是,難道他能説自己對此一無思索,一無預料,並且再三揣摩過麼?
如今業已瓜熟蒂落,他的幸運得到了證實,成了合理合法的事,他所受的痛苦已經有了意義,這件太破太舊又太窄的衣服終於可以扔掉,一套新衣已為他準備妥當。
克乃西特獲准進入精英學校後,他的生活層次有了重大改變。他跨出了對自己畢生發展具有決定性意義的第一步。事實上並非所有獲官方批准進入精英學校的學生都有過對精神召喚的內心經歷。“入選”是一種上天的恩賜,或者通俗一點説:交了好運。誰碰上好運,誰就會一生都順順當當,恰如誰交了好運總連帶着人也會變得心靈手巧一樣。大多數青年精英,是的,幾乎可以説人人都把自己的入選視作巨大的幸運,視作讓人自豪的嘉獎,其中許多人甚至早就熱烈渴望這種嘉獎了。但是大多數人選的青年學生從家鄉的普通學校來到這所卡斯塔裏精英學校,經過一段過渡時間後,常會覺得難以適應,甚至會產生許多意料不到的失望感。這類學生首先是難以割捨對自己寵愛萬分的舒適家庭,於是出現了下列情況,為數頗為可觀的學生在最初的兩個學期之中相繼退學,根本原因並非這些學生缺乏才能和不肯努力,而是不能適應這種首先要求他們逐漸日益放棄與家庭、故鄉的關聯,最終完全信仰和忠於卡斯塔裏教育思想的寄宿生活。
然而另有一些學生卻恰恰相反,認為自己獲准進入精英學校正是擺脱家庭和學校的絕好機會,他們也確乎遠離嚴格的父親或者討厭的老師過了一段自由自在的日子,但是由於他們對改變整個生活的期望過高和過分,結果很快就大失所望。
即便是真正的模範學生、不斷進取者,或者是青年學究,也未必能在卡斯塔裏堅持到底。倒不是他們在專業上沒有長進,而是因為精英學校的目標不單是培養專業人才,還要求學生們在教育和藝術上有所發展,而這類學生卻難以補上這些差距。
總算還有另外四座精英學校為各種各樣的人才設立了許多分科和分支機構,因此每一個有志於數學或者語言學的學生,倘若果真具備成為此類學者的資質,便不必懼怕因缺乏音樂或者哲學才能而沒有出路。其實就在那時的卡斯塔裏團體裏也已存在着一種熱衷培植種種專業學科的強烈傾向,而持此類觀點的先鋒戰士們不僅反對和嘲諷培養“幻想家”——也即反對熱衷音樂或藝術——而且在持同類觀點人士的圈子裏排斥一切音樂藝術活動,尤其玻璃球遊戲無疑是首當其衝的。
據我們所能夠知道的情況,克乃西特的一生大都在卡斯塔裏度過,在這個無比寧靜而美麗的山區,在這個古時候人們借用詩人歌德創造的“教育區”一詞所命名的地方度過的,因此我們不憚冒令讀者厭倦的危險,再儘量簡短地對這座著名的卡斯塔裏學校的性質及其結構作一重複介紹。這些學校——人們都簡稱為精英學校——都有明智而又富於彈性的制度,令其領導部門(一個“研究諮詢委員會”,由二十名成員組成,其中十名代表最高教育部門領導當局,十名代表宗教團體)得以順利行使職權,從全國各地的一切部門和學校中選拔最優秀的人才,經過培訓後向宗教團體、教育機構和研究機構內一切重要職務提供新生力量。全國各地的許多普通學校、中等學校以及其他教育組織,不論其專業性質是人文抑或理工,對於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學生來説,都屬未來謀生求職的過渡學校。一待他們通過高等學校入學考試,他們便會按照指定的學習時間在該大學修畢某一專業課程,也即眾所周知的大學標準課程。一般説來,這種高等學校對學生要求嚴格,總是儘可能篩去缺乏才能的學生。
與這些學校並行或者還高於這些學校的是精英學校,它的制度規定只接受天份和品格均出眾的學生。其招生辦法也不是進行考試,而由老師自由選定後向卡斯塔裏當局推薦。一位老師會在某一天向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表示,下學期他可能進一座卡斯塔裏學校深造,他不妨抽出時間們心自問,是否曾感覺精神召喚和為其所吸引。經過一段時間考慮後,如果他完全同意,並且也徵得雙親的無條件贊成,他便可進入一所精英學校試讀。由這些精英學校的校長和水平最高的導師(絕非普通大學教師水平)所組成的“最高教育當局”領導着全國各地的所有教育事務工作和一切文化知識機構。一旦成為精英學生,必得門門功課出眾才不至於被遣返普通學校,屆時他就不需再為謀生而操心了,不論是宗教團體還是等級森嚴的學術組織都會到學校來徵求擔任教師和高級行政職務的人才,包括十二個學科帶頭人——也稱為“大師”,還包括遊戲大師——也即玻璃球遊戲的總領導。
一般情況下,修完精英學校的最後課程總在二十二歲到二十五歲左右,而且總會被吸收進宗教團體。從此以後,凡是隸屬於教會組織和教育部門的所有教育和研究機構全都向他們開放,併為他們進一步開展研究作了準備,一切圖書室、檔案室、實驗室等等,連同大批助理人員,再加上一切進行玻璃球遊戲的設備,全都供他們支配使用。倘若哪個學生被公認為在某項學科上有特殊才能,不論是語言、哲學、數學,抑或其他任何學科,這個學生便可在未畢業前選修這一專業的高級課程以求得因才施教的培植。這類學生中的大多數人結束學業後成為公共學校和高等專業學校的教師。而且他們都將永遠是卡斯塔裏的成員,即使已經畢業離開,也是宗教團體的終身會員。這意味着他們與一般“普通人”(未在精英學校受過教育的人)有着極嚴格的區別,除非他們宣佈脱離宗教團體,他們也不得擔任“普通的”專業工作,如:醫生、律師、工程師等,他們得終身遵守團體的規章,既不許擁有私人財產,也不可以結婚,以致一般人常常半懷敬意半是嘲諷地稱呼他們為:“清官”。
大多數精英學生便以教師職務結束一生。只有卡斯塔裏畢業生中的極少數尖子人物,才得以不受限制地從事自由研究,已替他們準備好一種靜靜思索的生活條件。
還有一些天分很高的學生,或因性格不夠穩妥,或因身體有某種缺陷,不宜擔任教師以及大大小小教育機構裏的主管,則往往繼續進修和從事資料研究終生,他們從教育當局領取生活費,因此他們的主要貢獻大都限於純學術領域,一部分人在各類辭書編纂委員會、檔案館、圖書館等機構擔任顧問,另一部分人則把他們的學問奉獻給了“純藝術”,其中一些人專心致志於極冷僻而且深奧的題目,譬如那個厲害的魯多維柯斯花了整整三十年工夫把所有還留存世間的古老埃及經文譯成了希臘文和梵文,又如,那位有點古怪的信託斯·卡爾文席士二世則為後人留下了一部手寫的對開本四大厚冊鉅著什二世紀末期意大利南部各大學拉丁語之發音》。這部作品原擬作為一套歷史著作的第一部分,可惜這套題為什二世紀至十六世紀拉丁語發音之發展歷史》只留下了這4頁手寫片斷,後來也無人繼續完成這項工作。
我們理解這類純學術著作為何總是遭人譏諷,誰能正確估量出它們對未來世界的科學和民族所具有的真實價值呢?然而與此同時,這類學術工作與古老年代的藝術工作一樣,也仍然形成了相當廣大的草原,研究者們在從事他人毫無興趣的課題時,得以不斷積累知識,而為同時代其他科研人員提供極珍貴極有價值的服務,相等於辭書或者檔案為人們提供的服務。
上面提到的種種學術著作大都已印刷成書。人們聽任學者們從事純學術工作,他們具有近乎絕對的自由去研究和進行玻璃球遊戲,人們或許認為這類著作中有些作品目前對普通人和社會團體毫無直接利益,是的,對於文化較低的人來説,簡直是一種奢侈的文字遊戲,卻也沒有任何人橫加反對。這類學者中不少人誠然因其研究成果遭受嘲笑,但從未被人斥責,更不用説個人特權之遭到剝奪了。應該説,他們在人民大眾中不只是被容忍而已,而且頗受敬重,儘管也給他們編了許多笑話。
所有從事學術工作的學者,無一不為自己的求知特權付出了巨大犧牲。他們確實具有不少優越條件:他們不愁衣、食、住,雖然分配頗受節制,他們有規模可觀的圖書室、資料室、實驗室可資利用。但是他們為此不僅得放棄舒適的生活,放棄婚姻和家庭,而且還得作為修道團體中的一名成員退出任何世俗名利競爭。他們不得擁有私人財產、頭銜和任何榮譽,更不用説在物質上必得滿足於極簡樸的生活。倘若有人想以畢生的精力去辨認譯釋一篇古代碑文,他不會受到阻撓,還會得到資助。
但是他若想借此獲得高等生活,華麗衣服,獲得金錢或者榮譽,他會發現此路不通。
誰若看重這種種物慾,大都早在青春年華便已歸返“世俗生活”,成了拿薪金的專家、教師、記者,或者結婚成家,總之,找到了一種適合自己口味的其他生活方式。
當男孩約瑟夫·克乃西特不得不離開貝羅奮根時,送他去火車站的是音樂老師。
與老師告別使克乃西特感到痛苦,隨着火車的啓動,古堡鐘樓那白得耀眼的階梯山牆也漸漸望不見時,他心裏更升起了一股不安的孤獨感。有些孩子踏上這第一次旅程比他的反應更加強烈,常常氣餒沮喪,淚流滿面。約瑟夫的心卻早已傾向那邊,便較易忍受這次旅行。何況旅程也不長。
他被分配到艾希霍茲學校。他曾在原來的校長辦公室見過學校的圖片。在卡斯塔裏屬下各所學校中,艾希霍茲的建築羣規模最大式樣也最新,一切都十分現代化。
學校附近沒有城鎮,只有一座村莊似的居民點,周圍都是密密的樹木。村子後面便是開闊平坦、富有生氣的艾希霍茲校區。建築羣的中間是一大片長方形的空地,空地中央有五棵巨大的杉樹,它們排列整齊,好似一枚骰子上的五點,那些圓錐狀濃綠的樹冠高聳入雲,頗為壯觀。這塊巨大空地半是草坪,半是鋪着沙石的平地,其間唯有兩座流着潺潺活水的游泳池,邊上砌有寬闊而平坦的台階通向池水。教學樓就矗立在這片陽光普照着的廣場入口處,它是建築羣中唯一的高樓,樓分成左右兩翼;每一座樓都建有五根柱子的前廳。而其餘建築全都密密匝匝地排列在廣場的另外三面,這些房子低矮平淡、毫無裝飾,分隔成大小相等的空間,每一幢房子都有一道門廊和幾級台階通向廣場,在大部分遊廊的出口處都擺放着盆花。
克乃西特到達後,並非由一位校工把他帶到校長室或者教師委員會,而按照卡斯塔裏的習慣由一位同學出來接待,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的漂亮男孩,穿一身藍色亞麻布服裝,比約瑟夫稍大幾歲,他向新生伸出手去,説道:“我叫奧斯卡,是希臘宿舍②的高班生,你也將住在希臘宿舍,我奉派來歡迎你,並領你參觀學校。你要等到明天才能夠上課,所以我們有充裕時間把一切都匆匆看上一眼,你很快就能熟悉一切了。在你初來乍到難以適應這裏的生活之前,我也請你把我當作你的朋友和顧問,萬一有小夥伴惹你,你也可以來找我當保護人。有些人總認為應該給新生吃點苦頭才對。不過絕不會太糟,這一點我能打包票。現在我先領你去希臘樓,讓你看看自己要住的房間。”
奧斯卡受舍監委託以這種傳統方式歡迎新來的約瑟夫,他確實十分努力扮演着學長的角色,高班學生通常都很樂意扮演這個角色。一個十五歲少年只要不嫌麻煩,肯和顏悦色以保護人的聲調接待一位十三歲的學弟,他總能把這個角色演成功的。
約瑟夫到達的頭幾天受到這位學長像迎接貴賓般的接待;這位學長似乎在希望,倘若客人次日離校的話,定會同時帶走對他這位接待者的良好印象。
約瑟夫被領進一個房間,他將和另外兩個男孩同住在這裏。他被款待吃了幾片餅乾和一杯果汁,接着他參觀了整座“希臘樓”——大廣場上的宿舍建築之一,隨後去了蒸氣浴室,人們告訴他掛毛巾的地方,還指點他可以擺放盆花的角落,如果他有興趣養花的話。將近傍晚時分,人們又把他領到洗衣房見了管理員,幫他挑選了一套藍色亞麻布服裝,試穿還很合身。
約瑟夫覺得自己一踏進學校就像到了家,他也很喜歡奧斯卡説話的聲調。約瑟夫只是稍稍露出了些微羞怯的痕跡,儘管他心裏自然把這位比自己年長的卡斯塔裏“老人”看成了一個半人半神。就連奧斯卡偶爾向他賣弄吹噓也讓他很高興,例如奧斯卡在談話時忽然插入一句複雜的希臘引文,隨即又忽然想起對方是新人大概聽不懂,便彬彬有禮地表示歉意。當然聽不懂啦,誰能不學就會呢!